人鄰,祖籍河南洛陽老城?,F(xiàn)居蘭州。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閑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兒》、《行旅書》,評傳《百年巨匠齊白石》《李清照》等。
1
一早出門,陪朋友往百多公里外的石寺,為她去世一年的母親還愿。半路七八十公里處,說有一家羊肉泡饃有名,遂留著肚子到這里。飯鋪不大,七八張小條桌,九點了,還有多半食客。這兒距離石寺還有三四十公里,這些人偶爾,初一十五,也許會去寺里的。
石寺偏遠,少香火,生活清寒,朋友要買一點日用東西帶上去。于是路上另尋一家,選了塑料盆、洗衣粉、衛(wèi)生紙,路邊一個小攤買了水果、釀皮子。車的后備箱里,還帶了掛面。
路,漸漸狹窄,窄到錯車,一邊要停下來等。不遠,轉(zhuǎn)入土路,兩邊是田,種了大片的苞谷。苞谷還沒有收完。一家的小拖拉機停在田里,遠的緣故,看不清臉面,男人女人胳膊腿自然在動,卻悄無聲息,默片一樣。那些苞谷,似乎是虛幻的。路邊的苞谷,收完了,余下的枯黃稈子和淺褐的葉子,瑟瑟的,蒙著塵土,一臉茫然,也似有些焦慮,不知所歸。
再往前,路的一邊有村莊了,一戶人家門外寬綽處,幾個年邁的女人帶著小孩,小板凳坐著,定定看著車過來,止了話,認真看來人。石寺,少人來,又不是初一十五,尤其是陌生人去寺里,是有些奇怪的。
車減速,慢慢走。到一處,無路了,只是上山的臺階。將車停在山下,沿路上去,走半天,見一堵墻上石子鑲嵌的“阿彌陀佛”。幾個大字疙里疙瘩,字形只是大約,石子亦是花色,似不莊重,卻有著民間的樸素歡喜。
石寺到了,下面寬闊處,左邊一側(cè),不知什么時候,看痕跡十年不止了,剛開工即停了,還只是一些水泥,墁住了一部分嶙峋的山體。不遠處,是山門,門頭上刻著兩個字:石寺。再往前,是一座不大的佛殿。
山下,若從柏油路一直走上來,到這兒,沒有一個多小時不能到的,尤其是老人婦女,很難。國人的寺,上香的又多是老人和婦女。
臺階上,晾曬著已經(jīng)干了的紅辣椒。僧人們吃辣么?看來是喜歡的。這邊吃辣,是深秋以后菜蔬的匱乏,兼之寒氣漸漸逼人,辣椒下飯且開胃御寒,是有道理的。一邊想象,一個僧人貪吃了辣椒急忙呵氣的樣子,一臉的平和,因了辣椒的刺激,皺著眉頭,瞪著眼,似乎有些惱了,氣急敗壞,要與人爭辯理論的樣子。
漫坡而上,有臺階。除我二人外,空蕩蕩的,慢慢走著,覺得寺里的日子真是無端的很長。古詩有:山中無歲月。即是這個意思。無人的安靜,也讓人覺到時間似乎停滯了,鎮(zhèn)日的人,待在這兒,不無聊又能如何。僧人呢,在這無聊里沉浸深了,也就不覺得。
上去,一處石欄,有四五條晾曬的老絲瓜,瓤肉枯盡,萬千干絲歷歷。僧人的一生,所謂的燈枯油盡,也就是這樣的吧。又想這些絲瓜,除開洗鍋碗,灶房里擦拭,是可以用來搓澡的。僧人沐浴,看到自己的肉身,別人的肉身,僧人會想些什么呢?會想起“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會想到肉身的無用么?
也想自己,人生的最后,會是歸在何處,又是如何歸去。也想到對人生大道的追問,想起當年那位老道長說的,人生大道的追問,是可以如同剝筍一樣,一層層剝下去的。筍子內(nèi)里,一層層無限,無非是越來越薄,人的肉眼越來越無法看見,如何能剝下去。
2
就是這兒,朋友說。我醒了一樣。左邊臨近崖畔,有僧房。朋友移步,去一間門口喊。
另一處的門,卻開了。有老尼出來,說,這幾天,她下山去了。
電話,無人接聽。朋友遂將帶來的東西,一一放下,交代給老尼。這些請轉(zhuǎn)給她,這些,留給你用吧。
轉(zhuǎn)身,朋友悄悄跟我說,石寺三個老尼,山上還有一個,這里兩個。上面的那個是管事的。上面的那個不好,這里人不在的時候,有什么吃的用的,她下來就撬開柜子,拿走了。這一個好一些,會轉(zhuǎn)交給她。
朋友說完,跟招呼著的老尼去了。
我隨在后面。一個殿的高處,有朋友家供奉的一塊匾,刻著一位名家寫的“佛光普照”。朋友跟老尼說,真的很神奇,買了金箔貼那些字,將好用完,多一厘都沒有。朋友又回頭跟我說,真的,挺奇怪的。一厘不多,一厘不少。
母親走了,可沒受罪,朋友說。走得很是安詳,母親走的時候交代我,再來上一炷香。
案上有香,朋友取了三支。我知道上香規(guī)矩甚多,不管了,大約跟著就是。我佛慈悲,哪里計較。計較,就不是慈悲。我跟在后面,點燃三支香,合十舉著,大殿里黯淡,映著外面的光,黯淡里就有透著亮的青煙繚繞。把香插在佛前的香爐里,退幾步,蒲團上跪下,想默念幾句什么。默念什么呢?一時想不起來,撿最簡單的“安心,平安”之類默念了,先前心里的安詳,卻隨著默念,繚繞的青煙一樣飄起,沉浮,遂想起什么,無端的有些沉。
朋友呢,靜靜跪在那里,默念著,一時又不做聲,只是埋著頭,心里懷念母親。西天極樂很遠,釋迦牟尼佛在《阿彌陀經(jīng)》里說,西天距俗眾所在五濁惡世的娑婆世界有十萬億佛土之遙,不是一時能到的。
跪著的時候,愈是覺得人低低的。佛在高處,眾生,低得那么無奈無助。瞄一眼跪在那邊的朋友,想,人的悲歡并不相通,各人有各人的,替代不了,即便是親人,也有各自不能的無奈悲歡。佛呢,多累,要關(guān)注那么多低低的眾生,那么多的渺小生靈,要一一普度。可苦海無邊,舟在何處,如何上去,岸亦在何處,又如何抵達,不好說的。能度的人,自己就度了,不能的,只能徒然興嘆,自家淪墜。
起身,跟著朋友將香火錢壓在帶來的供果下。朋友說,這樣最好。功德箱里的錢,這幾個老尼用不上,有村上的人拿著鑰匙管著。問為何?她說,就是這樣,一直這樣的。
老尼引著去另一間。心想,也許老尼是想著多拜幾處,可以有多一點的香火。我只是猜,以小人之心猜度。
這邊的一尊佛像卻有些莊嚴,莊嚴而慈悲。小一些的寺院,能有這樣上造的塑像,難得。想用手機拍。老尼看見,說,不能對著佛像,不敬的。
見過藏人學畫唐卡的教材,知道佛像都是按照一定的比例,如何這一座有些不同。許是匠人技藝諳熟后,會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加進去。老尼轉(zhuǎn)身時候,想悄悄拍幾張,想想,還是算了。拍了,也不過是在手機里存著,偶爾看一下,時間久了,也就忘了。過一段,圖片太多,也就狠心刪了。
出去時候,門口香案上,有一尊尺許的木雕佛像。逆光的緣故,佛像背后是暗黑的,只頭頂有一輪光亮。悄悄拍一張。拍的時候,因是從佛的背后,似乎可以隨著佛的目光,一起注視著山下的蕓蕓塵世,無知的生老病死,來來往往。
再一間,卻在低矮的石崖下。沒有問,這里該是最早開鑿的石寺吧。跪拜,奉上香火錢后,老尼說,佛像背后可去看看。還有泉呢。佛的背后,是更低的石崖,人弓著身子進去,也幾乎沒有光線,暗,看不清,也怕碰了頭,只好慢慢挪動,一邊側(cè)耳仔細聽,方聽見石崖里有暗暗的泉水嗚咽聲。這里,大約是可以立一塊石頭,鏨上“石根”的。這兩個字簡單,暗黑地方,不用眼睛,用手指觸摸,是可以分辨的。石寺的根在這里,連著無限的山巖,這看起來小小的寺,背后是沉甸甸,無有邊際的。
朋友和老尼聊著,我懶得聽,遂自己出去走走。石崖過去,靠著石崖邊上,有幾間連著的失了頂?shù)呐f屋。一間里面有叮當、叮當聲。踩著荒草垃圾過去,卻是有人在修理一張舊床。見來人,那人一笑,接著叮當做活。也許這邊原來是有僧人居住的,不知哪一年,因了什么,僧人陸續(xù)離去。無人住,也就無人收拾,屋子也就空冷,漸漸失了養(yǎng)分,殘頹了。環(huán)視這里的格局,先前某個時候,石寺是有些興盛的,至少是比現(xiàn)在多著一些僧人。一座寺的興衰,真是難說。石寺后來因何蕭條,幾至煙消云散,大約也是這幾個老尼不能說清的。直到近七八年,說是才有這幾個老尼安心留在了這里。沒什么香火,不過是守著,不教堙沒罷了。
一間的窗臺上,不知是誰,豎著的一塊木板,上面墨汁歪歪扭扭寫著半通不通的句子:
端坐普陀宮,
楊柳枝頭甘露灑。
普滋法界熏蒙,
千層浪頭放神通,
光降道場中。
還有幾句,寫著錯別字。寫這句子的人,自然是一個男人,女人不做這樣事的。這人,不過是心里有些什么,照抄一些,改來改去,胡亂寫了這些。老尼呢,大約也并不懂。人家執(zhí)著拿來,不忍也不敢拒絕,讓立在那里就是。
沒跟老尼聊,聽她跟朋友說話,覺得老尼可能所知不多,在這里守著,不過心里的虔敬,求著一份安慰。也許,老尼年青時候,時常來這里隨老人上香磕頭,老了,老伴走了,子女冷落,無處可去,想想就在這兒落腳了。老了,有這樣一個安身處,也好。
老尼和朋友早出來了。過一處,老尼指著說,那里有泉水。兩人過去,卻是低矮處一個小木門,毛筆寫著“甘露”。推開,是一眼汩汩的泉,清淺淺的。
老尼說,甜的。喝上一口,清涼是清涼,甜,卻未必。
3
回僧舍這邊,門外寬敞,也還不甚冷,于是拉了凳子,支了折疊桌坐下。
近中午了,上來時買了釀皮子,于是取出來。一個居士模樣的中年男子從屋里出來,老尼說這是誰誰。男子見有釀皮子,去對面灶房拿來小盆,拌了,另拿了小碗,幾個人分開。剛吃幾口,老尼喊男子去一邊,拿幾個上香的人送來的油果子和大餅。對面灶房,門一邊是劈柴,一把斧子,還有幾個老番瓜。油果子自然好,面里摻了油,隨時吃都是軟和入口的??伤吕锊欢嗟挠?,要用來供奉佛前的燈,炸油果子是少有的。
寺里飯食的簡素,讓我想起日本廚子手下的“骨泳”,那做法是令人驚悚的殘忍。窮極變化的廚子,外科大夫一樣,精細地將活魚的肉一片片剔下,而巧妙地不傷及神經(jīng)。僅剩骨頭的一尾魚,因著神經(jīng)未受損,能短時間在水里擺尾游動。有著虐待心理的好奇食客觀看葬禮一樣,面對著整具魚骨的冷冷擺動,嘖嘖稱奇,一邊品嘗著活切下來的魚生。這精絕的手藝,該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子貢嘗問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蹦軌蛳碛眠@樣高級料理的日本人,大約也是享用過“女體盛”的,也大約是讀過《論語》的吧。
中午了,暖和起來。朋友轉(zhuǎn)身撿來幾個跌落下來摔成了半個的梨,隨意沖一下,吃起來。也遞給我半個,嘗一口,水淋淋的甜。大殿那邊,有幾棵梨樹,看來平時是無人采摘的。梨子熟透了,梨子的把漸漸干枯,要松脫了,風一吹,一晃,跌了下來。寺里的人不會專為了這些梨上樹,不過是撿拾了跌落下來的,若是不吃,就隨手放在什么地方,喂了麻雀和不知名的鳥。貓呢,吃不吃梨,不知道。
寺里有貓,見人吃東西,大大小小幾只貓,一會就都圍了過來。貓警惕,散著圍在一邊,卻不過來。跟狗比起來,貓還殘存著野性。
居士指著說,那一只貓,看起來小吧,卻是那只大一些的貓的媽媽。另有一只貓,蹲在不遠處,一會起來,蜷縮著右邊的后腿,一跳一跳,過來幾步。居士說,那是給打獵的人下的夾子夾斷的。這母貓腿不好,給小貓冬天找吃的,還抓住過麻雀。又看那只小母貓,一會,它慢慢挪近。它跟老尼和居士是諳熟的,是我們的初到,讓它過一會,才安下心來,眼神也柔和安靜了。掰下一塊餅子,放在它跟前,它卻不急于就食,只是安靜地看著,慢慢,才湊近了。小母貓吃東西,像是嗅著,有幾分害羞的樣子。
因這貓,想起糧食匱乏時候的母親。多年后,母親才肯說,那幾年哪里夠吃?。∧惆殖粤巳ド习?,你們吃了上學。我不上班,早上就省著。餓急了,沒辦法,喝半缸子開水,喝得胃里直嘔。母親說這話的那天,我看看父親。耳背的父親聽不見母親跟我們說了什么。我心里埋怨,父親也太心粗了,家里早上有幾個饅頭,妻子那幾年吃沒吃早飯,他竟然不知道。
看著這幾只貓,居士說,貓很警惕,跟人熟是熟了,可它們的窩是不讓人知道的,一旦發(fā)現(xiàn),叼著小貓,馬上就換地方。
這兒也有一條狗,有吃的東西,狗也過來了,卻奇怪地讓著貓,立在一邊,不肯爭搶。
4
終于還是問起山上的事。再來,不知哪一年了。老尼說,山上還有一個喇嘛,就在那上頭。老尼指一下。還有兩個道人,這一段下山去了。
喇嘛,自然是藏傳。這喇嘛是從南邊夏河的拉卜楞寺一路來的?還是從西邊要去拉卜楞,因著什么逗留,也就長久留在了這里?道人呢,適才在那邊一扇閉著的門上,見到道人下山時留下的電話。一時山上寂寥,道人下山可能尋什么人打卦去了。善于打卦的道人,問過自己的命數(shù)運勢么?也許,他們真的問過。也許,問到一半,心想,還是算了。問了,又能怎么樣呢。
該離開了,注意到寺里的菊花。這會看看,覺出層層疊疊的菊花,是格外的渾圓和重。霜降以后,天氣陰冷,萬物亦都一一讓人覺得重了。萬物的輕重,原來也只是季節(jié),春天了,到處的嫩芽,躍躍欲試那樣,一切都是輕盈的。
一只貓臥在這邊一個蒲團上,半睡半醒。見我們過來,貓懶懶地伸一下爪子,不知算不算是打個傲慢的招呼,慢走啊。貓也懂得浮生半日閑么?忽地有點欣羨。人,到哪里有這悠閑呢。
正走,老尼后邊叫,摘一些梨子帶回去吧!
不及應(yīng)答,居士已搬了一架梯子往這邊來。不好勞煩人家,忙去接過梯子,支在梨樹下。下邊看樹上,滿是梨子,及至上去,枝葉遮擋,除了眼前的幾個,多的卻看不到。撥開枝葉尋找,看見幾個梨子,又覺得別扭,每一個都不在順手可摘的位置。伸手抓住一個,稍一用力拽,卻將旁邊的梨子也碰落下去。梨子水分大,一落地就是清脆的一聲,“啪”地碎了。
摘梨的時候,覺出這梨樹都未經(jīng)嫁接,梨子不大,綠的皮色間是褐色的斑駁,沒有開化那樣的小小蠻野。擱在市場上,大約是無人問津的??沙云饋?,除卻那一層并不悅目的粗糙的皮,里面卻是難得的爽口。尤其水分,奇怪,看起來皮色粗糙,卻充滿了汁水,似乎是梨樹的野性,讓它更具有原始的蠻力。
5
下山,我說,要不要再打個電話。
不打了,明年有時間再來。朋友說。
再看看孤零零的石寺,知道它的繁華已過去了。山上,僅這三個老尼,難以撐起來。寺,也是需要人氣來養(yǎng)著的。
可一座寺,也許,還是這樣的好,清凈寂寥,沒有俗人熙熙攘攘的掛礙,不好么。有人來,就來,走就走,少也就少吧。石寺有這幾個老尼守著就好。也有香火旺盛嚇人的寺院,主持一件繡著金絲的袈裟就值幾十萬元錢,那樣好么?那還是修行么?也有罕見的寺,八旬的主持穿著灰布的百衲衣,他懂,他不敢穿明黃啊。寺里,有田,這主持領(lǐng)著眾僧自己種田養(yǎng)活自己,多收了的,送給生活困窘的人。農(nóng)閑時候,一行僧人出去行腳,誦經(jīng),乞討,睡在山洞里,或是僻靜處,手是永不沾錢的。
寺院,自然也不都是平和地方,有人處,自然有人的麻煩,不是佛門就必然清凈的。好歹,石寺還算是清凈的。我憂心的是,這幾個老尼百年之后如何呢。這山上,不惟建筑老了,人的老,更顯得暮氣太重了。佛教,本來是有著“勇猛精進”的說法的。也該有幾個年輕尼姑的,可是,從哪兒來呢?即便是來了,沒有香火人氣,能受得住么?
下山路上,隨意拐著又看了幾處,大約也都是舊時與石寺有關(guān)的。也有幾塊碑,碑文都漫漶不清了。
晚飯時候了。天氣冷,去吃燴菜吧。我說。
去哪兒呢?隨意,到哪兒算哪兒。
果然,不遠就看見一家。飯鋪很小,四五張小桌,夫婦二人的營生。一張小桌上,是店家的孩子,伏了身子認真寫作業(yè)。
兩碗燴菜上來,分量很足,每碗幾乎是兩個人的量。切片的熟肉,丸子,鵪鶉蛋,油炸豆腐,白菜,粉條。澆上一些辣椒油,惹人口水。帶了酒,邊吃邊喝,一邊想起山上的老尼。這會兒,天已經(jīng)黑了,老尼的晚飯吃些什么?就是熬番瓜和餅子嗎?
山上,固然也有燈,可外面一片漆黑,那寺里的燈就算不得什么。吃完飯無事的老尼,站在石崖邊,望望山上,望望山下,有微微的冷風吹著,她會想些什么呢?山下,曾經(jīng)有她的家。
那個下山的老尼,回山上了沒有呢?
還有,那個管事的有點討厭的老尼,她在做什么呢?
我們?nèi)ミ^的幾處大殿,一燈如豆,燈燈如豆,孤寂地忽忽晃動,似乎有風,也似乎并沒有風,不過是燈燭自己熬不住了,想動一下。
燴菜有些涼了,招呼店家,拿去熱一下。
酒,還有不少,兩個人慢慢喝著,說著。
小店外面,很是冷清了。小街上不多的人,都回家去了。天黑了,是該回家的時候了。有點孤獨。想起里爾克的《秋日》: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這兩句詩,寫得真好!此時的我,孤獨么?有點,會永遠孤獨么?不知道,也許。
就要回去了。一個多小時后,我就會回到我來處的那座城,嘈雜的,人心永遠靜不下來的,似乎永無饜足的城。
可是,也只有回去。不喜歡,也得回去。
不回去,人又能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