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準(zhǔn)備離家出走

春天，泱泱河水泛上岸來

孩子說，那是河流在離家出走

——題記

潮濕的空氣中，船上炊煙裊裊

一切都在加速醒來

林子吐出新綠，喚來剛剛及笄的春風(fēng)

漲滿情感的河水擊碎清晨的泡沫

于夢境的邊緣出入

先是伸出猶豫不決的細(xì)足來回試探

將劫后余生的浪花寄給新的日子

抖落鉛色的天空倒影

灰白的霧靄在水波的裙角淡去

樹的手臂探出渴望

掬來一汪思念的水

明媚的憂傷跳將下來

一頭撲在枯草織就的岸上

打濕了火焰般的披風(fēng)

它的眼睛藏著深深的憂郁

在濤聲里反復(fù)躑躅

河流的母親長發(fā)飄渺

撩動疲憊羸弱的帆影

失去孩子會像被拋棄的石頭寂寞

每一粒水滴里都蘊滿了奔騰的氣息

叫人想起遼闊無極的遠(yuǎn)方

也許是愛上這片土地

也許是思想開了小差

沿著孤獨的水灣竟?jié)u漸平息

宛若青年的健足踢開堤壩后

在這碼頭被閃耀的花草照亮

散發(fā)出溫暖的泥土芬芳

被燈紅酒綠的歌聲吸引

蹀躞、流連，尋找奪人心魄的情人

壩上的莊稼張開嘴巴

吸吮顆顆甘甜的珍珠

一條支流忘記了奔騰的使命

向平鋪的河灘漫上來

留下一面面透明的鏡子

映著花草的韻姿

河水啊，你的離家出走

是因為少年的幻夢嗎

還是渴望世上熱鬧的愛情

轟隆隆的車隊在路面喊著號子

環(huán)河公園里的孩子

托舉著風(fēng)箏飛騰而來

蹦著跳著撲進(jìn)媽媽的懷抱

凌冽的石子在初春清晰起來

在青年的手中旋轉(zhuǎn)著射出

打出一連串怦然心動的水漂

我聽見了它的熱淚

在臉頰上滑動的聲音

猶如一塊犁鏵

翻開大地回春的肌膚

此刻，與它對視

彼此看見劇烈跳動的心臟

發(fā)出陣陣吶喊

水里的小動物魚貫而來

注入這一眼淺潭

盤旋的水帶著漁網(wǎng)的呻吟

鋪展在解凍的河灣

香火繚繞的龍王廟

有春水煥煥之生機(jī)

待到潭滿水溢

一時安靜下來的龍駒

將繼續(xù)向壩下池塘溝渠游去

有的隨著護(hù)城河穿越人世的喧囂

而現(xiàn)在，并非告一段落

它在醞釀著

并在月光皎潔的夜里

借著涌動的潮水伸腰練步

它忘卻了魚翔

忘卻了嬉戲的水鳥

與一切消磨意志的舒適告別

只想去擁抱從未體驗過的生活

甚至不惜去陌生的地方漂泊

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河路來

孕育出新的生機(jī)

擁有自己的城市與子民

并被他們命名為母親河

為了這個理想

愿意進(jìn)行生命的艱辛跋涉

讓一抹陽光專為自己灑下

一朵牡丹專為自己盛開

甚至想到

只要有足夠的力氣

還要有一座新的大壩筑起

壩上種滿妖艷的花朵

等待著星空結(jié)滿晶亮的果子

圓月伸出枝繁葉茂的玉手

年輕的水手喊出新時代的召喚

讓鐵鏈擊響碩大無比的濤聲

水在咆哮，喉嚨滾動著雷聲

一頭翻越禁錮的墻頭

眼睛放大數(shù)十倍

浪花叢中跌跌撞撞

熱辣辣的聲音喊醒一片春天

占有一片片貧瘠的土地

并給它們溫暖的愛撫

可是，欲望的沙土剝削河流

讓被侮辱的腰身日漸消瘦

頑固的石頭百般阻礙著前進(jìn)的腳步

一些死胡同的小溝也在引誘它

去救活沉浸一年又一年的黑色死水

在這一刻，它將面對嚴(yán)峻的人生考驗

揮動著手臂不放過任何一個閃光的機(jī)遇

警惕的眼睛，熔巖一樣輝煌

燒穿了黑夜袍子下幽深的陷阱

為此，早生的華發(fā)化作碎浪攀上鬢角

草莽般的黑眼圈里透出酒精的氣味

森林似的指尖被煙熏火燎成焦黃

松弛的皮膚被懶惰撐開

雖得一片土地

卻不見遼闊的江河

如云的俊鯉，奔馳的蛟龍

若沒有源源不斷的故鄉(xiāng)在支撐

河流哪來雄健翅膀凌空拍打白云

于是，離家出走的河流

再次駐足

開始醞釀下一輪的馳騁

對于遠(yuǎn)方它也許充滿了熱望

但也有一次再一次的躊躇

沒有外界的幫助

只能一點一點積累力量

世上哪有一出世就震徹天地的雷霆

因為年輕，可以毫不在乎

縱使結(jié)局并不那么美好

也要進(jìn)行一次次大膽的嘗試

它不理解別人的嘲笑

也不習(xí)慣麻木的生活

只是豎起一把古琴奔走高原

抱著一摞詩篇追逐麋鹿

向著繁衍與新生

撥動勇武的琴弦

它在心中蓄滿一張弓

眺望曠野的時候

發(fā)出響亮的箭簇

沉睡已久的荒原和洪流

被一聲聲呼哨喚醒

離開不是為了尋求死亡

那奔騰不息的龍車載著希望

載著一股決絕的氣旋

在悶熱的困頓中伸長脖子

晨光之曲從傲慢的旋梯中

攀沿而上

在一次次歡快的張揚中

破譯出太陽的秘語

它走向彼岸

腳下是情人的熱吻

大自然忽閃的睫毛

贈予收獲的請?zhí)?/p>

它無需隱諱道路上沉重的垃圾

也無需可以隱藏這一路上遇到

漂浮的塑料與游蕩的漂木

甚至于童話之外的騙局

以及被荊棘劃傷的鮮血淋漓的額頭

這一切經(jīng)歷都足以告誡后來者

瘋狂的代價有時候是致命的

只是不能忘記初心

保持明凈的靈魂與堅實的信仰

不畏懼刀槍與冷箭

它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

再次搖響奔馬的鐸鈴

新的出發(fā)更為謹(jǐn)慎更為平穩(wěn)

為了攀上新的幸福枝柯

滿足一切溪壑和叢林的心事

它還要攜裹四季的歌聲

并為一次次河畔的羈押感到平和

時光寧靜而柔軟

觸手皆是碧浪清波

追尋勝利的時候還要追求美呀

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角力中

愛與真實，美與光明

比一腔熱血的勇武更有價值

它成熟了

在一次次的準(zhǔn)備中

悟到了人生的真諦

它可以與一棵樹對話

與新的島嶼長久地私語

能感受到昆蟲翅膀每一次的顫動

風(fēng)發(fā)出的嗡嗡叫喊

在不為人知的河谷

悄悄拱出土地的嫩芽

探出宛若星辰的腦袋

青蛙和水鳥用聲音升起紗霧

黎明的柵欄挑逗遲緩的蝸牛

無需夢中消解難熬的孤獨

最終，它將歸于滿足

可以平靜地審度內(nèi)心

在一片圣潔的柳煙中

心旌搖蕩

燃起一團(tuán)光明的浪潮

路過一條載貨的船只

在電氣化時代

還要堅持點亮一盞

風(fēng)雨中搖曳的漁火

讓疲憊一天的鸕鶿安詳歇息

只有它懂得水手的心境

以及人生豐富閱歷的特殊象征

該闖蕩的時候就要闖蕩

該平靜的時候就要平靜

生命之船就是介于浪峰與港灣之間的

因為年輕的奮發(fā)

未來才可以在繩結(jié)上

讀著緩緩流淌的水之光陰

而現(xiàn)在，去尋找歲月吧

撥開生活的苦雨凄風(fēng)

向著未知命運

把光明與夜色全都寄托在浪花里

讓黃金般的年華

離開溫暖平穩(wěn)的河床

在屬于自己的奔騰中鍛造

高舉風(fēng)云，吹散眼前閉塞的消息

全身心托付給水的頌歌

一條河流泛上岸來

孩子說，它準(zhǔn)備離家出走

而我，也屬于即將被流放的孩子

曾因崎嶇而淚眼朦朧

卻在今天被一條河流的勇氣感動

在長久的思索中得到啟悟

大河向東流，勁風(fēng)往北吹

一支粗狂的歌折轉(zhuǎn)頭來

掃過一道迅捷的閃電

甩出一鞭滾動的春雷

王長征，中國詩歌學(xué)會校園教育委員會委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xué)會散文詩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已榮獲“第二屆中國長詩獎”“第四屆郭小川詩歌獎”“海峽兩岸文化交流貢獻(xiàn)獎”“全國十佳新銳詩人獎”等獎項，作品被譯成多個國家（民族）語種并發(fā)表。現(xiàn)居北京，主編《中國漢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