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峰

今天我要做三件事：一是去山里尋找麻醉藥。二是重新梳理一下如何安放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再有就是，我要去狀元峰拜師。

此刻，我正坐在通往狀元峰的大山嶺石頭上，什么都沒想。事到如今，除了這三件事，也沒別的什么事好想的了。

嶺不只是崇山，還有路在里面。平地稱路，祟山作嶺。嶺從山旁，險;路在嶺上，更險。是蜀道。漢人司馬相如在其《上林賦》中這樣描述：“崇山矗矗，寵嵸崔巍。”大山嶺即如是也。

大山嶺上全是石頭，不遠處的小山嶺上也全是石頭。億萬年前，天崩地裂，太平洋沉入馬里亞納海溝，這些石頭連同祟山一起從海底浮上陸地，雕刻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丹霞地貌的模樣，并允許人類率先抵達。一些到過海邊或山峰的人，或徜徉或停留，其實都沒能真正了解大自然。那里面沒有我們想要的生活日常中的場景，那里只有從遠古蠻荒時代走過來的粗糙卑劣的場景。山峰、河流、冰川、大海和原野，一切遠離塵囂的大自然，它們都有著自己的場景和生存生活方式，它們有拒絕被人類了解和熟知的一面。人類總是不滿足于現(xiàn)狀，總要設法去破壞它們，總覺得未到達過的地方必定很好玩。其實不然，當你真正抵達大自然的懷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的潛意識里會產生不安、恐慌甚至恐懼的情緒，就想急急地逃離。盡管我們在不斷地貼近大自然，崇尚大自然，可人與大自然畢竟不同路。

大山嶺上的石頭就像吳哥窟中眾多的石壁，巨大無比又凌空懸掛，仿佛從地底下突然冒出，擋在你面前，又像是從天而降，令人驚恐萬分。那色調像是古老的蠻荒時代在狂歡，線條明晰，你卻無法讀懂它。它們是神的后代，梵筑的魔城，它們堆積在一起逼視著湄公河的一方。石壁上的一座座懸崖，像巨人的手拓印著遠古荒蕪的符號。雖然時間讓其一再地模糊或破碎，但仍能展示出完整而且完美的一面。魔城四面都有士兵把守，士兵也都是神的后代。它們說著神的語言，展現(xiàn)著只有神才有的動作——這是神的藏身地，任何一切的抵達都將被神化。

石頭非凡物。宋人杜綰在《云林石譜》序中稱石頭是“天地至精之氣，結而為石”。既然說石頭是天地之氣，那便是天物。天物睹人，忠奸善惡立現(xiàn)。石頭又因奇、秀、漏、丑等天然的觀賞性和趣味性，為歷代文人雅士所推祟，從庭院栽石到室內擺石，是以石頭占盡了風頭。蘇軾有言，“園無石不秀，室無石不雅”，進一步將石頭推向極致之地。

山上樹木偉岸，可誰也無法知道到底是先有石頭還是先有樹木。山上的那些木紋渦旋在我們手上，從表層直達里面。山腳下，古老村莊的前世今生都被寫進這千百年不變的石頭中，石屋、石墻、石井、石路、石橋、石舌……風在涌動，我似乎聽到了石頭里面潮汐的撞擊聲。

我像只壁虎般粘貼在峭壁上慢慢往上攀爬，我知道稍不留神便會粉身碎骨。此時我想到了蜀道。遙想當年李白也一定和我現(xiàn)在一樣，像只壁虎般趴在蜀道的崖壁上。之難、之險無法言說，只吟誦出“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感嘆。殊不知天地有洪荒之力，山川有斧鑿之志，能營造出如此勝景于眼前已屬人類福分，又何必再作他想？天下蜀道多險難，先人的智慧除了為后人留下道途，我想，更多的還是在抵御外敵入侵時的攻防意義。

路上，大山嶺讓我覺得格外親切。清晨的陽光還未完全照落下來，棉花絮似的濃霧像婀娜的少女在我腳下躲閃。這并非因為我在大山嶺上擔過柴餓過肚，也并非因為大山嶺是狀元峰的兒子，寒暑易節(jié)，四季相守。而是因為父親的話。他說我就像大山嶺上的石頭……后面的話雖未沖出口，卻足以壓垮我的頭顱。我知道，村子里有的人搬到縣城，再從縣城搬往杭州上海住，而我卻還像守疆土一樣守在大山嶺。

上一趟大山嶺就要備足干糧，帶好鋤頭、柴刀、柴擔和柴繩，熹微出發(fā)。父親落手快，在我還在斫柴時，他就已經將柴斫好并捆好，也顧不得喝口“小龍?zhí)丁鄙系凝埶烷_荒去了。父親說，那是只爭朝夕的事，容不得半點的懈怠?？伞靶↓?zhí)丁钡乃媸乔鍥龊牵叶己炔伙?。這時，只聽見父親在山上罵娘，我急忙丟下龍水跑去與他一起開荒。太陽擱到石峰山岙口時，我們擔柴下山。那時偏執(zhí)地認為，只要踏實勞作就能換來衣食無憂。可事實并非這樣。經過連續(xù)幾天的挖掘，那塊長滿樹根柴根和草根的荒地終于被開墾出來。那是我們全家八口人的活命地。在“小龍?zhí)丁币粠?，到處是被斫光了柴草樹木后被墾挖出來的荒地，東一塊西一塊，像鋪在曬谷場上的篾簟。夏日，連續(xù)炙烤下的荒地早已塵煙四起，干渴似火。上天不救它們，小龍?zhí)兜凝埶膊痪人鼈?。臨了，在一場臺風雨的侵襲下，這些荒地連同半死不活的莊稼一起轟然倒塌……收成往往還不到投入的十分之一。人定卻勝不了天，種在荒地里的那些番薯、玉米、芋頭就算不被渴死淹死，也會被野豬拱食、飛鳥果腹。然而為了活命，小龍?zhí)渡系幕纳揭琅f像篾簟一樣整塊整塊地被開挖出來。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里，這樣的荒地不知拯救過多少條無辜的生命。那時，小龍?zhí)渡系牟癫輼淠驹急豁降么绮莶簧?。不像現(xiàn)在，樹木都長成了天，連“千年不大”的檵漆也都有碗口粗。

石舌章村人從娘胎一出來就貼在大山嶺上滾爬，就算后來遠走他鄉(xiāng)，也少不了年少時在大山嶺上英俊勃發(fā)的模樣。

廣袤的大山嶺古道帶著丹霞地貌特有的絢麗與斑斕，像一位長須飄飄仙風道骨的智者終年凝視著山下的古村，似在千萬遍追問。那時父親年輕，是隊長。為全隊，為貧窮的家，他一頭擔著大山嶺，一頭擔著全村人，往往一天就要往返好幾趟。父親的臉像大山嶺上的石頭一樣黝黑，手上的老繭比大山嶺上的石頭還要堅硬，心卻像佛一樣慈悲，即使用最硬最韌的檵漆也很難像捆柴一樣把我父親從苦海中解救出來。父親的苦讓我從小就學會了堅強。十四歲起我就隨父親上大山嶺擔柴、開荒。記得有次，我曾帶七根年糕上山。太陽當頭時，我們歇下手中的活，尋一背風處，像野人那樣將年糕丟進火堆?；鸸庵?，年糕慢慢開裂，由白變黃，再變焦。方法足夠原始，味道卻足夠醇香。至今我都沒敢忘記那焦黃中透著醇醇的年糕香味?？沙院笕圆灰婏?。換作現(xiàn)在，不管是炒是煮，七根年糕足夠七個成年人飽餐一頓。

在那些肩扛擔挑風塵仆仆的日子里，大山嶺上日夜有人，卻并不安全，尤其是“倒路爿”一段。石亂路滑，彎多陡峭。兩旁樹木參天，終年有山泉水在此流淌，陰冷潮濕，常年不見太陽。這是蘄蛇經常出沒的地方。上大山嶺的人將柴擔至“倒路爿”就算是下了大半個大山嶺，離家近了，心也不慌了。大家往往都要在此歇腳，喝點山泉水，然后再擔柴回家。我每次擔柴到此，心總懸著，生怕有蘄蛇突然躥出來咬我一口，更不敢歇腳喝水。有一天，某村民要急于犁一塊地，而隊里的耕牛又被集中關在“小龍?zhí)丁?。雞叫頭遍，我就被父親叫醒與村民一道摸黑去山上牽牛。借著星光，我們行至“倒路爿”，只聽村民一聲驚叫，說是被什么東西白蜇了一下，很痛，怕是被蘄蛇咬了。點起火柴查看根本什么也看不見。為防萬一，他一路狂奔回村，留下我一人繼續(xù)上山。當我驚魂未定從“小龍?zhí)丁睂⑴肯麓笊綆X時，有人說某人被蘄蛇咬了。好在村里有位教書先生懂得醫(yī)治蛇咬之法，將他救了。那時，被蘄蛇咬傷的人很多，送往醫(yī)院，不是卸胳膊就是鋸腿。

前路茫茫，大山嶺的光滑與兇險，仍舊支撐著我走過了一年又一年。

我累了，想在大山嶺的石頭上歇一歇。像一個尋找靈魂鑰匙的獨行者，在無望的攀爬中來至某個節(jié)點上想要停下來喘口氣一樣?？晌业钠ü烧媸鞘菹骱?，剛一坐下，石頭的涼意和硬度瞬間就在尾椎骨處集中，并迅速順著脊梁爬上肩背，全身的皮肉立馬就豎起了小顆粒。尤其手臂最難忍，一根根汗毛站立在小顆粒上，隨風舞蹈，骨尖上生痛。痛，是孕育一切生命的開始。這說明我還活著。一藝之成亟需磨礪，成功的鑰匙在幽深處。蘇東坡曾把書藝當作生命體對待，他認為：“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比绻f書之骨、之肉、之血可撫可感，那么，書之神、之氣則意味著艱難的精神探索，是痛。

痛長有腳，孕婦最了解。一個重重的生命體脫離子宮后，痛跟著就走了，剩下歡笑。這有點像麻醉師，左手擦酒精，右手推針筒，痛就會從病人的某個部位跑掉。盡管這是一種麻醉性的欺騙，可世上沒有哪個人愿意離開這種欺騙。這也是我一直在為母親驕傲的原因之一。她一共生養(yǎng)了五個子女，從沒把痛喊出來。我還知道，當年關羽只要邊讀《春秋》邊下棋，他的痛就能從骨頭縫里被趕走一部分。麻醉師、我母親、關羽，他們都是自帶藥性的人。就像傳說中的橡膠樹，能治人，能醉人，也能自治。我這點小痛，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了。但我相信，狀元峰上一定有我要找的能止痛、像麻醉師手中一樣的麻醉藥。

按照地理劃分，狀元峰處在浙中沿海，屬天臺山脈，與寧海、三門、天臺三縣交界，歸屬寧海縣管轄。村莊離狀元峰最遠，離大山嶺最近。

去狀元峰得爬過九十九道彎，翻越三個大山嶺方可抵達。父親說狀元峰是靈山，去一趟離心愿就近一步。那時我瘦弱，沒能上去。村里倒是有幾個同齡的強壯少年上去過，可結果一個也沒考中狀元?？上?，心愿只是個愿，而非實實在在的圓——那種可以抱在懷里，可以撫摸、可以疼愛的圓?？磥恚赣H的話也未必可信。

父親育有四子一女，唯獨我瘦弱，知道不能在大山嶺上討生活。故父親總慫恿我去爬狀元峰，一則鍛煉，二則好讓我考上大學，脫離農門。那時我想，如果讓我?guī)ё愀杉Z，我還是能爬上狀元峰的?？赡赣H不讓，這位當年上過女子師范學堂的時代女性以無比偉大的母愛站出來阻止了我。她說我年少體弱，萬一上去回不來了咋辦？終沒讓我成行，我也終沒能如父親所愿考上大學。如今父母都已作古，今天我就是爬也要爬上狀元峰。那里有我父親曾經的期望，有我今天要做的三件事。此時，我想起了蘇東坡被貶謫儋州時的情景：荒草茫茫，塵土起;風餐露宿，路迢迢。他卻仍能趣然做詩：“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北M管他內心酸楚，但才情與豁達、不屈與溫情始終如一。我作不了詩，也無須跨海，只需翻越三個大山嶺就可抵達。

既叫狀元峰，就該有狀元帽和狀元衣，就該周身有靈氣。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边@是李白夢游，詩仙妙筆。實則天臺山更像一尊銅鼎玉立，主峰華頂山劈叉出一雙長腿，往北一腳踢出一座天姥山，讓謝靈運鑿山鋪道、李白夢游。山下斑竹村章家大宅的人連夜煮酒烹肉，挑擔上山。古道西風，天涯倦旅，此處又歸途。在此后的日子里這里便成了北客南歸、黃袍僧侶、徐霞客杜甫等游歷江南時的必宿地。另一腳則一路往東踏入三門灣，未等小魚小蝦們躲避妥當，便在并不寧靜的海與灣的交接處，猛地突兀起一座狀元山峰，魁拔穹窿，光照四射。峰頂蓋一奇石，重千鈞，終年祥云繚繞。頑石無言，卻與人緣。奇石邊沿上翹，有角，酷似狀元所戴之帽冠。老輩人說這是狀元帽。我最愛看它在陽光下精神矍鑠的樣子。狀元帽下是成片的團林，色彩紛呈，霓裳霞衣。老輩人又說這是狀元衣。長坑斗、薄刀峰崗、老鷹巖、石峰四座大山排列其腳下，似四員天神大將，共同將狀元峰托起得更高、更險，也更英俊。天神腳下才是昏天黑地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山嶺。一眼龍水自狀元衣下汨汨而出，在“小龍?zhí)丁眳R聚，然后沿著潔凈坑一路往東小跑，從不枯竭。風水先生曾說，這里有龍脈。每遇大旱年份，四近八鄉(xiāng)的人就會敲著鑼扛著供品前來求雨。他們像信天游，自帶藥性又自我麻醉。清朝時，據(jù)說有個縣太爺還親自到過狀元峰祈求祥風時雨。

試想當年詩仙從臺州不吝移步往東，搖檀扇挎酒壺，似一名海客歸來。目視狀元峰戴著狀元帽穿著狀元衣端坐著的樣子，再回想起過剡溪進天姥時的情景，兩相對照，酒醉之余，仍能不顧詩文卑薄相輕不惜耗費筆墨為其吟唱。在那樣一種情形之下，這位詩仙是斷然寫不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這類敏感的鄉(xiāng)愁的。

狀元峰樹木蔥郁，是縣內及周邊地區(qū)畫眉鳥的集散地。畫眉是神鳥，能說人話，盡得狀元峰庇佑。這一富貴鳥的生存條件極其苛刻，陽光、氣溫、樹木、昆蟲、山泉，缺一不可，關鍵還要無污染、無噪聲。我曾一度信任語言勝過任何表情，可此刻坐在大山嶺石頭上看狀元峰，覺得語言不可信任。凝視她時，發(fā)覺世上的溫情竟然無聲。讀書處沒了，畫眉鳥沒了，再也出不了狀元了。

狀元峰，明明是一座山，卻偏要學人樣，還畫起了濃厚的妝。淡綠的、濃綠的、黛綠的，雋俏秀麗。一旦有人來爬，她便掀開面紗，展示嫵媚，像是一場盛大的告別式。你這是要出嫁嗎？可我看見村莊里的人根本就沒有要迎娶你的樣子。他們肆無忌憚在你身上盜伐、奴役，優(yōu)哉游哉。狀元峰的樹木們畫眉們遷就他們，放任他們，任由他們作賤?，F(xiàn)在，狀元峰上的那些紋理，孤單而斑駁;那些畫眉，凄厲而悲愴。看著它們在風中，一點頭，二點頭，三點頭，獨自辭父母、拜天地，我的心就疼得要死。

遠山作屋，天地作枕。自先祖寵公開始，石舌章村人就沒有放棄過對狀元峰許心愿。許是久了，狀元峰的靈性駐入村莊里，心愿并沒有白許。若干年后的一天，終于迎來葉夢鼎、章樸、章鋆先后扛下“狀元及第”的匾額。從此，村莊里的人就以狀元峰為憑，一肩挑著過往的文化，一肩挑著未來。然而，科舉可以廢，文化不能廢，像朝代可以更替，但守著秀山麗水的文化鄉(xiāng)音卻一直沿襲流傳。村莊祥和寧靜，隨便哪扇柴門吱呀一聲響過之后，走出端著木盆的老婦，或梳著沖天髻的孩童，你都不能小看，往上數(shù)十幾二十代，祖上不定就是哪位狀元、詩人，或重臣或巨賈。村中的小河旁、石井邊，有多少待嫁的少女浣洗已畢，拾起放在一邊的簪子插上頭，水作鏡容，嬉笑而歸。惆悵村口，又有多少三更燈火的苦讀學子從這里走出金榜題名春風得意？村人們抬頭看狀元峰、低頭看路，鋤一塊田，繡一縷布，等著春種秋收，等著山間明月一杯茶;晴耕雨讀，盡得天倫。像堅守著一個信仰般堅守在狀元峰下。

儒家文化大多柔弱，摘章尋句過于風雅，道家則沾著仙氣，像隨時都可以羽化登仙。這村子偏就儒道相和，耕讀傳家，倒真配得上這山、這水，和這千年神韻。

還是要說說拜師的事。拜一拜狀元峰吧，父親說。狀元峰厚實博大，世人敬仰。父親的慈愛之心，已從期望我考大學轉而對我人生的教誨了。

這個時節(jié)，從村莊到狀元峰，不是白雪皚皚，也是萬里蕭瑟。高傲的狀元峰也只得眨巴著眼睛，裹緊狀元帽和狀元衣，一任濃妝弄花了臉。遇上晴好天氣，狀元峰也會伸展一下身子，收起那點嫵媚的心思，端坐著等待春風來臨。這種踏踏實實過日子的狀態(tài)，也讓我不必再為她擔心。

其實，我和狀元峰早就成了朋友，她和人類有著很多相似之處。就說滿山的杉樹吧，喜歡模仿人成長的樣子，穿起翠綠的外衣，昂首向天，以陽光雨露為食，一年一個樣，而后長成參天大樹。無需靠近，只要你站在大山嶺的大巖頭上，聽她與畫眉鳥一起唱歌的樣子，你心頭就會一顫一顫地醉。然而，盜伐者可管不了那么多，想砍就砍，想盜就盜。他們將樹木運走后，連起碼的修整都不做，落下滿目瘡夷，任憑那些還未成材的小樹苗自生自滅。這些大樹，是村里父輩們餓著肚皮一株一株從大山嶺背往狀元峰栽種起來的。我在村口遇到過種樹老人。當我說起狀元峰的杉樹時，他們立刻兩眼放光，干癟而脆弱的身子立刻挺得筆直。仿佛就是當年上山時的模樣。

我堅信，如果有一天種樹老人走了，狀元峰的杉樹會一直替他們活著，映山紅、檵漆、毛竹、梅樹、樟樹以及別的樹木會一起替他們活著。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一定會這樣勸慰我悲切流淚的女兒。

我向種樹老人躹躬，向狀元峰躹躬，向長在狀元峰上的杉樹們躹躬。

我終于來到狀元峰頂。如同唐僧師徒取經，歷經千山萬水和九九八十一難后終于來到靈霄寶殿一樣。放眼極望，盡頭處碧波浩渺，長天一色;群山身披五彩霞衣，頷首膜拜。果真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難怪父親生前總要我爬狀元峰，原來是要我立志。立志方能立人。我無比暢快，仿佛來到生命的原點。我獨自一人唱著歌，跑來跑去。我和陽光、樹木，還有畫眉、山泉一起，把整個狀元峰唱空了。把久埋于心的郁悶與痛楚、凄慘與哀愁、彷徨與無奈也統(tǒng)統(tǒng)一并唱了出來。我在狀元帽的邊上輕輕坐下來，想象自己戴著狀元帽穿著狀元衣端坐著，看山下那些盜伐者得到國法的制裁而跪拜在狀元峰下懺悔羞愧，心情暢快極了，狀元峰也暢快極了。我終于得到了大山的接納和溺愛，被允許觸碰她的寂寞和寧靜。當然，嫵媚的狀元峰也在教我，要我學會堅韌。此時，我憂傷地琢磨起要做的三件事，若不做好，我無法向種樹老人們交待，無法向狀元峰交待。

熱愛大山的人心中必有條河在流淌，熱愛大山的男人們最可愛，專注、深情而干凈。不論他們走多遠，也不論他們走多久，總能青衫細馬，歸來仍少年。我喜歡他們，狀元峰也喜歡他們，心里就時常忍不住要拜一拜，舉杯敬一敬。我有些走神，想象狀元峰端坐著看成片的杉樹林和畫眉鳥的樣子，錯落有致、位置準確又飽滿豐盈。

我站起身，用手捏捏身體，肌膚柔軟，但里面的骨頭很硬。我扛起幾根骨頭，拜別狀元峰。

我要走了，去到一個遙遠的小山村。那里有一所小學，還有一個臺子，聽說有三尺高。我將在臺子上面種下許多根須，然后像狀元峰一樣端坐著，盡量把活兒干得仔細漂亮。對了，每個周末我還要進城一趟，搬回些杉樹苗。然后凈身，再用心將杉樹苗種在孩子們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