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而來向海而去

方磊

沉入大海的這顆心將一無所戀。

——馬拉美

我站在觀賽船上，遠遠望著弗蘭克·卡瑪斯和他的船員穿著與我們迥異的衣服，登上奪目而神奇的帆船，向大海的深處駛?cè)?。這時候，海面上陽光纏繞，如同無數(shù)金色的透明手指，將海捏緊，松開，而后呈現(xiàn)。海深沉地咆哮著，發(fā)出遼闊的、持久的喟嘆。帆船載著他和隊員明亮的身軀朝向海的深遠而去，把人們連同整個大地拋舍在飄渺之中。

從我的位置看過去，海是那么遼闊，而他們是那么微小，以致很快就隱匿不見了，仿佛某種障目術的顯現(xiàn)，暫時切斷了所有的聯(lián)系。其實在他們的視野里，我們這些岸上的人，以及陸地上的城市又何嘗不是微小的呢，小得根本不足以讓航海者看見。

是的，在沃爾沃帆船賽再次起航的這一刻，我看到海浪中的卡瑪斯正漸漸和這個世界分隔開，世間的聲響一點點遠去，世界一點點沉下來，一直沉到無休無止的浩浩靜默之中。在靜默中，他們將迎來未知的風向、時間的碎步和洶涌的寂寞。

是的，這時候我的耳畔除了洶涌的海浪聲，還隱約回蕩著卡瑪斯樸實的話語——這是我們第一次參賽，對于我和我的團隊都是一次新的嘗試，我們感到了真實的最高水平，在已經(jīng)完成的幾個賽段里我們感受到了比賽的難度和艱苦，我們現(xiàn)在的成績不是很理想，但我并不感到驚訝，因為我們是第一次參賽，我們在這次最高水平的賽事里能收獲些東西最重要。

隨著話語而來的，是一個尋常的男人，他的身形和模樣在人群中泯然至極，他的面孔卻猶如建筑大師手中的雕刻，分明的棱角之內(nèi)全是海水的紋路，而我覺得那就是一幅渾然天成的用愛與信仰標注的航海圖。他坐下來了，就在我的對面，那么安靜內(nèi)斂，甚至有些靦腆。我聽見他說：“所有的競技體育分為身體和技術，有的競技項目比拼的是純體力，而有的卻是以純技術來取勝的?！痹谖铱磥?，帆船就是將體力與技術完美地融為一體，同時與大自然緊密相連，并且充滿了冒險。

是的，走入大自然，迎接旅程中的各種未知，應該就是帆船運動最具魔力也最驚心動魄之處了。對于長期安穩(wěn)地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們來說，那些習慣于海波中飄零的人，似乎是人群中的異數(shù)，他們連同飛濺的浪花與水滴對于塵土浩蕩的大地而言都是無解的光暈。無論是白晝還是深夜。習慣漂游于海上的人在離不開陸地的人眼里是最大的迷霧。

設想那些因海而生的人來到陸地生活，他們是否也通過另外一種（不可見的）方式游走在人群中，并從不輕易浮出生活的水面。我常常妄自揣度他們或許經(jīng)久緘默，但有著非凡卓絕的聽覺和洞徹領悟的感觸力，內(nèi)心銳利的捕捉能力超越了陸地上庸常的人們。以海為生的人即使身臨陸地，他們依然會在心靈深處將自己留在海上，他們的航程從未停歇。

樓宇與燈盞、城市與夜晚、星空與莽原，甚至這個世界、這個星球，其實都只是無底無際海洋的多種幻化，這個被海水統(tǒng)占了七成的世界，被擁擠和傾軋的陸地只是地球的方寸皮相。也許只有在海洋中生活過的人，才擁有真正被這個世界所接納和理解的資格，也真正確證著這個世界存在過和終將消逝。

此時此刻，我目送著卡瑪斯和他的團隊在海浪中啟程，隨著那帆船往海之深處駛?cè)?，就像在歷經(jīng)一段迷蒙雜亂的往事之后，在緩慢柔和之間深入和漸近世界的真相。漂浮在漫漫海上的一艘船仿佛乘著隔離在塵世之外一個幽居者的寂寞滄桑，連同死去活來的遙遠往事，斑駁、碎裂、迷離、困頓，悠悠而來，又仿若怎么也無法臨近。支離曖昧的面容、幽邃凝眸的眼睛、疏遠的背影或一種正靜悄悄中滿溢的情境，流轉(zhuǎn)飄搖的琴聲——它們紛紛隨海浪奔涌而起。

流水激湍，海面鏡顏，波光云影。寒涼的風，薄脆的雨點，比婉轉(zhuǎn)的微風細雨更加纏綿寂寥的告別氣息，這些是他們所熟悉的。港口猶如孤獨的守望者，時光泥沙般在歲月中退卻后，卡瑪斯和船員輾轉(zhuǎn)過的港口，凸顯為生命里一種委婉而強烈的意象。對于他們而言，港口連結(jié)著世界，組成生命的血脈。

我愿意執(zhí)拗地相信，親歷海上的時光終能令人心竅玲瓏。相比之下，陸地上有的是相同的建筑、相同的商廈、相同的服飾、相同的俗世，相同的平庸繁瑣的氣息，所有人的年華忽忽而過，匆匆的，似乎只一剎那，一切都老了，唯一新的只有海風的吹奏和海浪的歌詠。航海者總是具有最年輕的生命和宛若最初的熾烈灼灼的目光，生命給予他們最珍貴的禮物就是擁有深情，對大海的深情，對生命的深情。

我想，常年的海上競技，一定使卡瑪斯對陸地有著別樣美好的感情，他也許比我們每個人都更加感恩和敬重我們腳下的這片陸地。因為，海上充滿著巨大而無數(shù)的未知，還伴著永無止境的風險和孤獨。正是海陸生活的巨大差別，使得他更加珍惜陸地間的尋常生活，就像他說過的：在海上生活過的人都真切懂得回到陸地上的舒適。

時間在海浪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著，而我卻在遙望中不斷地徘徊。這時，一個大浪沖上了沙灘，我仿佛看到了10歲的卡瑪斯正在陽光下的沙灘上快活地奔跑著，那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就是他所要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考驗嗎？他的笑容是那么燦爛，是因為心中已經(jīng)有了航海的夢想嗎？是的，一個有了夢想并且能夠去努力實現(xiàn)夢想的人，無疑是幸運的?？ì斔咕褪切疫\的。盡管在我們的眼里，孤獨與風險時刻都躲在暗處潛伏著，但海上的收獲不正是因為更多的人所難以體味到的那一次次激動人心的旅程嗎？在卡瑪斯心中，還有什么比航海更能使心靈絢爛和煥發(fā)光彩的事情呢？

灰黑、靜穆、蒼涼，暮靄升起，暗紅的夕陽，宛如一聲源自久遠的嘆息，一點點地從城市的后背墜下。宏闊而神秘的大海，也許只有在航海者的眼里才能被讀懂，它宛若情書的修辭之美，如同一種相愛的人之間羞澀表白的意味。一流的航海者就如同老辣的騎手，他以更多的從容與智慧對抗著大海的荒蠻性情和變幻無常的氣象。

作為法國乃至全歐洲最著名的帆船明星之一的卡瑪斯，全世界最高水平的帆船競技沃爾沃帆船賽，他和自己的團隊卻是第一次來參加。所以，望著蒼茫的大海和參賽者們遠去的身影，我的腦海里不自覺地勾勒著，卡瑪斯引領著他的隊員是如何在海上度過每一個夜晚的呢？海上的夜與城市中的夜是迥然不同的，它神秘、悠遠、深幽，仿佛臨近神的宮殿。他們還感受到敬畏了吧？是那種已經(jīng)幾乎被所有的人遺失的對天地時光的敬畏。我篤信，一心追逐大海的人，血脈里涌動著的一定是無盡的浪漫、從容和詩意。

我有過在星光下站立在船上的往昔，清泠湛藍的海水顯得無比深邃、久遠和生動，我在靜謐中似乎感受到了滿天星光對海的幽幽回應——是那種高妙的、悠遠的回聲。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而言，如卡瑪斯這樣的人在人群中仿佛是帶有不可琢磨的夢游氣質(zhì)的，他們是不愿被生活的平庸和尋常所同化的另類分子。航海注定是一場不可知的充滿懸念的旅行，每一次遭遇都有可能是冥冥中的操持，都可能呈現(xiàn)出時間的本相和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這也許是他迷戀海上生活的主要原因吧。

20歲時的卡瑪斯就已經(jīng)投向大海的懷抱。我想，那時的他就像一尊剛剛出爐的青瓷，或者是一枚尚未熟透的青澀的果實，就像一個隱形在泥土中的雕像，還沒有在時間和風的手中雕刻出來。然而，一場恍惚的夢境，讓他對陽光下碎金搖蕩的大海滿懷渴盼和眷念。他眼里的世界也許尚未成型，但他的目光和心里已經(jīng)滿是汪洋。

長期的海上旅途生活，使卡瑪斯就像是一位老人，和海水有著同樣的滄桑古遠。但聽他講述起自己的往昔海上征程——我們難以想象和感受到的神奇與驚心時，我又覺得他是個孩子，在時間沉淀的景致和人情風物面前，他仿佛從來沒有從童年駕乘的夢想之船中上岸。

卡瑪斯曾經(jīng)參加過73次Groupama的比賽，其中59次站在領獎臺上，33次獲得冠軍?？傊?，他是有史以來最優(yōu)秀的多體船水手之一。卡瑪斯的父親是一名技術老師，母親是自然科學教授，雖說父母從事的工作可以很好地激發(fā)起一個將成為帆船運動傳奇人物的熱情，但他與航海并沒有特別密切的關系。一直到10歲，一次偶然的機會才使卡瑪斯愛上了航海。

“我站在沙灘上，看著海浪和地平線，就想要征服它?！笨ì斔瓜袷窃诤臀艺f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表情淡然，而我卻從這份淡然中看到了驚濤駭浪。2009年，他第一次嘗試了沃爾沃公開賽，他說：“對我來說，帆船比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這也是我為什么參加沃爾沃環(huán)球帆船賽的原因。”他又說：“在多年的多體船航行之后，不管是獨自一人還是團隊合作，我們想與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單體船一決高低?！?/p>

在我見到卡瑪斯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腦子里反復回放著我最愛的電影《碧海藍天》。

《碧海藍天》是1988年戛納影展的開幕大片，描述個人難以融入現(xiàn)實社會的困境，轉(zhuǎn)而尋找夢想中的另一種生活。作為法國名導呂克·貝松的成名作，《碧海藍天》沒有任何的商業(yè)氣息，它帶著一個男人童年的印跡和對大海的眷戀、對愛對生命的思考，講述著簡單而又永恒的故事。

我的眼里一次次閃現(xiàn)著電影開始時充滿全屏的黑暗，接著黑白電影中出現(xiàn)蒼茫的海，無邊無際。耳邊環(huán)繞的是海豚那沉長的嘶鳴，一圈一圈，擴散開來。

雅克和恩佐是一對癡迷于大海中潛水的摯友，雅克的父親曾經(jīng)因為潛水離開了這個世界，恩佐在一次潛水失誤中將生命交給了大海，雅克護送他的靈魂走入海底的深處;那些來自海的聲音，那些海豚伙伴無時無刻不在另一個世界召喚雅克的歸來，但雅克絲毫沒有停止愈加深入的潛水，有一天他邂逅了美麗的姑娘喬安娜。

雅克告訴喬安娜：“當你潛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藍的，天空在那里只成為回憶，你就躺在安靜里，你在那里，決心為她們而死，只有那樣美人魚才會出現(xiàn)，如果你的愛足夠純潔與真摯，他們就會和你在一起，然后永遠地把你帶走。”“你知道怎么才會遇見美人魚嗎？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海更藍，在那里藍天變成了回憶，躺在寂靜中，你決定留在那里，抱著必死的決心，美人魚才會出現(xiàn)。她們來問候你，考驗你的愛。如果你的愛夠真誠，夠純潔，她們就會接受你，然后永遠地帶你走……”

在那個寂靜的夜晚，這是最后的抉擇，雅克聽見了那些聲音，他的靈魂告訴他要什么，他告別了他心愛的喬安娜，潛入深海，這是生命的回歸，是永恒的大愛，純潔的雅克擁有了一切;那些同他一同追逐嬉戲的海豚，也許其中一個是他少年時就在潛水事故中消逝的爸爸，也許其中一個是他的喬安娜，或是他永遠的摯友恩佐。

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淡忘影片的結(jié)尾，喬安娜告訴雅克她懷孕了。他那張凝望她的面容，那個長久的鏡頭凝結(jié)在我的心尖，一次又一次使我顫抖得不能自已。雅克無限留戀岸上的愛人和自己的孩子，而他終究滿懷決絕地投入無際的藍海。雅克，這個有深邃如海一樣眼眸的人也許就該回歸大海，那樣澄澈的靈魂在那里才能夠獲得歸屬。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又該往哪兒去呢？在碧海藍天里，在海洋的背景下，躺在寬大的藍色中聽一首天籟，直到光滑的海水覆蓋我們，回到生命最初最純粹的時刻……

雅克是最幸福的，因為他最終成為了自己，那樣的幸福如此深沉浩瀚，那是我和你永遠都不會懂得的。

對于卡瑪斯，有個問題也許我永遠難以懂得——海對于他的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因為我從未有過航海的時光，我不曾體味海給一個人心靈與思想帶來的風暴。我只能去想，競賽只是他投入大海的一個淺顯、表象的標識和理由，也許他多年的海上漫游只是一次次的尋找——他要尋找什么？是往日的喪失，還是虛幻的夢境？他也許并不知道。也許，他奔赴一個個海域，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份“我來過”的坐標？就像《碧海藍天》中雅克說的，“潛入大海的時候，我想不出浮上岸的理由?！笨ì斔箤ξ艺f，如果不成為航海運動員，他會去做登山競技運動。登山，這個世界上唯一沒有觀眾的運動，一個在所有競技中艱苦與危險名列首位的運動，也許是在這一刻我知道了，那些所謂的比賽和獎項對于一個屬于自然，屬于自我本源的人而言，是如此的滑稽和淺陋。

活著的意義？生命的答案？世界的真相？“我”究竟是誰？“我”將去往何處？或許這一切的答案并不那樣飄渺，只是它們都嵌刻在海之盡頭，而我們卻永遠都不會抵達……

（注：弗蘭克·卡瑪斯系法國籍世界著名帆船運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