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女,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四川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十月》《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精彩閱讀》《江南》《長江文藝》《作家》《作品》《民族文學》等雜志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出版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獲得第十屆四川文學獎。
1
蘇琦剛開始折騰,還沒注意那塊紫石。她約我陪她做頭發(fā),晚上喝一頓,我說叫上李青云,否則我一人在等候區(qū)熬好幾個小時,還要戴口罩,無聊又憋悶。她發(fā)了五十秒的微信語音高聲拒絕,要堅決遠離負能量的人。那煙嗓一吼,我眼前就晃著一對鼓溜溜的大眼珠子。
我們?nèi)藦P混十八年了,比親姐妹相處的時間還長,說不叫李青云就不叫了,蘇琦下得了狠心,我感到難過。我們都是銀行職員,我先認識李青云,后認識蘇琦,她倆是閨密,在同一家銀行,我在另一家。那年,參加蘇琦和李青云的領(lǐng)導(dǎo)給兒子操辦的婚禮,我和李青云同桌,桌上只我倆喝啤酒,別的女性要么不喝要么喝紅酒。李青云對喝什么酒有一套理論。白酒刺激大,女人喝紅酒好,但好紅酒少,與其喝色素長斑,不如喝啤酒。另外,啤酒有一飲而盡的豪情,這是白酒紅酒不能比的?,F(xiàn)代女性都煉成女漢子了,自然需要那股子豪氣。我贊同李青云的觀點。李青云端滿杯酒敬我:“難得遇見喝啤酒的女人,更難得遇見你這么秀氣的女子喝啤酒,來,甩了?!焙髞磉@特點用蘇琦的話說,我是那種具有隱秘野性的女人。我們第二次見面,李青云就帶了更能喝啤酒的蘇琦。蘇琦不是在喝,是仰脖往喉管倒,嘴巴就像自動開關(guān)的入口,身體是容器,一滿杯冒泡的液體直接往里潑。這種喝法,讓我時常感到啤酒這東西與飲品無關(guān),是廢棄物,果真成了馬尿。原本蘇琦也該參加那場婚禮,因不喜歡那領(lǐng)導(dǎo),李青云怎么勸,蘇琦都沒參加。我們?nèi)司蹠?,到店里要啤酒,蘇琦總伸出兩根指頭,待服務(wù)員詢問是不是拿兩瓶,再說兩件,而后我們看著服務(wù)員驚訝的表情哈哈大笑。有時遇到服務(wù)員偏不拿兩件,認為喝不完,抱兩件啤酒需耗些力氣,到頭來三瓶三瓶地拿,跑許多趟,待服務(wù)員后悔不迭那刻,我們猛笑一陣。
那年三月三日,也就是李青云帶蘇琦來,我們初次會面,在江邊“蜀一蜀二”火鍋店,可以看著江景吃火鍋喝啤酒。那時,濱江大道還沒修建,兩岸是雜草和菜地,還有一些任意生長的泡桐樹,江水奔流,就像一條大野河。因為投緣喝興奮了,恰有漫天云霞,蘇琦帶頭,我們拎著啤酒往江邊沖。那時我剛結(jié)婚,蘇琦的兒子讀小學,李青云的女兒五歲。蘇琦大我七歲,大李青云四歲,一米七五的個頭,膀大腰圓那類型。我和李青云偏瘦,個頭只足一米六,蘇琦一手拽一個往江邊沖,怎么看都是最突出那個。開始還保持一線,后來隊伍跑變形了,蘇琦雄赳赳氣昂昂沖在前面,我和李青云像兩個遭受重創(chuàng)的翅膀,跑得歪斜,蘇琦拖拽著我們,始終沒放手,甚至有段坡路還提溜起李青云。蘇琦大喊:“你們兩個不爭氣的?!蔽覀儦獯跤跽驹诮吥强门萃湎?,先給樹敬酒,嘩啦啦往樹下倒一些,再吹瓶子,吹完往江里扔,蘇琦扔得最遠,李青云扔得最近,離江岸不到一米,身子一閃,還差點把自己扔進江里。蘇琦又喊:“你們兩個不爭氣的?!比恿似孔?,我們先前還各自胡亂大喊,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嘉陵江作證,我們結(jié)為姐妹。后來蘇琦喊:“蘇琦,陶貝貝,李青云,我們不一樣,不一樣?!蔽液屠钋嘣凭透傲恕LK琦那時嗓子粗,卻沒老,聲音突出,有穿透力,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們掉了眼淚。真奇怪,喊的時候有種力量直往鼻腔里拱。
蘇琦硬讓我換新發(fā)型,必須換,一切從頭開始。我們在發(fā)廊待了幾個小時,蘇琦剪掉長卷發(fā),做了正流行的齊肩少女頭,直劉海,耳后別一些頭發(fā),臉頰故意留幾縷。做了頭發(fā),我們來到“蜀一蜀二”火鍋店,我們每年的結(jié)拜日都要到的地方。這些年,店面幾經(jīng)翻新,檔次越來越高,蘇琦越來越不喜歡,時常懷念最初的毛邊桌。蘇琦說:“沒一點野性了。”店里檔次高了,自然不好大聲喧嘩,我們每次來,蘇琦仍豪氣沖天,旁人往這邊看,蘇琦無所謂,我和李青云就像犯了罪。蘇琦的意思,想安靜可以去咖啡館去西餐廳,吃火鍋就是要喊,才配得上火鍋的麻辣滾燙。我們也明白,蘇琦是個靜不下來的女人。她常說:“靜下來就心慌,人生要折騰,要讓每塊骨頭活著,每個器官活著,每個毛孔活著?!蔽覀児餐偨Y(jié)這狀態(tài)發(fā)生的原因,一致認為是錢惹的禍。每天從我們手里經(jīng)過的錢不計其數(shù),但都不屬于我們,自然心慌。再者,天天跟錢打交道,看煩了,也心慌。錢是什么,骯臟,腐臭,庸俗,被人搓來捻去的東西。不想被搓被捻,就要逃離庸俗。這是蘇琦的觀點。準確說,這是秦伍德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蘇琦許多“大思想”都是從秦伍德那來的,比如不該陷入塵世太深,不該被庸俗綁架,要灑脫,自由自在。比如要讓每塊骨頭活著,每個器官活著,每個毛孔活著。秦伍德說的很多話,蘇琦都當成座右銘。秦伍德說我們?nèi)齻€有著自由靈魂。說實話,錢這東西真夠臭的,尤其使用過的許多錢摞一起,無法形容那氣味,我說像下水道,李青云說像臭魚腸子,蘇琦說像男人的褲襠。整天生活在臭氣里,我們有必要時常去透透氣,喝些啤酒清腸潤肺。
沒有李青云,氣氛沉悶,我和蘇琦不時望向窗外。江岸草坪青翠,各色花畦錯落,有塑膠步游道,有青石板小路。也有大樹,都是名貴的樹,銀杏樹、桂花樹、黃葛樹。泡桐樹留了幾棵,我們結(jié)拜的那棵樹幾年前就不見了。兩岸聳立著一排排高樓,擠得江很瘦。
“那些年,我們真精神?!碧K琦猛吸一口煙。
我瞥見蘇琦眼角干巴巴的皺紋,想起秦伍德說的話。秦伍德說女人老其實不在皺紋上,而在嗓子,蘇琦的嗓子是四十三歲那年開始老的,怎么也發(fā)不出年輕時的聲音。蘇琦快五十了。
2
結(jié)拜日以后,蘇琦開始抽煙,李青云也抽,蘇琦教的,當然連我一起教。我第三次抽蘇琦遞來的煙,蘇琦一巴掌打掉了,因為我彈煙灰的方式。我自己并不清楚怎樣彈的,蘇琦說我每次都把煙從右手遞到左手夾著,然后再用右手去彈,就像彈腦瓜崩那樣,彈個煙灰搞得工序復(fù)雜,不是享受,是受累,簡直不是抽煙的料子,不爭氣。其實李青云抽煙也挺笨的,時常燙了手,要么就燙了衣服,還經(jīng)常弄掉。蘇琦仍讓李青云抽,是想有個伴,我們是抽煙喝酒的女人,不一樣。至于我,蘇琦實在看不下去?!澳銢]救了。”她說。
蘇琦工作并不順利。因沒參加領(lǐng)導(dǎo)兒子的婚禮,經(jīng)常被安排做些誰都不愿干的事,比如收拾硬幣。堅決不討好上司,不做那庸俗事,憑什么討好?又不是沒好好干工作。這是蘇琦同時要求我和李青云也要做到的。尤其是李青云,人家在乎這個,督促李青云長眼力,給領(lǐng)導(dǎo)端茶送水,送禮,為日后往上爬打基礎(chǔ)。有兩次李青云拎著茶葉和外地土特產(chǎn),都被蘇琦攔截了。蘇琦冷臉說:“庸俗,你要再這樣,我們絕交。”李青云就再不送了。
第二年結(jié)拜日之前,蘇琦策劃了我們第一次瘋狂,選擇三人都輪休的周末,不告訴家里任何人,直接消失,狠玩一天。巧的是,三人都輪休的周末,正是我們的結(jié)拜日。
對蘇琦來說,消失一天是件容易事。秦伍德從不管蘇琦去哪,有時同事和同學聚會,蘇琦不想?yún)⒓?,秦伍德還鼓勵她參加。秦伍德總是說:“去嘛,去,去耍。”蘇琦問:“不怕我出軌嗎?”秦伍德說:“有別人了直接告訴我就是,你是自由的?!鼻匚榈略谖穆?lián)工作,負責編輯內(nèi)刊雜志,讀了很多書,平時喜歡寫文章。結(jié)婚之前,秦伍德跟蘇琦商量,婚后雙方要坦誠相待,怎么想的都說出來,比如喜歡了誰,想干什么,存在即為合理,要互相理解,思維往開闊地走。如果互相不給空間,才更容易將對方推遠,真有感情,是離不開的,沒感情,強留也沒意思。蘇琦就記住了那三個字:開闊地?;楹蠖嘶ハ嗖还埽匚榈戮凭侄?,蘇琦更多。我們?nèi)齻€女人的結(jié)拜日是秦伍德給改的名字,說是女人和女人的結(jié)婚紀念日,女人有時更愿意跟女人一起生活,經(jīng)常在一起相當于結(jié)婚了。給蘇琦講《另外那個女人》這篇小說,最后就是女人選擇了跟女人一起生活。
秦伍德和蘇琦各自自由,秦婆婆也能干,自從有了孫子,一人包攬全部,蘇琦這個當媽的什么都不用管,奶水不足,生下來就吃奶粉,兒子從小到大,只是從她的子宮經(jīng)過。
李青云就沒那么幸運。那時,李青云的丈夫任劍在國企事業(yè)單位管著百十號人,總認為自己是個領(lǐng)導(dǎo),孩子家務(wù)一概不管,好像這個家的經(jīng)濟來源都是男人賺的。哪怕二人同時下班回家,也是李青云做飯,任劍要么往沙發(fā)上一歪看電視,要么去書房打游戲。李青云的公婆重男輕女,香火意識嚴重,任劍是獨子,自從生了女兒,明里暗里給李青云擺臉色,好像生了女兒是李青云的責任。退休在家也不帶孩子,基本外婆幫著帶。除了香火外,這個家還有件大事,那就是升官。任劍從小深受熏陶,不管怎樣都要當官。公公的口頭禪:一定要往上爬。如果李青云讓任劍干點家務(wù)或者抱怨幾句,那么婆婆要給李青云做好幾天的思想工作。他們并沒和公婆同住,家里一丁點兒事,任劍都要給父母匯報。比如,李青云嘮叨了什么。比如,李青云出去應(yīng)酬還沒回家。李青云經(jīng)常接到婆婆電話,哪沒做好,影響任劍工作了,做妻子的一定要支持丈夫工作,要顧家,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玩,圈子很重要,要跟有社會地位的人交往。我們?nèi)司蹠?,李青云時常謊稱陪領(lǐng)導(dǎo),也是最先回家的那個,否則電話就會不斷打來。李青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家人的掌控中,如果消失一天,恐怕電話要被打爆。
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公婆過世早,不會受到李青云那樣的“待遇”。但是,胡成堅管得嚴。我無論去哪都要報各,跟女人在一起怎么玩都可以,只要有異性在場,胡成堅的電話就打個沒完?;丶疫€要接受盤問,有沒有男人對我示好,如果哪個男人遞個水果都會成為胡成堅的監(jiān)控對象,掌握他電話號碼,檢查我手機。當然,檢查我手機是胡成堅每晚的主要工作。我明白這是在乎我,只要我想要的東西,胡成堅一定買回來。胡成堅是古董商。我們?nèi)齻€女人在一起,胡成堅不管,但需要確認一定是三個女人,他有我手機通訊錄所有人的電話。如果我不聲不響玩消失,真不知他會怎樣。
蘇琦不管我和李青云的難處,要求一定要做到一點,直接消失,否則就沒意思也沒意義了。我們是在酒桌上商量這事,我和李青云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干了團圓酒(最后一杯),蘇琦站起來,大手一揮:“明天早上七點半,濱江路口會合,有幾個算幾個,管你們來不來?!蔽液屠钋嘣蒲鲋^,像看旗幟一樣驚眼看著蘇琦。
那天早上,我和李青云按時到達濱江路口,李青云狹長的雙眼睜得格外大,就像被什么東西支撐,驚詫、驚慌、激動,滿臉興奮。反而蘇琦遲遲沒來。我和李青云以為被蘇琦耍了,正要打退堂鼓,就見蘇琦出現(xiàn)在拐角,穿了紅外套,大個子晃蕩著,一路小跑,衣袂飄飄,風風火火趕來。
“不好意思,拉肚子,多蹲了一會兒。”蘇琦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和李青云將手疊上?!澳銈儍蓚€,好樣的。來吧,出發(fā)!”
“去哪?”李青云說。
“我也不曉得。”
“啊,你不曉得?”我和李青云驚聲嚷。
“為啥要曉得?隨機應(yīng)變,順其自然,自由自在?!?/p>
這時,29路公交車開來,蘇琦大手一揮:“走,上車!”
29路終點站在青林,離城區(qū)近二十公里。途中,蘇琦不說下車,我和李青云就坐著。出城后,眼前呈現(xiàn)一片片莊稼地,越來越偏僻,蘇琦還沒動靜,耷拉腦袋睡著了。直到終點站,車上的人都下去了,蘇琦才說下車。下車了,往哪走?蘇琦就指著公路對面那座山說:“走,爬山去?!?/p>
車上蘇琦睡著時,我問李青云真的沒給家里說嗎?李青云說真的。然后吃驚地看著我:“難道你說了?”“我也沒有?!北緛砦蚁胪嘎兑稽c,胡成堅洽談業(yè)務(wù)很晚才回,早上又走得早。我們正說著,李青云的手機響了,蘇琦猛抬頭:“關(guān)機,都關(guān)機。”怕家里人擔心人身安全,好說歹說,蘇琦同意李青云只能說一句,出去玩一天,說完就關(guān)機。我關(guān)機之前,看見胡成堅發(fā)來的短信:寶貝兒,該起床了。牛肉臊子在奶鍋里,米粉泡好了,自己燒水冒粉哈。我知道,不回短信,胡成堅很快會打電話來。如果所處場合不方便打電話,他也會繼續(xù)發(fā)短信,直到我回復(fù)為止,我不回復(fù),他會發(fā)一串又一串問號進行追蹤。蘇琦沒給機會,搶過我手機關(guān)掉了。
爬上青林山頂,能看見山下錯落的村莊,尚未散盡的炊煙,稻田,竹林,輕熟的油菜地。可遠眺起伏的丘陵。唯獨看不見城市,看不見高樓。李青云振臂高呼:“哦豁,太過癮了,我們逃出來了,我們不一樣,不一樣,我要瘋了?!?/p>
李青云連蹦帶跳,我說:“你已經(jīng)瘋了?!?/p>
蘇琦撇撇嘴:“你們離瘋差得遠,這才哪到哪。”
我們就是在青林山發(fā)現(xiàn)的那塊紫石,表面有密集的小孔,人頭大小,有一面分布著幾個黑圓,像骷髏頭,像人在叫喊。石頭是蘇琦發(fā)現(xiàn)的,我們?nèi)撕狭⑺鼜哪嗤晾飺赋鰜?,起碼有三十多斤。蘇琦說:“這石頭很特別,不一樣,帶回去?!崩钋嘣茖κ^不感興趣,我感興趣,因為胡成堅收藏石頭。三十多斤的大塊頭搬下山不是說說就能辦到,蘇琦脫下外套兜住石頭,三人一人抓一角抬下山。下山后,再抬上公交車,后來到“蜀一蜀二”火鍋店,還抬去歌廳。深夜回家,我本想要那塊石頭,蘇琦卻直接扛肩上了。許多年后,我們?nèi)齻€家庭在蘇琦家聚餐,胡成堅看見那塊紫石,驚呼是梵高的《吶喊》。胡成堅沒當著眾人面說,回家跟我說的,叮囑我以后有機會把那石頭搞到手,算是對那次忽然消失的瘋狂行為做的懲罰。那么多年過去,胡成堅還想著懲罰。
其實,胡成堅早已做了懲罰,好幾個周末沒讓我出門。要不是紫石作證,胡成堅始終不會相信。我一次次講述所有細節(jié),比如李青云瘋喊。胡成堅說:“你們本來就是瘋子?!焙蓤赃€說:“人一輩子都身不由己,誰能不一樣?瘋子?!痹谖覀兇|北,是喜歡說瘋子這兩個字的。
李青云回家謊稱手機沒電了,自然過不了關(guān)。手機沒電,別人還有手機,還可以打公共電話,怎么能直到深更半夜也沒個動靜。全家人圍攻,包括母親。李青云有兩個姐姐,屬李青云嫁得最好,母親生怕出差錯,凡事盡心盡力,在兩個親家面前從來都是討好的,當著全家人的面數(shù)落,直說得李青云掉眼淚。公婆的臉色像家里發(fā)生了天大的事,公公厲聲說:“做任家的媳婦就要守規(guī)矩?!比蝿κ褂美浔┝?,一周沒跟李青云說話,得到公婆支持,要收拾就收拾到位,不給點顏色看看,下次還會犯毛病。
幾星期后,蘇琦過生日我們才聚,平時一到周末,不等蘇琦叫,李青云已沒影了。吃的午餐,按蘇琦安排,中午我們?nèi)藛尉郏砩显俸推渌艘黄?,生日宴,秦伍德自然要參加,還有許多親戚朋友。聊起近期狀況,蘇琦瞪大眼睛說:“兩個不爭氣的,為啥那樣聽話?天天受拘束,離了他們。”
我和李青云當玩笑話,蘇琦卻正兒八經(jīng)做起工作,說我們過的是受控受虐生活,活在軟暴力中,日子不應(yīng)該是這樣過的,要跳出來,逃離庸俗,做自由人。蘇琦從秦伍德那聽來的一些大道理,有時真能將我們說動。
我和胡成堅感情好,怎么也談不到離婚那去。李青云多少有些這樣的想法,但只能是想法,并且那想法一出現(xiàn),自己就嚇一哆嗦。李青云說:“要是沒生小藝藝,我還真離了他?!?/p>
“娃兒來到這世上自己會長,父親還是父親,母親還是母親,不是非要父母捏一塊兒才會長。不過,話說回來,讓我再選擇,我就不生娃兒。”
“我的老天,你啥都不管,還不想生?”李青云驚呼。
“你不懂,他破壞了我的完整性?!?/p>
“難道不是孕育了生命,人生才更完整嗎?”我說。
“你也不懂,這個只有慢慢體會。比如你,不生娃兒,你就是獨立的,不一樣的?!?/p>
“我們?nèi)齻€只有你有這個機會了。”李青云對我說。
飯后我們到茶坊坐,李青云要回去送孩子學畫畫,晚上還有鋼琴課,估計只能轉(zhuǎn)場到歌廳才能來。
蘇琦拉住李青云,大手一揮:“你想把小藝藝累死嗎?我們家進行的是快樂教育,隨娃兒高興,逼娃兒學這學那,就算將來考上好大學,腦子也給毀了,人到世上不該來受苦的?!?/p>
李青云本來就不同意讓孩子上那么多興趣班,因為小藝藝沒興趣,任劍堅決要從小培養(yǎng)。蘇琦的大手有神力,加上酒精刺激,李青云直接給兩個老師打電話請了假,又給母親打電話說小藝藝這周沒興趣課。
“不管那么多了。”李青云說。
“好樣的,爭氣了?!碧K琦拍拍李青云肩膀。
那天,從中午算,共轉(zhuǎn)場四次,晚飯后去歌廳,歌廳出來去燒烤,喝了三種酒,啤酒白酒紅酒。第二天,蘇琦進醫(yī)院了,胃出血。出院那天,又開喝了。
3
有段時間,我們聚會總感到無聊,甚至無話可說,只剩下完成任務(wù)。任務(wù)是喝酒,兩件啤酒,一排三瓶,各自要跟上進度。我總是拖后腿的那個,蘇琦翻來覆去說:“又想懷娃兒了吧?”
我跟胡成堅商量不生孩子,遭到反對。胡成堅指著收藏架說:“這些東西,時間越久越值錢,以后誰來繼承?”
“反正我不生,想生跟別人生去,我不反對?!边@是我的真心話,也是蘇琦給我出的主意,我不想生,不能讓胡成堅沒孩子。
“一天亂說嘛!”胡成堅說。
“就我們兩個,一直這樣過到老,不是很好嗎?”
“寶貝兒,太開玩笑了,我們要有個結(jié)晶?!?/p>
胡成堅比以往更努力,想創(chuàng)造一個孩子,不知我一直偷服避孕藥。
一天蘇琦忽然召集吃火鍋,之前這種情況不是沒有,但我們昨晚剛剛一起度過周末。原因是那天接待了一個暴發(fā)戶,拿了半蛇皮袋的錢來存,蘇琦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熏惡心了,去廁所吐好幾次,心肝肺都要吐出來了,胃里空了,只想吃東西。蘇琦口味重,那天更重,點的特辣鍋底。只是,蘇琦并沒怎么吃,燙了兩片毛肚和兩根鴨腸,麻辣牛肉一口沒吃。
“心慌得很,無聊,不曉得想干啥。”蘇琦一根接一根抽煙,李青云陪抽。
“干脆去蹦迪吧?!碧K琦說。
我們撂下一桌子菜,去了迪吧。開始三人還一起蹦,后來被人擠開。不過,擠到哪我都能看見蘇琦,個子本來就高,還高舉著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大力轉(zhuǎn)圈搖晃,就像攪拌棒,看得我頭暈?zāi)垦?,整個舞廳都在旋轉(zhuǎn)。
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聚會。到下班時間,不等李青云叫,蘇琦就沒影了。也不怎么跟李青云說話,一有空就擺弄手機。李青云看得出來,蘇琦經(jīng)常眼腫臉青,沒少喝酒熬夜。周末我召集過幾次,蘇琦都沒時間。蘇琦沒時間,就好像拋棄了我和李青云,從我們之間消失了。李青云打電話給我,說蘇琦跟我們玩夠了,另尋新歡了,說不定又去跟別的女人結(jié)拜了。我也這樣想,想得鼻腔泛酸。我能感受到李青云的醋意,就像蘇琦真的娶了我們,現(xiàn)在有了婚外情。我和李青云正計劃兩個人私會,互訴衷腸,蘇琦出現(xiàn)了,約我們老地方見。
蘇琦不是一人來的,手里挽著個男人。
落座后,手還挽著男人胳膊,揮動著另一只手,指著我和李青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兩個女人,陶貝貝和李青云?!鳖^又往男人身上靠緊了些?!斑@是周醫(yī)生,我那次胃出血住院的主治醫(yī)生,現(xiàn)在是我的情人?!?/p>
我和李青云目光呆滯語無倫次滿臉通紅,像犯了錯。
“幸會,幸會,久聞兩位美女大名,今天見到真人了?!敝茚t(yī)生跟我和李青云握手。
“來,喝吧,今天不醉不歸?!碧K琦連開了四瓶酒。
我和李青云對視一眼,全明白了,蘇琦這段時間是找男人去了,在我們?nèi)齻€女人的婚姻里沒出軌,在家庭婚姻里出軌了。
周醫(yī)生喝過一瓶,那份儒雅就稀釋了,三瓶以后,頻爆粗口,跟醫(yī)生這職業(yè)不沾邊了。人倒耿直,家事院事講一堆,是個離婚自由男,且和一個護士正在相處。不知道是周醫(yī)生原本就這樣,還是蘇琦用了什么方式使得周醫(yī)生思維飛馳。提及情感,周醫(yī)生說出了三個字:開闊地。這就明白了。周醫(yī)生頻繁跑廁所的空當,我和李青云質(zhì)問蘇琦,發(fā)展到什么程度,對得起秦伍德嗎?
蘇琦哈哈大笑:“肯定要上床啊,還用說嗎?難道柏拉圖?秦伍德和我互相不管各耍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p>
那次聚會,是我們結(jié)拜后,長久以來沒到過的新高潮。某些時候,周醫(yī)生在我們之間仿佛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蘇琦講一些男女之事,秦伍德怎樣,周醫(yī)生怎樣,不一樣,他們不一樣。說這些并不避諱周醫(yī)生,反而我和李青云紅著臉。蘇琦激情洋溢,渾身都活了,蘇琦的不一樣真是到了境界。這很刺激人。李青云端起酒杯給蘇琦和周醫(yī)生敬酒,大聲喊:“我也要找個情人!”
半夜,秦伍德打電話來,雖然蘇琦并沒躲旁邊接聽,我還是感到她的一絲緊張,那只骨節(jié)突出的大手尷尬地抖了抖,眼睛也瞪得更大。
那段時間,周醫(yī)生頻繁參加我們的聚會。就像一股新浪潮來襲,洶涌上岸,翻滾著激情的水花。有時,周醫(yī)生沒來,蘇琦說去小護士那了。蘇琦竟沒丁點兒醋意。我有次偶遇秦伍德,一陣驚慌,好像對不起他的是我。只有醉著才能感受蘇琦那份激情的美好,我害怕第二天清晨醒來那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下沉淪陷。李青云也如此。李青云說那滋味簡直翻江倒海,也像數(shù)錢數(shù)多了那樣想吐。只蘇琦不表露這些。不表露不代表不存在,蘇琦頻繁約酒就說明了問題。只有醉著,淪陷才更像飛升。我們的不一樣,就會變得尤為正當。
沒喝酒之前,我和李青云勸蘇琦不要再跟周醫(yī)生交往,斷絕不正當關(guān)系,這不是愛情,是胡鬧。
“愛情?”蘇琦指著我。“你有嗎?有嗎?”又指著李青云?!澳阌袉幔坑袉??有嗎?嘁?!?/p>
這是個大問題,講不清楚的問題。我不知愛情什么滋味,起碼不該是我對胡成堅那樣,只有感動,沒有心動。李青云更不用說,不喜歡任劍,經(jīng)人介紹,母親逼迫結(jié)婚的。蘇琦那更簡單,覺得到年齡該結(jié)婚了,恰好遇見秦伍德,還有個開闊地,就結(jié)婚了。我們沒有就這話題展開深入交流,即使深入也交流不出所以然。人一輩子,究竟要追求愛情還是婚姻,或者一起追求,再或者是別的什么。按蘇琦的想法,我們沒有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聽得出,大概又是秦伍德的觀念。
一段時間后,蘇琦果然不再跟周醫(yī)生往來。但是,又換了其他男人。蘇琦準備品嘗九個男人,是的,說的品嘗。蘇琦雖然高壯,但身材勻稱,長相也不錯,加上舉止行為,有種別樣的野性美。如果蘇琦主動,男人多半不會拒絕。不過,大概交往到第六個或者第七個,就失去了興趣。這些男人里有商人、畫家、教師,還有小偷,以及大領(lǐng)導(dǎo)。有些我們見過,有的沒見過。沒見過的當然是大領(lǐng)導(dǎo)。小偷也沒見過。大領(lǐng)導(dǎo)不敢來,小偷也不敢來,各有各的怕。蘇琦最后總結(jié):“都一個屌樣,沒意思?!?/p>
蘇琦嘴上這樣說,沒中斷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按蘇琦話說,不是非要上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換一個新的,就給我們帶來一場激情的狂歡。最初我和李青云擔心蘇琦真去給秦伍德講她的風流事,那才真瘋了。有次聚會秦伍德也來了,蘇琦特地打電話提醒,讓我們說話注意,不要走嘴。看來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蘇琦還沒瘋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后來,蘇琦再帶新男人來,我和李青云失去了興趣。確切說,我們?nèi)硕际チ伺d趣。蘇琦甚至懶于介紹,直接開酒,我們也懶于詢問。都懶洋洋的,酒喝不起來,始終達不到高潮。一場酒局下來,至少要看見蘇琦高高揚起的大手,或者李青云的高聲喧嘩,再或者,我的語無倫次。這是我們的激情起點,最基本的狀態(tài)。
4
我記得很清楚,2013年3月3日,我們慶祝結(jié)拜十周年,就像一個結(jié)點,同時也是一個新起點。那天以后,我們的目光聚焦在秦伍德身上了,是蘇琦讓我們干的。
從2008年汶川大地震以后我們已走了幾年平淡期。地震后,我們狠喝了一年,越慌張越喝,日子竟過得蓬勃。生活重回正軌,反而漸漸凋零萎靡,像一條直線,沒有波瀾,直到十周年。
從元旦開始,就像小時候盼年那樣,盼望十周年結(jié)拜日這天到來,品嘗時間的累積帶給我們的果實。終于迎來那天,我們各自打扮一番,聚在“蜀一蜀二”,回憶了能夠回憶的往事,喝了十周年的酒。都在興頭上,秦伍德打電話讓我們過去,蘇琦不去,今天這日子,只能我們?nèi)齻€。秦伍德說:“有帥哥哦?!碧K琦就答應(yīng)了。蘇琦當然不是奔帥哥去的。雖說十周年,但往日那份熱烈已逝,我們先前還興奮,之后就回到平常,時不時陷入寂靜。又不甘心,蘇琦揮大手,李青云高聲喧嘩,我語無倫次,氣氛看似高漲,但不是自然生發(fā),是為熱烈而熱烈。包括規(guī)定只能我們?nèi)藨c祝,也是刻意為之。
秦伍德喝啤酒更厲害,喝到某個興奮點喜歡四處打電話召集人,我和李青云跟著蘇琦去過兩次,大家一通混喝,喝完還認不全人,不記得誰是誰。那個不同尋常的日子,我們需要這樣往死里折騰一番。
到歌廳,哪有什么帥哥,只秦伍德跟兩個女人。氣氛不熱鬧,我們進門,一個女人在干巴巴地唱歌,另一個女人用檸檬水代酒跟秦伍德碰杯。我們一到,嘴里冒著瘋狂的話語,嘻哈一片,包間瞬間沸騰。
不喝酒的女人叫碎碎,筆名,清雅得不敢看,就像精巧的玻璃器皿,看狠一點真碎碎了。不敢看還有個原因,一看就顯出我們粗俗,渾濁。就像檸檬水和啤酒。秦伍德說:“碎碎詩寫得特別好?!彼樗檎f:“秦老師過獎了?!?/p>
蘇琦從未對秦伍德的女性朋友上過心,秦伍德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密切的女人,蘇琦不知道。蘇琦希望有,這樣比較平衡,也覺得可能有,但沒興趣知道是誰。碎碎的出現(xiàn),不知撩撥了蘇琦哪根神經(jīng),那晚只要碎碎去衛(wèi)生間,蘇琦就笑嘻嘻捏住秦伍德的肉下巴:“秦老師,你們耍到哪一步了?”蘇琦的懷疑不無道理,碎碎長得算不上漂亮,卻很有辨識度,屬于人群中看一眼就能留下深刻印象那種。我們鬧喳喳地在一旁洶涌,也并沒影響這條清澈的河流靜靜流淌,她端坐沙發(fā)一角,纖細的手指要么并攏膝頭,要么握住玻璃杯,就連仰頭大笑也形成令人愉悅的弧線。那是無法詮釋的美。要說不一樣,她才真正不一樣。
幾天后,我和李青云接到蘇琦指令,跟蹤秦伍德。蘇琦講得很清楚,目的不在捉拿,只是好奇。
我們先是密集跟蹤了幾天。剛好周末,秦伍德一出門,蘇琦就悄悄跟著。到周一,秦伍德上班途中,由蘇琦跟到單位,我上班的地方跟秦伍德單位不遠,下班時我來跟蹤。
什么發(fā)現(xiàn)也沒有。幾天時間,并不能證明什么。我們也不能做到隨時跟蹤。后來,跟蹤秦伍德成了長期的事。如果時間允許,我們又閑著,就去跟蹤。蘇琦說:“只要有那回事,總要撞到槍口上?!?/p>
悄悄跟蹤一個人,這樣的日子果真不一樣,新奇,悸動,驚慌,頭皮發(fā)麻,掩藏著隱秘的快樂,刺激著我們的神經(jīng),我們樂此不疲,好像一直有個爆炸點等在前方。為方便跟蹤,蘇琦特地買了望遠鏡,跟蹤的不僅是秦伍德,也跟蹤路人,尤其那些行為舉止有疑點的人。蘇琦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保持一定距離的男女最后會走向同一家酒店。我們對秦伍德了如指掌。秦伍德等紅燈時,要抽根煙,走到單位門口要抽一根。夜里酒局散去,喜歡獨自吃碗面。不喜歡搭車,路遠,也要步行回家。有幾個周末的夜里,我們發(fā)現(xiàn)秦伍德跟一些人從餐廳出來,里邊都有碎碎,而且碎碎是最后告別的那個。但僅此而已,秦伍德甚至不送碎碎回家,兩人一直保持著距離,身體和身體沒挨過邊。倒是有兩個女人喜歡跟秦伍德勾肩搭背,說著挑逗的話,笑鬧中秦伍德親過其中一個人的臉蛋,但跟男女之間沒任何關(guān)系。后來,經(jīng)常跟秦伍德一起回家的是個瘦小的男人,兩人有說不完的話,一路嘰嘰咕咕,到家門口還要站著嘰咕一陣,有時要聊三根煙。
我們得出結(jié)論,秦伍德很干凈,外面沒女人。李青云不止一次告誡蘇琦:“那么好的男人,好好珍惜?!?/p>
節(jié)外生枝,反而任劍有了。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有了。那天我們?nèi)斯餐匆娏四且荒?。夜里十點,我們在“九里香”火鍋店對面四樓那家燒烤店吃燒烤喝啤酒,坐窗邊位置,等待秦伍德從火鍋店出來,我們好進行瞭望跟蹤。李青云接到任劍電話,說晚上不回家,要臨時下縣,第二天還有接待。李青云嘀咕:“又不回家,這么晚了下哪門子縣。”任劍工作忙,經(jīng)常晚上不回家,李青云有些疑心,但每次一聽見任劍誠懇踏實不慌不忙的解釋,就釋然了,確實是忙而已?!澳悄阕⒁獍踩??!崩钋嘣普f。當時蘇琦正拿著望遠鏡往外看,不是看對面火鍋店,對面火鍋店不需要望遠鏡,是隨意看別的地方,比如賓館開著燈的房間,蘇琦平時最愛聚焦的地方。蘇琦的望遠鏡還沒移動到斜對面的賓館房間,正處于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行人稀少,鏡頭里冒出一男一女等紅燈,男的正打電話,女人原本靠近男人,碰了一下男人胳膊肘,又后退兩步保持了距離。蘇琦說:“這兩人不正常。”
“咦,那不是任劍嗎?”蘇琦又說。
李青云和蘇琦坐一側(cè),聽到這話就來到窗邊。四樓望下去,不需望遠鏡,一眼就看見任劍。我們?nèi)苏驹诖扒?,看見任劍和那個碰了他胳膊肘的女人在斜對面的賓館門前的路燈下停留了一會兒,好像互相交換了什么,任劍進了賓館,女人還在那。
蘇琦說:“哦豁,糟糕,要有一間房亮燈了。”她一直不看好李青云的婚姻,說任劍這人不把握,要托付終身很有難度,奉勸李青云要么互相不管,要么趁早離婚。李青云雖然不滿意,卻很在意自己的婚姻。我挎住李青云的胳膊安撫,蘇琦不斷說著風涼話。
“哦豁,糟糕,燈亮了?!?/p>
“哦豁,糟糕,那女人上去了?!?/p>
“我認識那狗日婆娘?!崩钋嘣普f,“他辦公室秘書。”
“萬一談工作呢?”我說。
我這話沒任何道理,完全違心,這種情況哪像談什么工作;李青云卻像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撥通任劍電話確認,如果任劍說還沒出發(fā),那就沒問題。結(jié)果任劍說出發(fā)了。掛了電話,李青云就趴座位上哭了。
那個晚上,我們根本無暇顧及秦伍德,李青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大喊大鬧,掙扎著要去賓館捉拿。之所以掙扎,因我拉著,蘇琦則動也不動,撇嘴鄙夷看著我們。我明白,其實我不拉,李青云也不會走向賓館,內(nèi)心已認可“哪個男人外面沒個女人”。這話是李青云的婆婆經(jīng)常在她耳邊吹的風,因她多次抱怨任劍晚上不回家。
李青云哭得鼻紅眼腫,一口氣喝下一個“豪華杯”,站了起來,揮手大喊:“我也要找個情人。”
蘇琦說:“這就對了。”
李青云說:“給我隨便找一個。”
蘇琦說:“還用找嗎,現(xiàn)成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不是天天說秦伍德好嗎?”
我和李青云就像被點了穴,一動不動瞪大眼睛看蘇琦。跟蹤期間,李青云確實沒少夸秦伍德,善良,內(nèi)斂,幽默,有才氣,有氣質(zhì),溫文爾雅,酒德好,喝再多也不失分寸。
蘇琦說:“這個秦伍德,太可憐了,連個情人也沒有,虧慘了?!?/p>
我說:“蘇琦你瘋了?!?/p>
李青云說:“蘇琦你瘋了?!?/p>
蘇琦說:“我早有這想法了?!?/p>
我說:“蘇琦你不吃醋?”
李青云說:“蘇琦你不吃醋?”
蘇琦大手一揮:“你們兩個不爭氣的,要咋樣子說才相信?對天發(fā)誓嗎?別忘了我們不一樣,不一樣。我蘇琦對天發(fā)誓,李青云和秦伍德,只要兩情相悅,我蘇琦祝福你們做一對有情人,我絕不反悔。”
蘇琦看看我和李青云狐疑的目光,一本正經(jīng)地說:“如果秦伍德沒有情人,我就感覺被他欺負了,說好的各耍各的,他必須耍,他憑什么不耍。你們不明白,要不干脆這樣,就當試探一下秦伍德?!?/p>
蘇琦這套理論,我和李青云不能完全理解,似乎有道理,也毫無道理,秦伍德本分,她玩得天昏地暗居然還感覺被欺負。又一個“豪華杯”下肚,李青云的酒勁和對任劍的憤怒一起上來,同意了。
蘇琦給秦伍德打電話,說這有個他的暗戀對象,趕緊來見一面吧。沒一會兒,秦伍德就從對面火鍋店過來了,走路有些晃,看樣子沒少喝。
我們調(diào)整了座位,我和蘇琦挨著,李青云旁邊空著,秦伍德上樓徑直坐過去,喝了不少,笑瞇瞇看我們。
“我的暗戀對象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碧K琦搖頭晃腦擠眉弄眼。
“哦,原來是貝貝?!鼻匚榈鹿χ?。
“不對,近在身邊?!蔽艺f。
秦伍德就攬住李青云肩頭:“哦,是青云啊,這下更順手了?!毕肓讼?,伸出另一只胳膊?!斑?,這只手還空著,它要慪氣?!?/p>
“看看這老實人好貪心哦,想把我兩個閨密弄到手,一個一個慢慢來哦?!碧K琦說。
我們大笑,李青云借酒勁依偎著秦伍德的臂彎:“我這樣子的要得不嘛?”
“要得哦,當然要得。”秦伍德說。
“來,喝交杯酒?!碧K琦說。
秦伍德跟李青云喝交杯酒,我和蘇琦在一旁拍手喝彩,共喝了三次交杯酒,氣氛持續(xù)高漲,李青云半倚在秦伍德肩上。秦伍德說:“我這個左肩膀不曉得咋那么有福氣。”我們直喝到店里打烊,才搖搖晃晃回家,李青云有些站不穩(wěn)。
蘇琦大手一揮:“你們倆,今晚都不用回家了?!?/p>
秦伍德說:“要得。”就攬住李青云偏偏倒倒朝另一邊走。
我和蘇琦走過十字路口,一回頭,看見秦伍德和李青云正返身回來。后來我問李青云,兩個人究竟誰先返身的,李青云說是秦伍德,因自己完全醉了,連哪是哪都不知道。李青云就反問我,假如她跟秦伍德真在一起,蘇琦究竟會怎樣。我說這個說不清,沒發(fā)生的事誰知道,一切皆有可能。
不久,蘇琦重新帶了個叫孟哥的男人,介紹給李青云。蘇琦那架勢,好像如果李青云不同意,就要絕交。照例是四人喝到深夜,孟哥帶李青云走了。那時手機已有微信,李青云在我們?nèi)说娜豪锇l(fā)消息:給老子的,今夜不回家。還發(fā)了張賓館房間照片。然后發(fā)私信告訴我,怎樣都沒辦法邁出那一步,已跟孟哥說清楚,各回各家了。之所以在群里那樣說主要顧及蘇琦,讓我不要告訴蘇琦。
李青云給蘇琦虛構(gòu)了那晚的一夜情,不再交往是兩個人互相不喜歡。
5
李青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維系著婚姻,有時買些性感內(nèi)衣之類的調(diào)情。即使這樣,任劍的心還是沒收回來。李青云偷看任劍的解鎖密碼,夜里悄悄翻看手機,通過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任劍沒和女秘書交往了,而是和另一個叫李彩的女人,且不止一年兩年,至少五年。李彩離過婚,沒孩子,跟任劍一個單位,是辦公室主任。國家二胎政策放開那年,任劍恰好升了官。公婆和任劍執(zhí)意要二胎,升官生兒子兩不誤,這是運氣來了。當年李青云妊娠反應(yīng)嚴重,懷孕期間過著死去活來的日子,多年來想到那滋味仍頭暈?zāi)垦?。再想想帶孩子更頭疼,要不是母親幫忙,真不知怎樣應(yīng)對,那是種由內(nèi)而外的累,好不容易帶大了女兒,累透了,這又要生個小的重來一遍,想想就怕。李青云動搖過,如果真生個兒子,地位升高,婚姻就穩(wěn)固了。公婆應(yīng)該不會允許任劍給孫子找后媽。只是,一定會生兒子嗎,如果又是女兒呢?不敢想。李青云不愿冒險,又生任劍拈花惹草的氣,就說:“你本事大,要生跟別人生去?!?/p>
任劍說:“這可是你說的?!?/p>
李青云沒太當回事,過些天翻看任劍手機,大吃一驚。任劍近期總?cè)ジ改讣?,且一個人去。原來,還帶了李彩。從聊天記錄看,公婆對李彩很滿意,從社會地位就比李青云讓他們滿意。聽從公婆建議,任劍已悄悄轉(zhuǎn)移財產(chǎn)。下一步,就要提出離婚。
李青云召集緊急聚會,我和蘇琦剛到,李青云就講了事情原委。蘇琦說:“我早料到有這天,你不聽勸?!?/p>
我以為李青云這下真要走到離婚這步了,李青云卻掏出一張紙來,是已羅列好的可實施事項,要展開婚姻保衛(wèi)戰(zhàn)。蘇琦沒看,我打開,看到前三條,蘇琦就搶過去撕掉了。
蘇琦憤怒地指著李青云,眼珠子要爆出來:“你為啥不離婚呢?這樣過著有意思有意義嗎?婚姻保衛(wèi)戰(zhàn),是我們?nèi)齻€這樣的女人該打的嗎?庸俗至極!要知道,我們不一樣?!?/p>
李青云看了看蘇琦,什么也沒說,目光轉(zhuǎn)向我:“貝貝,愿意幫我嗎?”
我知道,李青云指的是跟蹤拍照,取證據(jù),光是聊天記錄截圖怕嚇不住任劍一家。李青云想做的不是保衛(wèi)財產(chǎn),是保衛(wèi)婚姻。
我點點頭,蘇琦就怒氣沖沖走了。
蘇琦請了休假,又逢年底,一直沒聯(lián)系,群里也沒動靜。我和李青云一起維系著她的婚姻。李青云也真能折騰,充滿激情,每天醒來就興致盎然找我商量。有時我覺得打婚姻保衛(wèi)戰(zhàn)的李青云就像登上青林山頂大喊大叫的李青云。不過,狀態(tài)不穩(wěn)定,有時會忽然陷入繁雜的家庭關(guān)系,變得頹喪,也很謹慎,左右權(quán)衡,生怕出格。我跟蹤任劍,大概任劍早有防范,那段時間都不跟李彩單獨接觸。并且,李青云發(fā)現(xiàn),任劍也在跟蹤她,想抓什么把柄。我勸李青云,都到這份上了,為什么還要堅持。李青云說:“跟誰過都一樣,何必換來換去,給藝藝找后爸后媽,麻煩?!?/p>
任劍終于提出離婚,李青云拿出那些聊天記錄圖片,任劍先是發(fā)一通火,大罵李青云不尊重人。李青云說:“跟我談尊重嗎?”任劍就出去了,要么去了父母家,要么給父母打電話了。再回來,口氣軟了些。任劍說:“要不是你不想生,我哪能外面折騰,只要你答應(yīng)再生一個,外面的我馬上斷?!崩钋嘣埔蚜系綍@樣,也不想爭辯,只能妥協(xié),畢竟只想保全婚姻。至于生孩子之后的事,只能之后再說。
蘇琦是年后聯(lián)系我們的。我們坐在“蜀一蜀二”,蘇琦大概問了問李青云的情況,看起來淡然了許多,靜靜抽煙,靜靜喝酒。
“我不該強求你們,都好好過吧?!碧K琦說。
李青云流了眼淚。
“該靜一靜了,以前太瘋,以后我們都做良家婦女。”蘇琦輕輕笑了一下,樣子有點苦。
“不喝酒了?”我說。
“喝啊,酒咋可以不喝,除非廢了‘武功?!?/p>
正月十五那天,蘇琦籌備了家宴,三個家庭全部到場,大人,孩子,老人??蛷d一桌,飯廳一桌,蘇琦系著圍裙忙里往外,安排三對夫妻一桌,兩個孩子和老人們一桌。孩子吃飽,安排他們?nèi)繉懽鳂I(yè),吩咐兒子帶好妹妹。那時,蘇琦的兒子已讀大專,放寒假在家,過兩天要開學了。任劍擔心女兒寫不完寒假作業(yè),急著想早點結(jié)束。兩個孩子門關(guān)上了,蘇琦朝門里對李青云的女兒喊:“藝藝,要是哥哥不聽話,影響你學習,出來給大姨說,看大姨咋個修理他?!庇謱Υ蠹铱滟潈鹤佣?,快樂教育帶出來的孩子不一樣,不要整天催促、規(guī)定。
對于蘇琦的轉(zhuǎn)變,李青云很受用,家庭與家庭融合,就像忽然多了個貼心姐姐。我受不了蘇琦系圍裙的樣子,換了個人,完全變味了。幾次家庭聚會下來,我慢慢體會到,之所以我不喜歡,因為我跟蘇琦和李青云不一樣,她們都是母親。
我跟胡成堅講,后悔沒要孩子。胡成堅說想生就生一個。我已年過四十,懷上再生,高齡產(chǎn)婦,自身冒險不說,生出來萬一不健康,害了孩子。胡成堅說要不領(lǐng)養(yǎng)一個。我不可能領(lǐng)養(yǎng),當年決定不要孩子,這時再領(lǐng)養(yǎng),相當于雙重失敗。就像一個錯誤決策,再疊加另一個錯誤決策,這另一個讓第一個雪上加霜。我沒給胡成堅這樣說,當時不知犯什么邪,我說:“好啊,好啊,領(lǐng)養(yǎng)一個?!睕]想到,胡成堅就等這話,一高興,說出了驚人的事實。
胡成堅想要孩子,又不想離開我,在外面找人代孕生了個女兒,已經(jīng)兩個月了。我以為我真心讓胡成堅找人生孩子,沒想到真的生了,我卻受不了了。任憑胡成堅怎樣講,什么孩子小抱回來剛好,將來沒麻煩,我順理成章當孩子母親;什么跟那女人沒任何肉體關(guān)系,只是代孕。我還是無法接受。如果當了這孩子的母親,我就再失敗一次。胡成堅無法理解,失敗從何而來,我解釋不清楚。就像我選擇了一條路,如果不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往哪走都是錯的,只會證明我的失誤。這種失誤,不像踩了狗屎,可以洗掉,再不然扔掉鞋子。這種失誤,走過了漫長的時間,無法回頭,只能失誤下去,才能讓失誤消失。我不怪胡成堅,萬千滋味雜陳。必須沿著我最初選擇的路走下去,做丁克。顯然,丁克做不成了,還可以獨身。
我和胡成堅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這事只有我和胡成堅知道,不公開,是不想聽親人們勸,那是件麻煩事。我沒告訴蘇琦和李青云。若是以前,蘇琦知道應(yīng)該高興,我能想象,她會啪啪拍我肩膀說:“貝貝爭氣了,你不一樣,走,喝酒去?!爆F(xiàn)在把這事告訴系圍裙的蘇琦,意味著不再是喜事,而是禍事,是不一樣的反面。另外,造成這局面,我有些恨她,當時是她大肆宣揚不要孩子,我受了慫恿,現(xiàn)在她卻系上了大花圍裙。
后來秦伍德知道了。憑女人直覺,我能感受到這些年秦伍德對我有意思。當然,我對秦伍德也有意思。我主動約的秦伍德。那天跟胡成堅辦理完離婚手續(xù),我神情恍惚,總感覺應(yīng)該干點什么,腦子里響著我們?nèi)嗣鎸瘟杲暮奥暎骸拔覀儾灰粯?,不一樣?!毖矍伴W現(xiàn)著蘇琦那條可惡的印有繁花的圍裙,以及秦伍德左胳膊搭著李青云的肩,那伸開來的空蕩蕩的右臂。我來到江邊,恍惚走了一陣兒,鬼使神差般就給秦伍德發(fā)了微信。
我們坐在咖啡廳,聊了我和胡成堅的事。秦伍德猜到我為什么不告訴蘇琦。喝完咖啡,秦伍德說去喝酒,就去喝酒。酒后我們走到分岔的路口,秦伍德往另一邊走,我眼前盡是開著繁花的圍裙。于是我跑過去拽住了秦伍德。秦伍德猶豫片刻,沒有拒絕。也許正像蘇琦說的那樣,我是具有隱秘野性的女人。
我和胡成堅仍同住,各睡各的房間。至于胡成堅什么時候搬走,跟誰再婚,我不過問。胡成堅照例參加我們?nèi)齻€的家庭聚會。每次,我挨著秦伍德坐,有時挨得緊,秦伍德很緊張。我希望系圍裙的蘇琦能夠拆穿。我想看看系圍裙的蘇琦知道后是什么樣的表情。但是,系圍裙的蘇琦喪失了辨識能力。系圍裙的蘇琦一點也不好看,皮膚松弛,到處松垮垮的,聲音也老了,每塊骨頭死了,每個器官死了,每個毛孔死了,像是活死人。打婚姻保衛(wèi)戰(zhàn)的李青云都比系圍裙的蘇琦精神好看。
有次,蘇琦忽然給我和秦伍德一人夾了一個鹵雞腿,我驚出一身冷汗,脊背嗖嗖發(fā)涼,難道暗示我們有一腿?我才知道,我是那么害怕系圍裙的蘇琦發(fā)現(xiàn)我和秦伍德的秘密。
蘇琦隔三差五讓我們到家里聚餐,每次都是又學會了一道菜。我不明白,蘇琦曾經(jīng)連雞蛋都懶得煮,更不愿進廚房,為什么頻繁籌備家宴。三五人還好,上了十人,一大桌子菜不是一時半會兒弄得完的,還要收拾客人走后那一攤子。秦伍德的母親那年初秋突發(fā)疾病去世,秦伍德受了打擊,懶于做事,要么不在家跟我在一起,只要在家基本待在書房。我和李青云都不愿進廚房,蘇琦也不讓進,嫌我倆礙事,一人忙活,往往從早上起床開始,到深夜結(jié)束。做菜又精細,比如涼拌折耳根,要摘掉所有根須,一根根碼齊裝盤,味道沒拌好,還要沖洗后重新碼一遍,再澆汁。無論我們什么時候去,蘇琦都系著圍裙,一直系著,那可惡的充滿繁花的圍裙。秦伍德說其實蘇琦還瘋著,只是轉(zhuǎn)了方向。秦伍德還說,蘇琦內(nèi)心有個黑洞,洞里埋著一顆炸彈。
6
2020年春節(jié),蘇琦早早籌備大型家庭聚餐,學了幾道新菜,讓我們每個家庭關(guān)聯(lián)成員年三十到她家過。我們建立了家庭微信群,秦伍德往群里發(fā)蘇琦搬運啤酒的視頻,蘇琦系著圍裙,一次搬兩件。又發(fā)了張照片,冰箱旁邊碼放了一人多高的啤酒箱。過會兒,蘇琦在群里發(fā)消息:“2020年,湊個整數(shù),啤酒買20件?!?/p>
2020年春節(jié)是災(zāi)年,新冠疫情暴發(fā),蘇琦的家宴泡湯了。人看不見病毒,病毒能看見人,可以襲擊一座城,無形的擴散遠比2008年大地震更讓人恐慌。我們這座城市也出現(xiàn)病例,從中風險區(qū)轉(zhuǎn)為高風險區(qū),一時間口罩和酒精成了稀缺品,每個藥店門口都貼著類似于“口罩和酒精售完”的標識。小區(qū)物業(yè)對出行進行管控,發(fā)放計次卡,每個家庭每天只準一個人出去一次,且不準外人入內(nèi)。如果沒有口罩,不準出去。大家不能相聚,在群里轉(zhuǎn)發(fā)各類有關(guān)疫情的鏈接,哪地方又新增多少病例。病毒不斷擴散,蔓延世界各地,胡成堅時常站在窗前說:“末日要來了。”冬日陰沉,肯定著胡成堅的話。在這種恐慌下,我和胡成堅和好了。胡成堅說只要咱倆能同時出門,那天就去辦理復(fù)婚手續(xù)。我沒說什么,有沒有那天還不知道呢,也許天下大亂,人類就這樣一點點消失,直至滅絕了。
年三十夜,蘇琦和秦伍德喝酒,兒子吃完回房間打游戲,這是秦伍德發(fā)給我的消息,蘇琦做了一桌子菜。十二點整,外面一片寂靜,沒有爆竹,看不見彩燈,除了黑還是黑。蘇琦和秦伍德分別發(fā)消息來,不是拜年,是簡短的幾句。蘇琦發(fā)在三人群里:“我們在深入交流,互相坦白?!鼻匚榈聠为毎l(fā)給我:“天啦,周醫(yī)生。”李青云問怎樣深入,即刻意識到蘇琦在干傻事,連發(fā)一串消息勸蘇琦,不要口無遮攔,不要沖動。我說:“疫情刺激,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碧K琦說:“我們不一樣?!蔽抑肋@個我們說的是她自己和秦伍德。
自從我跟秦伍德在一起,秦伍德就沒跟蘇琦有男女之事,蘇琦也沒要求,樂得清閑。秦伍德反倒擔心我和胡成堅共居一室要發(fā)生什么,每晚讓我發(fā)小視頻確認是否單獨睡,比起胡成堅曾經(jīng)對我的監(jiān)督,有過之無不及。就像秦伍德三番五次打探蘇琦究竟在外面有沒有別人。雖然我有些恨蘇琦,但我清楚,說出來也許并不影響蘇琦,反而影響秦伍德。秦伍德看似放得開,看似瀟灑,一旦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卻是深陷塵世的人。秦伍德講的那些大道理真正只是道理,是理想。
疫情年,蘇琦和秦伍德就這樣每晚喝酒,每晚坦白,我不時收到秦伍德發(fā)來的消息。
“天啦,那領(lǐng)導(dǎo)我認識啊?!?/p>
“天啦,還有小偷,天?!?/p>
秦伍德在蘇琦面前沒有表現(xiàn)絲毫醋意,就像挖礦那樣一鏟鏟開鑿,鼓勵著蘇琦:“對嘛,你是自由的,說出來多好?!睘樘壮龈嗟脑?,秦伍德編造了幾個相處過的女人,算是坦白。比如碎碎,兩人從不夜里相會,還有白天,有中午,我們沒有進行二十四小時監(jiān)督。對于我,只字未提。這些年蘇琦都沒對秦伍德透露什么,我相信是受疫情刺激,才瘋到失去理智,做出平常不會做的事,連周醫(yī)生的手法都描述了,像手術(shù)刀,穩(wěn)準狠,鋒利,有度。秦伍德用微信跟我交流這些,我已感受到他內(nèi)心淤積的能量,那才是黑洞,是炸彈。
蘇琦從周醫(yī)生那弄了些口罩,給我送到小區(qū)門口。胡成堅隔兩天出門采購一次,疫情影響,單位延遲上班,我快兩周沒出門了,腳底發(fā)飄,神情恍惚,往日熟悉的環(huán)境變得陌生,有種錯覺,這是否是我長期生活的地方?;秀敝?,遠遠看見一個高高的身影揮著大手朝我喊:“貝貝,貝貝?!边@不是系著圍裙的蘇琦發(fā)出的聲音,這是那個聲稱我們不一樣的瘋女人發(fā)出的聲音。戴口罩的蘇琦眼睛顯得更大,瞳孔也變得更大,散發(fā)著異樣的光芒。
隔著小區(qū)門,蘇琦塞口罩給我?!拔业奶?,你怎么瘦成這樣,天天關(guān)屋里大吃大喝,誰不是胖幾斤?這個瘦猴子,哈哈哈?!?/p>
蘇琦爆炸似的笑聲,好像疫情是件令人開懷的大喜事,或者是個大笑話。蘇琦一定是像講笑話那樣講她那些私密事。
我不知說什么,內(nèi)心五味雜陳,等回過神來,蘇琦轉(zhuǎn)身走了:“瘦猴子多吃點,我還要給青云送?!?/p>
疫情有所緩和,可以聚餐時,蘇琦和秦伍德已喝完了那些啤酒。每天兩件,可想而知,催生了多少隱秘細節(jié)。我和秦伍德再見面,秦伍德說:“我要離婚?!?/p>
夏季來臨,各地病例紛紛清零,但病毒沒死,國外輸入病例不斷,防范仍在繼續(xù),雖然我們再沒摘下口罩,生活已回到正軌,生活中原本存在的問題依然存在,需要面對的還要面對。秦伍德要離婚,我也不會跟胡成堅復(fù)婚。李青云看見蘇琦家快樂教育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是孩子癡迷游戲,找不到工作,便開始抓教育,學校延遲開學,網(wǎng)課沒怎么認真,開學后急了,每天監(jiān)督女兒學習,參加各科補習班。又懷了二胎,妊娠反應(yīng)嚴重,水腫,嘔吐,頭暈。李青云時常在群里說:“我要死了,真是要死了?!?/p>
疫情后蘇琦調(diào)到分行去上班,平時見不到李青云。我們?nèi)说谝淮尉蹠钋嘣撇煌1г?,公婆不幫忙,任劍忙,自己要上班,要照顧女兒,還擔心懷的又是女兒,天天想吃辣的,上胎位,跟第一胎一樣,婆婆認定又是女孩,完全不上心。她在這個家簡直沒地位,就像他們家的機器,不被愛惜的機器。
“我要死了,累死了,真要死了?!?/p>
李青云沒法喝酒,喝的是抱怨,喝了整個飯局,我和蘇琦喝不下去了,蘇琦想發(fā)火,憋了回去。疫情后第一次聚會,有死里逃生的意味,蘇琦又找回當年那股精神勁兒,原本計劃好好瘋一次,轉(zhuǎn)場再轉(zhuǎn)場,李青云的抱怨讓這些計劃泡湯,草草結(jié)束。
因疫情影響,2020年上半年過得緩慢,下半年快得像刮了陣風,直到年底才又聚了一次。結(jié)果,李青云仍在抱怨。這次,是挺著五六個月的肚子抱怨。雖然如此,蘇琦還是憋不住了,李青云再說要死了時,蘇琦說:“你咋不去死啊,去啊,沒誰攔著你。”
7
蘇琦是秦伍德提出離婚以后開始折騰的。
近一年來,秦伍德基本不跟蘇琦說話,如果非說不可,說的不是讓蘇琦去找周醫(yī)生,就是去找領(lǐng)導(dǎo),找小偷。蘇琦就提秦伍德那些女人,秦伍德只狠狠瞪蘇琦。秦伍德一邊跟我頻繁約會,一邊對蘇琦實施著冷暴力。有時我覺得秦伍德之所以頻繁約我,是為報復(fù)蘇琦。
終于有一天秦伍德爆發(fā)了,瞪著眼睛對蘇琦說:“我們離婚?!?/p>
蘇琦嚇一跳,說:“為什么?”
秦伍德指著蘇琦的鼻尖說:“告訴你,我受不了你跟那些男人胡搞。”
蘇琦一把打掉秦伍德的手:“我忍你很久了,胡搞?太難聽了,你忘了自己怎么說的?”
“我當然沒忘,說是說,做是做,我做不出來,你做得出來,我們區(qū)別在這。你哪怕認真耍一個,我也不會這樣說?!?/p>
“只準你胡搞嗎?”
秦伍德在茶幾旁來回走了幾趟:“那是騙你的,全是編的?!?/p>
蘇琦定定看了秦伍德好一陣兒:“你中邪了嗎?”
“中邪的是你?!?/p>
“秦伍德,你居然這樣,太讓人失望了,我瞧不起你,我們不一樣。”
蘇琦受的打擊不輕,秦伍德夜里醒來幾次,都發(fā)現(xiàn)蘇琦目光呆滯瞪著他。第二天,蘇琦就開始折騰了,打電話給我,列了好幾項內(nèi)容,讓我跟她一起請休假,新年要有新氣象,都好好收拾一下。蘇琦打電話時,我剛好請了休假,趕上周末,本打算跟秦伍德一起去個什么地方。秦伍德能夠真正提出離婚是大事,說不清楚該安慰還是慶祝,將來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蘇琦說:“你一定要聽我的,家里好好收拾一下,掃霉運?!?/p>
因為心虛,我答應(yīng)了蘇琦。但我沒打掃,只是沒跟秦伍德一起出去。
蘇琦沒叫家政,嫌收拾不徹底,親力親為,每個角落都不放過,家里徹底翻亂了。秦伍德每天回家,都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地方,沒地方下腳,能下腳的地方必定翻新了。樓道里天天有大包小包的垃圾,大都是不穿的衣服鞋子,以及棉被、被套、枕巾,積攢了幾十年的舊物。蘇琦這樣忙活,秦伍德以為蘇琦不想離婚,又顧及兒子,離婚協(xié)議書就猶豫著沒拿出來。
蘇琦沒告訴我秦伍德提出離婚的事,我只有裝不知道,否則我會問她,這番折騰,是不是打另一種婚姻保衛(wèi)戰(zhàn)。蘇琦問我多次:“你收拾了沒?要徹底哦?!蹦愦蚧橐霰Pl(wèi)戰(zhàn),我跟著忙活什么,我不能說這些,只好說收拾了。
家里收拾完,進行第二項,就是遠離負能量的人。蘇琦說李青云目前懷著孩子,沒辦法對她進行清洗,但需要遠離她,否則運氣仍不好。從李青云打婚姻保衛(wèi)戰(zhàn)時,我們的運氣就不好了,之前都還算爭氣。
進行第三項,理發(fā),泡澡,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換新,特別是內(nèi)衣。蘇琦拉著我逛商場,網(wǎng)購太慢,直接換新,包括秦伍德的衣服鞋子。順便進行第四項,途中多接觸老人,遇到嬰兒去抱抱,這些會掃霉運。泡澡是趁周末去的海螺溝溫泉,拉著滿后備箱的新衣服,順便進行第五項,出去游玩一圈,換運氣。秦伍德開車。
蘇琦的行為我越來越不明白,秦伍德也蒙了。蘇琦并不知我和胡成堅離婚的事,做這些總拉著我干什么,我不需掃霉運。我和秦伍德發(fā)微信研究蘇琦,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墒?,即使發(fā)現(xiàn)了,掃我的霉運做什么,這不合邏輯。我們備受煎熬,不知懼怕什么,邁出實質(zhì)性那步,卻邁不出面對那步,比遭遇病毒還恐慌。秦伍德幾次決定干脆告訴蘇琦,我也幾次決定干脆告訴蘇琦。我們只是下了決定,之后即刻否定了。
晚上住宿,我和蘇琦住標間,秦伍德住單間。我故意問:“你們怎么不住一起?”蘇琦說:“行了,少裝蒜?!边@是什么意思,我和秦伍德愣在那。
泡完澡,默默回到房間,蘇琦躺床上翻手機。
“你說秦伍德外面有別人了?不是碎碎她們嗎?”我硬著頭皮問。
“我真懷念從前,我們?nèi)四枪莎倓艃?,秦伍德也很瘋?!?/p>
“那時年輕不懂事?!?/p>
“嘁,現(xiàn)在就懂事嗎?”
“你們不是互相坦白了嗎?大家各耍各的,扯平了,現(xiàn)在都好好的。”
“他說他坦白那些是編造的?!?/p>
“那你還說他真有別人了。”我有些受不了了。
“一種感覺吧,雖然他沒說,我一直覺得他背后有個女人?!?/p>
我慢慢吐出一口長氣,給秦伍德發(fā)信息,告訴他蘇琦沒發(fā)現(xiàn)是我。
“那你這是在打婚姻保衛(wèi)戰(zhàn)?”
“嘁,累了,睡覺。”蘇琦用那大眼珠子鄙夷地瞪我一眼。
“應(yīng)該會好起來的。”蘇琦又說。
休假即將結(jié)束,從溫泉回來那晚,蘇琦屋里屋外仔細檢查,看還有什么沒扔出去,最后站門廳柜那不動了。蘇琦看見了那塊紫石。
我和李青云收到蘇琦的指令。蘇琦是用語音發(fā)在我們?nèi)巳豪锏?,要送那塊紫石歸山。大意是,她網(wǎng)絡(luò)搜索了關(guān)于石頭的事,所謂時來運轉(zhuǎn),石來運轉(zhuǎn),不一定每塊石頭都會轉(zhuǎn)來好運,有些石頭就會轉(zhuǎn)來霉運。顯然,我們這些年的狀況,跟紫石一定有密切關(guān)系,給我們帶來了霉運,讓我們沉淪、陷入庸俗,破碎了我們的結(jié)拜宣言。不然我們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來的怎么回去,我們必須三人一起抬回山上去,歸于原位。還有,我們的結(jié)拜周年又快到了,這塊紫石送回去,相信一切會好起來,負能量也會消失。
李青云懷孕近八個月,怎么可能再去抬那么沉重一塊石頭上山。蘇琦早想到這點,李青云只需跟著,抬石頭的事有我倆,拖也得拖上去。李青云懷孕七個月時,去做B超,賄賂了醫(yī)生,檢查說是男胎,家庭地位陡然提升,說話底氣十足。
“爬山,爬山,我咋可能爬山,爬個毛線,累壞了我幺兒咋個得了?!?/p>
蘇琦的煙嗓一陣吼,意思是李青云肚里的孩子之所以變成男胎,要感謝我和蘇琦這段時間做的事,改變了我們的運氣。雖然并沒想改變什么男胎女胎這等庸俗事,事實上好運已開始顯現(xiàn)。再說,山也不算高,還有那么多樹可以扶。最后大喊:“難道不明白嗎?幾個不爭氣的,我在挽救你們,挽救你們!要記得,我們不一樣!”
過會兒,李青云就答應(yīng)了。隨后跟我私聊,氣呼呼的,什么不一樣,不一樣,自己只在乎孩子是男胎這件事。如果那塊石頭真有問題,確實要送回去,這樣才更順利,否則心里疙里疙瘩的始終有陰影,影響了胎兒,才是不得了的事。
我發(fā)信息告訴秦伍德,原來蘇琦這番折騰,竟是這原因,幾個不爭氣的,包含了秦伍德。信息剛寫一半,秦伍德就發(fā)消息來:“天啦?!碧K琦在客廳大喊大叫,秦伍德都聽見了。又發(fā)消息來:“想擺脫庸俗,干的全是庸俗事?!?/p>
秦伍德打算等蘇琦送石回來,就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讓蘇琦清醒清醒,別再折騰了。秦伍德說:“堅決離。”
原計劃讓秦伍德開車,任劍不放心李青云,要開車送,秦伍德就不用去了。李青云坐副駕,我和蘇琦坐后排,紫石放中間。李青云跟以往換了個人,在任劍面前驕橫、嬌氣,上車要任劍扶,安全帶要任劍系,罵任劍笨手笨腳碰到胎兒了。還指指點點囑咐蘇琦不準抽煙,不準任劍外放音樂,音響分貝高,會影響胎兒聽力,胎教音樂都設(shè)置了分貝。一路上李青云撫摸著肚子,絮絮叨叨沒完。
“幺兒吔,我們?nèi)ト拥裟菈K石頭,媽媽當年不懂事,費好大勁弄下山哦?!?/p>
“幺兒吔,媽媽當年太不懂事了,就像瘋了樣?!?/p>
“幺兒吔,要不是媽媽不懂事,天天瘋,現(xiàn)在早當銀行二把手了。”
“簡直瘋了,弄塊爛石頭回去做啥子嘛,敗運氣?!?/p>
李青云叨叨著回過頭說:“蘇琦,當年是你說那石頭不一樣,我們才抬回來的哈,都怪你,你說你究竟咋想的哦,有啥不一樣嘛。哎呀呀,你還教我抽煙?!?/p>
李青云之前絮叨,蘇琦臉色已不好看,眼睛鼓突,手上也起了青筋。
蘇琦壓著火,盡量低聲說:“青云,石頭挨你越近,你感受越強,這是股邪氣,不怪你,送回去就好了。這些年要不是放我這,放你們倆誰那都更惱火,我火力強,還能壓住一些?!?/p>
我說:“青云,我們當年還是很快樂,不是嗎?”
蘇琦說:“是啊,青云你不快樂嗎?敢說不快樂嗎?記得孟哥我們那晚喝到幾點嗎?”
沒想到蘇琦提到孟哥,這個在我們記憶里快要消失或已經(jīng)消失的人。李青云張口結(jié)舌愣了半晌,慢慢回轉(zhuǎn)身坐好,再不出聲。哪怕李青云跟孟哥沒任何事,但一起進過賓館,到過同一房間,任劍不僅不會相信,州官放了火,百姓也不準點燈。這事李青云囑咐我多次,大家聚會有任劍在,千萬別說漏嘴,即使沒任何事,跟這種人也無法說清。
任劍說:“孟哥是誰?”
李青云身子一抖。
我說:“啊,孟哥啊,我一個大客戶,跟我關(guān)系很好。”
蘇琦“嘁”一聲,抽出煙點上,猛吸一口,直朝李青云座位吐去。李青云一定感受到蘇琦強烈的變化,跟以前大喊我們不一樣的蘇琦不同,跟揮大手喝大酒的蘇琦不同。此刻的蘇琦就像位持劍斗士,奔著自己的理想,要“挽救”不需要挽救的人,確切說在實施綁架。李青云回頭感激地看看我,什么也沒說,只將窗子稍稍開了點縫。
打的導(dǎo)航,提示已到青林,但車子仍在城中。我們下車,蘇琦跑到不遠處的公交站臺,確認是29路公交站的終點,是當年我們下車的地方。記得下車后,穿過馬路,正對面就是青林山。我們清楚城市擴建到了青林鎮(zhèn),青林已成為郊區(qū),屬于城市的一部分。不過,我們沒想到,那樣一座大山不見了,呈現(xiàn)眼前的是一幢幢電梯公寓,其中一幢正在施工,搭著高高的腳手架,外罩一層綠紗網(wǎng)。整個途中,僅經(jīng)過了路邊一小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正開花的油菜地,其余是城市。這塊油菜地原本是家釘子戶,周圍樓房蓋起來后,戶主拆了老房搬離,每年種菜,油菜、青菜、玉米都種。
蘇琦喊:“一座山都挖走了嗎?”天色陰沉,蘇琦臉色鐵灰,夾煙的手陣陣發(fā)抖,就像攀不上青林山,生活會就此毀掉。
我挽住蘇琦胳膊:“這樣吧,胡成堅一直想要收藏這塊石頭,送給他吧,讓它成為古董,也相當于送走了,還有紀念意義?!?/p>
蘇琦沒做聲。
我們戴著口罩站在公交站臺前,望著對面那些高樓發(fā)呆。29路公交車比當年多了許多,一會兒到達一輛,乘客紛紛下車,空車繼續(xù)前行、轉(zhuǎn)彎,再到對面的起點。視線一次次被遮擋,高樓一次次呈現(xiàn)。
李青云說:“咦,青林山以前啥子樣來著?”
我說:“還真記不清了?!?/p>
蘇琦低沉地說:“我們以前呢?”
李青云說:“以前在山上喊?!?/p>
李青云又說:“我喊的啥子來著?”
我和李青云說了許多當年李青云喊的話,模棱兩可,不能確定究竟喊的什么。
蘇琦說:“兩個……”沒說下去,嘆了口長氣。
我們站在29路公交站臺前,蘇琦抽了三根煙,才返回車上,任劍已不耐煩。我無意中碰到蘇琦的手,冰冷,冷得刺骨。隔著紫石,我抓起來暖著,那手像結(jié)冰了,沒一會兒,我的手也凍透了。蘇琦情緒低落,目光呆滯,頭側(cè)歪著耷拉在車窗上,胳膊也耷拉著,就像要從肩膀上掉下來。李青云回頭看看,跟我對視。
“什么都變了,我們還在數(shù)錢。”蘇琦低沉地說。
“現(xiàn)金少了,現(xiàn)在都是數(shù)數(shù)字?!崩钋嘣普f。
“是啊,連錢都變成數(shù)字了,我們還在數(shù),真沒意思。”蘇琦說。
“誰說沒意思,以前還能看見嘴動彈,現(xiàn)在嘴都看不見。”李青云的笑話并沒對蘇琦起作用,我干巴巴笑了兩聲。任劍大概不想聽三個女人嘮叨,上車就戴了耳機聽音樂,壓根沒聽我們對話。
蘇琦的狀態(tài)讓人難受,就像那塊紫石壓住胸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李青云一定跟我一樣,想調(diào)節(jié)氣氛,卸掉那塊石頭,又因肚里的男胎不必過于顧忌任劍,我還沒想好說什么,李青云放肆地大喊:“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在山上喊,哦豁,太過癮了,逃出來了,我要瘋了……還有,我們在江邊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在曹營心在漢,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蘇琦目光逐漸變亮,但李青云喊一通唯獨不喊我們的宣言,蘇琦的眼睛慢慢閉上了,一動不動,就像死去了。我想喊,也許因任劍在,也許不是,怎么也喊不出。蘇琦的狀態(tài)刺痛了我。
“嗨,告訴你們一個秘密?!蔽掖舐曊f。
“是不是悄悄咪咪藏了個帥哥???我早看出來了,我們的貝貝有點神秘哦?!崩钋嘣拼舐曊f。
蘇琦那寬大的雙眼皮慢慢掀開一道縫。
“比那嚴重多了?!?/p>
“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吧。”李青云回頭,笑瞇瞇看著我。
“告訴你們吧,我和胡成堅離婚了,離好幾年了!”
“?。俊崩钋嘣企@訝地張大嘴巴。
“為啥子???”
“狗日的,他在外面找人代孕生娃娃?!?/p>
“???”李青云用力偏頭想看看蘇琦。
“就算沒這事兒,我也要離的?!蔽沂捌鹛K琦放在座椅上的煙,點了一根。蘇琦動了動,似乎撇了撇嘴。
“離婚了還住一起?”李青云問。
“目前是這樣?!?/p>
“目前?好幾年了還目前?你們這算離的哪門子婚,離婚不離家?!崩钋嘣频恼Z氣像極了蘇琦,就聽蘇琦“嘁”一聲,眼皮又慢慢合攏,閉得更緊。
“還有,還有更大的秘密,你們根本想不到!”我繼續(xù)大聲說?!拔彝饷娲_實有個情人。”
“哈哈,我就知道貝貝有,快說說,哪個小帥哥???”
“秦伍德!”我看見蘇琦皺皺眉。
李青云努力偏頭看蘇琦,興奮地大喊大叫:“哦豁,蘇琦啊蘇琦,聽見沒有,聽見沒有,你家秦伍德不虧了,終于跟了你的閨密!”看得出李青云并不相信,故意做出相信的樣子。
“真的,好幾年了,我愛他,他也愛我。”我猛吸口煙,嗆得咳出眼淚。
“啊,好幾年了?”
“離婚后,我就和秦伍德在一起了?!?/p>
“真的?!?/p>
“真的?!蔽矣终f。
車內(nèi)陷入沉默,任劍搖頭晃腦,耳機里傳出吱吱喳喳搖滾樂的聒噪。李青云定定看著我,思索著。我不敢看蘇琦,但能感覺到,紫石那邊的蘇琦像另一塊被眾力撬了的陷入淤泥的巨石,終于動了動。我猜不透蘇琦會怎樣,也許揮起那只大手,忽然扇我一耳光,也許,會展開超乎意料的攻擊。也許會興奮地跳起來,告訴我終于爭氣了。不管怎樣,蘇琦會活過來,我要她活過來,要她每根骨頭活著,每個細胞活著,每個毛孔活著,要她那只大手揮起來,哪怕真給我一巴掌。
蘇琦慢慢坐直,點上一根煙,也不看我,我鼓起勇氣看著蘇琦。我和李青云默默等待著,等待蘇琦做點什么。蘇琦徐徐吐著煙霧,頭頂繞了幽藍的一層,迷霧一般,眼神也迷霧一般。抽完那根煙,蘇琦抬抬屁股,身體向斜前方探去,一把扯掉了任劍的耳機。
“喂,你不是要知道孟哥是誰嗎?”
任劍嚇一跳,亂打方向盤,差點跟旁邊車輛擦掛。
“干什么,嚇我一跳。”任劍說的普通話。
“我們在說孟哥,李青云的一夜情啊!哈哈哈?!碧K琦也用普通話一字一句說。
話音剛落,任劍就疾打方向盤,一個急剎停在路邊,死死盯住瞠目結(jié)舌的李青云。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恐怕你肚里的種也不是我的吧?滾,下車!”任劍轉(zhuǎn)頭指著我和蘇琦?!澳銈円蚕萝嚕 ?/p>
下車后,任劍到后座抱起那塊紫石,狠狠扔在我們腳下。車流聲中,傳來一聲清脆的“嚓”,就像摔了半生不熟的西瓜,紫石碎成三塊。
“三個瓜婆娘,你們有啥不一樣,啥不一樣?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瘋婆娘!”任劍開車揚長而去。
我們?nèi)苏驹诼愤?,面前車流滾滾。沉默一陣,李青云忽然指著任劍消失的方向喊得撕心裂肺:“我們不一樣,就不一樣,就不一樣,就不一樣!”
蘇琦驚訝地看著李青云,眼睛瞪得老大,要把李青云吞進去似的。
“來,剛好一人一塊!”李青云費力俯身,拾起一塊紫石?!澳銈?,一人一塊?!蔽液吞K琦一人拾起一塊。李青云左看右看,看見了公路對面那一小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油菜地,整個途中唯一有風景的地方。
“快看啊,花開了!”李青云學著抖音里的吶喊,挺起大肚子沖在前面,我們一人一手抱塊紫石,艱難地在滾滾車流中穿行,頓時剎車聲喇叭聲四起,就像越過一條流淌著大塊鋼鐵的河流。到達對岸,我和李青云準備下坡沖進油菜地,蘇琦叫住我們。
十多年來,我們第二次看見蘇琦流淚,眼大,睫毛多,睫毛膏糊了一臉。蘇琦扔掉紫石,伸開雙臂,一手一個攬住我和李青云。
“謝謝你們。青云,對不起。走吧,我們回家?!碧K琦哽咽著。
我們放下紫石沿著人行道慢慢前行,到達油菜地盡頭,不約而同回頭,三塊紫石變成了三個黑點,一位路人經(jīng)過,礙了腳,抬抬腿,黑點不見了,應(yīng)是滾到油菜地去了。
我們再也沒有見面,誰也沒聯(lián)系誰,彼此不敢觸碰,相互消失了。我也沒見秦伍德,刪了他所有聯(lián)系方式,也許他也沒再聯(lián)系我。同時,我離開了酒這種發(fā)物。選擇性記憶里,時間變得緩慢而寂靜,從前的人和事漸漸遠去、模糊,甚至消失。像生命中從未出現(xiàn),從未發(fā)生,像做了一場神經(jīng)錯亂的大夢。只有那紫石的破碎聲,不時縈繞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