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流沙之地

楊獻(xiàn)平

無邊的蒼黃，沙丘此起彼伏，尤其是月光之夜，浩大的瀚海，卻有著處子的靜謐、深邃與坦然。在以往的想象中，沙漠狂躁，風(fēng)暴和沙塵隨時都在崛起和橫掃，壟斷和遮蔽天地間的一切，可沒想到，古人所說的瀚海澤鹵，也有著溫馴，甚至美好的一面。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guī)е晟俸兔悦５淖约?，從南太行山區(qū)至冀南平原，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向西，起初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到哪里，“哪里”又是怎么樣的一種環(huán)境和氣候，包括它的自然和人文等等。不論在什么時候，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的前方是什么，甚至具體的方位和環(huán)境。

火車到酒泉，清冷的早晨，零星的雪花仿佛從祁連山頂抖落，寒風(fēng)刺骨，耳朵先是一陣疼痛，繼而發(fā)燙。排隊出站，登上早已停候多時的大轎車。雪花愈加密集，在窗玻璃上打出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憽６喙锖?，一些建筑迎面而來，大都是三四層高的灰色樓房，融化的雪水使得整個街道到處都是黑色的污水。軍官說，這就是酒泉。李白詩說，“天若不愛酒，天應(yīng)無酒星。地若不愛酒，地應(yīng)無酒泉?！蔽矣X得神奇，沒想到，自己來到的地方，竟然與李白有著如此直接的聯(lián)系。

這顯然是一座邊地城市，它的歷史與烏孫、大月氏、匈奴、回鶻、吐蕃、突厥、蒙古等游牧民族關(guān)系密切。大轎車穿城而過，徑直向北而去。那個年代，我最渴望的，便是此生能夠容身城市，哪怕最偏僻的一座縣城。

沿途的多是干枯的楊樹，烏鴉聚集在灰白色的樹杈上，呱呱的叫喊和飛行的黑影，使得周邊的戈壁更加荒蕪，零星的村莊宛若一塊塊巨大的黃土堆，在風(fēng)雪之中，毫無生機。我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過金塔盆地，窗外的大戈壁無限延展。雪花依舊漫天飛舞，撞得窗玻璃吱吱有聲。四周的荒野上，也被大雪敷上了一層棉絮式的白色。

進(jìn)入軍營，我發(fā)現(xiàn)，成排的楊樹上落滿了烏鴉，它們干燥的叫聲也是黑色的。如刀的風(fēng)捧著輕浮沙塵，覆上了我單薄的身體，而且在內(nèi)心也開始有所動作。我感到沮喪，如同一根樹苗，還沒有扎下根來，就被暴露在了孤獨的曠野之中。這是一座神秘的軍營，處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邊緣。西邊的弱水河，在沙漠的河床之中，像是艱難遷徙的白蛇。兩邊是成片的楊樹，里面包裹著村莊。鐵青色的戈壁灘環(huán)繞四周，表面堆積著各種各樣的卵石，沙子粗大。這里肯定是3000萬年前，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之前的浩渺海底。身處其中，即使站著不動，感覺也有一種搖晃和被淹沒之感。

春秋冬的風(fēng)沙，把整個沙漠乃至西北都當(dāng)作了它的疆場，大風(fēng)攜帶的石子猶如古代軍士萬發(fā)齊射的箭矢，打在身上，麻酥酥地疼。每個早晨醒來，被子上落著一層灰沙，使勁抖動一下，沙子在水泥地上蹦跳如舞蹈。唯有夏天是沙漠當(dāng)中美好的季節(jié)，性情狂暴的風(fēng)沙就像巨人和它們的孩子，待在沙漠深處，安靜、沉肅，在烈日之中，涵納天光。稀疏的草木大都聚集在一起，手挽手、肩并肩地成長，這種姿勢，體現(xiàn)的是萬物之間的合作互助精神。戈壁邊緣有一些海子，水邊的是蘆葦、嫩草和紅柳的天堂，豐密而又青翠。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會把驢子、馬、騾子、羊等牲畜放進(jìn)去，任由它們啃食。我最喜歡馬匹了，紅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還有渾身斑斕的。傍晚時分，它們甩著尾巴，一邊驅(qū)趕蚊蠅，一邊把落日甩向地平線。西北地區(qū)的落日格外恢弘，光輝投射之處，仿佛浩蕩的鮮血。人和其他牲畜在其中，就像是一幅古意盎然的油畫。接下來的秋天，幾乎是眨眼間的事情，一陣北風(fēng)浩蕩，冷意便趁機攻占了沙漠及其周邊的所有的事物。

西北漫長的冬天，猶如一場酷刑，同時也是一種歷練。但是，作為容身沙漠的人，特別是出身鄉(xiāng)村的小伙子，我內(nèi)心隱隱的惶恐與擔(dān)憂比冬天還要深厚，表面不動聲色，內(nèi)里亂云飛渡。我知道，一個人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個集團隨遇而安，也不是任由時間把自己帶到此時彼時。我始終很清醒，也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俗世中人，煙火百姓。斯時，我的人生剛剛開始，前面那么漫長，如果不能夠很好地安身立命，自給自足，就不會是一個成功的人。當(dāng)然，也不會是一個稱職的人子、人夫和人父，甚至都無資格考慮。這是殘酷的也是現(xiàn)實的。相信很多如我這般的人，對此都有深刻的認(rèn)知和體驗。

生存是一個宏大的命題，每個人必須面對，深度開掘，身體力行。那時候，身邊有不少人因為有各種層面的關(guān)照，而魚躍龍門，實現(xiàn)原地轉(zhuǎn)換。我曾一度對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特別是生身之卑賤而感到悲哀。有時候也遷怨于自己做農(nóng)民的父母親，如果他們也是要員、財閥，哪怕是暴發(fā)戶、走私者都可以在此時助我一臂之力。有時候郁悶，一人坐在小片的楊樹林里喝酒，我當(dāng)然買不起好的，就喝二塊五毛錢的北京紅星二鍋頭。辛辣，且?guī)е还蓾庥舻募t薯發(fā)酵了的味道。我極不喜歡。但酒也是跟隨飲者的經(jīng)濟能力和社會身份的。自己喝得暈暈乎乎，站起身來，對著滿樹的葉子大喊。葉子們在季節(jié)中交換顏色，從誕生到墜落，就像人的某種必然的宿命。

有一次，趁著傍晚，夕陽的光暈使得戈壁像是汪了鮮血。一個人在其中，感覺空曠而又深邃?；氖徶?，總是帶給人絕望。由于常年少雨，戈壁表層的稀土多數(shù)板結(jié)，像是傷口愈合之后的硬痂。腳踩上去，它們會發(fā)出簌簌的斷裂之聲。戈壁表面，還散落著一些紅色、黑色、白色或者駝紅色的卵石，在落日照射下，似乎眼睛一般，生動 、活潑，從低處向上看我的感覺，令我心驚，也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我想，這戈壁之下，一定隱藏著諸多的秘密;浩大空寂的戈壁，也是有生命的，它的心事深沉無際，我無法參詳。

落日開始跌落。我繼續(xù)在戈壁上行走，眺望之處，是幽秘的沙漠腹地。近處的黃色沙丘個個挺拔，猶如少女之乳，一只只地起伏在瀚海大漠之中。站在其中一座沙丘上，平坦處的黃沙，沉靜而又蓬勃。整體看，就像是傳說中的飛毯，連綿闊大，輕盈而又燦爛?？拷瓯诘纳掣C當(dāng)中，長著駱駝草、沙棵和芨芨等砂生植物。這里是沙雞和野兔的藏身之地，這些羸弱且頑強的生命，和駱駝和蜥蜴等一樣，都是與沙漠相依為命，互為存在的。

黑甲蟲和螞蟻總是出其不意，在我稍事休息或者無意識當(dāng)中，突然奇跡一般出現(xiàn)。曾多次光顧這里，且發(fā)掘出諸多居延漢簡和西夏文物的探險家斯文·赫定在其所著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說，當(dāng)年，他們在額濟納建立了一座氣象站，其中有一個名字叫錢默滿的學(xué)者，多次捕捉四腳蛇和蝎子，用來泡酒喝。他的書中，還寫到了額濟納特有的紅蜘蛛和紅螞蟻等稀奇古怪的沙漠動物。按照當(dāng)時的條件，他們從這里到現(xiàn)在的酒泉市，騎快馬要花掉八天時間，到我們所在的軍營，要四天。斯文·赫定，以及科茲洛夫、貝格曼、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人，都是二十世紀(jì)初大名鼎鼎的探險家和考古學(xué)者，他們對于中國西北的歷史發(fā)現(xiàn)與學(xué)術(shù)研究，大致是前無古人的，但很可惜，很多的文物，都被他們運到了他們的國家。

人事總是在不斷地消亡和新生，過去的事物，在時間之中變成了后人的某種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其實充滿了悖論?？墒澜缭揪褪沁@個樣子，總是在締造，也總是在揚棄。

往回走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就像沙漠與高地，北方與南方，這世上，人與人也是有區(qū)別的。雷同的面目，甚至文化習(xí)性，但我，和他，和你之間，是各個不同的。一個人就是這一個，不是其他，也不可代替。對于命運前途，俗世生存，我也是我，如何能得益或埋怨于父母親呢？再者，每個人的出身都是榮耀的，不管身在何處，怎樣的環(huán)境，有人生養(yǎng)并給我以人的基本生活、尊嚴(yán)、知識、文化和夢想，已經(jīng)是足夠幸運了。為此，我深深感恩。

五年后，我暫時離開巴丹吉林沙漠，去上海讀書。這對于平民子弟而言，當(dāng)然是一次難得的人生際遇，得益于許多人的幫助，他們的名字深刻在我的命運和內(nèi)心。在喧嘩都市，枕著徹夜的燈光和飛機和車船聲，我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適合我。而最初我厭棄的巴丹吉林沙漠卻叫我懷念至極。我覺得那個天高地闊、風(fēng)吹塵土揚、春夏模糊、冬季漫長，且人煙稀少的人間絕域，或許正是適合我以生命和靈魂客居、旅行的地方。

當(dāng)時，有許多同學(xué)尋求留在上海，以各種方式。我卻對此毫不動心。我以為自己出身鄉(xiāng)村，這一生，最好的方式，不是謀求在大城市生活，而是要在適合自己的地方，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盡到自己的職責(zé)。哪怕無意義，甚至最終被風(fēng)吹散，一敗涂地，只要去做，總是有意思的一個過程。

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不久，我結(jié)婚了。其實，對于婚姻，我內(nèi)心里是反抗的。很長一段時間，我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不適合結(jié)婚，而且是一生;但從父母的角度考慮，孩子不結(jié)婚，他們就不會放心，也會覺得人生不正常。

人一旦長大，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要跟著傳統(tǒng)的慣性走。再后來，我有了兒子銳銳。這一切，像做夢一樣，在巴丹吉林沙漠展開。那些年，我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和弟媳婦，包括那時候還在襁褓中的侄女兒恬恬，也都先后來過巴丹吉林沙漠。我還建議父母親和弟弟遷徙到附近的村莊或者城鎮(zhèn)。是母親態(tài)度堅決，窮家難舍，最終作罷。今天看來，母親的這種決定是對的。男女婚姻，在今天這個年代更趨復(fù)雜，也不可靠。人們在借助各種“工具”進(jìn)行自我解放和開發(fā)的同時，也逐漸地失去了自己。

人類學(xué)家摩爾根在其《古代社會》說：“順序相承的各種生存技術(shù)每隔一段長時間就出現(xiàn)一次革新，它們對人類的生活狀況必然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因此，以這些生存技術(shù)作為上述分期的基礎(chǔ)也許最能使我們滿意。”我們美其名曰的技術(shù)革新和創(chuàng)造，也是在加速人類被“機器”“程序”和“智能”取代甚至反戈一擊的殘酷進(jìn)程。

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的時候，我愿意到沙漠深處去。出營區(qū)幾十公里外，便是額濟納的古日乃牧場。周邊的黃沙日日侵襲，蘆葦和荒草不斷向內(nèi)退卻。夏日中午，可以看到傳說中的海市蜃樓，站在烈日之下，氣浪熊熊如烈火，遠(yuǎn)處好像有一座城市，而且是花園式的，其中有各種亭臺軒榭，還有巍峨宮殿。長廊上，似乎有成群的歌姬在妖媚舞蹈。廊外盛開著無數(shù)鮮花，熱烈而嬌艷。似乎還有一些田地，有一些人頭戴斗笠或者草帽，在其中勞作。

這肯定是幻境，在沙漠，一切的事物似乎都在努力“制造”自己的理想主義，為在這里生存的人和其他事物，帶來精神上的安慰和鼓舞。還可以看到牧人，趕著羊群或者駝群，在戈壁上游蕩。無論哪一種牲畜，皮毛里總是藏著厚厚的沙子，還有黃色的灰塵。有一年，古日乃舉辦賽馬節(jié)，附近的牧民全部盛裝參加，騎著自家的馬匹，在牧場上并駕馳騁。

由此再向北，至額濟納旗政府所在地達(dá)來庫布鎮(zhèn)，可以看到大片的胡楊，每年的深秋季節(jié)，胡楊葉子全部變得金黃，走在其中，感覺通體透亮，想起曾經(jīng)的烏孫、月氏和匈奴等游牧部落，這胡楊林，似乎就是他們可汗的黃金大帳。據(jù)說，大禹、晉高僧■、唐玄奘、李元昊、馮勝、左宗棠等人曾經(jīng)由這里經(jīng)過。更神奇的是，《道藏》中說，老子就是在這里化胡成佛的。但最確鑿的事實是，王維在額濟納居延海邊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之詩句。而最令人神往與嘆噓的便是公元前99年，年輕的酒泉教射騎都尉將軍李陵帶著“五千荊楚弟子，奇材劍客”沿著弱水河出發(fā)，深入漠北尋擊匈奴主力，以阿爾泰山中斷，以五千人馬對敵八萬人，“苦戰(zhàn)八晝夜，殺傷過當(dāng)”。最終“四百人脫歸”，李陵被俘，從此隴西李家敗落，李陵悲苦一生，最終埋骨大漠。

這種悲情，我想千古以來，是無以排解的。皇帝和他的臣子、將軍等等的關(guān)系，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存在。我注意到的情況是，歷史以來，王朝的興衰都系在某些人身上，成也人，敗也人。能臣良將乃至道家道教謀略之士對于王朝的興衰，盛世亂世的作用，實在是強大無匹的。如李牧之于趙國，張良之于劉漢，郭子儀之于后唐，劉伯溫之于朱明，劉秉忠等人之于元朝等等，莫不如此。反之亦然。而李陵之悲劇，及其全軍之勇決，實在是一曲曠古悲歌。

有時我覺得奇怪，巴丹吉林這一片沙漠之地，何以產(chǎn)生了如此之多的往事呢，而且還都充滿了傳奇。很多時候，我去到居延海，想象王維在此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情景，也想起史前年代，烏孫、月氏和匈奴在此駐牧的種種已經(jīng)不可知的細(xì)節(jié)。空闊的天空之上，流云如帆船，如絲綢，如裂帛。倒映在漣漪不斷的居延海中，忽然覺得《易》以“兌”為“澤”的比喻和引申，簡直是了不起的一種創(chuàng)造。水中有天，天又如水。水天一色，也天水相映。

最可怕的是風(fēng)暴。大的如龍卷風(fēng)，起初晴朗的天地，遠(yuǎn)處忽然一片黑暗，接天連地的風(fēng)柱如怒龍，似天宮倒塌，卷著諸多的沙子和塵埃，迅速奔移，有的時候，會將牛羊駱駝等等動物卷入其中，即使不死，也會瞬間憑空上百里。有幾次，我正在黑城，即蒙語的哈日浩特拍攝紀(jì)錄片，忽然遮天蔽日，天空變黑，呼嘯的大風(fēng)猶如奔騰的萬千馬蹄，轟沓而來。我們幾個趕緊縮在黑城的墻根，用衣服包住頭臉，蜷縮在墻根。許久之后，大地安靜下來，睜開眼睛，一切復(fù)又如初，剛才的風(fēng)暴，猶如一場夢魘。沙漠中這種行止不定的風(fēng)暴，使我覺得，人生的某些磨難也大致如此，同時也揭示了一個基本的道理，即無常才是世間萬物之恒常狀態(tài)。

就像這黑城，當(dāng)年作為西夏王朝的威服司軍鎮(zhèn)所在地也好，元代的亦集乃路總管府也罷，都是人居之地。明朝的馮勝在此遭到了元朝守將卜顏帖木兒的堅決抵抗，大軍圍城半年之久，也沒有破城之道。這位卜顏帖木兒，在當(dāng)?shù)氐膫髡f中，被稱為“黑將軍”。哈日浩特之黑城名字便由此而來。就此，馮勝軍中有占卜者曰：“黑城地高河低，官軍在城外打井無水，而城內(nèi)軍民卻不見饑渴之相，必有暗道通水，如將水道堵截，（我軍）則必勝無疑?！瘪T勝依計而行。大破黑城。然后棄城而走，這座古城也由此廢棄。

關(guān)于這一段歷史，《明史·列傳第十七》中只寥寥說：“至亦集乃路，守將卜顏帖木兒亦降?！焙趯④娭惖模蟮质敲耖g的穿鑿附會，帶有某些主觀情緒，以及強烈的個人好惡。但正史也有很多的玄虛之說，如《明史·列傳第十七》記載說：“（馮勝）生時黑氣滿室，經(jīng)日不散?！边@也算是另一種穿鑿附會。對于民眾來說，傳奇和傳說，才是他們真正喜聞樂道的。中國人的內(nèi)心甚至骨子里，自始至終都帶有強烈的玄幻色彩，這大致是原始的萬物有靈的自然性認(rèn)知和“崇圣”的集體精神的體現(xiàn)和延宕。

王朝之間的沖突，一個取代一個，這種推演似乎有些殘忍。但對于英雄，則始終有著某種崇敬與渴慕之心。也時常從他們的命運中，覺得了某些吊詭與玄秘。與此同時，利用節(jié)假日，我時常行走于巴丹吉林沙漠周邊的鄉(xiāng)村之間，與當(dāng)?shù)氐睦先伺收?。我感興趣的話題是，這里的人們，其最初，到底是用什么樣的方式遷徙到這里并傳衍至今的？從多數(shù)人的回答來看，巴丹吉林沙漠其中的額濟納、鼎新、巴彥淖爾等綠洲地帶的人們，都說自己的先祖源自四川、安徽、河南、山東等地，遷徙至此的方式有三種，一是某些王朝被征調(diào)戍邊，二是參與屯田，三是流放和貶謫者的后裔。當(dāng)然，還有一部分是近些年，由武威民勤及青海等地陸續(xù)移民而來的。

但更多的回答則是，不知道自己的先祖究竟來自何處，也不怎么關(guān)心。聽到諸如此類的話，我還是有些失望的。慎終追遠(yuǎn)這種傳統(tǒng)儒家氣息濃郁，且籠罩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甚至信仰，在西北地區(qū)是有些淡薄的。這可能與這一帶歷史上民族流變劇烈，融合的時間和深度較深而導(dǎo)致的。從另一方面說，這未嘗不是一個好事。在乎“當(dāng)下”，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就像我們身邊流淌的弱水河，她出自古老的《尚書·禹貢》，從早期匈奴人命名的祁連山，流注到大漠深處的居延海?！叭跛边@個名字，是指這條河流“鴻毛不浮，水弱不能載舟”之本性。但這條河流對于居延乃至阿拉善臺地及其中諸多的生靈生命，有著多與少，生與死的意義。從史前年代到今天，一條河流的造就、養(yǎng)育，甚至掩埋與沖刷的事物何止萬千，她給予人和草木，以及雙峰駝、黃羊、野驢、蜥蜴、螞蟻、四腳蛇、螞蟻、蜘蛛、沙雞、狐貍等等的潤澤與灌溉之恩，是無與倫比的，也是具有決定性的。當(dāng)然，《西游記》中說弱水便就是沙和尚所在的流沙河，詩曰：“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边€有人說，弱水位于鬼門關(guān)前，是人世和陰間的界河。至于蘇軾“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則是一種藝術(shù)上的泛指和夸張。

有些年的春天，我和許多人一起，以踏青的名義，騎著自行車，在沙土和灰塵的道路上頂著漸漸熱辣的日光騎行。此時的弱水河，河床巨大，而流水弱小，來自祁連山的雪水以黑色的、急湍或者舒緩的方式流動。河水只占了河床的二十分之一的樣子，遠(yuǎn)看如同一條白色的絲線，在戈壁、沙漠與綠洲之間，孤獨地流淌。兩邊岸上，散落著諸多的漢代烽燧與關(guān)隘，如大灣城、地灣城、肩水金關(guān)等等。站在殘缺已久，但還堅韌的烽火臺之上，俯瞰的河道猶如峽谷，在平闊的戈壁大漠中，蜿蜒奔縱。細(xì)小的河流，靜默得讓人想起自身的某一條微小血管。大漠長天，蒼茫無際。烽燧坐落其中，一個人站得再高，在瀚海澤鹵，無異于微塵碎沙。漠風(fēng)吹襲，獵獵有聲。即使無風(fēng)，站在烽火臺上，也有大風(fēng)不住席卷。

那風(fēng)，是高于平地和人間的，屬于半空中，甚至靈魂的和精神的大風(fēng)，只有登臨如烽燧古關(guān)這樣的人文建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一以貫之的強勁與洶涌，遙想人類綿長的冷兵器年代，在此戍守的將士們，他們的豪情和勇氣，似乎正延續(xù)了人類的某一些本性甚至偏執(zhí)的理想。人類自古以來就有這種天性。有史以來，相互之間的攻伐與防守，充斥于史書的每一頁，貫穿到了每一個人先祖的血液和命運。有一次，我們單位組織外出踏青，回程路過弱水河在鼎新綠洲最為湍急的一段，河水看起來平靜，但內(nèi)里卻極深，暗濤在我們赤裸的腿上顯示力量。其中幾位女生，害怕，我們又不好意思抱著背著，只能讓她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把她們一個個地推過來。

還有幾次，同鄉(xiāng)在當(dāng)?shù)卣劻藢ο蟆Ｎ腋麄內(nèi)ト跛舆呁鎯?。正是中午，荒蕪的戈壁上沒有一棵大樹可以遮擋日光，我們躲在紅柳叢中，汗流浹背。他們初戀，在這種表皮發(fā)紅如滲血的灌木叢中眉目傳情，我則百無聊賴。為了不影響這對情侶，我一個人走到弱水河中，洗了手，再捧起一把喝下。冰冷的河水讓我第一次體驗到了什么是洞徹心肺與涼風(fēng)穿胸的感覺。再后來，我戀愛之后，也帶著女朋友去過一次弱水河岸邊，也在紅柳叢中躲避毒辣的日光。這世上，只要有人和生命的地方，就有愛情和婚配，只要有人，一切荒蕪之地，也都會變得詩意和美好。

在沙漠，個人的生活是和眾多人一起的。同一個單位，分工不同，但都隸屬于一個大的集體。分工合作，為了一個大目標(biāo)，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積極的，也是有意義的。人類是一個整體，但因為文化傳統(tǒng)和文明的不同，再加上其他方面的迥異與差別，自然也有沖突與和解。軍人和軍隊的存在價值，就是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能戰(zhàn)和善戰(zhàn)，使得和平更持久甚至成為一種永久的狀態(tài)。但地域文化乃至氣息、氣質(zhì)對于人的潛移默化力量也強大無比，多年的沙漠生活，我身體甚至靈魂里，都彌漫著強烈的沙漠的味道。

你在此地，就被籠罩，而且是一種無孔不入，但無法琢磨和審視的氤氳氣息，如旋轉(zhuǎn)的螺絲刀，更像日日的飲食與空氣陽光，無時無刻不被浸染和澆注。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它的一枚沙子，一片綠葉，甚至是一粒浮塵，一種氣氛，我都覺得異常親切。就像在沙漠珍視并努力呵護樹木花草一樣，我與沙漠的關(guān)系與日俱深。

在其他地方，很多人對我說，沙漠太艱苦了，不是人生活的地方。我就從內(nèi)心里有些排斥，甚至，會因此覺得他們的說法帶有侮辱性質(zhì)。在我心里，巴丹吉林沙漠似乎不是一個地域，而是與我同氣連枝的同胞兄弟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一直感到慶幸，有一片沙漠，那么一些人，連同沙漠中稀少卻各有姿態(tài)和尊嚴(yán)的動植物與我日日夜夜地相互關(guān)照與扶掖，這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此外，我還覺得，這么多年了，我的性情乃至品性沒有多少改變，尚未在龐雜的俗世和當(dāng)下社會中被八面玲瓏、隨行就市、佯裝與“自裝”等等影響和改變，甚至還為自己卑微的出身感到自豪，也通過自己的努力和付出，使得自己兒子的生活條件，比我自己的當(dāng)年好過百倍。

這其實是庸俗的，但人唯其庸俗，才覺得了活著的意義和價值。利用探親假期，我和兒子不斷回到農(nóng)村老家，讓他熟悉鄉(xiāng)村，了解種田的辛苦，以及鄉(xiāng)村人的生存狀態(tài)。所幸的是，大兒子楊銳從沒有嫌棄過鄉(xiāng)村的貧窮與孤陋，與鄉(xiāng)村的爺爺奶奶和姐姐弟弟一直相處融洽，身上也沒有其他在城市長大的孩子的流行毛病。我覺得幸運和欣慰，鄉(xiāng)村永遠(yuǎn)是一種根性的存在，文化的甚至是民族的。它可能偏遠(yuǎn)、鄙陋，但它卻是最接地氣，也是真正的人間煙火之地。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也像是一座孤島，準(zhǔn)確說，是一片沙漠中的綠洲，距離酒泉市差不多三百公里，到額濟納旗更遠(yuǎn)。通常，一出門，鐵青色大戈壁灘便硬生生地迎面打來。相對于外面的世界，我所在的沙漠綠洲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盡管這世上從來不存在“世外桃源”。所有美好的賦予，都是人類的一種永不枯竭的夢想。

有些夏天夜里，我坐在月光照徹的戈壁灘上，看遠(yuǎn)處天空上的繁星，光芒凌厲或者溫和地照耀著蒼天和大地，偶爾會有夜間捕食的蜥蜴爬上腿腳。微風(fēng)開始發(fā)涼的時候，大地靜謐，整個的人間，好像都沉睡了，唯獨我一個人，在這瀚海之中，那種空曠中的孤立和孤傲，自在里的沉靜與沉實，卻是當(dāng)下這世上極少人可以體驗到的。

赫拉克利特說：“智慧就在于說出真理，按照自然行事，傾聽自然的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時刻，我都在諦聽，也在努力覺悟。十年前，我的身體離開了那個場域，進(jìn)入都市?？諘缗c繁華，喧嘩和寂靜。這種明顯的區(qū)隔，容身的環(huán)境，使得我總是有一些恍惚與不安。每當(dāng)深夜，我會想到，其實我是適合沙漠戈壁的，尤其是中國的西北。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一個人活著，不惟自己，當(dāng)我們成為別人的兒女，兒女的父母親，就有了最基本的責(zé)任義務(wù)。

這些年來，身處成都，繁華與嘈雜同體連生，身在鬧市的孤獨，以及生存的各種掣肘與桎梏，可能更慘烈。很多時候，盡管巴丹吉林沙漠在我印象中越來越縹緲，甚至充滿了某種遙遠(yuǎn)的迷離的意味，可我的內(nèi)心和靈魂，卻時常不自覺地飛躍關(guān)山，一次次地回到那一片廣闊無垠與大野無疆。

直到現(xiàn)在，我還堅持以為，那浩瀚空闊的穹廬之下，蒼茫之中，大地之上，弱水流沙之間，對于人及其他萬物而言，它所具備的無邊的澄明與混沌，雄渾與精微，都是其他地域所沒有的。一個人在沙漠生活過，歷練過，他的內(nèi)心和思想，也更為雄渾、博大，甚至天真一些。在世事中浸泡久了，也真的覺得，古人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其實并不虛妄，即使在這個年代，也有積極意義。那就是，一個人修身的目的，還是夢想能夠為更多人做一些事情，哪怕饑餓中的一塊干糧，瞌睡時的一只枕頭。就像巴丹吉林沙漠和其中的弱水河，一顆沙子無以成沙漠，一滴水肯定無法穿越浩大的苦寒與荒涼，唯有積沙成丘和涓滴入海。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 熊夢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