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還在寫，就是因為沒有“完成”
——范小青訪談錄

范小青/小飯

小飯：范老師您好，很高興您能接受訪談。我受到《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的影響，這個訪談會更多關(guān)注您的生活細節(jié)和文學(xué)觀念——先從這個問題開始怎么樣？您是否能說說第一次和文學(xué)產(chǎn)生連接的時刻?；蛟S是在二十歲甚至更小的時候。我猜想這會是一個美好的記憶。

范小青：我和文學(xué)產(chǎn)生連接，首先肯定是閱讀文學(xué)作品。但是我最早的閱讀，卻不是通過眼睛，而是通過耳朵。小時候在家里，聽到母親和外婆說《紅樓夢》，其中最著名的“只有兩只石獅子是干凈的”，也是在聽不懂的時候聽到了并且記住了。直到多年后自己讀了《紅樓夢》，才知道母親其實不是在說《紅樓夢》，而是借著《紅樓夢》在說世間的風霜雨雪。然后長大了一些，當了知青下放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的知青點有一些比我們年長一點的老三屆知青，他們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待了好些年，那時候他們的念頭，就是上調(diào)回城，還有就是互相借書看。我比他們小一點，而且不在知青點上，我沒有看到他們互相交換著的那些世界名著，但是我偶爾聽到他們談?wù)撨^。其中讓我驚嘆和震撼最大的一本書叫《基度山伯爵》，我聽了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簡直不敢想象世間還有如此精彩的故事。我激動又興奮，迫不及待，立刻去販賣給和我同齡的一個同學(xué)（也是知青）聽，可惜的是，我在聽故事的時候，就沒怎么聽明白，記得不是很清楚，我的口才又很差，結(jié)果只是干巴巴地講出了幾句話，說有一個人，受到陷害，被關(guān)進地牢，碰到了一個什么人物，教他怎么復(fù)仇——然后呢，然后就講不出來了。至今我還記得我的那位同學(xué)的眼睛朝我巴瞪巴瞪的，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怎么講了幾句就沒了呢。其實本來我也就只聽了個開頭。

現(xiàn)在回想，我在二十歲之前，所有讀過的文學(xué)作品，加起來肯定不到十本。

接下去的閱讀，就是真正的閱讀了。進入大學(xué)中文系，在大一大二的兩年中，我?guī)缀踝x了圖書館資料室大部分世界文學(xué)名著和中國古代文學(xué)名著，真正開始進入文學(xué)的世界。

所以，和文學(xué)產(chǎn)生連接，其實不是一個時刻，也不是一個回憶，而是好多的時候和好多的回憶。很美好。

小飯：在不同的年紀和生活狀態(tài)下，你會不會調(diào)整自己所寫的對象——比如，在年輕的時候，會在故事中多寫一些愛情。到了中年之后，寫更多人心？那么，從現(xiàn)在和未來，您會把自己寫作的重心放在何處？

范小青：寫作肯定會隨著年齡和生活狀態(tài)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的，但更多的時候并不是刻意地調(diào)整，而是自然而然地轉(zhuǎn)變。就如同我在寫作時女性意識不強一樣，我在寫作時年齡意識也不強，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覺得自己是作為一個老年人在寫作。

我的寫作，基本上是從生活的感受中來，當然年齡肯定是感受生活的重要前提，所以年齡的變化，一定會帶來對生活的不同感受；同時，我們的生活更是一直在變化，甚至是巨變，變得更復(fù)雜、更模糊，甚至更荒誕。對于一個依賴生活、對生活敏感的作家而言，我一直在有意無意中，調(diào)整自己的寫作對象。只是這種調(diào)整，并不跟自己的身體或精神變化成什么比例，比如說，年紀大了，就多寫老年人?；蛘哒f，沒有黃昏戀，就不寫愛情了。我近期的作品，有寫老年人的，但是大部分作品，仍然是寫的年輕人。

從現(xiàn)在到未來，和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樣，我的寫作重心，一直在，也一直會在生活給予我的饋贈這里。

小飯：您說到一個作家的女性意識?，F(xiàn)在社會面整體女性意識的提升，也在文學(xué)的“市場”中得到大量體現(xiàn)——很多女性作家在進行寫作活動時會有這樣的自覺性。我很想知道在十幾二十年前，關(guān)于女性寫作，那時候是怎樣的評論氛圍和輿論氛圍？

范小青：十幾年二十年前的女性寫作，也同樣是吸引“文學(xué)市場”目光的，文壇對女性寫作算是比較關(guān)注的，經(jīng)常會有專為女性作家召開的研討會，或者出版女性作家的叢書（相當多）等等，那時候女性寫作好像感覺比現(xiàn)在要更受關(guān)注些（就文壇而論），現(xiàn)在更多的似乎是對作家迭代的關(guān)注，比如經(jīng)?？吹綄⒆骷覀儦w為某某年后，這個現(xiàn)象應(yīng)該是和整個社會相連、相互影響的。

小飯：作為創(chuàng)作了幾十年的“資深作家”，在寫作上，您有未完成的感覺嗎？比如很多作品“沒有寫好”，似乎有遺憾。總體創(chuàng)作生涯上，總是還想著往前更進一步……類似這樣非常有緊迫感的對自己嚴格要求的作家，您覺得自己是其中之一嗎？

范小青：我肯定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應(yīng)該是屬于表現(xiàn)比較“突出”的一位。一直到今天，我仍然覺得白天就是用來工作的，不能享受別的娛樂，我喜歡看電影電視劇，但是白天的時候，哪怕明明寫作卡殼了，坐在電腦前煎熬，寫出來的字自己看著都難受都厭煩，即便如此，那白天的時間也是不能用來觀影觀劇的，奇怪吧。

幾十年的寫作，為什么還在寫，就是因為沒有“完成”。其實，沒有“完成”的，并不一定是指某一些具體的作品，“沒有寫好”的，也不一定明確說哪一個作品沒有寫好。雖然不知道是否能夠?qū)懙谩案眯薄案鼭M意些”，但還在繼續(xù)努力著；也沒有很刻意地希望自己越寫越好，因為“越寫越好”是一個不大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或好或差，時好時差，甚至越寫越差，這才是常態(tài)。還有就是對于“好”的理解和認同，因人而異，那就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個抽象的“好”字上了，經(jīng)常我自己覺得這一次寫出來的不錯，卻偏偏無人喝彩，或者，我心情忐忑地拿出一個作品，卻有人贊賞。你能怎么辦呢？所以說到底，寫作就是一個人的精神生活，與外部因素當然有關(guān)，比如獲獎了，當然寫得更來勁，人來瘋了。但是外部因素起不了決定作用，起決定作用的肯定是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我的緊迫感一直是比較強烈的，自己也覺得奇怪，寫了幾十年，為啥還這么著急，急著要往哪里去呢。我曾經(jīng)在近三十年前，就寫過一篇隨筆《快不過命運之手》，說的就是這種緊迫心態(tài)?！拔页３ＳX得頭腦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是要寫的，是要不停地拼命地寫的，但心里常常很茫然，在人生的路上，在寫作的路上，我已經(jīng)奔跑得很累很累了，但我仍然拼命奔跑，我并不知道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ǚ蚩ㄓ幸淮螌懺⒀?，大意是這樣的，他說有一只老鼠拼命地奔跑，它不知道它要逃避什么，它只是拼命地奔呀，它穿過大街小巷，終于跑進了一條長長的靜靜的安全的通道，老鼠正想松一口氣，它看到了貓站在通道的另一出口，貓說，來吧，我等著你呢。

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只老鼠，但是我和老鼠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我和老鼠，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奔跑，我們也不知道我們的終點是什么。我們的一切，只在于奔跑之中。

在文章最后我還引用了索爾·貝婁的話：“只有當被清楚地看作是在慢慢地走向死亡時，生命才是生命?！?/p>

其實到今天我也沒能好好理解這句話。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好像仍然是當時的那個“我”，一個老同志，仍然被“命運”追得屁滾尿流，想想也可笑。其實也不見得是什么玄而又玄的“命運”，就是一個人的性格而已。

小飯：“我還有最想寫的小說沒有寫出來，可又天長地久地不知道那最要寫的一部小說是什么，怎么去寫它？”一位作家這樣寫道。您有這樣的困惑嗎？

范小青：我肯定還有最想寫出來的小說，但不是指某一篇，也不是指某一部，而是一個并不具體的概念，那就是“寫”。

“最重要的那部小說”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有一種可能，對于我來說，人生中“最重要”“最好”的小說早已經(jīng)寫出來了，但是我仍然在寫作，為什么呢？既然“最重要”或“最好”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么接下去的作品，豈不是永遠不可能超過那個“最好”了，那么繼續(xù)寫作，是為了寫出比那個“最好”差一點、更差一點的作品？

無所謂的。我有一位摯友，曾經(jīng)對我說，你的寫作高峰期早就過了，不寫也罷，歇歇吧。我不會聽他的。如果有人說我是個天生的寫作者（主要指寫小說），我會比較開心一點。說得夸張一點，我在平常生活中，不是在寫小說，就是在為寫小說做準備。

小飯：您確實很專注。那么您在具體寫作過程中，寫熟悉的事物時會更自在，還是針對熟悉事物的想象，會更興奮？會不會抗拒和躲避去寫自己完全沒有嘗試（經(jīng)歷）過的相關(guān)領(lǐng)域？

范小青：通過熟悉的事物，生發(fā)出更多更奇異的想象，最讓人興奮。舉個例子，我在長篇小說《滅籍記》中寫了一個不存在的人物鄭永梅，他只存在于各種證明里，各種寫著他名字的紙張，讓他成為一個人人相信他存在的人。這是“他”的母親葉蘭鄉(xiāng)為了不使自己顯得與眾不同而被懷疑所憑空捏造出來的一個人。這個母親，身上有我母親的一點影子，我母親因為常年身體不好，無法在職場和社會的風刀霜劍中打拼，她總是縮退，特別敏感、脆弱，甚至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就是在母親天長日久的擔驚受怕的影響中度過的。我長大以后，對于母親的這種感受，有了比較深的理解和了解。當然，我的母親再怎么擔驚受怕，也不會去捏造出一個孩子。但是在小說里，我可以極致地發(fā)揮想象力，所以就有了“鄭永梅”這么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人物。這個人物的創(chuàng)造，對于我的寫作，是一次新的起航。

對于自己不熟悉的領(lǐng)域，之前和目前，我基本是回避的，這個主要是指寫長篇小說時所選擇的題材。但日后會怎么樣我說不準，似乎在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也許過不了多久，我會去嘗試。

如果在寫作中涉及自己沒有嘗試或經(jīng)歷過的領(lǐng)域，那一定會學(xué)習(xí)、了解，反復(fù)核對，反復(fù)考量，即便如此，露餡的可能還是會有的。

小飯：您不光在寫作中充滿熱情和專注。我注意到您對社會工作的參與也是非常有效的。一些社會身份是否對您的寫作有所幫助？能不能說幾件印象深刻的事？

范小青：參與一些工作的體會，有兩個簡單化：

一是復(fù)雜的工作事務(wù)簡單化。工作中往往會有很多程序，人的精力都消耗在許多無聊的程序中，所以在我能夠做決定的時候，我一定會在合理合規(guī)合法的前提下，簡化程序，直達目的。

二是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簡單化。人際關(guān)系是逃不脫的，既是你生存的法則，也隱藏著致命的危險，因為一旦卷入矛盾的旋渦，就是心靈長期糾纏、永不安寧的開始（也有人樂在其中，那就另當別論）。所以在人際關(guān)系中，不糾纏，不爭高低，不爭輸贏，放開心胸。

盡量做到兩個簡單化，不僅是節(jié)省時間，更是平和心態(tài)、平靜心情，寫作需要激情，同時需要靜心。

有一些社會身份，決定了你要做一些你并不太樂意的事情，比如經(jīng)常要開會，怕開會的人很多，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不是所有的會議都不想?yún)⒓?，只是有一些會議比較冗長沉悶無聊，是會讓人郁悶的。但是我開會的時候通常不會覺得沉悶無聊，我會從“會”里邊發(fā)現(xiàn)寫小說的種子。

比如說從前有一種狀況，叫作“替會”，后來基本改正了。在“替會”中發(fā)生的真實好玩的事情很多；再比如說走錯會場、拿錯講稿、會標出差錯等?？傊?，即便是枯燥的會議，只要你用文學(xué)的眼光去打量、去探究，也許真能發(fā)現(xiàn)文學(xué)的萌芽。

我自己就因為參加各種會議，寫過一些與“會議”有關(guān)的小說。首先在長篇小說中，比如《城市表情》《女同志》這樣的作品，肯定會要寫到會議，我有開會的“生活積累”。在某些中短篇小說中，我甚至只寫開會的故事，比如《國際會議》《我們的會場》《出場》《你的位子在哪里》等等。

我的感覺是，任何的生活和身份，都會是收獲。

我始終覺得，寫作者需要培養(yǎng)自己對看似平凡普通甚至平庸生活的審美能力以及表現(xiàn)能力。

小飯：很多作家到了四十多歲，或者更后面一些，會有一個明顯的創(chuàng)作欲下降或者下滑——而您不是，無論是期刊發(fā)表還是出版，包括獲得文學(xué)獎項，都保持著相當高的數(shù)量和水平。您是如何保持這樣的創(chuàng)作主動性的？這方面有沒有關(guān)于生活方式包括精神生活方式的獨家秘訣？

范小青：沒有獨家秘訣，只有努力工作。生活方式是簡單的，精神生活方式也是普通的。我的體會是，所謂的寫作激情，正是在寫作中不斷保持的。當然，在漫長的寫作時光中，肯定會有低潮和高潮的不同時段，甚至有短暫地躺平，但是躺平以后會更加心神不寧，還是趕緊坐起來繼續(xù)寫吧，哈哈。

所以一直寫到今天，我仍然有寫不完的欲望，手里的一個作品尚未完成，心里已經(jīng)想著下一個，再下一個。真是吃在碗里，望在鍋里，貪念萬重山，而且還這山望著那山高，那就永遠也爬不完了。

小飯：在寫作過程中愿意和親朋或伴侶聊所寫的內(nèi)容嗎？是否期待朋友們根據(jù)你所說的內(nèi)容給出自己的意見？問個可愛的問題：是否聽到朋友們肯定和贊許的意見會更高興？如果有一些批評意見就會心里不舒服（但還是會加以反思？）

范小青：寫作過程中基本不和任何人聊寫的作品，這好像是好多作家的習(xí)慣，當然一定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作家。我記得我從前還有個可笑的習(xí)慣，在作品完成之前，是不能讓人看的，即便家人走過身邊，瞄一眼也不行，要用手擋起來，哈哈。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奇怪心態(tài)，值得分析的。

其實我知道，這是很愚蠢的習(xí)慣，在其他創(chuàng)作門類比如影視劇本舞臺劇本的創(chuàng)作中，大多是集體的智慧，集體的智慧肯定比一個人的想法要更智慧——至少你可以獲得更多的判斷機會和選擇機會。只是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自己的毛病，很難改變。

聽到對我的作品的肯定和贊許，一定是高興的，也可能表面還要假裝謙虛，心中一定是得意揚揚，這是常態(tài)。聽到批評意見，肯定是不太爽、尬笑。但是我一定會從中反省反思。不是我心胸開闊，是因為我喜歡我的工作，想把它做好，做得更好。至于能不能做得更好，那是另一個話題，前面我們好像已經(jīng)聊過幾句。我從來不認為只要努力，就能做得更好，但是我仍然在努力。

小飯：我聽很多作家朋友說起您，說您為人溫和……是一直如此嗎？在世俗世界中的溫和帶給您精神世界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里最大的收益是什么？

范小青：溫和不是因為我有格局有胸懷什么的，是因為膽小，因為畏懼。一個人對別人的態(tài)度和行為，必定是要反彈到自己身上的。我如果對別人兇，別人也會對我兇，我不希望別人對我兇，我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處并各自努力，那么我先要對別人溫和一點，就是這么簡單。

有人會說，有些惡是沒有任何理由的，那還溫和得起來嗎？

在過去的某些采訪中，我有時候會說到小時候在似懂非懂的狀態(tài)下聽母親所說的寒山寺的兩個和尚寒山和拾得的對話，寒山問拾得 ：“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乎？”拾得答：“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心、敬他，不要理他?！币话阄叶际钦f到這兒為止了，但是采訪者通常會給補齊了，加上最后一句：“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其實這一補，不僅是多余的，它就不是我的想法，因為我完全不要“再待幾年且看他”。我不想看別人怎么樣怎么樣，我忙不過來，因為我寫作、寫小說還來不及呢。這是其一；其二，雖然我引用寒山的世間什么什么“我”，但那并不是我的感受，我很希望也很努力地做一個武俠小說中經(jīng)常會提及的“記吃不吃打”的人物，因為老是記著別人打你，那種痛感就跟隨你一輩子，你一直就生活在“痛”中了——強調(diào)一下，我指的是人際關(guān)系中個人的小“痛”，而不是更廣泛的“痛”。

無論在工作中，在人際關(guān)系中，在家庭里，我都較少發(fā)脾氣，難道我就這么沒有血性沒有脾氣嗎？有的呀，它體現(xiàn)在我的寫作中，我執(zhí)拗、頑固，寫了一篇又一篇，寫不動也要寫，寫不出也要寫，這不都是一個人的倔脾氣嗎？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對自己好像不太溫和。

當然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是我對自己太溫和了，因為這個“自己”，成天想著的都是要寫小說，所以我很寵這個“自己”，這個“自己”就很任性。

在世俗領(lǐng)域中的溫和，讓我的精神和心靈自由、開闊、平和、寧靜，作為一個普通人，內(nèi)心必然會有復(fù)雜多慮、壞心思、歪主意、“私字一閃念”等等，都用來和自己的小說去糾纏，糾纏得越厲害就越贊、越舒暢，因為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糾纏，統(tǒng)統(tǒng)到寫作中去找出口，傾瀉掉。

小飯：那么在世俗領(lǐng)域中、在人群中，你會優(yōu)先關(guān)注到哪一類人？并和他們成為朋友？

范小青：感受到同頻共振的人，很難說出具體的標準，正派的人、善良的人、智慧的人、有趣的人等等，我都喜歡，但是這些詞匯都比較空洞，它們既是標準又不是標準。

所以我想，人和人交往相處，首先是直覺，然后是感覺，然后是天長地久。

小飯：在你的作品中，會不會有意識去寫自己更好奇的人生風景（比如人心的幽暗曲徑隱秘之處）？

范小青：當然會。一定會。

寫作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如果沒有好奇之心，就無法發(fā)現(xiàn)新鮮奇異的一切，寫作可能會變成日復(fù)一日的機械操作，雷同重復(fù)，那是多么無趣。之所以寫了幾十年還能保持寫作興趣，正是因為人生的風景中不斷地有好奇之事之人出現(xiàn)，讓你驚訝，讓你欣喜，甚至讓你懷疑人生。我們常看到一些作品，也在講故事，也在寫思想，寫得也挺圓熟，沒有紕漏，但就是不好看，無趣的沉悶的陳舊的文字和表達，讓人失去閱讀的興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好奇、寫作路徑依賴。

平凡的生活表面，沒有更多的好奇讓你去驚喜，但是如果能夠敏感到觸摸到平凡生活之內(nèi)、之下的水底波瀾，你就能發(fā)現(xiàn)，無論生活多么平淡甚至平庸，也同樣有很多奇葩在那里等著你。

我近些年的寫作，主要是從平凡的人生、平常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奇異的內(nèi)涵，努力寫出人物的奇異性。比如在長篇小說《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中，就有好些人物是奇異的。萬泉和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

這些人物，既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又有生活的根基，我在農(nóng)村時見過他們，和他們相處接觸過，他們不是天生存在于我的腦海中，更不是從天上掉下來，掉進我的小說里的。

我在長篇小說《戰(zhàn)爭合唱團》的創(chuàng)作談中，有這樣幾句話：“有的地方，它完全是天馬行空，恣意妄為；有的地方，卻又如同泥巴一樣笨重而邋遢，它可能就是植根于現(xiàn)實土壤中長出來的一個奇葩，這是一個雜交的文體文本，是由寫作者的任性和混亂的現(xiàn)實雜交而成。寫作者的任性，是因為寫作異象時的誘惑、沖動和自我挑戰(zhàn)——無論這種任性，最后走向成功還是走向失敗，至少，嘗試過了。”

小飯：這個問題比較“壞”——有沒有那么一刻，范老師覺得錯誤地選擇了文學(xué)，選擇了寫作——起因是，因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給生活帶來了非常糟糕的經(jīng)歷或人際上的麻煩。

范小青：從事任何職業(yè)，都可能給生活帶來非常糟糕的經(jīng)歷或人際上的麻煩，文學(xué)并不見得就特別強烈。但是因為寫作者多半心思復(fù)雜縝密，又愛鉆牛角尖，想得太多，想象力（甚至是幻想）太強大，所以在文學(xué)的人際關(guān)系中，確實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難題。我的化解方式就是簡單化。我的為人處世之道就是棉中藏棉。如果用負負得正的說法來詮釋，那么棉棉可能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鋒芒呢。

有人說我溫和，溫和的人似乎給人的印象都是慢性子，其實我恰好相反，我是一個急性子，所以我不耐煩走復(fù)雜的程序，無論工作也好、生活日常也好、與人相處也好，有時候就會簡單到很粗疏，得罪人而不自知。這是一面。另一面，若真的被人得罪了，可以不在乎，無所謂。

記得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會議上，那是大家對我作品的研討，陸文夫老師開頭講話，鼓勵我一番，最后說，小青是一個最怕得罪人的人。然后就是會議開始，主持會議的黃毓璜老師說，小青雖然是一個最怕得罪人的人，但同時她也是一個最不怕被人得罪的人，所以你們暢所欲言，有什么說什么，她不會生氣的。

陸文夫老師和黃毓璜老師已先后離開我們。離去的師友，他們一直都在我心里。

我沒有覺得自己錯選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條路，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在這條路上多有成就、多么了不起，而是因為，一，我沒有嘗試過走其他的路，也許別的路上風景更好，可惜我沒有遇到也就無從比較，無法得知。二，我在寫作的人生中，有困惑有苦惱，但也始終是有樂趣的、很開心的。

小飯你的問題大大地勾起我說話的欲望，我再廢話幾句，說到人生的道路，我在當知青的時候，積極參加勞動，要求進步，大約在1976 年的春天，縣委要選拔年輕干部，我也在名單中，恰好那一天來考察時，作為大隊團支書的我，被大隊派了一個活：名義上是帶領(lǐng)團員青年平整土地，實際上首當其沖的是平整人家的墳地。真的不作興，罪過罪過。

這邊在大隊部，對我的考察并不順利，大隊書記不贊成，這事情很輕易地就黃了。大隊副書記是支持我的，所以他特意站在我們回來的路口等我，但他也是有原則有組織紀律的，不便多說，就只對我說了一句：再鍛煉鍛煉。

后來過了一陣，麻木不仁的我忽然想了一下，這大概是扒人家墳頭的報應(yīng)吧。

現(xiàn)在回想，如果當時的考察通過了，我會走上一條什么樣的路，我最后會是什么樣子，我完全無法預(yù)測。

再回來說到你的問題，有沒有哪怕一瞬間覺得錯選了職業(yè)，好像沒有。也許有過，但是“忘記”了。有的時候，在寫作最困難的時候，通常是在長篇的寫作過程中，碰到瓶頸，而且長時間卡在瓶頸中，很焦慮、很郁悶，走投無路的感覺，即便那樣，也沒有責怪自己選錯了行，只是懷疑自己的能力、精力、體力等。

小飯：您曾說您最大的特點就是“忘記”，這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我很想知道，這是你一種學(xué)習(xí)和處世的自我選擇之后的應(yīng)變機制嗎？覺得大部分事物其實對自己的精神生活并不重要。

范小青：我的“忘記”，原因之一，我本身就是個忘性較大的人，而且臉盲。如果一個人的長相沒有什么特征，我可能見過三次都記不住。真的很不禮貌。原因之二，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心理暗示。

大部分事物甚至說得絕對一點，任何事物，對精神生活都有作用。但是人不能吃得太飽，那樣會脹肚子，不消化，如果不加選擇，吃得不凈不潔，還會生病，再如果胡亂瞎吃，可能會食物中毒。我們經(jīng)歷的所有事物之于我們的精神生活，如同食物之于我們的腸胃。

重要的東西，恐怕想要忘記也忘記不了。不重要的就不重要，忘記也罷。

“忘記”也不是絕對的，有時候，你覺得什么事情你是早已經(jīng)忘記了，可它卻突如其來地閃現(xiàn)出來。閃現(xiàn)就閃現(xiàn)，如果是讓你高興的事情，就追憶一下，享受一番，如果是讓你不高興的事情，就立馬劃走它，再一次地選擇“忘記”。

小飯：您在生活中，有文學(xué)之外的愛好嗎？我是想問，比如說，有沒有打麻將之類的“粗俗”愛好？對中老年人沉迷在與朋友的棋牌生活，怎么看？

范小青：文學(xué)之外的愛好是讀書、追劇觀影。我特別喜歡看電視劇，從美劇追到英劇、追到韓劇，近些時，我只看國劇了，我覺得國劇進步了，可以看一看，很開心，

我會記下一些觀劇觀影的心得，沒有什么用，就是因為看了有想法，卻無人可聊，郁悶，就記下來自己看看了。我曾經(jīng)想在哪里開一個類似影視評論的欄目，名稱都想好了：劇說影享。這個是做做夢而已。

說到其他娛樂，我會打麻將，也會打牌，水平較差，但打的時候很用心、很努力。經(jīng)常有朋友會學(xué)我打牌時的模樣：皺著眉頭，歪著腦袋，十分投入。這樣一個形象就是我，我有時候覺得比寫小說還認真。因為我不精于計算，也記不住牌。記不住的原因，一是記性不好，二是懶，不想記牌，目光短淺，只看著自己手里的牌，不照顧對家，不會配合，也不看大局。打麻將的時候，更是顯得小家子氣，所謂的蒼蠅蚊子都是肉，是常常掛在嘴上自我解嘲的，想打大牌的麻友會被我的“垃圾胡”反復(fù)地破壞情緒，真是對不起。好在現(xiàn)在不怎么打了，不是不想打，是因為腰椎和頸椎輪番來報復(fù)我，因為前面的幾十年，我超量地使用它們、奴役它們，它們很生氣。更何況，我還要留點力氣寫作呢。

老年人的棋牌生活，只要有節(jié)制（不沉迷），不違法，沒有什么不好。也不能說學(xué)畫畫，或者跳廣場舞，就一定比打麻將打牌更高級更健康更道德，都是精神生活，各取所需。

小飯：以前有一個朋友跟您一樣有記賬的生活習(xí)慣。但一次他聽說“記賬”是毀掉了生活中某部分樂趣……或許就是之前提到的可以“忘記”的那個部分。現(xiàn)在您還在生活中記賬嗎？記賬的生活到底值得體驗嗎？

范小青：無論對于生活還是生活習(xí)慣，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每個人在不同時間段的感受也不一樣。

至于“記賬”，每個人的出發(fā)點也是不同的。我的“記賬”，起源于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剛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完全是經(jīng)濟原因所致，經(jīng)常入不敷出，就要節(jié)省開銷，怎么節(jié)省呢，記個賬，看看收入和支出的平衡情況，每個月可以反省反省有沒有亂花錢。我想，這不只是我個人的情況，我們那一代人，都沒有養(yǎng)成亂花錢的習(xí)慣。

如果“記賬”會毀掉生活中的某部分樂趣，那么“記賬”也一定會在生活中增添某部分樂趣，前提是因人而異。我個人的感覺，在從前，記賬是我生活中的一個部分，沒有了它，會若有所失。

現(xiàn)在也仍然“記賬”，但已經(jīng)不是我的主動行為了，銀行卡、微信、支付寶里都有記賬本，都替你記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仍然沒有放棄用筆在紙質(zhì)的筆記本上記下一些賬目。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只是為了習(xí)慣的習(xí)慣。

“記賬”的生活值不得值體驗，歸結(jié)于每一個人對生活的不同態(tài)度，對于我這樣依賴生活的寫作者來說，更多了一個渠道：對平凡生活中的文學(xué)種子，如何發(fā)現(xiàn)怎么認識。

小飯：那么在文學(xué)生活中您是否也有“記賬”的愛好？——每一年，寫了多少東西、發(fā)表和出版了多少？

范小青：那是必然。對于生活中的瑣碎日常，點點滴滴，都要記賬，自己的辛苦勞動成果，肯定是要記錄的。但是因為作品較多而且馬馬虎虎粗制濫造的更多，所以記得不夠全面，多有遺漏。尤其是早些年寫的散文作品，大多沒有能夠記下發(fā)表的報刊和時間，真的很對不住它們。還有一些手寫的后來沒能轉(zhuǎn)成電子版，可能就丟失了，但它們畢竟來過我的人生。

小飯：寫了那么多作品，時至今日，最喜歡自己哪一部作品？哪一個人物？這個自我認知（或者說感悟）與外界對您的評價相對應(yīng)嗎？

范小青：自己的作品，手心手背都是肉，癩痢頭兒子自己的好，沒有“最喜歡”，只有“也喜歡”“都喜歡”。

人物的話，比較喜歡萬泉和，還有香火他爹，他死了還一直關(guān)心呵護著這個不是他親生的兒子。

喜歡萬泉和，和外界評價可能差不多，他雖然有點笨，但他畢竟是男一號哎。

香火他爹就不一樣了，恐怕沒有人會更在意一個死去的人吧。

小飯：我準備的問題差不多問完了。剩下一個有關(guān)音樂生活的問題，您喜不喜歡聽王菲（或者鄧麗君）的歌？

范小青：喜歡聽鄧麗君。但總的來說，對歌曲愛好一般般，更喜歡情節(jié)復(fù)雜的、燒腦的東西。

最后要特別謝謝小飯，和你聊天的過程，是一個十分享受的過程，也是一次不斷思考、自我反省、爭取進步的過程。你的問題，對于我今后的寫作，許多都是帶有啟迪性的。像我這樣一個“不在寫作就在準備寫作”的機器人，在獲取寫作靈感時又如同一個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