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苛人受錢”罪名見于不同史料,所指為何,諸說不一。本文將重釋《說文解字·敘》和《晉書·刑法志》相關表述,考證“苛人受錢”名實,指出“苛人受錢”應為“拘止人而受錢”之贓罪;并從體系視角,探討漢代對單純“苛人”的規(guī)制形式及其成因與效力,和律令體系對“苛人受錢”之贓的區(qū)分依據與罪名形成邏輯。
許慎《說文解字·敘》譏評廷尉說字解律時提及“苛人受錢”。注家對此著墨不少,法制史學者也常引述,但諸家理解有異。審視相關表述可為理解漢代“苛人受錢”罪名提供新思路。
《說文·敘》:
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1)《廣韻》有“,止也”,《玉篇》有“,古文訶”,桂馥和王筠據此認為“止句”當為“止可”,見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20頁;王筠:《說文解字句讀》,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06頁。段玉裁認為《說文·敘》原文為“從止句”。見下文。若此者甚眾。皆不合孔氏古文,謬于史籀。(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70頁。
對“苛人受錢”罪名,注家多認為“苛”與經史“呵”“訶”字例同義,并羅列互證,如清代學者桂馥就列出《說文》《晉書·刑法志》《周禮》等典籍中的“訶”“呵”“苛”“何”諸字例,以注“苛人”之“苛”。(3)見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第1320頁。如此做法早有,如宋毛居正在《周禮》“宮正”鄭注下就列舉“苛/荷”“呵”“訶”文例,言“凡五處,音義皆同,而字或作‘荷’,或作‘苛’,或作‘呵’,其實一也”。見毛居正:《六經正誤》卷5《周禮正誤》,《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3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23頁。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苛之字止句也”下有注:
《通典》陳群、劉邵等“魏律令序”曰:“《盜律》有‘受所監(jiān)臨’‘受財枉法’,《雜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所〉(4)據《晉書·刑法志》,《通典》“所”字衍。見《晉書》卷30《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4頁。呵人受錢’;科(5)《說文解字義證》“苛人受錢”下注“陳群新律敘令乙有呵人受錢科”,可見桂馥認為本句中“科”屬上讀。參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第132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和中華書局版《說文解字注》斷句同。但段注后文說“漢《令乙》有‘〈所〉苛人受錢’”,后無“科”字,可見段注本意是“科”屬下讀。本文改。有‘使者驗賂’。其事相類,故分為《請賕律》。”按“訶責”字見三篇“言部”,俗作“呵”,古多以“苛”字、“荷”字代之。漢《令乙》有“〈所〉苛人受錢”,謂有治人之責者而受人錢,故與“監(jiān)臨受財”“假借不廉”“使者得賂”為一類???,從艸、可聲,假為“訶”字,并非從止、句也,而隸書之尤俗者乃訛為。說律者曰:“此字從止、句,‘句’讀同‘鉤’,謂止之而鉤取其錢?!逼湔f無稽,于字意、律意皆大失。今《廣韻》“七歌”曰:“、止也?;⒑吻??!薄队衿贰爸共俊痹疲骸?,古文訶?!币嘟杂炞侄?,而不若之甚。(6)參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770頁。標點有改。
段注承襲經史“苛”“訶”“呵”諸字同義之說,以“訶”為本字,認為《說文·敘》“苛人受錢”即《晉書·刑法志》“呵人受錢”;進而言此罪本指有治人之責者受人錢,但廷尉釋律的路徑是棄“訶/呵”而用“苛”字并訛解其字形,以“苛字從止、從句”推演出“苛”指“止之而鉤取其錢”,因而大失律意。
此后諸說多以段注為據,但對此罪所指,說法不一:
其一,經史“呵”字例多見于幾察場景,有“盤問”“詰問”之意,有學者據此認為此罪是“呵問人而受其錢”。如《周禮·地官》“比長。若無授無節(jié),則唯圜土內之”鄭玄注:“鄉(xiāng)中無授,出鄉(xiāng)無節(jié),過所則呵問,系之圜土,考辟之也。”沈家本認為“呵人受錢”之“呵人,即鄭注所謂‘呵問’”。(7)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漢律摭遺一·目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 1374頁。
其二,《說文》:“訶,大言而怒也?!庇袑W者據此認為“苛”是“呵斥,威嚇”,“該條文的意思是掌刑的法官使用威嚇的手段索取錢財是犯罪行為”,卻被說律者“牽強地解釋為‘止句人受錢’”。(8)蔣澤楓:《許慎〈說文解字〉對東漢經學的貢獻》,《通化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第41頁。此類理解亦見于《晉書·刑法志》“呵人受錢”注家,參下文。
也有論者另有解釋,如認為“‘苛人受錢’本為執(zhí)法者收受賄賂,屬于吃了被告吃原告一類貪贓枉法之舉”,“而經生……把這條法律解釋為我制止你犯罪,你就應當向我有所表示”;(9)劉興均:《古書義理推求失誤的成因及發(fā)謬解疑的途徑》,《川東學刊》1997年第3期,第63頁?;蜓浴啊寥耸苠X’,指官吏為人治理債務糾紛,趁機收取錢財”,廷尉“竟將‘苛’字當作‘從止句’,遂使該條文之義變成‘止之而鉤取其錢’,即以威嚇的方法攫取他人錢財,屬于盜賊類犯罪,以致使律意大失”;(10)龍大軒:《漢代律家與律章句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23-124頁。等等。
可注意者,諸說多認為廷尉曲解了律意。
諸說略嫌含混、彼此沖突,段氏觀點亦有不足:
首先,段注誤釋了廷尉“苛之字止句”原意。段注言“止鉤”為“止之而鉤取其錢”,似屬發(fā)揮?!翱痢笔菍Α叭恕钡膭幼?,如據廷尉,“苛人”是“止句人”,與“受錢”無必然關聯,“苛人受錢”才是“止句人而受其錢”。
其次,段注忽視了“廷尉說律”的歷史和制度背景。秦漢法吏一貫重視界定概念和探討疑難,(11)《法律答問》《為獄等狀四種》《奏讞書》等出土秦漢簡牘顯示出解釋法律是法吏常見工作,史籍所見秦漢法吏儒生釋法決獄之例頗多,漢代律章句學更是長期勃興。廷尉以字說律,用字形印證字義、以字義闡發(fā)律意的做法與儒生“以字解經”相同。段氏亦認可“說字解律”思路,(12)“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段注:“猶之‘說字解經義’也”,又注云:“說字以解經,本無不合,患在妄說隸書之字。”見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770頁。但未注意到釋律不同于解經,其對象是既有法律規(guī)則,以字釋律的前提是對所釋之律已有認識。準確釋法本是廷尉職責所在,與其說廷尉以“從止句”背離了“苛人受錢”本義,毋寧說廷尉曲解字形正是為申明律意。
再次,段注對廷尉以字釋律路徑的認識不合許慎立場。細品《說文·敘》,許慎并未說明此罪本寫作“訶人受錢”,廷尉故意棄“訶/呵”而用“苛”;則此罪正是寫作“苛人受錢”。(13)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晉書》“呵人受錢”條就據此強調:“此言‘苛’字誤作從止、從句。然則《晉書》‘呵人’亦當作‘苛人’?!币娡貘Q盛:《十七史商榷》卷47《晉書五》,黃曙輝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64頁。許慎言字不合孔氏古文,但未言以“從止句”釋律就不合“苛人受錢”本義。
最后,關于本罪所指,段注“有治人之責者受人錢”之說也失于籠統(tǒng)。其實,以“訶”字“大言而怒”或是“盤詰”義項推測本罪罪狀的做法存有疑問,下文將說明,單純的言語威脅或盤詰取財在漢代難以構成犯罪;且取“盤詰”義之文例常與拘止人身相聯系,會落入廷尉所謂“止句”。
“止句”,據段注“句”讀同“鉤”,“止句”即“止鉤”;既然“苛”是一個動作,則“止鉤”與“鉤止”無別。文獻見有“鉤止”,如《漢書·鮑宣傳》:“丞相孔光四時行園陵,官屬以令行馳道中,宣出逢之,使吏鉤止丞相掾史,沒入其車馬,摧辱宰相?!睅煿旁唬骸般^,留也。”(14)《漢書》卷72《鮑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094頁。《后漢書·吳良傳》載信陽侯陰就干突禁衛(wèi),“車府令徐匡鉤就車,收御者送獄”。注亦曰“鉤,留也”。見《后漢書》卷27《吳良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944頁。則“鉤止”即“留止”。因此廷尉所謂“止句”實指強制人身、使不能行;本文解為“拘止”。(15)《說文》:“拘,止也?!倍滞x。
綜上,在廷尉意識中,此罪自始即為“苛人受錢”;“苛”可落實為“拘止”動作,“苛人”亦即“拘止人”,“苛人受錢”實為“拘止人而受其錢”。
本文認為廷尉的釋律路徑有合理性。居延新簡已有“苛人受錢”罪例。(16)中國簡牘集成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簡牘集成[標注本]》第10冊《居延新簡[二]》,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在此罪創(chuàng)設之前,“苛”字已有不同于“訶”常見義項的用法,創(chuàng)設罪名時選用“苛”字是因其自身用法,而非作為“訶”之代用字?!霸X”字例有時與具體的幾察職能無關,不會落實到拘止動作,如岳麓秦簡(叁)“學為偽書案”220簡有“少吏莫敢訶癸”,整理者語譯為“過問”。而在幾察場景下常被認為通“訶”的“苛”字例可落實為“拘止”動作。岳麓秦簡(叁)“盜殺安、宜等”案155簡記有“徼(邀)迣苛視不(狀)者”。整理者注:“苛,通訶,詰問、盤問。……視,查看、查閱?!?17)陶安:《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釋文注釋(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53、155、129、134頁。但邀迣苛視的對象是“不狀者”,157簡有對嫌疑人“瞻視不一,如有惡狀”的形貌描述,說明“苛視”之“視”是“觀察”,“苛”相應可解為“拘止”,“苛視”是拘止并觀察形貌異常者的順承動作。又如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16記有高祖六年淮陽郡新郪縣髳長蒼與令信共謀,由蒼賊殺獄史武。81簡有“覆之:……丙與發(fā)弩贅荷捕蒼,蒼曰:‘為信殺?!睂Α昂刹丁保T家解釋不一。(18)釋文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98-99頁。整理者注:“苛,《周禮·射人》注:‘謂詰問?!币姷?00頁;池田雄一認為“荷”與“抲”通,《集韻》有“抲,搦也”,也可以理解為抓住、綁住。見池田雄一編:《奏書—中國古代の裁判記錄—》,東京:刀水書房,2002年,第109頁;李安敦、葉山將“荷”作為副詞,譯為“暴力地(by force)”。See Anthony J. Barbieri-Low and Robin D.S. Yates,Law, 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Imperial China: A Study with Critical Edition and Translation of the Legal Texts from Zhangjiashan Tomb no.247, Leiden: Brill, Vol.II, 2015,p.1293.85簡有“丙、贅曰:備盜賊,蒼以其殺武告丙,丙與贅共捕得蒼”,可知本案是蒼先自告、丙等后捕,其間無詰問環(huán)節(jié),因此81簡“荷”不應通“訶”?!昂伞睉础翱痢?,“苛捕”應即“拘捕”,“苛”表拘止。
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有“苛難留民”,(19)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70頁??山鉃椤翱亮裘瘛⒘綦y民”,落實為拘止人身?!翱亮簟笔菨h代史籍和簡牘的常見語,《漢書·成帝紀》記有陽朔二年“秋,關東大水,流民欲入函谷、天井、壺口、五阮關者,勿苛留。遣諫大夫博士分行視”;(20)《漢書》卷10《成帝紀》,第313頁。師古曰:“苛,細刻也?!薄锻趺鳌费酝趺菩行聨胖茣r要求“吏民出入,持布錢以副符傳,不持者,廚傳勿舍,關津苛留”,(21)《漢書》卷99《王莽傳中》,第4122頁。師古曰:“苛,問也?!薄稘h書》此二處“苛留”應為同義,但顏師古出二注。此二處“苛留”皆為阻止出入津關的具體動作,尤其在后例中,只有盤查后才能辨識出不持布錢者,故“苛留”只能解為拘止扣留。西北漢簡傳文書常見“毋苛留止”指示語,因盤查是通關必需環(huán)節(jié),無法禁止,故“苛”亦非“盤問”。此外,出土簡牘文獻中難以見到經史常見的“呵止”,倒有“苛止”文例。
諸例共同提示,漢代立法者創(chuàng)設“苛人受錢”罪名時可直接用“苛”字,不必從“訶”引申。經史學者通常不會著意創(chuàng)設罪名的歷史背景和形成邏輯,因此將罪名“苛人”混同于經史諸例,將“苛人”改寫為“呵人”;《晉書·刑法志》“呵人受錢”之“呵”或許為后人改動,以附和經史;甚至經史“訶”“呵”字例中也可能有被改動者。前人對此已有述及,如《漢書·李廣傳》有“霸陵尉醉,呵止廣”,王先謙補注引譚宗浚曰:“按《說文》無呵字。呵當作抲。……抲止,謂止不使行也。呵字或淺人所改耳。又《說文》‘訶’下云:‘大言而怒也?!c抲止之抲義相通而微異。”(22)王先謙:《漢書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42頁。譚氏認為“呵止”應為“抲止”之說或不確,但“呵字或淺人所改”的看法頗具啟發(fā)性。(23)《玉篇》言“,古文訶”,所據似即《說文·敘》“苛之字止句”和經史“苛”“訶”音義皆同的看法,段玉裁譏其為“不若之甚”的訛字。《晉書》《通典》等唐文獻的“呵人受錢”寫法或有類似原因。
至此應為許慎與廷尉正名,為“苛人受錢”罪正名:許慎抨擊廷尉曲解字形,但未否定廷尉所釋“苛人受錢”的律意;此罪名可能自始寫作“苛人”,廷尉并非棄本字“訶”而用“苛”;許慎時代“苛人受錢”犯罪正應表現為“拘止人而受其錢”,廷尉是以“苛從止句”來申明“苛人”動作;“與律意大失”實為段氏之見。
既然據《說文·敘》,廷尉所釋“苛人受錢”之“苛”著落在“拘止”義,與經史之“呵”不同,就有必要重新審視《晉書·刑法志》“呵人受錢”表述,以揭示此罪實質。
《晉書·刑法志》“呵人”數見:《魏律序略》言漢“《令乙》有呵人受錢”,張斐《注律表》言“呵人取財似受賕”,又區(qū)分了“呵人受錢”類型。后者是理解此罪實質的關鍵,故將“呵人”訂正為“苛人”后引錄表文如下:
律有事狀相似而罪名相涉者,若加威勢下手取財為強盜,不自知亡為縛守,將中有惡言為恐猲,不以罪名苛為苛人,以罪名苛為受賕,劫召其財為持質。此六者,以威勢得財而名殊者也。即不求自與為受所監(jiān),所監(jiān)求而后取為盜贓,輸入苛受為留難,斂人財物積藏于官為擅賦,加歐擊之為戮辱。諸如此類,皆為以威勢得財而罪相似者也。(24)《晉書》卷30《刑法志》,第929頁。原書“不求自與為受求,所監(jiān)求而后取為盜贓”一句,改寫如上。參見張傳璽:《秦及漢初贓罪構造試探——以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為中心》,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5輯,上海:中西書局,2021年,第44頁以下。
表文共涉11項以威勢得財之贓,各項均先舉特定情狀,后言其為某罪名。表文以表“假使”義、作用類于后世律母的“即”字將它們劃分為二組,差別在于行為外觀與對象:前組是通過強力限制被害人人身而得財,后組則多為官吏依其職權對財物施加動作而得財。
筆者已提出,前組以“強盜”起始,后續(xù)罪名以偏離前項罪名的某要件為據次第展開:“盜”是“取非其物”,“強盜”是犯罪主體違背被害人意志(同表:“不和謂之強”),在被害人明知的情形下以強力下手取財;“縛守”是主體綁縛、看押被害人,使其不知自己財物被主體拿取(“不自知亡”)。這二者都是主體主動“取”財?!皩⒅杏袗貉浴笔侵黧w在挾制被害人時(“將中”)言語威脅(“有惡言”),被害人之后向其交付錢財。這被歸入“恐猲得財”,其主體不是“主動取財”,而是“被動受財”。以綁架人身形式勒索得財的是“持質”,主體也是“被動受財”?!安灰宰锩翞榭寥?,以罪名苛為受賕”被列入本組,二者也可稱為“苛人受錢”與“苛人受賕”。(25)張傳璽:《秦及漢初贓罪構造試探——以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為中心》,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5輯,第10頁以下。后組五項皆以官吏為主體,多因得贓情節(jié)或場景有特殊性而被轉易為其他罪名。其中“輸入苛受”應為“輸入苛留受錢”省稱,即苛留貢賦租稅之類輸入物、借以受錢者;其罪入于“留難”。因此本段出現三個與“苛”有關的受贓類型,其中“以罪名苛人受錢”和“輸入苛留受錢”分別入于“受賕”與“留難”罪名,“不以罪名苛人受錢”則獨立成罪。
有注家認為“呵人”為“大聲嚇人”,“呵”指“怒斥”,(26)如高潮、馬建石主編:《中國歷代刑法志注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6頁。另有學者注“呵人取財似受賕”:“呵:大聲呵斥,……呵人取財,是指疾言厲色使人心生畏懼而交與財物?!币娭軚|平主編:《〈晉書·刑法志〉譯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86頁,注576。亦有注家認為“呵人受賕”是官吏以出入人罪相威脅獲取他人財物,“呵人”的主體是任何人;(27)見周東平主編:《〈晉書·刑法志〉譯注》,第286頁,注576。但無詳析。將“呵人”還原為“苛人”后,從表文前組各贓罪區(qū)分邏輯可推知,“苛人受錢”“苛人受賕”指向拘止人以受其錢:
其一,“事狀相似”說明本組贓罪有相同外在表現。“苛人受錢”“苛人受賕”外的四類贓罪皆為以強力控制被害人,“苛人”亦應如此。
其二,“罪名相涉”說明各罪事狀彼此關聯又有區(qū)別?!翱寥恕迸c其前“恐猲”、其后“持質”的關聯之處是三者皆有拘止人身的動作;區(qū)別則在于,“恐猲”是拘止人身時言語威脅、之后釋放被害人以受其財,“苛人”“持質”是持續(xù)拘止人直到得財。
其三,自反面言,“苛人”作為罪名難以落入“呵”的“盤詰”或“言語威脅”義項:
一方面,盤詰常見于幾察場景,拘止也常與幾察有關,盤詰有時會伴隨“苛人”動作。(28)東漢學者已引用當時法律來說明,如《周禮·地官》“比長。若無授無節(jié),則唯圜土內之”鄭玄注:“鄉(xiāng)中無授,出鄉(xiāng)無節(jié),過所則呵問,系之圜土,考辟之也。” 參見《周禮注疏》卷12,阮元校勘:《十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第187頁下欄。鄭玄言“過所呵問”后即拘系“圜土”之獄?!吨芏Y·天官》“宮正。幾其出入”鄭玄注:“鄭司農云:‘幾其出入,若今時宮中有罪,禁止不能出,亦不得入,及無引籍不得入宮司馬殿門也。’”參見《周禮注疏》卷3,阮元??保骸妒涀⑹琛罚?1頁下欄。鄭眾言“今時”,則當時漢法也是拘止人身、使不出入。但盤詰本是幾察的應有環(huán)節(jié),若“苛人”僅為“盤詰”,《注律表》區(qū)分出是否以“罪名”盤詰人的二個罪名,并無意義;何況盤詰而受錢的惡性恐怕不及一般口恐喝得財者(非以告發(fā)犯罪相威脅者),若一般口恐喝得財非罪,則盤詰得財亦應非罪。
概言之,在秦漢時代,以幾察盤問或言語威脅得財者不一定成罪,“苛人受錢”在西漢中期后以令創(chuàng)制,其時只有超過口頭盤詰或威脅限度的拘止人身而受錢者才有成罪基礎。
沈家本對“呵人受錢”與“恐猲取財”的看法值得關注:
“呵人受錢”或謂即恐猲取財。然《漢律》“恐猲”目在《盜律》,必非一事。按《周禮·地官》:“比長。若無授無節(jié),則唯圜土內之?!弊ⅲ骸班l(xiāng)中無授,出鄉(xiāng)無節(jié),過所則呵問,系之圜土,考辟之也?!薄四俊昂侨恕?,當即鄭注所謂呵問。當呵問而受錢,后世差役受錢,而應傳者不傳,應拘者不拘,與此頗相似。故入之《請賕律》中,與恐猲實二事也。(32)沈家本:《歷代刑法考·漢律摭遺一·目錄》,第 1374頁。
沈氏認為“呵人受錢”在《雜律》,不確;他將“呵人受錢”解為“當呵問,受錢而不呵問”,也不合表文以遂行“苛人”作為得財手段的原意。但沈氏吸取經學成果,又在罪名層面區(qū)分了“恐猲”與“呵人”,認為本罪類于后世差役受錢而不拘傳人,點出了“呵人”本有正當事由。這在段注言此罪為“有治人之責者受其錢”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提示了本罪有特別主體,行為有履行職事的表面正當事由。
借鑒沈說可知,《晉書·刑法志》中的“苛人”是官吏以執(zhí)法為由施行的拘止人身行為,以此得贓的,則區(qū)分苛人事由,分別入于“苛人受錢”和“受賕”罪名:“不以罪名苛人”是官吏以涉嫌犯罪之外的事由拘止人,收受錢財者為“苛人受錢”罪,“以罪名苛人”是官吏以涉嫌犯罪為事由拘系人,收受錢財者入于“受賕”罪?!翱寥耸苠X”以官吏履行職事為基礎,這使其區(qū)別于一般主體實施的強制人身得財的贓罪,尤其是“持質”?;蛞蛉绱耍芪褐贫ㄐ侣蓵r將“苛人受錢”移入《請賕律》,而非如“恐猲人”“劫人”般入于《劫略律》。
罪名之創(chuàng)設自有其歷史背景和政策考量,作為罪名用字的“苛”與以《周禮》為核心的經史“訶”“呵”諸例不僅有時代隔閡,律意層面上的動作指向也有異。漢代文獻中的“苛”有超出必要限度的“細刻”意味,“苛”表“拘止”之例常見于官吏濫權情境?!翱寥恕弊锩男纬?,既可能源于“苛”與同樣表扣押的“拘”字有部件關聯,(33)惠棟云:“古文‘可’與‘句’通,《康誥》云‘盡執(zhí)拘以歸于周’,《說文》引《書》云‘盡執(zhí)抲’……”惠棟:《九經古義》卷7《周禮古義》,《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1冊,第425-426頁。《論衡·變動》篇在反駁災異論時以鄒衍見拘之冤對比屈原沉江、卞和刖足和扶蘇被殺等事例,言后者“又禍至死,非徒茍徙”?!墩摵庑a尅纷⒁齽⑴嗡旒猓骸芭嗡彀福禾铺m云:‘茍為拘之誤。’‘茍’或‘苛’之形訛,漢律有苛人受錢科,解‘苛’之字為‘止可’也。‘止可’合為‘’字。《玉篇》:‘,古文訶?!X’與‘徙’正同類也。”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57-658頁。此處“徙”亦應如見拘、刖足般是刑罰,指“流放”,故“訶”與“徙”非同類。據此解,“茍徙”是“苛徙”形誤,“苛”取“拘”意。也可能與漢代對官吏濫權拘止人的譴責立場有關:在治獄場景下,妄拘系人尤其是拘系罪人親屬屢被詔敕斥為“苛暴”行徑,如成帝時屢欲禁絕的“苛暴”即“一人有辜,舉宗拘系”,直至平帝元始四年尚以詔書強調治獄不得拘系犯法者婦女老幼親屬,責有犯者為“苛暴吏”。(34)分別見于成帝鴻嘉四年春正月詔(《漢書》卷10《成帝紀》,第318頁)、平帝元始四年春正月詔(《漢書》卷12《平帝紀》,第356頁)。在幾察場景下,只有超出必要限度的人身拘止才具有“苛暴”的可責難性,受錢者才構成“苛人受錢”犯罪。史料常見的津關“苛留”之“苛”亦有盤查超出必要限度意味,詔書與津關通行文書皆禁止之。在此背景下,創(chuàng)設“苛人受錢”罪名,以“苛”字表達官吏正常執(zhí)法和濫權拘止人的分野所在,將官吏“苛暴”具化為濫權“拘止人”,有其可能性。
檢視史料可知,官吏“苛人”類型多樣;不附加得贓情節(jié)的“苛人”常處在執(zhí)法與濫權之間的灰色地帶,漢代屢有規(guī)制,但整體上未將其納入律令體系以使其成為常規(guī)罪名。
“苛人”是對各類拘止行為的概括,根據場合和事由的不同,有守禁“苛止人”,津關“苛留止”,治獄“妄拘系”等不同表現。經史“呵”“苛”諸例涉及宮掖、關市、鄉(xiāng)里等處的幾察場合,“職雖不同,皆是守禁”;拘止人身者即為“苛人”。史載漢代“苛人”事例中,行止犯禁被拘者頗多。(35)如《漢書·李廣傳》記有李廣夜過霸陵亭,醉尉“呵止廣”并拘留李廣在亭下過夜;《東方朔傳》記有武帝期門射獵、從騎“見留”;《王莽傳》記有“大司空士夜過奉常亭,亭長苛之”。見《漢書》卷54《李廣傳》,第2443頁;卷65《東方朔傳》,第2847頁;卷99《王莽傳中》,第4135頁。
漢代重視津關管理,漢初即立法規(guī)范用傳制度。(36)《二年律令》的《關市律》《均輸律》《傳食律》等有其規(guī)定,《津關令》更獨立成篇,其498簡規(guī)定,通關需以“傳”,其上登錄通關者個人信息,要求“津關謹閱,出入之”。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84頁。文景時津關用傳之制曾有反復,(37)文帝十二年三月“除關無用傳”,景帝四年春“復置諸關用傳出入”。見《漢書》卷4《文帝紀》,第123頁;卷5《景帝紀》,第143頁。此后應成常制,西北漢簡中既有規(guī)范通關的詔令,(38)如肩水金關漢簡73EJC:590記有:“候官案丞相板詔令第五十三過塞津關獨以傳致籍出入。”釋文見甘肅簡牘博物館等編:《肩水金關漢簡(伍)》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第123頁。也多見傳文書,其文載明持傳人已經審驗,以“毋苛留止”“勿苛留”“(毋)苛止”套語指示司關者不得拘止其人。目前所見通行文書審驗事項主要有已履行徭賦[如 “更賦給”(39)如居延漢簡505·37A簡記有“張等更賦皆給”,釋文見中國簡牘集成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簡牘集成[標注本]》第8冊《居延漢簡[四]》,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30頁?!肮g(算)賦給”“更徭給”(40)如肩水金關漢簡73EJT10:222簡“算賦給”,73EJT10:228簡“更徭皆給”,釋文見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壹)》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144頁。],不是逃亡者和被通緝的犯罪在逃者(“非亡人、命者”(41)西北漢簡中“非亡人、命者”習見。居延新簡EPT59:613簡有“□亡人命者緩”,有學者注“亡人命者”為“指脫離戶籍逃亡在外之人”。肖從禮:《居延新簡集釋(五)》,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405頁。區(qū)分岳麓秦簡(肆)60-64簡“諸亡”與“命者”,并做梳理和討論的,參見陳迪:《〈岳麓書院藏秦簡(肆)〉60-64簡試析》,鄔文玲、戴衛(wèi)紅主編:《簡帛研究2018(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32頁以下。將秦及漢初逃亡區(qū)分為非因犯罪的一般逃亡和犯罪后逃亡,并分別討論其程序與刑罰的,參見張傳璽:《秦及漢初逃亡犯罪的刑罰適用和處理程序》,《法學研究》2020年第3期,第192頁以下。這一區(qū)分大體可移用于此。),也沒有因公事或獄事而受征遣(“無官獄征事”)等。
其中,未履行徭賦者或涉“逋使、乏徭”、逃亡等罪,“亡人、命者”本受通緝;對這類人見則拘扣,自不必言。“官獄征事”則需辨析。學者注居延漢簡213·17簡:“毋官獄征事,漢代傳文書中常用語。毋,即無,官獄,官事與訟訴事。征,指徭役兵役之類。”(42)中國簡牘集成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簡牘集成[標注本]》第6冊《居延漢簡[二]》,第252頁。另見居延漢簡505·37A簡注:“更賦皆給,同它處‘毋官獄征事’,專指沒有拖欠官方的更役、徭賦及刑事糾葛?!眳⒁娭袊啝┘删庉嬑瘑T會編:《中國簡牘集成[標注本]》第8冊《居延漢簡[四]》,第130頁。肩水金關漢簡73EJT9:29A簡尚見“毋官獄征遣□”。(43)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壹)》下冊,第103頁。包括徭戍在內的公事征遣可能以征書、致書等文書施行,(44)“遣”亦可用于徭戍。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一中蠻夷男子毋憂“告為都尉屯,已受致書,行未到,去亡”,廷報為“當要(腰)斬”。參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91頁。腰斬之刑應是針對屯卒逃亡而言,因此該“致書”在通行文書的一般意義外,還有標志“已遣,即屯卒”的作用。有“官獄事”而不從征召者將成為津關“苛人”事由,因此,是否有“官獄事”被征召就會成為申請傳文書的審驗事項。在此意義上,“官獄征事”可解為“官征事”與“獄征事”。“官征事”指“以縣官事征召”,“獄征事”指“以獄事征召”?!耙钥h官事征召”見于漢初《二年律令·雜律》183簡:“捕罪人及以縣官事征召人,所征召、捕越邑里、官市院垣,追捕、征者得隨跡出入?!?45)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33頁?!耙元z事征召”見于岳麓秦簡(肆)230-231簡所記秦《具律》:“有獄論,征書到其人存所縣官,吏已告而弗會及吏留弗告、告弗遣,二日到五日,貲各一盾?!?46)整理者:“征書,一種用以征召的官文書?!贬屛摹⒆⑨屢婈愃砷L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144、172頁。不從縣官事征召者如同罪人般被追捕,有獄事征召而稽程不會者計日處貲,表明因官府公事或審理刑案需要而征召人有強制性。
需注意者,前述傳文書審驗事項正是官吏拘止人的常見事由,這為理解張斐《注律表》“以罪名苛人”“不以罪名苛人”的類型區(qū)分提供了例證。“亡人、命者”是治獄中已明確嫌疑人并加以通緝的情形,以此為由拘止可疑人物正是“以罪名苛人”;若嫌疑人尚未確定或被通緝,征召懷疑對象的恐怕也屬于“以罪名苛人”。其他不涉犯罪嫌疑的拘止事由,包括未履行徭賦、治獄征召證人等情形,就應歸入“不以罪名苛人”。
漢代治獄“苛人”現象屢禁不絕。一方面,征召涉案人員常有超出限度煩擾百姓者,因此史載屢有詔敕申明官吏治獄需以時限,不得覆案小罪;(47)如元帝建昭五年詔稱“今不良之吏,覆案小罪,征召證案,興不急之事”(《漢書》卷9《元帝紀》,第296頁),和帝永元六年三月詔有“有司不念寬和,而競為苛刻,覆案不急,以妨民事”(《后漢書》卷4《和帝紀》,第178頁),魯恭上疏所言“以盛夏征召農人,拘對考驗,連滯無已”(《后漢書》卷25《魯恭傳》,第879頁)之弊,亦為其例。出土簡牘亦有例證,如肩水金關漢簡73EJT26:65記有“務平獄毋苛刻煩擾奪民時所察毋過詔條”,(48)釋文見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叁)》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第52頁。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永初二年臨湘縣文書摘錄詔書也有“當案驗遝召,輕微耗擾,妨奪民時,其復假期,須收秋,毋為煩苛”之語。(49)木兩行2010CWJ1③:201-11+201-26,釋文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貳)》,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70頁。諸例說明兩漢治獄濫權征召人、“拘對考驗”的問題突出。
另一方面,濫權“苛人”之甚者是以涉嫌犯罪為由拘系無辜。相關禁制已見于秦令,(50)如岳麓秦簡(伍)326簡記有:“及上書言事,得之故而諆求其過辠,以嬰絫而強辠之,若毋辠而久(系)以苦之,甚非殹(也)。不便?!?見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207頁。本簡應前接他簡,整條內容不可知,但“無罪而久系以苦之”前以“若”引導,此句與前事并列,而前事為故意虛構和加增罪名,可知“無罪而系”亦為故意為之,而非法律適用有疑的“疑獄”。兩漢亦多見于詔敕。漢代事例中固然有疑獄不決而久系者,(51)高祖七年詔言其時“獄之疑者,吏或不敢決,有罪者久而不論,無罪者久系不決”。參見《漢書》卷23《刑法志》,第1106頁。負責治安和治獄的官吏妄拘系人之事更為典型,如趙廣漢任京兆尹時奏請“令長安游徼獄吏秩百石,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此前官吏枉法拘系人者應較常見,故“長老傳以為自漢興以來治京兆者莫能及”。(52)《漢書》卷76《趙廣漢傳》,第3203頁。昭宣中興之際的長安尚且如此,他時他處的官吏妄拘系人之事亦不會少。(53)東漢同樣重視治理拘系無辜現象,有犯者被責為“煩苛之吏”。如和帝永元十六年七月戊午詔言天旱不雨“疑吏行慘刻,不宣恩澤,妄拘無罪,幽閉良善所致”,要求查處“煩苛之吏”。見《后漢書》卷4《和帝紀》,第192頁。永建元年,三公報復劾奏虞詡“盛夏多拘系無辜”,違反治獄時限且拘系無辜,“為吏人患”。見《后漢書》卷58《虞詡傳》,第1870頁。
漢代單純“苛人”現象主要是以天子詔告之“詔”與誡敕有司之“敕”加以規(guī)制,有些司法行政文書體現了詔敕要求。就津關苛留而言,前注引《漢書·成帝紀》所記陽朔二年秋,對關東水災流民欲入關者“勿苛留”,應是以詔敕下達,未確立一般規(guī)則。就治獄重事而言,兩漢也多以詔敕整頓。成帝鴻嘉四年春正月詔言“數敕有司,務行寬大,而禁苛暴,訖今不改。一人有辜,舉宗拘系”,可知此詔前已屢次誡敕有司,但效果有限。這也暗示此前并無律令上的罪刑常制。平帝元始四年詔云:“婦女非身犯法,及男子年八十以上七歲以下,家非坐不道,詔所名捕,它皆無得系。其當驗者,即驗問。定著令。”(54)《漢書》卷10《成帝紀》,第318頁;卷12《平帝紀》,第356頁。詔書專對治獄限定了“無得系”范圍,要求及時驗問、不得濫權拘系人,最后要求制訂“令”?!岸ㄖ睢币徽Z從反面說明此前律令體系內不存在專門規(guī)制;此詔也僅是針對治獄案驗問訊的寬憫舉措,并未禁絕一切拘系人手段。目前未見此令內容,推測未必有罪刑規(guī)定;此后此類拘系犯罪者老幼及女性親屬的事例仍有所見。
西北漢簡所見“毋苛留止”多是禁止津關苛留人的程序套語,存在于日常行用的傳文書中。與史籍所載詔敕相應,禁止治獄妄拘系人的規(guī)定也出現在司法行政文書中,如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竹簡2010CWJ1③: 264-111記有“日無妄拘毄無罪犯時禁如律令”,(55)釋文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168頁。較為典型。“無妄拘系無罪”數見于簡牘文書,有時還附加禁止毆擊人的要求,(56)如合檄WJ1③: 285有“毋佝(拘)(系)無罪、毆擊人”。釋文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選釋》,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第202頁。應是規(guī)范治獄拘系人的習語,說明日常文書在形式上反映了詔敕要求。
總體而言,單純“苛人”未被納入罪刑體系,律令未專設罪名。
兩漢時期,“苛暴吏”的“苛人”行徑雖屢經詔敕整頓,但從未禁絕。其原因或許是:
其一,效率與公正的平衡要求決定了當時難以通過律令來規(guī)制官吏執(zhí)法中的苛人行徑。拘止人是官吏履行從基層治安到宮掖禁衛(wèi)職責的必需手段,要為官吏執(zhí)法留下彈性空間,就難以在律令體系內制定剛性的罪刑規(guī)定。面對濫權苛人現象,隨時以詔敕形式加以整飭是必然選擇。刑獄事最重,立法者仍無意(似乎也無法)將單純治獄苛人行為成罪化;對非治獄苛人的處置更為放任。
其二,單純苛人未必產生直接且客觀的危害后果,難有入罪標準。以治獄來看,濫權拘系人主要表現為非時拘系人和拘系無辜,即使有煩擾百姓、干擾農忙乃至涉案人瘐死獄中的各種危害后果,通常也是間接的,難以成為量刑依據。這不同于殺傷類人身侵害犯罪,也不同于計贓量刑的贓罪。
其三,官吏苛人根源還在于漢代官僚系統(tǒng)整體運作之弊。有論者已指出東漢永平以來治獄風氣嚴苛,東漢中期“朝廷的施政理念與地方的治政現實之間存在難以協調的張力”。(57)參見馬力:《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孫詩供辭不實案”考證》,王捷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9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397-400頁。其時地方官吏尤其是州郡層級“不承用詔書”現象顯明,《太平御覽》引崔寔《政論》:“每詔書所欲禁絕,雖重懇惻,罵詈極筆,由復廢舍,終無悛意。故里語曰:‘州郡記,如霹靂;得詔書,但掛壁?!?58)《太平御覽》卷496《人事部》,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268頁下欄。地方官吏對禁絕治獄妄拘系人的詔敕長期懈怠,妄拘系人屢禁不絕,應即其例。
西北漢簡有“苛人受錢”罪例,許慎時代的廷尉以字解說此罪,可見此罪已是典型贓罪。張斐《注律表》分出“苛人受錢”與“苛人受賕”兩種苛人受錢類型,體現了不同層次的立法考量,說明此類贓罪創(chuàng)設過程似乎自有邏輯:《二年律令·盜律》60簡、《具律》93、95簡有“受賕”罪,晉志載《魏律序略》云漢“《令乙》有苛人受錢”。則兩種類型分別入漢律、令;張斐注泰始律表又云“不以罪名苛為苛人,以罪名苛為受賕”,泰始律又本乎漢律。綜上可知漢律令是將苛人受錢分為兩種,一為“以罪名苛人”,入律上“受賕”罪名;二為“不以罪名苛人”,入令上“苛人受錢”罪名??磥恚允欠瘛耙宰锩寥恕睘閾韯澐挚寥耸苠X類型是漢晉間一貫做法。
律上“苛人受賕”罪名暗合于兩漢禁絕治獄妄拘系人的政策考量,但二者有區(qū)別,律上的“以罪名苛人”應專指以涉嫌犯罪名義拘系人,不包括治獄時對被害人、證人或犯罪者親屬等其他涉案之人的征召驗問?!耙宰锩寥耸苠X,為受賕”的界定邏輯似乎在于:“以罪名苛人”是故意以涉嫌犯罪為名拘系非嫌疑人,此即枉法妄拘系人,以此手段受錢者屬于“受賕”。對此需說明四點:
其一,“以罪名苛人受錢”構成何種“受賕”罪名。《二年律令·盜律》60簡和《具律》93、95簡分別涉及“受賕枉法”和“治獄受賕出入人罪”罪名?!抖曷闪睢けI律》60簡:
受賕以枉法,及行賕者,皆坐其臧(贓)為盜。罪重于盜者,以重者論之。(60)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16頁。
作為罪名的“受賕枉法/不枉法”是對“以枉法為目的”的“受賕”的特別規(guī)定,暗含官吏“受有事人財”和“受(允諾)枉法請求”二要素。不過受賕者受財并許諾枉法的,不一定遂行枉法事;得贓是本罪核心要義,受賕不枉法亦為受賕贓罪。(61)《盜律》60簡之所以僅言遂行枉法、規(guī)定所枉罪與坐贓之盜罪以重論,恐怕是為減省律文——受賕不枉法者當然地需“坐贓為盜”,本無“以重論”的說明需求。對本條理解,可參見張傳璽:《秦及漢初贓罪構造試探——以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為中心》,中國政法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5輯,第39頁以下。
“以罪名苛人”事涉治獄,但應不涵蓋《具律》93、95簡的“受賕出入人罪”。《具律》93、95簡:
鞠(鞫)獄故縱、不直,及診、報、辟故弗窮審者,死罪,斬左止(趾)為城旦,它各以其罪論之?!酢酢酢鮾桑?、沒入、負償,各以其直(值)數負之。其受賕者,駕(加)其罪二等。所予臧(贓)罪重,以重者論之,亦駕(加)二等……(62)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2頁。
《具律》是以斷獄最后階段即確定罪與刑的環(huán)節(jié)中的各種規(guī)定為主要內容,本條即為此一階段中故出入人罪的專門規(guī)定;(63)唐律“受財枉法”條位于《職制》,“官司出入人罪”位于《斷獄》。雖然在魏晉律中有篇目增合、條文移置過程,唐律篇目內在邏輯與漢律已有差異,但二條分屬不同律篇的安排體現出一定延續(xù)性。受賕而出入人罪者加罪二等。“以罪名苛人”應主要發(fā)生在治獄先期階段的征召案問或追捕罪人環(huán)節(jié),尚未造成入人以罪的實際后果;因此不在《具律》的規(guī)制范圍。(64)此時不構成《具律》93、95簡“受賕出入人罪”。但若此后進入確認罪、刑的鞫論獄環(huán)節(jié),則“受賕”罪名將轉為“受賕出入人罪”,需擇所入之罪與受賕贓罪之重者,并加罪二等。
綜上,“以罪名苛人受錢”者,應有被苛者以錢賕請,和官吏受其賕請且允諾釋放被苛者的情節(jié);此時釋放被苛者的,構成《盜律》60簡之“受賕”。
其二,“以罪名苛人之受賕”包括罪案發(fā)生后故意拘系非嫌疑人以求財者,可能也包括捏造罪名拘系人,受錢后即行釋放者,因此本不會進入后續(xù)治獄環(huán)節(jié)。如此則需將“苛人受賕”與受系囚(已被拘系的人犯)錢、許枉法事的“受囚請賕之受賕”區(qū)分開。二者雖皆為受財允諾枉法,但前者是以受錢為目的、故意以罪名拘人,后者的拘系行為不是受賕者的自始策劃,受賕枉法意圖產生在拘系行為之后?!稘h書·薛宣傳》記有“受系囚錢”之“受賕”罪例,“池陽令舉廉吏獄掾王立,府未及召,聞立受囚家錢”,經查系王立之妻收受系囚錢財,王立本人不知情。薛宣移書池陽縣處置此案時稱“獄掾王立家私受賕”,即指其妻未告知本人、私下受賕。(65)《漢書》卷83《薛宣傳》,第3390頁。岳麓簡秦令可見“吏治獄,其同居或以獄事故受人財,不告治者,受者獨坐,與盜同法”的規(guī)定,如岳麓秦簡(伍)232-234簡,皆未言及治獄者親屬收受有獄者賄賂時是否有枉事的請求與允諾,其處置是“與盜同法”。這可能不同于“王立妻私受賕”案,后者“受賕”的處理在漢初是“坐贓為盜”。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145-146頁。
其三,“以罪名苛人受錢”是說苛人時即有求財目的,故意拘系無辜者勒索受財。這種贓罪自始存有故意,符合“受賕”贓罪所使用的“坐贓為盜”參引術語的主觀意圖特點。(66)使用“坐贓為盜”術語的贓罪與盜罪在主觀意圖上存在共同點,即對不當得贓的明知和主動追求。主觀意圖的相合之處似乎是特定贓罪得以使用“坐贓為盜”術語的核心條件。參見張傳璽:《秦及漢初贓罪構造試探——以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為中心》,中國政法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5輯,第50頁。
其四,“受賕”贓罪以“坐贓為盜”術語指向盜罪處置。在漢初,《二年律令·盜律》55、56簡規(guī)定了盜罪的計贓量刑方式,其他贓罪以“與盜同法”“坐贓為盜”等術語參引盜罪,由此大體構成“盜為基準、余贓約盜”的贓罪體系。(67)參見張傳璽:《秦及漢初贓罪構造試探——以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為中心》,中國政法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15輯,第4頁以下。但至少在西漢中期后,盜罪本身計贓等級就已發(fā)生變化,參引盜罪的其他既有贓罪或許仍可與盜罪掛鉤,“苛人受賕”即應如此。
以往觀點對“苛人受錢”理解不一,難以圈定材料、總其事狀、溯其源流。即令明確了“苛人”為拘止人之意,因苛人事由范圍不定,也難較全面歸納其罪狀與刑罰特點。居延新簡E.P.T51:477簡記有“苛人受錢”:
雖然本條確切年代未知,但它仍為推測“苛人受錢”罪名的創(chuàng)設時間與刑罰特點提供了信息:筆者另文專述,西漢中期前后贓罪參引盜罪的術語用法發(fā)生過變動,計贓等級也有調整,說明其時原贓罪體系被打破,至遲在宣帝時及稍后,新贓罪體系基本結構已初步呈現:盜罪內部至少分化出二百五十錢和五百錢二個計贓上限,前者可見于以官吏為主體的主守盜,后者可見于凡盜,二者大概仍沿襲了秦以來主守盜加罪二等的關系;“與盜同法”和“坐贓為盜”術語趨向統(tǒng)一;原來參引主守盜和凡盜罪計贓量刑規(guī)定的各種贓罪,其計贓上限同步調整為二百五十與五百錢。“忠苛人受錢”條的“臧三百以上”計贓上限與眾不同,(69)長沙尚德街東漢簡牘記有“臧錢三百鬼新白粲”(牘212正)、“臧四百完城旦”(牘254背),釋文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長沙尚德街東漢簡牘》,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221、224頁。有學者認為二條為“盜贓處刑”,但“量刑標準則更為細致,也與秦、西漢的相關量刑標準完全不同”。參見羅小華:《尚德街簡牘雜識》,姚遠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7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121-122頁。亦有學者認為據二條所見,“計贓等級似以百遞進,刑罰也依次上升”。參見徐世虹:《西漢末期法制新識——以張勛主守盜案牘為對象》,《歷史研究》2018年第5期,第11頁。但牘文僅言“贓”,非專指盜罪之贓;僅言“三百”“四百”而無“盈”“滿”“過”“以上”等字來標示計贓上下限,亦非計贓等級。本文暫不將此“臧錢三百”作為其時計贓一等,更不將其作為特定贓罪的計贓上限。據此可知:
一方面,此處“苛人受錢”不是按“受賕,坐贓為盜”來計贓,忠所犯的不是“以罪名苛人”的“苛人受賕”,而正是“不以罪名苛人”的狹義的“苛人受錢”,說明其時此罪已經創(chuàng)設;
另一方面,“苛人受錢”罪計贓上限與盜罪無關。在秦及漢初,贓罪基本都以“與盜同法”“坐贓為盜”術語參引盜罪規(guī)定,個別罪名是在“與盜同法”基礎上加罪或減罪。創(chuàng)設“苛人受錢”贓罪時如參引盜罪,則計贓上限應靠向五百或二百五十錢;但本條“苛人受錢”計贓上限既低于凡盜,又高于“受賕”的二百五十以上。這要么說明,“苛人受錢”罪名創(chuàng)設時參引盜罪、但在贓罪體系調整時其計贓上限脫離盜罪、另行規(guī)定為三百錢;要么說明,“苛人受錢”罪名創(chuàng)設之初就未參引盜罪,而是直接規(guī)定了三百以上的計贓上限。目前所見其他官吏贓罪如“受所監(jiān)”等,在景帝及之前史料中是參引盜罪,之后則以“二百五十以上”為計贓上限;對比可見,“苛人受錢”罪名創(chuàng)設時直接規(guī)定三百以上的計贓上限的可能性更大。
若如此,“苛人受錢” 罪的創(chuàng)設應以西漢贓罪體系調整為背景,其計贓上限自始就與盜罪無關。明確這一點的意義在于:一方面,立法者不是簡單地將其納入律中既有贓罪罪名下,而是特意以令單立罰則,以別于律上其他贓罪,包括附麗律上“受賕”罪的“以罪名苛人受錢”。這種推測符合晉志“《令乙》有苛人受錢”之說。另一方面,“苛人受錢”不入律的關鍵點是它不再參引盜罪計贓規(guī)定,而是規(guī)定了不同于既有贓罪的計贓量刑方式。這是在有意識地區(qū)分苛人情節(jié)惡性程度、分辨刑罰輕重,從刑罰均衡角度調整贓罪體系。唐律“六贓”體系中各正贓的罪與刑互不參引,輕重自成一體,罪與刑堪稱均衡。揆其源頭,其在此乎?
終漢之世,“苛人受錢”罪名一直存在。許慎時代的廷尉還專一以字斷法,以明“苛人”的“拘止人”之意;所斷之法,恐怕就是《令乙》上“苛人受錢”罪。到曹魏制定新律時,整合律、令、科,《晉書·刑法志》載《魏律序略》記有:
(漢)《盜律》有受所監(jiān)、受賕枉法,《雜律》有假借不廉,《令乙》有苛人受錢,科有使者驗賂,其事相類,故分為《請賕律》。(70)《晉書》卷30《刑法志》,第924頁。首句原作“《盜律》有受所監(jiān)受財枉法”?!笆芩O(jiān)”是獨立罪名,《二年律令·盜律》60簡有“受賕枉法”罪名,故改動如上。
可知漢律令體系中隸屬《盜律》“受賕枉法”的“苛人受賕”與隸屬《令乙》的“苛人受錢”一并移入《請賕律》律篇。晉泰始律以漢律為底本,但在律篇設置和律令分野方面,多借鑒魏律。晉志載泰始律“分《盜律》為《請賕》《詐偽》《水火》《毀亡》”,可知晉律襲魏律置有《請賕律》篇目;前引《注律表》言“律有事狀相似而罪名相涉者”,則可知其時諸罪皆在“律”內,符合杜預所謂“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的律令分際;又特意區(qū)分“苛人”與“受賕”,可證“苛人受賕”與“苛人受錢”亦應同在泰始律《請賕律》篇內;二罪既被區(qū)分,條文所屬和刑罰設定仍應有異。
沈家本《漢律摭遺》蒐輯漢律令條目、罪例堪稱詳明,對“呵人受錢”則下按語曰:“無事可證,缺之?!?71)沈家本:《歷代刑法考·漢律摭遺八·雜律》,第 1516頁。若沉浸《說文·敘》時代背景就會發(fā)現,許慎當時已有“苛人受錢”罪名,廷尉以字說律指明了此罪實為“拘止人而受錢”。
既得正名,罪例自然明了,法律概念的本義、歷史形態(tài)和變動軌跡就會隨之明朗。漢代“苛人”“苛人受錢”法律規(guī)制的輪廓也呼之欲出。
就“苛人”言,《漢書》《后漢書》告訴我們,漢代立法者對治獄拘系人、津關苛留人等各有規(guī)制,但多寓于詔、敕,西漢晚期則有條件地“定著令”;西北漢簡與東漢簡牘告訴我們,不僅禁制拘系人、苛留人的詔、敕屢有所見,且貫徹于相關公事規(guī)范,“毋苛留止”“毋妄拘系人”成為傳文書與治獄案驗文書的習語。但“苛人”事由不一,常處于官吏執(zhí)法的灰色地帶,難以制定剛性規(guī)定,使其成罪。
就“苛人受錢”言,《晉書·刑法志》告訴我們,官吏拘止人而受其錢是“以威勢得財”之贓,其中“以罪名苛人受錢”入于律上既有“受賕”罪名,其他“不以罪名苛人受錢”則由令另設專條,西北漢簡所見“苛人受錢”之例更暗示,此罪的創(chuàng)設應以西漢中后期贓罪體系調整為背景,計贓量刑方式被有意識地區(qū)別于律上既有贓罪。
“苛人受錢”罪具有延續(xù)性。此罪名散見于漢晉史料,張斐《注律表》的區(qū)分邏輯與《說文·敘》中廷尉所釋律意相通,可見在漢晉法律革新之際,此罪罪狀尚穩(wěn)定未變。此后至隋唐,律典篇目條文拆并改易,“苛人受錢”罪名消失。
古代“苛人受錢”現象恐怕與秦漢以來的官僚制密切相關。官吏履行職事是其“苛人”的“正當程序”外衣,這常給官吏以彈性空間,使其得以受錢納賄;法律就不得不予以規(guī)制。漢唐法制在“事”“罪”兩端的平衡與轉化,典型地體現在涉刑獄事之贓的立法方面;對“以罪名苛人之受賕”從“罪名之制”的《盜律》移入“事律”的《職制》的歷史邏輯的探究,可待將來。
(小稿曾先后得到王安宇、陳迪、張香萍和春楊教授等師友指正,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