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柳蓉
命運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掠過天際時,所有人都以為那只是一顆平常的星星。
黃昏,安安在淡金色的霞光里爬上老舊的水泥臺階,輕盈如貓。樓梯間白漆斑駁的墻因為光與影,顯得不再那么破舊。
安安有些頭疼,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感冒了。
她偶爾會聽到雨聲和風聲在耳邊掠過,仿佛在遙遠之處發(fā)生了一場不為人知的風暴。
安安掏出校服口袋里的銅鑰匙打開門,然后走進廚房做飯。房子是爸爸留下來的,距離媽媽工作的醫(yī)院和安安讀書的學校都很近,所以母女倆并沒有搬走。媽媽身為護士長,工作繁忙,所以安安很小就學會了照顧自己。
忙完一切,安安坐在沙發(fā)上,從書包里拿出家庭作業(yè),想要用橡皮擦掉作業(yè)本上的腳印。
她微微垂著頭,努力不去想下午在學校里的遭遇。
月光照在客廳窗戶上,風不知從何處吹拂而來,然后無聲無息地包裹住安安。她的腦海里似乎也起了風暴。
安安聽到了雨聲,是那么清晰的雨聲。雨滴敲打著金屬屋頂,如擊鼓聲,又像是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四周熟悉的一切變得模糊,然后從模糊景象的背后,另一個畫面漸漸浮現(xiàn)。
小小的屋子里雜亂無章,棕色花紋的沙發(fā)塌了一半。墻上掛著古怪的野獸頭骨。最奇怪的是角落里的卵形艙,它有著玻璃的質感,仿佛有光霧在卵形艙上流動。窗外,已經(jīng)大雨滂沱。
安安一動不動地坐著。自己是因為頭疼產(chǎn)生了幻覺嗎?為什么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無比真實?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穿著校服,而是穿著樣式古怪的衣服。更奇怪的是,她的書包和作業(yè)本都消失了!
安安有些驚慌,她抬起手想要揉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上有著密密麻麻的細碎傷口。
這不是她的手!
她發(fā)現(xiàn)小屋的門上并沒有把手,門嚴絲合縫地關著,無法推開。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野獸的吼叫聲,那聲音仿佛海潮般籠罩著整個小屋,宛如鯨魚的叫聲,蒼涼而古老。
一只野獸的頭顱出現(xiàn)在窗外,它是那么巨大,以至窗戶只框住了它眼睛的部分,布滿了黃綠色花紋的眼珠看向屋內。
安安僵硬地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就在這個時候,古怪的小屋變得若隱若現(xiàn),安安熟悉的家從莫名的深淵里浮出。她聽到窗外小孩歡快的尖叫聲,他們大概是在院子里拿著玩具槍奔跑吧!
自己剛才一定是魘住了。安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白皙的小手,無比心安。然后,她看到自己作業(yè)本上的腳印旁邊多了一行字:你是誰?
陌生的字跡讓安安的呼吸都凍結了。媽媽還沒有回來,家里沒有其他人。是誰在自己恍惚時,寫下了這行字?
之后的幾天,世界各地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不少發(fā)生頭疼、眩暈癥狀的兒童。專家們說,也許那是彗星綜合征。很多病沒有來由,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如同捉摸不定的天氣或命運。
安安換了一個新的作業(yè)本,將寫著“你是誰”的作業(yè)本藏在了抽屜深處。她沒有把自己古怪的經(jīng)歷告訴任何人。媽媽回家時總是一臉疲憊,她不想讓媽媽再為自己擔憂。
只是,在清晨夢醒的剎那,安安總會想起在滂沱大雨里那個古怪的小屋以及屋外巨獸的眼睛。那樣的巨獸大約有她居住的舊樓那么高,讓她聯(lián)想到圖畫書里描述的史前怪獸,它從時間的縫隙里以幻夢的方式出現(xiàn)在安安面前。
星期一的下午,體育課如約而至。安安被人堵在了更衣室。
轉學生高麗伸手按著她的肩:“安安,你答應給我的錢呢?”她比安安高一些,眼底仿佛結了冰,又像是有陰郁的火焰在燃燒。
安安微微垂下眼簾:“我沒那么多錢。”
她并沒有答應高麗什么。她知道無論自己答應或是拒絕,高麗都不會停止她的游戲。幾天前放學的時候,高麗和另外兩個人把她堵在了學校附近的小巷里。高麗說,一切都是安安的父親欠她的。十二年前,安安爸爸開的車在深夜的盤山公路出事,同車的人中就有高麗的爸爸。
安安出生時,她的爸爸已經(jīng)去世好幾個月了。她只見過爸爸的照片和爸爸為還沒出生的自己準備的小玩具。爸爸不知道她是女兒還是兒子,所以準備了雙份玩具。
高麗拍了拍安安的臉:“你耍我?”
安安的一側臉頰微微發(fā)紅,屈辱的感覺讓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不喜歡這樣。就在這個時候,她再度聽到了雨聲——雨水從時光的盡頭洶涌而來,四周的世界漸漸淡去,像時光的舊影。這一次,安安站在雨地里,她右側的不遠處是一座廢棄的超市。
藍色的藤蔓近乎包裹住了超市巨大的招牌,雨滴砸在安安的臉頰上,有些疼痛。
身旁的少年碰了碰她的胳膊,棕色的眼睛里有著擔憂的神色:“我們需要進超市避雨,你還在頭疼?討厭的命運彗星綜合征?!?/p>
安安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戴著黑色的手套,手里握著一把沉甸甸的匕首。她站在陰郁的雨水里,看著陌生的少年走向超市,他腳下的水泥地裂開了許多地方,不遠處的泥地里居然有著數(shù)個巨大的腳印。冰冷的感覺從安安的腳后跟攀爬而上,她連忙跟著少年走進了超市。
這座超市已經(jīng)被植物占據(jù)了大部分的墻面,空蕩蕩的貨架上滿是厚厚的灰塵,安安忍不住想要知道這座城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南側整面墻的玻璃碎掉了一些,冷風從外面鉆了進來?;薨档奶旃饫铮舶猜牭搅松成车穆曧?。
緊接著,她在不遠處黑暗的角落里看到了浮在半空中的幾點火光。不!那不是火光,是野獸的眼睛!
雨聲消失了,安安有些頭疼,她扶住更衣室的衣柜,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高麗正趴在地上看著她。高麗眼中的憤怒和嘲弄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安安有些發(fā)怔,她想要說什么。她疑惑的視線落在高麗的兩個跟班身上。她們臉色發(fā)白,在安安的注視下不自覺地顫抖著。
安安沉默地換了體育課要穿的運動衣,然后徑直離開了更衣室,沒有人再阻攔她。她知道,也許前幾天的那個黃昏和剛才的幾分鐘都不是幻夢。她似乎和某個陌生的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女孩交換了意識,就那么短短的幾分鐘。
黃昏的城市里,無數(shù)人匆匆趕往自己的家,卸下疲憊和偽裝,就像鳥兒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白晝,回到窩里靜靜看著夕陽西下。
安安回到家時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推開廚房的門,看著忙碌著的媽媽,不知道為什么鼻尖微微發(fā)酸。十二年來,她和媽媽守在一起,她從未想過媽媽會不會寂寞。
母女倆一邊吃飯一邊說著瑣碎的話。安安喜歡吃媽媽做的飯,喜歡媽媽看著她的眼神,喜歡媽媽和自己聊天。偶爾,媽媽會提及爸爸,就像爸爸還活著一樣:這是你爸爸喜歡的花,這是你爸爸喜歡的球隊,這是你爸爸喜歡的顏色。
安安想起了什么,她遲疑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了口:“班上前不久轉學來的女生叫高麗。
她說,爸爸出車禍的時候,她的爸爸也在那輛車上。”
媽媽拿著筷子的手頓住,她的笑容凝固了,就像是被安安的話擊碎了心里藏著的花朵。
十二年前,丈夫跨省追捕逃犯,離家時只是小心翼翼地給了懷孕的自己一個擁抱。三天后的夜里,她接到丈夫車禍去世的噩耗。有時候,她覺得丈夫還活著,只是無法觸摸。他在這個家里靜靜看著女兒出生長大,看著自己一天天老去。她早晨洗漱時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恍惚覺得這十二年如閃電如露水,是夢境也是幻覺。
“沒人知道車禍是怎么發(fā)生的。你爸爸和孫叔叔因公殉職,那名逃犯確實姓高。我們安家不欠任何人?!眿寢屍降鼗卮?,再度夾菜吃飯。沒有人再說話。
電視新聞里正在播放關于命運彗星的消息。它正在逐漸靠近地球。值得慶幸的是,它大約只是會擦著月亮掠過地球,繼續(xù)它的旅行。
安安又開始頭疼了,她匆匆回到房間,在書桌上的作業(yè)本里寫下了一句話:我是安安,你是誰?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