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無何真我里
——析蘇軾對《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接受

李 菁

（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傳媒學院 天津 濱海 300450）

蘇軾一生宦海浮沉，曲折坎坷。在這苦難、波折的生活境遇下，有著文豪這一身份所特有的敏銳觀察力和睿智思考能力的他，無不促使他對現(xiàn)實人生作出深邃精微的思考，重新審視人生的意義。這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評價言：“蘇軾算不得擅長抽象思辨的哲學家，但他通過詩詞文所表達的人生思想，比起他的幾位前賢如陶淵明、王維、白居易等來，更為豐富、深刻和全面，更具有典型性和吸引力?！盵1]蘇軾一生深受道家，尤其是莊子的影響。在蘇軾的詩詞里，《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這個典故至少出現(xiàn)了七次，這是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

既有的研究較少從典故的角度深入解析蘇軾詩詞中的“無何”。陶慧認為蘇軾追尋的是存在于心靈之上的逍遙自適的“無何有之鄉(xiāng)”。[2]寧雯也論述了“無何有之鄉(xiāng)”是蘇軾內(nèi)心保有的終極歸宿。[3]兩位學者都是認為蘇軾的“無何”是心靈向往的境界，這對此文有重要的啟發(fā)作用。但是，以上學術成果并沒有過多揭示蘇軾詩詞“無何”的豐富含義，以及其與《莊子》“無何”之間的密切關系。蘇軾詩詞創(chuàng)作多次引用《莊子》的“無何有之鄉(xiāng)”，這絕非文字符號的簡單重復，另有深意。蘇軾自幼與莊子有著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蘇轍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云：“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4]因此，本文以蘇軾詩詞的“無何”典故為研究對象，探析蘇軾對《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接受。

一、概說《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的雙重含義

《莊子》的語言充滿了詩學的韻味，多以寓言說理，言簡意賅卻又意境深遠?！盁o何有之鄉(xiāng)”雖字句簡短，而蘊含的含義實則有表層與深層之分。

（一）表層含義：一處廣莫無垠、空無虛幻的天國

“無何有之鄉(xiāng)”的表層含義，是指它字面上的綜合意思。“無何有之鄉(xiāng)”在《莊子》一書中，總共出現(xiàn)了四次。成玄英為《莊子》作疏，將其解釋為：“無何有，猶無有也。莫，無也。謂寬曠無人之處，不問何物，悉皆無有，故曰無何有之鄉(xiāng)也。”陸德明《釋文》：“‘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謂寂絕無為之地也。”[5]今人陳鼓應則解釋為“虛寂的鄉(xiāng)土”。[6]39根據(jù)各家的注疏與解釋來看，“無何有之鄉(xiāng)”指一處廣莫無垠、空無虛幻的天國，這是它字面上的表層含義。

（二）深層含義：逍遙自適的精神樂園或人逍遙自得、自然純真的生命狀態(tài)

“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深層含義，是指它在寓言情景下所含有的意思。成玄英等人只對“無何有之鄉(xiāng)”這一詞做出了個別對象的解釋，他并沒揭示“無何”的深層含義。要把握“無何”的深層意義，必須將其放在更為廣大的能包容該物存在的背景之下進行考察和解釋。正如馬克·昂熱諾學者在《問題與觀點》中，表達了他對個別解釋對象的看法相類似，他說：“個別對象一般沒有解釋的必要，只有當它們在某個既定的背景中產(chǎn)生問題時，解釋活動才介入。所以解釋所涉及的背景是意義產(chǎn)生的一個前提條件。”[7]“無何有之鄉(xiāng)”應當放在《莊子》篇目中所在的寓言進行闡釋，以期有助于我們把握“無何”深層的含義。

在《逍遙游》里，“無何有之鄉(xiāng)”是在莊子和惠子討論大樗有無用的寓言之內(nèi)?；葑哟砹艘话闶廊说纳鐣F(xiàn)實意義的價值取向，只關注能為我所用的一面、即實用性。而莊子眼里，大樗雖是至大無用但它還是有存在的價值。它的價值不在現(xiàn)實世界里體現(xiàn)，應當是種植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這個廣莫無垠、無性命殺害的地方里。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大樗不會受到斧頭等象征有害事物的傷害，體現(xiàn)出因它的無用而帶來的無害與自由，不但保全了它原本的樣貌，還保存了它的自然本性和生命本真存在的價值意義。大樗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是可以逍遙無待，自由而無害。即，“無何”是個自由無害的世界。

在《應帝王》，“無何有之鄉(xiāng)”出自無名人這個寓言人物之口?！肚f子》寓言人物的名字是富有深義的。王博先生是從寓言人物的名字寓意來解讀文本，他說：“單純從名字上來論，日中始和無名人就可以成為一個對子。當日中始享受著權力帶來的支配他人的樂趣時，無名人卻在無何有之鄉(xiāng)游歷?！盵8]134可見，無名人是不受權力支配的人，他不追求權力以及不以權力為樂。他是“與造物者為人”，即他與大道為友。他是一個已經(jīng)領悟“道”的意義的人。他的處世態(tài)度就是拒絕權力威脅與逼迫，順應萬物自然，聽任心靈自由。而與無名人相對的日中始，他代表著這一類人——利用手中的強權去威逼百姓服從的人。按照王博教授的話來理解就是：他們“以人從己，很明顯地把自己擺在了如太陽般‘中心'的角色?！盵8]133《應帝王》的題解，主要是闡釋莊子的政治哲學。那么，通過日中始和無名人的比較，我們也可以略窺莊子所向往的理想政治王國。他的理想政治王國是君主不以權力威逼百姓遵守與服從，不強權自我私意與他人。對莊子個人而言，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他就是自己生命的主宰，不受到任何的脅迫，能順心自由、順物自然。

在《知北游》里，“無何有之官（鄉(xiāng)）”是在東郭子問“道”這個寓言里，莊子回答“道”是無處不在。莊子還邀請東郭子一起游“無何有之鄉(xiāng)”，并且一起順應自然無為（自由無拘束地遨游）。他們的心境是“恬淡而安靜，漠然而清虛，調和而悠閑”[6]663。這般心境是何等安然自適與逍遙自由！在這個寓言中，“無何有之鄉(xiāng)”是莊子和東郭子體“道”的地方，他們認識到“道”：在空間上是無窮盡，在時間上是無始終；“道”本身無界限，無聚散，并且遍布在天地萬物之中。換言之，人遨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這個地方時，心情不僅悠閑舒暢，人們還能夠在此消解時空之困。

在《列御寇》里，“無何有之鄉(xiāng)”是在朱泙漫技成而無所用其巧的寓言里。這寓言批評凡夫的心智時刻關注著應酬交際或是一些勞弊精神的淺陋事情，因此他們無法引導眾物達到太一形虛的境界。只有至人的精神是歸向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因為“至人無己”。徐復觀先生曾說：“莊子的‘無己'，讓自己的精神，從形骸中突破出來，而上升到與萬物相通的根源之地?！盵9]“無何有之鄉(xiāng)”在此寓言中是一個與萬物相通的根源之地、是一個太一形虛的境界。在此境界中，人的精神是自適逍遙的。

在《莊子》寓言故事里，無論是植物大樗，還是寓言人物如無名人、莊子等，他們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首先是作為一個自然、純真生命的存在個體，他們能夠保持著原始生命的自然與自適的逍遙狀態(tài)，他們就是自我個體生命的主宰者。其次，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他們能“齊一”看待事物，破除“有用”與“無用”的價值衡量標準。最后，他們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能消解因塵俗社會習染而來的功利心，以及現(xiàn)實世界中的精神困擾。在“無何有之鄉(xiāng)”之前，莊子多是冠以“游”字。王中江教授對“游”字的實質做出解說：“莊子的‘游'是‘神游'，是在‘精神世界'中‘無限'的漫游和逍遙。”[10]

總結以上所述，“無何有之鄉(xiāng)”是這樣的一個境界——逍遙自適的精神家園，可引申為人逍遙自得、自然純真的生命狀態(tài)。因此，“無何”典故的深層含義有兩層：一是指逍遙自適的精神樂園，二是指人逍遙自得、自然純真的生命狀態(tài)。

二、蘇軾對《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接受

莊子漫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就是“讓自我真正回到精神的家，使自我‘詩意'的‘棲居'、自由的存在”[10]。他的這種做法，歷代受挫的知識分子都熱衷仿效，曠世文豪蘇軾也不例外。

（一）引用“無何”典故創(chuàng)作詩詞

典故是指詩詞等作品中引用古代的故事和有來歷出處的詞語?！盁o何”是“無何有之鄉(xiāng)”的簡稱，“無何”一詞出自于《莊子》。潘萬木在《漢語典故的文化闡釋》中還以使用頻率為條件對“典故”做出界定，他認為：“典故是在具體的文本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并不斷地重復使用，才有資格成為典故?！盵11]“無何”一詞自先秦莊子首次運用后，它在后代文人創(chuàng)作中也是不斷地被重復使用。唐代白居易的《讀莊子》云：“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xiāng)?！盵12]宋代蘇軾《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云：“廣陵陽羨何足較，只有無何真我里?！盵13]1293東坡詞也有引用“無何”一詞，如《滿庭芳·歸去來兮，清溪無底》：“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波。”[14]出自于《莊子》的“無何”一詞，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不斷重復使用，成為沉淀著歷史記憶的典故。

蘇軾的詩詞里，《莊子》的“無何”典故出現(xiàn)多達七次。以紂、王編著的《蘇軾詞編年校注》和孔禮凡點較的《蘇軾詩集》為底本，本文輯出蘇軾詩詞里出現(xiàn)“無何”的篇目如表1：

表1 蘇軾詩詞中的“無何”篇目

由表1 可以看出，蘇軾在熙寧八年外任密州官職時首次引用“無何”典故，而在元豐年間，他引用“無何”的次數(shù)最多，直到他謫遷到儋州，仍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蘇軾總是在他外任或貶謫的時候引用《莊子》的“無何”。這表明，蘇軾引用“無何”典故與他仕途謫遷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其次，蘇軾在不同的時間以及不同的地點引用“無何”，暗示了他創(chuàng)作詩詞時引用“無何”的主觀情感是不同的，那么“無何”在特定作品中的意蘊也是不同的。這與上文提及《莊子》“無何”的雙重含義也是密切相關。

蘇軾在不同的詩詞，不同的時間以及不同的地點引用“無何”典故。他這種的用典方式就是同典異用。同典異用就是利用典故的多義性，在不同詩詞中使用同一典故[15]。但典故的意義往往產(chǎn)生于繼承和革新的張力關系中[11]。運用者在創(chuàng)作時因受到主觀情感等因素的影響，對典故的使用也會產(chǎn)生細微的差別。那么，典故在具體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意蘊也不盡相同。

1.廣莫無垠、空無虛幻的天國

熙寧八年（1075）正月，蘇軾寫下《喬太博見和復次韻答之》一詩，此時他在密州任職。在密州，蘇軾經(jīng)常受困于病魔，導致他疏于政務，但他得到了喬太博等人的幫助。因此，蘇軾故作此詩寄答喬太博，旨在表達對喬敘和段繹的感恩以及頌贊之情。但是詩篇的筆墨，更多是側重于蘇軾慨嘆自己年老多病且非才。詩歌云：“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其間互憂樂，歌笑雜悲嘆。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須臾便堪知，萬事風雨散。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逝將游無何，豈暇讀城旦。非才更多病，二事可并案。”[13]613蘇軾不僅受困于病魔，還感覺自己被命運之神捉弄，始終無法違拗命運的戲弄。他開始認識到世間萬事都如風雨一般飄散無常。人生短暫的悲哀之感與世事無常的虛幻之感，也始終縈繞在他的心中。于是，他唱出了“逝將游無何”的心聲。“無何有之鄉(xiāng)”作為一處廣袤無垠、空無虛幻的天國，正是此刻對人生感到虛幻無從的蘇軾所向往的地方。他內(nèi)心深處也有無力于時命囿限的一絲絲悲哀。在這首詩里，蘇軾以追尋空無虛幻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來展開他對虛幻人生的思考。

2.逍遙自得、自由不羈的生命狀態(tài)

《十拍子·暮秋》寫于元豐六年（1083）九月，此時是蘇軾被貶到黃州的第三年。上闋的黃花凋謝零落，暗示了重陽佳節(jié)已經(jīng)過去，可蘇軾飲酒的閑情逸趣卻不減?！安坏煤炇鸸隆钡膾烀俾?，時常讓他倍感“日月長”。但他并不因此而消沉低落，他仍舊新開九醞暢飲美酒。他雖酒意濃濃，醉后卻吐出“身外儻來都似夢”的人生哲理?！皟瘉怼编u同慶等人箋注為“身外不意忽來之物”[14]477，即富貴、榮譽、名利等是不受人意志掌控的外在事物。經(jīng)過“烏臺詩案”后，蘇軾醒悟到：功名等身外之物就像是夢一樣變幻無常，令人捉摸不定，執(zhí)著這些事物會勞役人的身心，戕害個體生命。于是，他以醉態(tài)進入逍遙的“無何有之鄉(xiāng)”，渴望自由無拘束地遨游于此，獲得身心的逍遙自適。蘇軾逍遙自適的心態(tài)，下闕的“玉粉旋烹茶乳，金薤新?lián)v橙香”[14]477能體現(xiàn)出來。他悠閑自娛地以烹飪美食為樂，沉浸在美食生活的快樂之中。他不僅逍遙自適，更是以四個“狂”字表現(xiàn)出他的狂傲不羈。“醉里無何即是鄉(xiāng)”展現(xiàn)了蘇軾在空間存在中追尋逍遙自得、自由不羈的生命狀態(tài)。

紹圣四年（1097），蘇軾貶居到儋州，其《午窗坐睡》：“此間道路熟，徑到無何有?！盵13]2286蘇軾在夢鄉(xiāng)中進入“無何有之鄉(xiāng)”，他對此地有著似曾相識的感受，這是他愜意、逍遙的生命狀況的反映。蘇軾將莊子“無何”所體現(xiàn)出來的逍遙自得生命狀態(tài)，實踐到在他的貶謫生活中，甚至是以此作為人生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不斷地追尋著。

3.逍遙自適的現(xiàn)實家園

元豐七年（1084），蘇軾得知王鞏南遷歸來，寫下唱和詩《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王鞏與蘇軾關系密切，他也是因“烏臺詩案”事件受到牽連的人員之一，他也不幸難免于貶謫。蘇軾以議論的方式表達了他對人生的看法，詩云：“君知先竭是甘井，我愿得全如苦李?！盵13]1293因“烏臺詩案”，蘇軾受到了牢獄和貶謫的雙重沉重打擊。此時，他愿意將自己比作為無用的苦李，就像是“無何有之鄉(xiāng)”里的大樗。大樗因它的無用得以保全自身，且能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逍遙地活出本真的自我。蘇軾也渴望保全自身不受到任何的傷害，他也渴望逍遙地活出本真的自我。因此，對他來說，無論是廣陵還是陽羨，這兩個曾經(jīng)在他生命中留下過美好回憶的地方，都比不上“無何有之鄉(xiāng)”這個逍遙無害的家園。他在心里堅定：“只有無何真我里”。這是蘇軾對待保全本真生命的看法，是他對生命實質、人生歸宿的思考，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意義。

但是，在“廣陵陽羨”句下，蘇軾自注著：“余買田陽羨，來詩以為不如廣陵?！盵13]1293在現(xiàn)實生活中，蘇軾也如常人一般心系著在陽羨買田建筑心怡的居室，頤養(yǎng)自我珍貴的生命。“廣陵陽羨何足較，只有無何真我里?！盵13]1293這兩句詩中，前者是蘇軾調養(yǎng)軀體，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自然愜意地生活，后者則是他追尋生命本質——逍遙本真地存在?！镀兴_蠻·買田陽羨吾》也云：“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盵13]1293蘇軾是希望在陽羨自然美好風光的浸潤之下，自然愜意地生活，從而在造化浪潮中實現(xiàn)自然逍遙地活著的目的。這首詩的“無何”是帶有現(xiàn)實意味的逍遙自得的境界，而非“無何”深層含義中純粹精神性的理想家園。“只有無何真我里”是屬于現(xiàn)實的逍遙自適的家園，即陽羨。

4.人生歸宿的精神家園

《滿芳庭·歸去來兮，清溪無底》是蘇軾承蒙宋神宗的恩準，返回常州時所寫的。上闋主要是表達他對神宗的感激之情，以及他返歸陽羨的欣喜心情。蘇軾以神話寓言的創(chuàng)作模式來寫下闕。詞中的天女就像是《莊子· 逍遙游》里藐姑射山的仙女。天女仿佛代表“無何”世界里的眾神仙向蘇軾發(fā)出責問：為什么長久在政治官場的是非之中周旋、徘徊？蘇軾以天女的責問與群仙的譏笑，來表達他對官場是非與宦海風云的批判態(tài)度，以及抒發(fā)自己窮愁潦倒、一事無成的深沉感慨。人間的政治是非、官場利害沖突勞累著人們的身心，戕害人的本性。面對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蘇軾不得不發(fā)出苦悶的質疑：“無何，何處有？”[13]527盡管風光美好的陽羨是蘇軾的理想居住地，而此時久戲人間仍一事無成的他，又一次促使他思考生命的終極歸宿。蘇軾以反問的句式表達了他對人生終極歸宿的肯定追求，這也是他對“吾生如寄”的人生思考做出的回答。

紹圣三年，蘇軾前往儋州的路上，創(chuàng)作了《和陶擬古九首》，其一記敘了蘇軾接待到訪客人一事。蘇軾與客人座談古今雜史時也曾表達了自己對“人來自哪里”的哲學思考，詩句云：“問我何處來，我來無何有?！盵13]2260蘇軾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人生出處就是《莊子》的“無何有之鄉(xiāng)”，這樣一個純理想的精神境地。無論是人生的出處還是人生的歸宿，蘇軾都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來無何有”，即從“無何有之鄉(xiāng)”來，最終回到“無何有之鄉(xiāng)”，也就是下文所提及的“蓋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

元符三年，蘇軾已在儋州生活了一段時間?；潞８〕?，漂泊不定的他，除了追尋他一直以來都在探索的人生歸宿，還需要化解心中的“歸鄉(xiāng)”情結。在儋州，蘇軾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和陶詩，還和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蘇軾表面上是在和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實際上創(chuàng)作的卻是一篇“歸不得兮辭”。[16]他在《和陶歸去來兮辭并引》對“歸”做出了鏗鏘的回答，云：“子瞻謫居昌化，追和淵明《歸去來辭》，蓋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盵13]2560“未嘗不歸”以雙重否定方式表示肯定的態(tài)度：雖在海外，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就是“歸”。這個“歸”字實現(xiàn)了蘇軾在地域上和精神上的“歸家”。他以儋州為地域的“歸鄉(xiāng)”，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他人生終極處所的“歸家”。但是，此時的“歸”更多地意味著對安心之處的尋找與向往。[3]蘇軾的安心之處就是“無何”這個逍遙自適的精神家園。只有精神家園，才是一切變化和流轉中根本的家園以及不變的家園。

序中的“無何”不僅表現(xiàn)為它的深層含義——蘇軾以逍遙自適的精神家園為寄托，“無何”還繼承了《莊子》“齊物”的思想?！肚f子》“無何有之鄉(xiāng)”的“齊物”思想體現(xiàn)在惠施與莊子討論大樗有無用的對話中。莊子建議把大樗種植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表層原因是大樗能因無用得到性命的保全；深層原因是莊子但愿大樗在無何有之鄉(xiāng)里消解“有用”與“無用”的對立，即是以“齊一”的觀點對待自然萬物。蘇軾“無何”的“齊物”思想體現(xiàn)在他從地域上消解了“差別”?！对嚬P自書》云：“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17]2549天地、九州和中國的三者關系是：天地包裹著九州，九州包裹著中原。但是這三者都是被水域包裹著的，當然，蘇軾貶謫所到的儋州也是被水域包圍著的。蘇軾以“齊物”的觀念認識天下的各個區(qū)域，在儋州也實現(xiàn)了他軀殼的“歸家”。

（二）繼承“無何”的人生哲思來展開人生的思考

《莊子》的“無何有之鄉(xiāng)”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哲學內(nèi)涵。蘇軾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多次引用“無何”典故，就是將《莊子》“無何”的人生哲思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之中，實則是以藝術的形式繼承《莊子》人生哲學的深刻思想。

《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人生哲學的思想內(nèi)涵有：首先，“齊一”地認識萬物。他“齊一”地對待每一個生命，以此尊重和敬愛生命。盡管是因“大而無用”的大樗面臨著被丟棄的困境時，莊子建議“樹之無何有之鄉(xiāng)”，“齊一”地破除惠施所代表眾人的“無用”成見，從而保全了大樗生命。其次，他否定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世俗價值追求（強權、利祿等），而肯定個體生命（人）逍遙自得、自然純真的狀態(tài)。以《莊子》的寓言人物舉例，莊子否定日中始享受手中的強權而威逼他人的做法，而肯定無名人遨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所呈現(xiàn)出逍遙自得的生命狀態(tài)。最后，“無何有之鄉(xiāng)”是莊子對險惡的人世間徹底失望后，基于超越現(xiàn)實的“道”而構建起來的精神烏托邦，“旨在尋找一種應然生活與精神之路”。[18]“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思想意蘊具有悖論性質，它不僅體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社會的沉痛批判，還應含有對理想家園的美好期許以及生命主體（人）內(nèi)在覺醒的價值意義。

葛兆光先生認為：“典故中包含了古往今來人類共同關心與憂慮的‘原型'，比如生命、愛情、人與自然、人與自我等，因為它們才最具有‘震撼我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力量?！盵19]蘇軾心領神會地把握住了《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所蘊含的人生哲思，并且結合自己一生宦海浮沉的經(jīng)歷，在詩詞創(chuàng)作時順手拈來“無何”二字，“從客觀物，事‘他'的角度來表達主觀之‘我'的情感與觀點?！盵11]蘇軾曲折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表現(xiàn)為兩次“在朝—外任—貶居”的過程。[1]順境與逆境的交替更迭，榮辱得失之間的巨大差異，使得他咀嚼嘗盡人生百態(tài)的況味，讓他倍感人生無常和世事虛幻，也促使他積極思考人生和努力探索“吾生如寄”的答案。這也就是蘇軾總是在外任或貶謫的時候引用《莊子》“無何”的原因，可謂是借他人酒杯以澆心中塊壘。

在密州時，蘇軾以追尋空無虛幻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來展開他對虛幻人生的思考。在元豐年間，蘇軾把逍遙自得的“無何有之鄉(xiāng)”與險惡煩雜的現(xiàn)實人間相比照，他更是清醒地認識到紛擾爭斗的社會是多么的血腥。這就促使了蘇軾更加積極地去思考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意義——逍遙自適的生命狀態(tài)；以及尋求安頓自然本真生命的處所——“只有無何真我里”。在儋州，蘇軾不僅繼承“無何”的“齊物”觀，在精神上實現(xiàn)了地域的“歸鄉(xiāng)”愿望，消解了思鄉(xiāng)的困苦；還以“無何有之鄉(xiāng)”作為人生終極歸宿的精神家園，對“吾生如寄”的思考做出了回答。

蘇軾繼承《莊子》“無何”的人生哲思，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以時間為縱向維度和以地域空間為橫向維度，來展開他的人生思考。蘇軾詩詞的“無何”融入了蘇軾的生命軌跡與人生經(jīng)歷。因此，同是引用《莊子》的“無何”典故，唐代的白居易與宋代的葛仲勝、劉一止等人，它們詩詞中的“無何”，卻少去了對“吾生如寄”的思考韻味。

（三）超越《莊子》“無何”的情感意蘊

蘇軾引用“無何”典故，在繼承“無何”雙重含義的基礎上，也對“無何”的含義進行了豐富與擴展，發(fā)展成為具有現(xiàn)實意味的“無何”。無論《莊子》的“無何”表現(xiàn)為表層含義——“空漠虛幻”的境界，還是表現(xiàn)為深層含義——“逍遙自得”的精神烏托邦，《莊子》的“無何”都具有形而上的特點。莊子是基于形而上、作為萬物終極根源的“道”，建構出來的理想家園。蘇軾以“無何”作為內(nèi)心保有的人生終極歸宿，這是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意義。但是，一生都在奔走或是在奔走路上的蘇軾，頻繁的地點更換，強烈而又濃厚的思鄉(xiāng)之情也是始終困擾著他。尤其是他謫遷到儋州的時候，他以“無何有之鄉(xiāng)”里蘊含的“齊物”觀念來消解地域間的“差別”?！吧w以無何有之鄉(xiāng)為家，雖在海外，未嘗不歸云爾?！边@里的“無何”也含有指儋州的淺淡意味。當蘇軾接到“任便居住”的詔命后，他打算北歸陽羨，在此地養(yǎng)老?！杜c孫叔靜》云：“度嶺過贛，歸陽羨，或歸穎昌，老兄弟相守過此生矣?！盵17]1776“只有無何真我里”中的“無何”就是他理想的養(yǎng)老之地，即陽羨。

莊子以“無何有之鄉(xiāng)”建構自我的精神烏托邦，雖然這是他基于“道”追求自然本真的生命價值的做法。但是，他這樣的做法，暗示著：他對現(xiàn)實社會的徹底失望，只尋求精神上虛幻的“無何有之鄉(xiāng)”為理想的家園。這不免帶有消極悲觀的情感分子。而蘇軾僅以“無何”的人生哲思來展開對人生的思考，他揚棄了《莊子》“無何”的悲哀情緒。蘇軾在引用“無何”典故時，他對人生思考所體現(xiàn)出來的情感意蘊為：悲哀—苦悶—曠達。在儋州，他實現(xiàn)了在地域上和精神上的“歸家”，這正是他超邁曠達的人格精神體現(xiàn)。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言：“蘇軾的人生苦難意識和虛幻意識是異常沉重的，但并沒有發(fā)展到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其落腳點也不是從前人的‘對政治的退避'變而為‘對社會的退避'。他在吸收傳統(tǒng)人生思想和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套‘苦難'—‘醒悟'—‘超越'的思路?！盵1]

三、結語

蘇軾與莊子有著精神上的共鳴，他心領神會于莊子的人生哲學思想?！肚f子》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不僅含義豐富，也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思。蘇軾詩詞里多處出現(xiàn)“無何”典故，實則是他以藝術的方式，即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來繼承《莊子》“無何有之鄉(xiāng)”所涵蓋的人生哲思。蘇軾僅以“無何”的人生哲思來展開對人生的思考，摒棄掉《莊子》“無何”的消極情感。從而，蘇軾化解了思鄉(xiāng)的困苦，也解決了“人生如寄”的困惑，最終以豪邁、曠達的形象神化在我們每一個讀者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