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如熤《漢南續(xù)修郡志》選編清詩探析

馮 歲 平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嘉慶《漢南續(xù)修郡志》，俗稱嘉慶《漢中府志》，是嘉慶十八年(1813)漢中知府嚴如熤主持修纂，在康熙三十年(1765)漢中知府滕天綬《漢南郡志》的基礎上續(xù)修(1)滕天綬主修的康熙《漢南郡志》，康熙二十八年完成，三十年付梓。見孫啟祥：《清康熙〈漢南郡志〉的編纂及其特色》，《陜西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故而有此書名。由于林則徐等人予以極高的評價，因而這部府志被視作清代名志之一。除道光初年漢中知府楊名飏補《續(xù)訪義烈節(jié)婦》、民國以《重刻漢中府志》為名重加刻板外，漢中府志類方志一直在1949年之前未可續(xù)纂，基本付闕，加之晚清至民國時期，社會急劇動蕩，文獻不足征者亦甚矣，所以研究這部志書，揭示其諸多價值，對新一輪修志自當多有裨益。近年來漢中市地方志辦公室、市檔案館有識之士多方搜集，以影印或?？钡刃问较嗬^整理出版了清代順治、康熙、嘉慶時期的三部府志(2)分別是馮達道修、漢中市檔案館編、王浩遠校注：《順治漢中府志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滕天綬主修、漢中市檔案館整理：《漢南郡志》，巴蜀書社，2017年；嚴如熤主修、郭鵬校勘：《嘉慶漢中府志?？薄罚爻霭嫔?，2012年。，極大地便利了這種探討的深入。本文以嘉慶《漢南續(xù)修郡志》為例，透過該志選編清代詩人作品，分析背后所蘊含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

一、 《漢南續(xù)修郡志》清詩選編概況

嘉慶十三年(1808)九月，嚴如熤任漢中知府。他“數(shù)年來，事務繁賾，昕夕靡寧，稍得閑則以搜集為事，隨得隨錄，漸次成卷帙焉”[1]1，在鄭炳然、楊筠等人協(xié)助下，終于在嘉慶十八年(1813)冬完成三十二卷《漢南續(xù)修郡志》(以下簡稱嘉慶志)。2012年漢中市地方志辦公室易為《嘉慶漢中府志校勘》(3)德勇認為點校者與出版者妄改嚴如熤《漢南續(xù)修郡志》書名為《嘉慶漢中府志》，屬于重印古籍最不可取的做法。見《〈三省山內道路考〉的發(fā)現(xiàn)及其價值——并論嚴如熤之入仕與相關著述產生的因緣》，《版本目錄學研究》第5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后收入氏《舊史輿地文編》，中西書局，2015年。，由三秦出版社出版。而嘉慶志所選編的清代詩歌作品，主要集中在卷二十八至卷三十[1]1003-1171。從體裁與數(shù)量上看，卷二十八《詩上》五言古詩26首、七言古詩16首；卷二十九《詩中》五言律詩82首、七言律詩99首；卷三十《詩下》五排律2首、五言絕句2首、七言絕句23首、四言1首和賦2首，但無七排律詩、六言詩，共收253首詩歌作品。

從詩人的籍貫看，有漢中域外的果親王允禮、李念茲、許孫荃、楊思圣、王士正(即王士禛)、王汝驤、陸德元、毛際可、陳祁、王沅、周有聲、嚴如熤、嚴正基、宋琬、梁清寬、方象瑛、梁文瑄、施有光、任蘭枝、鄭日奎、李柏、董遂升、謝景安、戴其員、金世法、宋振麟、呂履恒、楊岱、汪灝、岳禮、劉超之、周書、邱式沅、張予節(jié)、方應寬、賈漢復、趙遵律、黨崇雅、鞏爾礪、章烻、劉嗣季、段維袞、鄒溶、劉道開、劉余霨、常九經(jīng)、董之瑛、韓維新、黃彝、申奇猷、楊爾禎、趙延鴻、馮紹芳、朱閑圣、畢沅、王時薰、陶澍、盧蔭溥、鄭緒章、李正艷、楊鈞、周鳴球、郭士藩、鄭炳然、楊芳等，約65人，代表人物有“神韻派”扛鼎者王士禛，奉使入川處理藏務的果親王允禮，赴川主持鄉(xiāng)試或學政者，來漢任知府、知州、知縣者，以及來漢中游歷的“關中三李”之一的李柏。而漢中本土詩人有岳震川、陳洪范、楊筠、余翔漢、陳琚、陳道坦、杜華、陳國選、王德馨、康錫新、高樹勛、雷辟、諸保宥、郗之奚、張資深、黃玉鉉、屈振奇、和鹽鼎、朱夔、彭綬昌、李原、楊鑣等22人，知名者有“山南碩儒”岳震川等。卷三十一《拾遺》也補錄部分詩人作品。不計失名的兩首詩，這樣算下來，嘉慶志共收87位詩人的作品。

嘉慶志所收的詩題也比較集中。如康熙初年陜西巡撫賈漢復主持修復了連云棧道，此志即有他本人的和黨崇雅、梁清寬、宋琬的詩。蜀道作為中國西部南北大動脈，出入蜀地，漢中乃必經(jīng)之地，抑或來漢履經(jīng)連云棧道，因此不同角色的詩人均留下了大量詩歌作品，如果親王允禮、王士禛、周有聲、宋琬、方象瑛、鄭日奎、汪灝、畢沅、陶澍諸人的紀行詩。也有宦漢中及其屬州、廳、縣者，如朱閑圣、嚴如熤、王時薰、岳禮、鄒溶、周書、鄭緒章諸人的詩作，當然更有漢中本土詩人的作品。這些作品有詩人賞漢中旖旎風光之紀行詩，也有感嘆歷史故事之懷古詩，更有目睹時事、流弊的感懷、諷詠之作等。這些詩人的作品，相當部分流傳至今，如果親王允禮《奉使紀行詩》、周東聲《東岡詩?！贰⒗畎亍堕稳~集》、鄭日奎《鄭靜聞先生詩集》、嚴如熤《樂園詩鈔》、呂履恒《夢月巖詩集》等，大多數(shù)業(yè)已整理或影印出版，但像王時薰《冠山堂詩鈔》僅見國家圖書館、寧波天一閣，陳海霖《席門集》稿本藏于國家圖書館。倒是漢中本土詩人的詩集大多沒有流傳下來，包括岳震川的《倚松寓舍韻秋吟稿》，其詩散見于道光初年嚴如熤《山南詩選》和有關的府、廳、州、縣志之中。因此，綜括各種文獻的記載，運用陳垣先生所說的對校法，對這些詩人的作品校對勘正，當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學術工作。

二、 《漢南續(xù)修郡志》所選與詩集所錄之異同

嘉慶志修纂的前后三年時間里，修纂者受到客觀條件所限，斷不可能對不足二百年的清代詩集收羅殆盡，所見所聞，所讀所錄隨之先天不足，但修纂者自始自終極其重視搜集，因而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文獻不足的局限。對照嘉慶志的收錄與詩人本人詩集(以下詩人本人的詩集均簡稱之詩集)的裒輯，文字則多有不同?，F(xiàn)行本《嘉慶漢中府志?？薄范嘤惺韬觯茨芤鹦？闭叩淖銐蜃⒁?。今于此闡述，并歸納如下：

(一)嘉慶志與詩集有異者

嘉慶志所錄詩作，按嚴如熤的說法是以搜集為要事，隨得隨錄。所選編的詩作并非詩人在漢中的全部作品。揆之所收詩人的詩集，與嘉慶志所載進行對校，即可知兩者文字出入較大。茲舉數(shù)例以言之：

1.《漢南續(xù)修郡志》與岳禮詩集所錄之不同。岳禮，字同江，一字會嘉，號蕉園，那木都魯氏，滿洲正白旗人，一作鑲白旗人?？滴跷迥?1666)舉人，乾隆三年(1738)，官至漢興道。他“守正不阿，而通達有為，學有本原，以作育人材為己任，士有一善一長，輒加獎拔。偕郡守朱閑圣擇城北地，創(chuàng)漢南書院，捐置水田百余，為師生廩餼；招邑士余翔漢輩講論性命之學，士林至今稱頌不諼。”[1]233卷三十一《拾遺上》記載：他“在漢南十余年，本儒術為吏治，士民愛戴。南鄭耆宿余翔漢、楊于程數(shù)人，公尤禮重。罷官，日寓天香方丈，題詠甚多。”“清新雋逸，不愧名家。公在棧道題‘云棧第一佳處’‘長虹飲澗’‘心紅峽’‘碧鏡青蓮’‘太古煙霞’‘施無畏處’各大字，鐫石壁上，風雨剝蝕，尚拂拂有奇氣?！盵1]1198岳禮著《蘭雪堂詩文集》，任漢興道時所作詩，單獨輯為《漢南詩草》[2]。由于詩集當在嘉慶志刊行之后付梓，所以岳禮的詩集多與嘉慶志不同。詳見表1所示。

表1 《漢南續(xù)修郡志》與岳禮《漢南詩草》錄詩比較表

2.《漢南續(xù)修郡志》與李柏詩集所錄之不同。李柏(1630—1700)，字雪木，號太白山人，陜西眉縣人。年少即孤，后入私塾讀書，遵母命應試，“補博士弟子員”。母卒后即棄冠服，專攻古書，不肯研習科舉。他隱居山林耕讀，堅拒入仕為宦，著《太白山人槲葉集》，與周至李颙、富平李因篤被稱為“關中三李”。康熙三十一年(1692)春，李柏南來漢中，直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末才離開。蕭震生《槲葉集敘》說：“歸而移家漢南，入云驛有感，抑褒城有感，登漢王之臺，尋與可之跡，眺五云之宮，躡念佛之巖，采筼筜幽谷之竹，釣沔陽丙穴之魚。此一游也，收盡西南之勝，是以有《漢南草》。”[3]嘉慶志卷三十一《拾遺上》另錄《韓淮陰掛甲樹》一詩，參諸《槲葉集》卷四，個別文字有異，且省略引言。詳見表2所示。

表2 《漢南續(xù)修郡志》與李柏《槲葉集》錄詩比較表

3.《漢南續(xù)修郡志》與周有聲詩集所錄之不同。周有聲(1749—1795)，字希甫，號云樵，又號松岡、東岡，湖南長沙人。乾隆六十年(1795)進士。由內閣中書累遷大定知府，歷思州、思南、貴陽三府，署江蘇松江、蘇州二府，總理下河工務。以干練稱，以勞卒官。著有《東岡詩?！穂4]。嚴氏向來追慕其文德，所以在嘉慶志選編了周有聲幾首詩。由于《東岡詩?！烦蓵诩螒c十九年之后，所以兩者敘錄亦多不同，詳見表3所示。

表3 《漢南續(xù)修郡志》與周有聲《東岡詩剩》錄詩比較表

4.《漢南續(xù)修郡志》與陶澍詩集所錄之不同。陶澍(1779—1839)，字子霖，號云汀，湖南安化人。嘉慶十五年(1810)五月十五日，陶澍奉命偕編修史評(號松軒，山東樂陵人)典四川鄉(xiāng)試。其詩收入《陶文毅公全集》[5]，道光二十年(1840)淮北士民公刻本，詳見表4所示。

表4 《漢南續(xù)修郡志》與陶澍《陶文毅公全集》錄詩比較表

5.《漢南續(xù)修郡志》與王時薰詩集所錄之不同。王時薰(1726—1777)(4)王時薰的生卒年月，見畢沅：《誥授通議大夫陜西按察使司按察使寅庵王君暨配誥贈淑人賈淑人合葬墓志銘》，民國《新安縣志》附志卷三。，字對山，號寅庵，河南武安人。乾隆二十一年(1756)任隨州知州，二十四年(1759)為漢中知府，三十四年(1769)任西安知府、陜西督糧道。四十二年(1777)為陜西按察使，卒于任。時人整理其詩為《冠山堂詩鈔》[6]，今藏國家圖書館，詳見表5所示。

表5 《漢南續(xù)修郡志》與王時薰《冠山堂詩鈔》錄詩比較表

(二)詩集補足嘉慶志者

上述所言的岳禮《題方澹心板橋雜記后》，乃一組詩也，凡十首，嘉慶志闕載以下五首詩：

南部風流易斷腸，管弦聲隱夜蟾涼。至今處處春園里，化作花間曉露香。

正是雞鳴起舞年，千金賣劍媚嬋娟?？蓱z傾藏酬兵士，不及秦淮買笑錢。

石城瀟灑侶當時，名士如云絕妙詞。笑煞賈生還獻策，爭夸碧玉一篇詩。

楊柳蕭條返白門，飄風曳雨尚銷魂。夜深臥病聞偷笑，曾否回思保國恩。

名士風流余澹心，文章情與大江深。漁洋更有秦淮詠，秋月春風總不禁。

周有聲《東岡詩?！匪铡队蓾h中至沔縣寧羌道中雜書所見》之末首：“他鄉(xiāng)風物見猶真，招隱淮南句尚新。一笑故山非我有，不知猿鶴怨何人”，嘉慶志亦無。周有聲在漢中“流連逾旬日，披豁兩心喜”[7]卷2，想必他將這些詩作贈予嚴如熤，適值編志，嚴氏遂將輯錄其中。周有聲離開漢中之后，旅途尚有詩作，之后周有聲還繼續(xù)潤色、修改，志中未能收入。即便已收之詩，由于嘉慶志成書時間早于《東岡詩?！?，二者文字出入較大。

(三)嘉慶志補詩集闕者

嘉慶志的修纂者搜集到這些詩作之后徑直輯入，但詩人隨后也多有修改，難免會出現(xiàn)文字上的不同；抑或后人輯其遺集而未收，這樣一來，嘉慶志收錄了現(xiàn)存詩集未收的作品，嘉慶志正可彌補詩集的不足。

如鄭日奎的詩作，嘉慶志收錄有《黑龍?zhí)丁贰峨u頭關》《拜將壇》《拜武侯墓》三首、《鳳嶺》二首和《觀音碥看瀑》，而《鄭靜庵先生詩集》[8]則未載。卷二十九《詩中》有岳禮的五言律詩《漢臺懷古》：“俯首逢漂母，揚眉見漢王。如何成帝業(yè)，不肯念云鄉(xiāng)。仲室怨芳草，將臺猶夕陽。臨江春欲暮，古色日蒼蒼”，他的詩集亦闕載。卷二十九嚴正基《棧道賊警贈蜀中楊液仙萬貫夫二明經(jīng)》，他的《仙舫詩存》闕載[9]。畢沅《漢臺賞月》：“云淡三山月色幽，斂藏煙霧照高樓。晴天洞徹容篇肅，空水澄鮮氣正秋。冰鏡團團和露賞，楊花皎皎帶霜游。乍見庾亮登高處，涌出詩才街酒醉”，他的《靈館山人詩集》也未收[10]。

三、 《漢南續(xù)修郡志》選編清詩特色解析

嘉慶志與所收詩人的集子存在不少異同，是在康熙騰天綬《漢南郡志》基礎上的續(xù)修[11]。今天看來嘉慶志仍具有以下三個獨特之處：

(一)詩題以簡練易之

嘉慶志交待當時修纂的凡例是循按《通志》，其中自有簡練一例。如岳震川(1755—1814)，字中干，號一山，洋縣東韓村人，乾隆、嘉慶年間山南碩儒，與嚴慶云、王擅魁一起，被譽為“漢南三杰”，堪稱清代一位著名學者，在清代陜南學術界享有盛譽。其文集《賜葛堂文集》為嘉慶年間興安知府葉健庵首刻，后由光緒年間劉定鐸等在洋縣重刻。卷二十八《詩上》《詠周家坎周劉氏死賊事》，《山南詩選》《三省邊防備覽》[12]卷13則作《洋縣城北周家坎周氏婦劉年二十三賊殺其舅姑掠其夫及叔罵賊割裂其唇輔罵益厲經(jīng)宿死高生獻昆之姨也述其事紀以詩》；《詠城固盤豆寺李氏死賊事》，《山南詩選》《三省邊防備覽》則作《城固盤豆寺李氏之女年十七嫁陳氏數(shù)月與三十六婦人避寇寺后持矛賊脅之去其祖姑叩頭乞哀賊曰不去殺汝婦抗聲答曰殺不去遂受矛而斃嘉慶三年二月初四社日也》；《詠時薛氏死賊事》，《山南詩選》卷三、張補山續(xù)輯《三省邊防備覽》卷十八則作《洋縣時家坡時宗詳次子之妻薛氏年二十三賊艷其色強脅之去罵弗堪刺死坡下》；《二童生死歌》，《山南詩選》則題為《薛牛二生死賊歌》。卷三十《詩下》《吊城固明經(jīng)尚君慘死寇兵》，《山南詩選》題《吊明經(jīng)尚君慘死寇兵》；《吊城固賢良方正尚君死高均德之難》，《山南詩選》題《吊賢良方正尚君死高均德之難》。從這些選詩來看，岳震川的詩題往往很長，嘉慶志或以簡練視之，作了適當?shù)膭h改，但基本沒有改變詩意。后來在編輯《山南詩選》時，則一仍其舊，反映修纂者一脈相承的選詩標準。值得注意的是，按此標準編定，僅僅限于冗長的詩題與原詩人的自注。

(二)保存了詩作的原貌

嘉慶志與詩集之間文字的不同，是修纂志有意改之抑或詩人其后潤色？這是一個重要的文獻學問題。前述所言周東聲的詩，嘉慶志所收當為初稿，詩集所錄乃其修正者。再以王時薰為例，今藏洋縣蔡倫墓博物館的王時薰詩碑，內容為他的《漁洋遠眺》《宿渭門》二詩，前一詩“遠寺鐘聲隔岸飛，煙波綺麗夕陽暉”，王時薰《得露集》作“遠寺鐘聲隔岸飛，煙波綺麗亂山圍”；“疏林歸鳥依人語，繞徑香花傍客菲”，詩集作“疏林歸鳥依人語，繞徑繁花傍客馡”；“當前景物還如昨，世態(tài)人情處處非”，詩集作“眼前景物還堪把，不藉登臨悵落暉”。后一詩“翠屏列兩岸，畫舫放中流”，詩集作“翠屏排兩岸，畫舫放中流”。按詩碑落款“丙申夏五月，督糧使者王時薰題”，鈐白文“對南”、朱文“時薰”二篆印，說明乾隆四十一年(1776)五月，王時薰作為陜西督糧道，從漢南赴興安(今安康)途經(jīng)洋縣時所題。王時薰《冠山堂詩鈔》付梓于乾隆四十四年，其《秋螢集》由元和莊大中(1714—1777)、《得露集》由錢塘張賓鶴(1724—1790)分別輯錄的，說明二人對王時薰詩作有所取舍，當然免不了文字的潤色。如果這個推論成立，那么嘉慶志中所收的王時薰諸詩，當為其初稿，與修訂后的詩集自當有所不同。

還如，嚴如熤之長子嚴正基(1785—1863)，原名芝，字仙舫，湖南溆浦人。歷官武安、禹、新鄭、靈寶知縣，后為江蘇江寧、常州知府、淮陽兵備道、廣西左江道，擢升河南、廣東布政使，著《仙舫詩存》《憫忠草》[9]。卷二十八《過饒風嶺詠懷宋統(tǒng)制吳武安拒金事》，詩集作《過饒風嶺》；“連山如長鯨，到此控鰲背”，詩集作“連山走長鯨，突?？伥棻场保弧捌论绺F躋攀，馬疲人況悴”，詩集作“坡陀窮躋攀，馬疲人況瘁”；“涼霰蔽岫來，砭肌懔朔吹”，詩集作“涼霰橫岫來，砭肌凜朔吹”；“寇來勢如山，十萬橫鐵騎”，詩集作“寇來勢如山，十萬驅鐵騎”；“軍聲薄云霄，疾雷走紅燧”，詩集作“軍聲薄云霄，疾霆掣紅燧”；“嗟余萬里行，英風緬將帥”，詩集作“嗟予萬里行，英風緬將帥”。同卷《漢臺》詩，有引：“臺在府署東偏，相傳為漢淮陰侯拜將處。其上回環(huán)平廠，可袤廣三畝許。周遭繚以長垣，中有古木十數(shù)章，叢篁數(shù)百本。風亭月榭，雜植名葩，為太守政余吟圃。余自嘉慶己己暨癸酉、甲戌，兩省家大人漢南，俱下帷讀書于此。攬荒臺之勝跡，慕國士之英風，成《長歌行》一章，聊志鴻雪遺蹤，兼以攄尚論古人之意云?！痹娂諆H有“在漢中府署東偏，相傳為漢淮陰侯拜將處”短短數(shù)語；“我來天漢游，手捫井鬼跨金?！?，詩集作“乘槎我來天漢游，手捫井鬼跨金?！?；“重瞳氣欲無炎劉。沛中將相甘雌伏，攀龍附鳳奔荒陬。韓侯虎嘯親決策，旗鼓堂堂走龍虯”，詩集作“童瞳氣欲無炎劉。豐沛將相甘雌伏，攀龍附鳳奔荒陬。韓侯虎嘯親決策，旗鼓堂室走龍虯”；“豈知富貴危朝露，通侯事業(yè)忽東流”，詩集作“豈知富貴危朝露，王侯事業(yè)皆東流”；“長樂鐘鳴失王孫，鳥喙至今怨?jié)h祖”，詩集則作“徒將忠誠謝蒯徹，至今雄猜怨高祖”；“我從官閣長棲素，云房迤邐牙幢開”，詩集作“我從官閣長棲素，云房邐迤牙關開”；“云臺繼起盛豪杰，驅除誰是淮陰才？驚風弩酒時憑吊”，詩集作“云臺繼起盛麟風，驅除誰匹淮陰才？東風弩酒時憑吊”。按嘉慶志定稿時，嚴正基時年28歲，他的詩作直到同治二年(1863)始有刻本，因此嘉慶志所收自是初稿，詩集所錄乃定稿也。

(三)為詩人存留了重要作品

嘉慶志所選者，因為此后不可遇測的變故，這些作品成為研究詩人彌足珍貴的文獻，甚至說是唯一的。前述的鄭日奎多詩，詩集闕載，今天僅從嘉慶志中獲知，這是一個例子。再如周書，字同文，號韻泉，河南安陽人?！耙攒姽ΡＨ侮兾髀躁栔h”，嘉慶十八年題署寧羌知州，晉京引見后歸至涿州，因染疫而卒(5)對于周書的生卒年月不詳，如石志剛、陳壓美：《興州詩詞詮注》，三秦出版社，2019年。據(jù)國家圖書館藏嘉慶二十四年(1819)貴泰纂《安陽縣志》卷二十記載，則可補漢中府、縣志記載之闕，從而確定其生卒年月。。任略陽知縣，周書“以禮讓教化之”[13]卷2，頗著聲望。他的詩作僅見于嘉慶志和道光《略陽縣志》，而《安陽縣志》抑或其他文獻則無法睹其只言片語。嘉慶志卷二十九收錄他的《雞頭關》《宿漁洞》《嘉陵渡口即景》《木瓜園道上》《早秋》《定軍山謁漢丞相諸葛公墓》《軍山曉春》《祝月庭吳鎮(zhèn)臺五十壽二首》《晉郡值微雨道上感懷二首》《老林搜捕道上》《冬日赴絡索河舟中》《赴何家崖》，若再參以道光《略陽縣志》卷四的《春日偕諸友游郭外》《游白水江》等，則可成為周書詩作之集大成者。

當然某一特定區(qū)域的不同時期的志書，還存在著前后相承的關系。我們注意到，嘉慶志所選編的鄭日奎的詩作，除前后編排次序有異外，詩題、內容與康熙《漢南郡志》完全一致[14]399-400，毫無差異可言。康熙志是按人編排，嘉慶志是依體裁編纂。按鄭日奎(1631—1673)，字次公，號靜庵，江西豫章(今貴溪)人。清代初期著名文學家。順治十六年(1659)進士，授禮部主事?？滴跏荒?1672)閏七月，作為鄉(xiāng)試副考官，他與著名文學家王士禛一起入川典試，由連云棧南下，沿途所吟被后人輯為《鄭靜聞先生詩集》。嘉慶志卷二十九的鄭日奎《八陣圖》：“漢沔陣圖在，英雄將略存。鳥蛇分塊石，鬼物護重門。江急軍聲怒，云深殺氣屯。賞奇真不易，今古一桓溫?！痹娂硭膭t作：“沔上尋奇跡，英雄將略存。鳥蛇開陣勢，鬼物護魁門。江急軍聲怒，云深殺氣屯。賞奇真不易，今古只桓溫?！奔螒c志卷二十九《漢中府》云：“興元自昔號雄都，四際云山入望殊。棧閣北來連隴蜀，漢川東去控荊吳。寒煙不散五丁峽，兵氣遙懸八陣圖。往事只今同逝水，春風歲歲綠平蕪?！痹娂砦鍎t為《興元》：“興元自昔號雄都，形勝依然入望殊。原野戰(zhàn)爭今已矣，英雄事跡半荒蕪。秦人自辟五丁峽，蜀相空留八陣圖。惟有年年漢江上，春風依舊綠菰蒲?！泵黠@看出，無論康熙志還是嘉慶志所收，遠優(yōu)于詩集所輯，更加證實了方志之于文學的價值。

嘉慶志的價值高低，基本上仰賴于修纂者的學術視野與眼光、文獻搜集與態(tài)度，當然還有克服客觀環(huán)境的努力程度。盡管向來人們都崇尚竭澤而漁，以此展現(xiàn)竭盡可能搜集更多的文獻資料，但恐怕沒有人能夠完全達到這個境界的。如完稿于嘉慶十八年冬之前、在漢中留下大量作品的詩人，還有如郝浴、喬缽、熊良輔、高其倬、戴瀚、岳鐘琪、張漢、任端書、陳士璠、項樟、常紀、李調元、楊潮觀、李鼎元、祝德麟、吳省欽、姚蘭泉、錢載、李化楠、葉觀國、王昶、趙希璜、張問陶、張問安、張問萊、李驥元、焦和生、陸元鋐、師范、李苞、石韞玉、張澍、吳振棫，等等，嘉慶志則一概付闕。

其實，嘉慶志的修纂者當時已有如此的自覺。嚴如熤敘：“余友廣安鄭君炳然，秀才從軍，馳驅邊徼十數(shù)年，山川向前，道路險夷，不啻畫沙聚米。余凡老林撫綏暨督修堰渠，鄭君心策馬偕，又精繪事，工遠勢，能具千里于尺幅。南鄭孝廉楊生筠，富文學，志潔行芳，其風徽蓋慕鄉(xiāng)先賢李司徒父子者。乃以繪山川、疆域、棧道、水利各圖，采訪、考訂、校閱之事，屬之二君?！盵1]1說明修纂時多賴鄭炳然、楊筠，而藝文部分則以“富文學，志潔行芳”的楊筠為主。道光五年(1825)嚴如熤為《山南詩選》作例言時云：“國朝仁漸義摩，庠序遠播。百八十年中，山間向學之士，蒸蒸蔚起，不獨科第聯(lián)翩，窮經(jīng)汲古，后先迭出。搜巖采干，司土者與有責焉。采取諸詩，惟就見聞所及，慎選一二，人亡集散，全冊多難悉目，文獻不足，匪獨宣圣有感慨之思?！盵15]4盡管后者與前者選編詩作的重點不一，但明顯看出嚴如熤對嘉慶志的詩選部分尚不滿意，從囑咐楊筠、王德馨搜集山南地區(qū)詩歌作品看，正是出于這個考量。當已擢升為貴州按察使的嚴如熤看到“邃于詩、僑寓褒中”的謝錫侯、謝申《二謝集》[16]之后，更是擊節(jié)稱快，亟編入詩選的僑寓部分，正可看出二者前后在脈相承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