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張媛
孟浩然的《春曉》是兒童啟蒙必讀之詩,該詩詩意簡短易懂,語言平易自然,風格清新淡雅,悠遠的意境中含有一絲淡淡的憂傷。本文試從《春曉》一詩所表現(xiàn)的生命意識入手,聯(lián)系孟浩然的生平經(jīng)歷,探析孟浩然由此詩表現(xiàn)出來的憂郁與超脫。
一、濃厚的生命意識
《春曉》一詩語言平易自然,風格清新淡雅,其詩意并不難懂。首句破題,寫詩人在一個春天的早上醒來,不覺間天已大亮,聽見窗外的陣陣鳥啼,不禁想起昨夜的風聲、雨聲,也就是追敘“不覺曉”的原因,最后由昨晚的風雨大作猜想外面落花滿地的情景,不由發(fā)出“花落知多少”的嘆息。末句“花落知多少”給人一種惋惜之感,透露出詩人淡淡的憂傷,也映射出詩人濃厚的生命意識。
劉永濟的《唐人絕句精華》說:“此古今傳誦之作,佳處在人人所常有,唯浩然能道出之。聞風雨而惜落花,不但可見詩人清致,且有屈子‘哀眾芳之零落’之感也?!毙乃技毮伒脑娙?,對時光的流轉、自然事物的盛衰總是特別敏感,這是詩人濃厚的生命意識之體現(xiàn)。尤其作為山水田園詩人,其對自然事物的共情能力、對光陰流轉的感知能力必勝于常人,所以詩人才能聞鳥啼而想風雨,聽風雨而思落花。同為盛唐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寫落花又與王維不同。王維《鳥鳴澗》中“人閑桂花落”也寫落花,但全無憂傷的情緒,而是反映出詩人心境的平和與寧靜。王維一生仕途順遂,晚年在看淡功名后隱居終南山,他的山水田園詩,更有一種繁華落盡后由衷的寧靜與淡然。而孟浩然為入仕奔波半生,卻布衣終生,是以寄意山水以遣懷,所以他的一些山水田園詩中,難免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聞風雨而惜落花,既是自然事物的共情,對美好事物逝去的惋惜,也是對自身際遇的嘆息。美好的花朵象征人的青春,花落春盡,人的青春亦不再,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已經(jīng)逝去,甚至人的生命也在逐漸消逝。聯(lián)系孟浩然晚年體弱多病的生活,由惜花而傷己的心緒是極有可能出現(xiàn)的??疾槊虾迫坏脑娍芍?,孟浩然嗜酒,經(jīng)常喝醉,身體也容易長疽。從三十二歲起,孟浩然便經(jīng)常受病痛的折磨。三十二歲時,孟浩然臥病襄陽澗南園,寫下《晚春臥病寄張八》,懷念在晉陵當縣尉的張子容。三十九歲新年,他染疾樂城客舍,作《初年樂城館中臥疾懷歸作》,直至二月才病愈歸楚。四十五歲時,他在洛陽滯留時染疾,寫下《李氏園林臥疾》。五十歲時,他在荊州從事張九齡幕府時,因為得了“嬰疾”而不得不回到襄陽養(yǎng)病,直至次年夏末才還荊州,期間作《家園臥疾畢太祝曜見尋》。五十二歲時,他與遇赦北歸的王昌齡在襄陽相聚后,“食鮮疾動”,終于冶城南園。由此可見,他的身體狀況并不是很好,所以由落花而想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想到生命在流逝而自己始終一事無成,難免傷懷。
此外,“啼鳥”一詞也值得仔細體味。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清早醒來聽到窗外輕快的鳥啼聲,使人不禁有了歡欣之感,就如同“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一樣,使人感覺到一種“喧鬧的快樂”。然而,在古代“啼”字多用來形容凄清、悲涼的心境,如“月落烏啼霜滿天”之“啼”,給人凄清之感,“兩岸猿聲啼不住”之“啼”,也讓人覺得悲涼。南北朝時的荊楚民歌西曲中也有《烏夜啼》,多用來表示男女相思離別之苦。孟浩然作為襄陽人,必定對“啼”字的意義很熟悉,他在此處用“啼”而不用“鳴”(鳴與啼同為平聲,若替換后不影響詩歌的平仄),想必與他憂傷的心緒有關。試想詩人在某個風雨交加的夜里,因病痛折磨而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著了,破曉時詩人卻被不絕于耳的鳥啼聲吵醒,必然不會有歡快之感。此處的鳥啼,正如西曲中“打殺長雞鳴”中的雞鳴一樣,擾人清夢。只不過詩人的情緒并不激烈,這與他淡然的心性有關,即使被吵醒,也還是淡然處之,一句“春眠不覺曉”,娓娓道來,情緒平和,仿佛不過是一個貪睡晚醒的尋常早晨。只有深入分析“啼”字背后的意義,才能體會詩人隱藏于平和態(tài)度之外的憂傷。
二、欲仕未仕的憂郁
據(jù)陳尚君教授《唐詩求是》考證,此詩最早版本宋蜀刻本中題作《春晚絕句》,可知此詩為惜春之作。古人的“惜春”與“悲秋”,多與自身的身世際遇有關,多是惜春盡而一事無成,悲秋至而功名未就。《春曉》一詩中,詩人惜春,除了由落花而傷己身外,也是惜春光逝去,自己卻功業(yè)未成、仕途未進。
孟浩然出身襄陽城外的一個地主家庭,二十八歲之前與弟弟孟洗然一起在襄陽讀書習劍,為進入仕途而積極準備。正如他在《書懷貽京邑同好》一詩中所說:“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庇捎诩彝ソ逃龑θ寮业钠?,可知其必然受到儒家積極用世、經(jīng)世濟民思想的影響,從而有了《洗然弟竹亭》中“俱懷鴻鵠志,昔有鹡鸰心”的抱負與志向。二十八歲之后的孟浩然,在看著好友們先后入仕高升,不甘再“徒有羨魚情”,開始結交各種官員、文人,先后三次進入長安求仕,然而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公元724年,孟浩然由襄陽入長安,初秋間游秘省,與諸英聯(lián)詩,以“微云淡云漢,疏雨滴梧桐”句名噪京城,然亦無人引薦入仕。公元728年,四十歲的孟浩然再次由襄陽入長安,此次孟浩然參加了進士考試,次年早春作《長安早春》“何當桂枝擢,還及柳條新”表達自己渴望及第的心情,然而二月放榜卻不第。公元733年,孟浩然三入長安,此次求仕再次失敗。直至公元737年,張九齡被貶為荊州長史,辟孟浩然為其荊府從事,孟浩然才進入官場。此時,張九齡從宰相被貶外放荊州,已經(jīng)遠離政治權力的中心長安,孟浩然作為其幕僚,想要進入朝廷為官亦無望了。
關于孟浩然多次求仕失敗的原因,宇文所安在《盛唐詩》中說道:“他在這種正規(guī)風格方面的修養(yǎng)極差,而他在進士考試和尋求授引方面的失敗,說明了在個人詩歌才能和對于純熟技巧的功利賞識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贝_實,孟浩然的詩雖然有其特色,清新質樸、自由散漫的風格為京城文人所喜愛,然而缺失應制詩的典雅莊重與秩序感,“常常隨意地從一種事物轉向另一種事物,從一種情緒轉向另一種情緒”,所以屢屢未中第。此外,進士考試除了考查詩歌,還重視應試者為文作賦的能力?,F(xiàn)存的孟浩然作品中,只有詩歌,并沒有賦和散文。除了散軼的原因之外,也可見孟浩然對賦這一文體并不看重,至少沒有對詩那樣看重和擅長,否則不會在他漫游與求仕的后半生沒有一篇賦流傳下來。再看與孟浩然處于同時期卻進入仕途的詩人,李白因《蜀道難》由賀知章舉薦入朝,其詩為人稱道,辭賦更是汪洋恣肆,著有《明堂賦》《大獵賦》《大鵬賦》等。而曾經(jīng)進士及第入朝為官的王昌齡,詩歌方面被稱為“七絕圣手”,辭賦方面亦不遜色,著有《公孫宏開東閣賦》《吊軹道賦》《灞橋賦》等,皆為膾炙人口的名篇。相較之下,孟浩然在辭賦能力上的缺乏,是他求仕失敗的另一原因。
再看其他同是寫晚春的詩,在與友人游春宴飲時,孟浩然往往是歡快、豪邁的,如《晚春》“酒伴來相命,開尊共解酲。當杯已入手,歌妓莫停聲”。而當他一人獨處,因病臥榻時,就難脫對功名無成的憂郁,如《晚春臥病寄張八子容》:“南陌春將晚,北窗猶臥病。林園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狹逕花障迷,閑庭竹掃凈。翠羽戲蘭苕,赪鱗動荷柄。念我平生好,江鄉(xiāng)遠從政。云山阻夢思,衾枕勞歌詠。歌詠復何為,同心恨別離。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賈誼才空逸,安仁鬢欲絲。遙情每東注,奔晷復西馳。??痔顪羡郑瑹o由振羽儀。窮通若有命,欲向論中推。”寫自己晚春臥病,還沒來得及游園賞春,卻花謝草盛,接著由對友人的懷念轉到嘆息自己懷才不遇,老大無成,最后因病傷情,唯恐自己還未建功立業(yè)便老死溝壑。此詩與《春曉》皆寫于晚春,皆寫到花落之景,但此詩表達自己懷才不遇、功業(yè)未進的悵恨之情更為直接,《春曉》則是將自己的憂郁與悲哀都隱藏于末句,表達更為含蓄蘊藉。
此外,“夜來風雨聲”一句,更是使人不禁將自然界的風雨與人生的風雨相聯(lián)系。據(jù)傳,孟浩然曾因“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一句而觸怒玄宗,導致被放還南山。盡管關于此則傳聞已可確定為偽說,但仕途上的不得已,多次求仕的失敗,一次次的打擊,對于孟浩然來說,亦無異于人生的凄風冷雨,而自己如花朵般美好的青春年華、雄心壯志與活力,亦在風雨中被擊落、摧殘。
三、超脫淡然的心境
孟浩然的詩歌以“清淡”為其風格。明代胡應麟《詩藪》道:“張子壽(張九齡)首創(chuàng)清澹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張九齡)之清澹,而益以風神者也?!泵虾迫坏囊簧煞譃榍笫伺c漫游兩方面,一方面,孟浩然一生仕途不順,多數(shù)詩中都有所表示其憂愁與悵恨;另一方面,孟浩然好漫游山水、結交朋友,于山水之間覽物忘情,在杯酒之中排遣心中塊壘。憂郁與超脫相中和,由此形成孟浩然清淡的詩風。
《春曉》一詩無論是語言、詩意還是情感上,都表現(xiàn)出“清”的特征。該詩語言平易自然,無曲折幽深、濃墨重彩之處,使人讀來如一汪清泉沁入心脾。詩意上也簡單易懂,選取了日常生活中較為常見的春風、春雨、春花、春鳥等事物來描繪詩人早上醒來所聽到的、所回憶的和所想象的三重世界。此外,該詩在感情色彩上也極為平淡,并沒有強烈的感情流露。雖然末句“花落知多少”給全詩增加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意味,但這種憂傷是極為平淡的,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洞簳浴返摹扒濉?,正是孟浩然的超脫中和了前文所敘的憂郁而形成。
鐘惺、譚元春《唐詩歸》說此詩“通篇都是猜境,妙妙妙”。在詩中的情境里,詩人從頭到尾都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看詩中的事物。無論是風雨、啼鳥還是落花,詩人都是通過聲音去判斷它們的狀態(tài),自始至終詩人都是在床上躺著,對屋外的事物進行猜想。詩人與窗外的事物之間,始終隔著門窗。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韓偓的《懶起》與《春曉》都是相同題材的作品,都是寫主人公早晨醒來想象屋外花朵經(jīng)風雨吹打后的狀態(tài)。但李詞情感較為濃烈,直接問丫鬟來印證自己的猜想,在得到“海棠依舊”的回答后,還覺得丫鬟說錯了,應是“綠肥紅瘦”,小兒女情態(tài)顯露無遺。韓詩中主人公為了知道“海棠花在否”,更是直接“側臥卷簾看”,顯得有些急切。而在《春曉》中,詩人始終沒有走出門外或打開窗簾看外面的世界,并不印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門與窗,不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起著屏障作用,將屋里屋外兩個空間隔開,在精神層面上,也將詩人的精神世界與外面的世界分隔。詩人一直處于屋內的世界中,對外面的事物,他并非漠不關心,但也僅限于猜想而已,并不會急切地去尋求結果。這種對外物淡然的態(tài)度,反映了詩人超脫淡泊的心境。詩人對花開花落的達觀與放下,反映的是對名利的看淡。
孟浩然這種對事物的超脫與淡然,與他長期受佛教的影響有關。襄陽歷來重佛,東晉時因高僧道遠在襄陽弘法,使襄陽一度成為佛教的中心。盛唐時佛教發(fā)展繁盛,襄陽的重佛氛圍依舊很濃厚。孟浩然年少在襄陽城南隱居讀書之余,便常于山中訪禪問道。每次求仕失敗后,孟浩然往往漫游山水,遍訪名山寶剎,尋求心靈的慰藉。從時代背景、生活經(jīng)歷都能看出,孟浩然深受佛教思想的影響與熏陶。在他現(xiàn)存的二百六十多首詩歌中,涉及佛教的達三十多首,他的詩中多借用自然花木風光來表現(xiàn)佛理,如《題大禹義公房》“看取蓮花凈,應知不染心”;或借對仕途的失望來表達對佛教生活的向往,如《尋香山湛上人》“愿言投此山,身世兩相棄”。在《還山貽湛法師》中,他說“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可知孟浩然從小就受到佛教思想的熏陶,并常常以之觀照自身?!盁o生理”即佛教的空觀,即“心無所生,心無所動”的意思,在《春曉》一詩中,也體現(xiàn)出這種思想。對外界的事物,詩人一直保持著淡然的心態(tài)。對鳥啼、落花,詩人只是淡然地猜想,并不急切地尋求答案。也許正是佛教思想影響下形成的這種超脫、淡然的心境,才使詩人在一次次求仕失敗后于山水風光中尋得心靈的慰藉,不至于終生郁郁寡歡。正是這種超脫與淡然,成就了詩人為人稱道的“清淡”詩風。
《春曉》一詩言淺意深,不僅蘊含著濃厚的生命意識,亦包含著詩人仕途失意的淡淡憂郁與詩人性情中的超脫。這種憂郁與超脫的中和構成了孟浩然詩風的清淡,成為孟詩千年來為人傳誦、經(jīng)久不衰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