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哲 李浩
中國是詩的國度,詩的年齡幾乎與中國同歲。從上古神話中先民的囈語開始,直到今天的現(xiàn)代詩歌,詩的歷史從未間斷,詩的基因始終深埋在中國人的血脈中?!睹娦颉方忉屃撕握邽樵姡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痹娛恰爸尽钡妮d體,心有所感而有志于詩,詩就是志的最終指向。后一句把先民寫詩的緣由說得更為明白:“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薄扒椤笔窃姰a(chǎn)生的重要原因。
我學(xué)習(xí)古代文學(xué),發(fā)現(xiàn)古代文人的詩作大抵都蘊含著“情”。從古人留下的文字里,我可以看到屈原的憂思深廣、太白的飄逸自放、小山的吞吐低徊……深挖古代的詩詞歌賦,可以說無一不騁情,無一不抒懷。有情之文不一定是好文,也許會被批評為“失之放蕩”,但無情之文一定不是好文,因其空洞無物、冰冷枯燥。我學(xué)習(xí)古代文學(xué)至今已一年有余,也讀過了不少至情至性的好文字,每每拜讀,總不免感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恍若在穿越時空與詩人對話。這樣看來,學(xué)習(xí)古代文學(xué)對我最大的提高也許是“共情能力”的提升,它能讓我在千年之后再閱讀這些泣血之文仍覺感人肺腑,讓我理解“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是何等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是怎樣的狂放恣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fēng)”是如何的深婉懷戀。心動則神思至,情生而文章成。
《離騷》是一首忠臣遭逐的詩。讀屈原之《離騷》,可以察覺詩人已徘徊在極度的迷茫之中,怨憤、絕望和對自身的信念、對生命的執(zhí)著交織在一起,使這首詩呈現(xiàn)了一種既孤傲,又悲愴,狂放中帶有韌勁的獨特氣象。我讀《離騷》,感覺到的不僅是詩人絕望之深重,更有詩人面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一番坦然與自信。詩人滾燙的愛國熱情歷經(jīng)千年洗刷,至今仍不褪色。
詩人也曾有過希冀。詩人以虛擬方式幻化的“九嶷陳詞”和上下“求女”,就是詩人努力探索實現(xiàn)救國“美政”的體現(xiàn)。不過,這些詩行如火花閃射的希望之情,只能暫時照亮國政的黑暗。當(dāng)詩人上天下地的“求索”失敗,當(dāng)詩人面對著靈氛、巫咸的勸說而終于試圖“遠逝”時,這種努力最終只得宣告失敗。我在詩中所讀到的,是詩人那被四顧茫茫的絕望所引發(fā)的愴然呼號:“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詩人對整個楚國黑暗世道產(chǎn)生了幻滅之感。雖然詩人沒有真的聽從靈氛的勸告遠走高飛,但這并不是忽而對時局閃現(xiàn)了一線希望,而是實在不忍離棄苦難的宗國故土。這是屈原愛國情感的噴涌,但它終究未能安慰那一顆因絕望而破碎的心,所以詩人常常流露出自棄的傾向:“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p>
僅僅是這樣憂慮悲傷的情態(tài)最多只能引起讀者的憐憫,難能可貴的是屈原面對如此黑暗的現(xiàn)實涌現(xiàn)出的“屈原式”自信。這種自信給予了詩人高漲的熱情和行動的活力,讓《離騷》的詩句鋒芒嶄露而又不失其親切可愛。當(dāng)詩人與黑暗勢力苦苦斗爭之時,這自信則變得桀驁不馴起來,在一群宵小之輩中顯得格外憤激和孤傲。而當(dāng)詩人身處絕境,唯有放棄信念、改變操守方有出路的時候,這自信又遙遙引導(dǎo)著詩人堅定地踏上相反的人生之路,即無畏地面對死亡。我在《離騷》中一再讀到的“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就表現(xiàn)了這種即使在絕望中也未消減的坦然自信。由于詩人襟懷坦蕩、處變不驚,故能于孤傲、郁結(jié)的同時,顯示出游刃有余的風(fēng)韻。《離騷》讓我對愛國情懷的理解由抽象到立體,我也似乎能更加理解數(shù)十年前革命烈士為國捐軀的那一份慷慨。
詩人在詩歌中流露出的對理想的絕望,和絕望中唯一支撐自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自信,交織在兩千四百余言的《離騷》中,構(gòu)成了既沉郁憂憤又狂放悱惻的情感世界。這些豐富和復(fù)雜的情感感人至深,是傾注了詩人滾燙的愛國之情的文字。
屈原的自信傳至盛唐,成了李白身上的飄逸氣質(zhì),只不過少了幾分暗色,多了一些明亮,但是他們披文入情的本質(zhì)仍是相通的。
李白是一個才情浪漫、飄逸不群的詩人,《飲中八仙歌》談到李白:“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他狂傲不羈、飄逸灑脫,自信時的氣勢可吞天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他可以瀟灑到“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也可以哀愁到“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不論人生路上是苦是樂,他都能以他的真情坦然面對。歡樂要樂得盡興,哀愁也要愁得痛快。
李白性格天真,靈魂透明。他胸?zé)o城府,襟懷坦白,敢講真話。他是一個心直口快、表里如一的人。因此,他的心極易與讀者溝通,他的大喜大悲,他的喜怒哀樂,總在詩中表露得淋漓盡致。他被朝廷征詔、春風(fēng)得意之時便說:“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笔送静蝗缫鈺r,他就慨嘆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無論是怎樣的題材、怎樣的情境,我們都能在李白身上看到他的率性和自由。他的天真中有一股開朗與豁達,有一種海納百川的寬廣氣度與胸懷。正如李白在詩中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痹娙说撵`魂正像他詩句中所說的那朵芙蓉,是清新自然的。他的語言像是江水一般汩汩流淌而出卻不加藻飾,能讓人感到格外的親切。我讀李白總被他的不加雕飾所傾倒,仿佛能夠從詩人的詩句中真實感受到他的嬉笑怒罵,似乎詩人從書本中跳脫了出來,在我的面前與我交流。李白性情的超凡脫俗、天真爛漫逐漸成了我眼中盛唐氣象的代表,吟詠之時便能感覺到盛唐少年郎邁著不羈的腳步向我走來。這種強烈的情感共鳴是學(xué)習(xí)古代文學(xué)給我?guī)淼淖钌钋械母惺堋?/p>
盛唐華麗的幕布拉下,詩的舞臺卻沒有因此沉寂。一種新的文體脫胎于詩,開啟了詩歌新的歷程。
詞從晚唐漸具雛形,至宋代,詞體初備。如果把詩比作陽剛激昂的男兒郎,那么詞就是嫵媚多情的女嬌娥。詩言志,詞則言“詩之所不能言”。詞體表達的要眇深微的感情是詩所無法言傳的。若要在這種要眇深微之中再添一層深情,我以為當(dāng)推晏幾道(號小山)。
小山幾首著名詞作皆以酬贈蓮、鴻、云、蘋一類的歌女侍妾為主。他的二百五十余首詞主要是對逝去情事的追憶和內(nèi)心情懷的抒寫?!皟婶W可憐青,只為相思老”“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自白。他雖貴為宰相之后,卻能對身份地位遠不如他的歌伎舞女寄托深情,說明其用情之真也。晚清才子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言:“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比缙渌?,小山若非深情之人絕無傷心一說,小山詞之婉麗真摯由此可見一斑。
小山一首懷戀小蘋的《臨江仙》廣為人誦:“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奔热粚憠?,夢中景應(yīng)當(dāng)是甜蜜的,意中之人當(dāng)在朱門高樓暢快輕舞,抑或在簾幕旁隨侍左右??蓧艉缶菩褏s只見物不見人,詞人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想必詞人是被欲見不得的相思所擾,借酒澆愁,終于在夢中得與女子一見,但夢畢竟有醒來時,這一醒見到的只是“樓臺高鎖”“簾幕低垂”,滿懷的相思撲空,令人惆悵不已。心中雖煩悶,詞人仍止不住相思,去年的春恨涌上心來?!按汉蕖保虼禾斓氖湃ザa(chǎn)生一種莫名的悵惘。去年的春恨到現(xiàn)在仍哽在詞人心懷,只因年年春天花謝燕飛、芳春消逝是如此相像,惹人愁思。燕子雙飛,詞人獨立,因而引起了綿長的春恨,以至于在夢后酒醒回憶起來,仍覺痛心。這種韻外之情致,蕩氣回腸。小山之詞雖寫個人之離別,卻因其深情引發(fā)人的遐思。世間所有離別、相思大抵如此。小山詞道出了人生的聚散無常、似真似幻,物是人非、佳期如夢的春恨耐人尋味。
無論是去國憂思、飄逸超脫,抑或離別春恨,詩人以自身主觀之情描繪世界的本質(zhì)是類似的。他們把自己的心靈體驗用絕妙的才思記錄下來,經(jīng)歷千年的淘洗成了古今眾人共同的情感體驗。后來的讀者每讀到他們的詩,那份文字背后的龐大情思便裹挾著讀者把他們帶到另一個遠離塵囂的透明世界—這也是我學(xué)習(xí)古代文學(xué)之所得。讀了多少文章詞句,背會多少詩詞歌賦,若是無法與古人共情,無法進入古人幽微的內(nèi)心世界,終究難以學(xué)得透徹。學(xué)會感受古人情感之肌理,熔鑄一顆敏捷通透的心靈,我以為這是更為要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