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裴鐘碩
田橫及五百壯士不屈于敵國而殉節(jié)的壯舉,最早見于司馬遷的《史記·田儋列傳》。司馬遷不僅在其作品中詳細地敘述了田橫的一生,還對其品行大加贊賞,其后,中國的歷代文人大多延續(xù)司馬遷的評價,推崇田橫及五百壯士的高節(jié)與情義。隨著中國文化與文學在周邊國家的持續(xù)擴散,田橫形象也不斷出現在異域的各類文學作品中,特別是在朝鮮半島古代文學中,不同時代的文人對于田橫的認識與書寫有著非常明顯的差異。本文所要關注和探討的是朝鮮半島古代文人是如何接受和書寫田橫形象的,相對于中國發(fā)生了怎樣的變異,以及這種形象演變在中朝文化交流過程中具有怎樣的價值和象征意義。
中韓兩國的學界,雖然都對田橫有所研究,不過,韓國學者基本上都是在民俗學的意義上來探究田橫的祭祀文化與意義,例如李京燁、宋基泰的《西海洞祭中國神格田橫研究》[1](125-154)和金孝慶的《西海神靈田橫》;[2](175-210)而中國學者則在闡釋歷史中的田橫形象的同時,注重對其社會學和民俗學意義上的考察,例如馬光亭的《現代時間制度:理解非遺項目生產的一個角度——以青島田橫祭海節(jié)為例》[3](39-47)和崔鳳、于家寧的《還節(jié)于民與還俗于民:對橫祭海儀式節(jié)慶化的思考》[4](43-49)等。另有任曉禮的《淺析明初朝鮮著名使臣的嗚呼島詩》[5](37-41),從“燕行錄”的視角分析了朝鮮半島古代文人筆下的田橫與嗚呼島詩的意義。由此可以看出,對于田橫形象的異域演變及其意義,中韓兩國的學者都還沒有涉及。
從現存文獻來看,最早接受田橫形象的域外之地是朝鮮半島,而朝鮮半島最早提及田橫的作品是崔致遠(857—?)的《上太尉別紙》。崔致遠在中國生活16年,《上太尉別紙》創(chuàng)作于崔致遠回國前夕的唐末中和四年(884),記載了新羅憲康王派遣檢校倉部員外郎金仁圭以“新羅國入淮南使”渡海至揚州進行官方聯(lián)絡的情況。由此可知,崔致遠雖為朝鮮半島統(tǒng)一新羅時期的文人,但這篇文章卻創(chuàng)作于中國。再有,其中雖提及了田橫,卻非常簡單:“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伏見今年自十月之交,至于周正月,略無觱發(fā),倍覺溫燠,必恐魯修濫祠,豳改成詩。靜思漢祖之興歌,大風可懼;遙想田橫之竄跡,絕島難依。遂于登州,近浦止泊,籠鵠無失,藩羊自安?!盵6](5)從這段引文可以看出,田橫在文章中是以“典故”的形式出現的,主要是為了表達作者個人的境遇,所以,田橫形象及其意義并沒有得到深入的闡釋和挖掘。然而,從“竄跡”一詞來看,崔致遠對于田橫的評價顯然不高,甚至帶有貶低之意,這與司馬遷的相關評價之間有較大距離。當然,這并不是說崔致遠沒有讀過《史記》。他在《奏論天征軍任從海等衣糧狀》中寫道:“謹按《史記》釋云:‘天子車駕所至,則人臣為僥幸。賜人爵有級數,或賜田租之半,故因謂之幸也?!盵7](4)很顯然,崔致遠對于司馬遷的《史記》是比較熟悉的,由此而言,他也應該知悉司馬遷對于田橫的評價,但是在《上太尉別紙》一文中,他對于田橫的書寫與司馬遷之間產生了很大的距離,而之所以如此,主要應該還是情感表達的需要,且這種表達需要導致了田橫形象的變異。但是,不管《上太尉別紙》創(chuàng)作于何時何地,以及田橫形象是否出現了變異,他都已經出現在了朝鮮半島文人的筆下,而這也意味著其在朝鮮半島文學中的登陸。
在崔致遠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田橫及其形象都沒有出現在朝鮮半島文學之中,直至高麗朝后期的著名文人李齊賢(1288—1367)。李齊賢在中國生活了26年之久,非常熟悉中國的各類典籍。在中國期間,李齊賢不僅通過詩歌歌詠了中國大江南北的錦繡山河,還創(chuàng)作了很多與中國歷史或歷史人物相關的詠史詩,而《田橫》一詩就是其中之一:“隨何有口來瓊布,魏豹無心聽酈生。壯士難教甘一辱,漢皇爭得見田橫?!盵8](9)李齊賢的《田橫》在敘述田橫一生中的主要事跡之后,贊頌了他不甘受辱的行為,并以“壯士”一詞稱之,基本上承續(xù)了司馬遷對于田橫的認識。就此而言,李齊賢對于田橫的評價更符合中國的傳統(tǒng)認知,并在情感上直接繼承了司馬遷。
崔致遠與李齊賢對于田橫及其形象的認識,雖然相去較遠,但是卻構成了朝鮮半島文人接受田橫的早期形態(tài),并對后世朝鮮半島文人對于田橫的接受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朝鮮半島后世文人基本上是在這兩位文人的基礎上來闡釋其形象和評價其歷史地位與意義的。
在古代朝鮮半島,田橫形象從一開始就不是固定不變的,其文人根據自己的需要對其進行了不同的解讀,而這種不同會在政治局勢的變化中被進一步放大,進而形成了朝鮮半島田橫形象演變的基本軌跡。
在高麗朝末期至朝鮮朝初期的一段時間內,不少文人都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提及了田橫,例如高麗朝末期文人李穡(1328—1396)、鄭夢周(1337—1392)、李崇仁(1349—1392),以及朝鮮朝初期的文人權近(1352—1409)、李詹(1345—1405)、鄭道傳(1342—1398)等。作為易代之際的文人,他們的政治立場各不相同,而他們基于自己的立場對于田橫的認識和解讀也不相同。
1.守舊立場與田橫“從一而終”的忠義形象
任何一國或民族對于他國文學或文學人物的接受與解讀都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其中包括民族文化心理、審美期待視野等,還包括政治和時代因素等。高麗朝末期至朝鮮朝初期是朝鮮半島歷史上非常重要的改朝換代時期,處在這種歷史條件下的文人都面臨著維護傳統(tǒng)政權或擁護新政權的政治抉擇,而不同的政治抉擇可能使他們對于同一段歷史或同一歷史人物產生不同的認識。李穡、鄭夢周、李崇仁都是高麗朝政權的維護者,他們對于田橫的認識更傾向于其“從一而終”的一面。當然,他們并不是直接歌詠田橫及相關的事跡,通常還與中朝兩國之間的使臣有著密切關系。例如,鄭夢周在1372年以書狀官的身份出使明朝,他在返程時創(chuàng)作的《嗚呼島》:“三杰徒勞作漢臣,一時功業(yè)竟成塵。只今留得嗚呼島,長使行人淚滿巾?!盵9](109-110)嗚呼島又名半洋山,即今山東煙臺長島北部的南、北隍城島,相傳“田橫義士死海島中,后人哀之,號曰嗚呼島”[10](9)。明初,中朝之間的陸路通道還沒有完全打通,朝鮮半島的使臣前往中國基本都是通過海路,經山東來往中國。該詩中的“三杰”分別指張良、韓信、蕭何。此三人雖為漢朝立下了不朽的功勛,但他們的名字及其輝煌業(yè)績都早已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與之相反,田橫及五百義士堅守自己的立場,不為漢室效力,即使自殺身死,他們的事跡也一直被后世所銘記,使路經嗚呼島之人為之感佩。鄭夢周創(chuàng)作的《嗚呼島》表面看是吟詠中國歷史人物,但是如果深入分析詩人當時所處的國內政治局勢就會發(fā)現,高麗朝已是風雨飄搖,李成桂的崛起已經勢不可擋,詩人面臨著政治選擇。他由嗚呼島想到了田橫,他的詩歌完全是有感而發(fā),是借中國歷史人物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意志。當然,從當時東亞的局勢來說,他也可能在借田橫表達對明朝的忠誠。正因如此,鄭夢周的這首詩歌得到了高麗朝末期很多文人的認同,李穡就曾評價道:“今讀鄭五宰《江南行稿》田橫、韓信、李績等詩,感吾之心多矣?!盵11](1)李穡同樣是高麗朝政權的堅定維護者,他顯然是理解鄭夢周創(chuàng)作此詩的良苦用心,所以才會有“感吾之心多矣”的感嘆。
除了鄭夢周,1386年出使明朝的李崇仁也作有詩歌《嗚呼島》:
田橫氣概橫素秋,義士歸心實五百。咸陽隆準真天人,手注天潢洗秦虐。橫何為哉不歸來,怨血自污蓮花鍔??碗m聞之爭奈何,飛鳥依依無處托。寧從地下共追隨,軀命如絲安足惜。同將一刎寄孤嶼,山哀浦思日色薄。嗚呼千秋與萬古,此心苑結誰能識。不為轟霆有所泄,定作長虹射天赤。君不見,古今多少輕薄兒,朝為同袍暮仇敵。[12](31-32)
此詩并沒有一味地贊揚田橫及其五百義士,而是辯證地看待了他們的自殺行為,但在詩歌的最后,詩人卻對背信棄義之人及行為進行了辛辣的斥責,同樣顯示了作者對于自己政治立場的堅持。
上述幾位詩人都是高麗朝的堅定維護者,他們在出使明朝經過嗚呼島時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借田橫以抒寫自己的政治情懷,在肯定田橫及五百義士忠義精神的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忠誠或“從一而終”的政治信仰。
2.朝鮮朝初期文人筆下田橫“不識天命”的形象
與李穡、鄭夢周、李崇仁等文人不同,還有一些文人雖生長于高麗朝,但是,他們卻對高麗朝的種種弊端很是不滿,轉而擁護新的政治力量,其中以權近、李詹、鄭道傳最具代表性。這些文人大多在朝鮮朝初期做過高官,他們也曾出使明朝,登臨過嗚呼島,并借田橫及五百義士來抒發(fā)政治情感,不過,其中的思想傾向卻與鄭夢周、李崇仁等人明顯有別。例如,權近在經過嗚呼島時創(chuàng)作的《過嗚呼島》一詩:
蒼蒼海中山,萬古浮翠色。觀者盡嗚呼,為吊田橫客。一士足可王,擾擾多五百。天命已有歸,人固難容力。茍得小者侯,猶可存宗祏。如何卻自裁,以比經溝瀆。死輕尚能堪,義重寧屈辱。田宗既已亡,烏止于誰屋?欲報平生恩,殉身是其職。烈烈志士心,永興云水白。至今有遺哀,凜凜秋氣積。山飛海亦枯,忠憤無終極。[13](27)
作者雖也稱贊了田橫及五百義士的壯烈行為,感佩于他們的“忠憤”精神,但是,詩中也表達了在天下大勢已定的情況下,田橫諸人卻不識“天命”的思想。實際上,權近在該詩中的情感顯得比較矛盾,不過,這也恰恰表現了改朝換代之時一些文人的心理癥候。即,他一方面想要為自己擁護新的政治力量的情況進行辯解;另一方面還要顯示自己一直在堅守著儒家的“忠貞”觀念。同時,也正是這樣的矛盾心理,使得他們在稱贊田橫及五百義士的“忠憤”行為之時,又或多或少地認為他們“不識時務”。這一點在李詹的《嗚呼島》中也有所體現。
有客過溟浡,吊古愴精神。遙望田橫寨,嗚呼五百人。各自為其主,殺身以成仁。死生誰云大,賢達距足珍。齊王初窆日,二客能殉身。彼既負羈紲,不忍死無鄰。諒難懷舊德,彼此俱委塵。芳名流簡策,后世誡為臣。猶有輕薄子,臨危棄君親。天性固所有,何為背人倫。九泉應愧赧,臣道少純真。浮云橫海嶠,芳草生海濱。山哀與浦思,嗚呼屬青春。因題古調韻,幽懷為展伸。[14](13-14)
如果單從字面上來理解此詩,似乎就是在歌頌,但是如果我們深入分析就會發(fā)現,詩文所歌頌的是“五百人”和“二客”,歌頌的是他們的“忠義”精神,卻缺少了不事新朝的主角田橫。李詹用淡化田橫的方式來突出“五百人”和“二客”的忠心,而他當時所“忠”的對象已經是執(zhí)政的朝鮮朝。很顯然,作者是使用偷換概念的方式來表達他對于朝鮮朝政權的忠心,而且他在弱化田橫形象的同時也就削弱了自己“事二主”的經歷與心理壓力。這一點在李詹另一首涉及田橫的詩歌《用他韻,次浩亭嗚呼島詩韻》中也有所表現:“人類從來感應深,卻當危處著徽音。死酬知己誠難事,卻愛田橫得士心?!盵15](35)作者在此詩中所感佩的是田橫“得士心”的能力,但是卻有意識地忽略了田橫本人的事跡與象征意義。
通過對上述李穡、鄭夢周、李崇仁、權近、李詹等人筆下田橫形象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他們雖大致處于同一時代,但是,不同的政治立場導致他們對于田橫的解讀也有明顯的差異。也就是說,他們對于田橫的解讀并沒有被司馬遷《史記》所束縛,而是根據自己的政治需要,運用微妙的語言變換來傳達各自的政治意識。
由于朝鮮朝與中國的密切聯(lián)系,中國政治局勢的變化也很容易影響到朝鮮朝文人,進而還會影響到他們對于歷史以及歷史人物的解讀,并在這種解讀中來表達他們微妙的政治心理。
16世紀末的“壬辰倭亂”使得那個時期及稍后的大部分朝鮮朝文人都對明朝感恩戴德,所以,17世紀前半葉,當明朝遭到清朝猛烈攻擊以至最后亡國之時,幾乎所有的朝鮮朝文人都心向明朝,雖囿于國力,無法真正幫助明朝,但是,他們卻通過各種文學作品來表達對明朝的支持,即使在明朝亡國之后,他們還心心念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田橫再一次出現在眾多文人的筆下,而這個時期朝鮮朝文人對于田橫形象的認識雖然不是完全相同,但卻具有某種相同或相近的立場。例如,李榘(1613—1654)閱讀《史?!泛?,寫下了《田橫自殺》一文:
先儒胡致堂以橫之死為傷勇,固然矣。抑猶有未盡其情者……及漢得天下,雖無可奈何,而寧自頸溝瀆,不忍北面事漢。其不忍事之者,豈但以昔日同列之諸侯為恥?區(qū)區(qū)再造之齊,滅之者實漢也。其忠義慷慨之心,至今猶未已,此橫之所以終自殺也歟。且五百之客,同日就死不啻如歸,非其深誠至意激昂感發(fā),何能若是之烈烈耶?吾以是未嘗不小其才而大其志,傷其意而憐其義也。[16](9)
李榘生活在明清交替之際,他生命短暫,沉迷于性理學,與嶺南退溪學派相交甚厚。李榘不僅心向明朝,還堅持“崇明排清”思想,拒絕使用清朝新歷。每每聽到明朝敗北的消息,他都悲憤交加,下筆作詩。李榘推崇田橫的忠義和慷慨,與其自身對義理的重視和堅持密切相關。在上文之中,李榘開篇旗幟鮮明地批評了宋朝文人胡致堂(胡寅,1098—1156)認為田橫并無必要自殺的觀點。他認為,田橫作為齊國社稷之代表,未向敵國屈服,選擇死亡是深明大義的慷慨之舉。李榘在文中不只是在肯定田橫的行為,還表現了其內心深處與敵人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充滿了斗爭的意識。特別是聯(lián)系到他所主張的“三代以后,除漢高外,唯皇明得天下最正”[17](36)以及“其感慨不已之意,則實亦寓于其中”[18](1)的話語,我們就可以明白,作者雖是在論田橫,但實則是對現實政治局勢有感而發(fā)。
除了李榘,金壽恒(1629—1689)的《嗚呼島吊田橫》也非常具有代表性:
田橫義氣今古稀,田橫之客天下無……尸鄉(xiāng)亭下薤露晞,一死還與二客俱。
島中有客五百人,同死之志終不渝。還如魯連蹈東海,卻似首陽于嗟殂。
若非平生得士心,信義安得如是孚?當時一士亦足王,奈何未保千金軀?
雖云顛沛亦何傷?萬古清風立懦夫。嗚呼之名傳至今,過客到此皆踟躕。
我今吊古酹以文,想見其人涕沾濡。
君不見!世上紛紛輕薄兒,翻覆云雨在斯須。[19](14-15)
此詩為科體詩,實際就是科舉考試式的詩歌,但是,此詩甚得當時文人推崇。著名文人金昌協(xié)在《先集跋》中寫道:“(金壽恒)成童時,聞李玄洲昭漢舟游渼湖,為近體詩以獻,玄洲大驚嘆,贈筆墨以獎之。又作《嗚呼島》詩,質于大學士澤堂李公。澤堂尤稱善,顧謂其客曰:‘此非近世習科體者所能為也?!盵20](11-12)根據此段引文及其詩集中的相關信息可推知,此詩應創(chuàng)作于作者16歲時,即1645年。這一年是明朝滅亡的第二年,而金壽恒就創(chuàng)作了與田橫相關的詩歌,可知作者也是在借史抒發(fā)感慨和政治主張。在此詩中,作者歌頌了田橫的“義氣”,贊揚了“五百人”就如同蹈海而死的魯仲連一樣。但是,在詩歌的最后,我們可以發(fā)現,作者轉向了對與田橫形象相對的“萬古清風立懦夫”的批判,并在批判中更加突出了田橫和“五百人”的形象及其死的意義與價值,實際上也是在強調不妥協(xié)的斗爭精神。
以李榘、金壽恒為代表的朝鮮朝中期文人所論的田橫都有強烈的現實政治針對性,都有為明朝“搖旗吶喊”的意味,也都有鼓勵朝鮮朝對清朝斗爭的意識。當然,上述思想和精神的表達相對都比較曲折,但是,還有一些文人卻是非常直接。例如,金應祖(1587—1667)的詩歌《哀椵島》:
或變猿鶴為沙蟲,士死于勇臣死忠。堂堂壯氣成長虹,山哀浦思愁云籠。田橫五百應相從,冥冥后土冤無窮。潛師越海搗要沖,倒戈何者謀于工。臣有一寸之霜鋒,慷慨直欲誅奸兇。萬歷皇帝鑒余衷,地下他日朝重瞳。[21](13)
椵島即為皮島,1636年清軍進攻該島,明軍將領沈世魁率軍堅守50多天,最后不屈而死。此詩描寫的就是當時的皮島之戰(zhàn)。整首詩豪放雄奇,鋒芒直露,其中雖然也有提及田橫和“五百人”,但是其本意并不在田橫形象或相關的價值判斷,而是借田橫頌揚明軍不屈的戰(zhàn)斗精神,并從側面表現了作者對于明朝的支持。當然,并不是所有朝鮮朝中期文人都肯定或贊揚田橫的死,還有一些文人對此持否定的態(tài)度,其中以金萬英(1624—1671)的《田橫論》比較有代表性。此文是金萬英僅存的兩篇史論之一,他先是敘述了田橫的事跡,雖然其中也說:“雖然愚嘗執(zhí)其中而論之曰:‘橫之死,可謂高矣;士之死,亦可謂義矣’”[22](3),但是,實際上作者對于田橫死的方式是不以為然的,這一點在此后文表現得更加明顯,即他更強調田橫應“留得有用之軀”與敵人進行戰(zhàn)斗,直至最后與敵人同歸于盡:
設使橫未及事漢,而事已至此則全齊七十余城,一破于韓信之手,而國滅君亡,宗廟邱墟。橫之大讎,漢亦秦也。為橫之計,當痛哭號天,期以復讎,連五百之死士,入據十二強齊之境,則百萬之眾,可一呼而得矣。負四塞之固而揖讓臨淄之上,以致天下之士,傳檄韓、魏,奮義而西。則當其時,中國之兵,罷于劉項百戰(zhàn)百敗之余;呻痛瘡痍之聲,達于四境;彭王之變,帝自出征;而趙代邊兵,一不庭召;白登之圍。蕭、曹斂手,計無所出,則況可當于五百義士沖突之鋒耶。然則漢、齊雄雌,未可必矣。嗚呼!以橫之贒,計未及此耶。假使天命人心已歸于漢,人謀雖臧,無可奈何,則當背城一戰(zhàn),死于復讎之大義可也。一見漢使,誘于大王小侯之利,千里乘傳,奉命奔走,至于計縮勢竆,然后伏劍溝瀆,是何義耶?愚故曰:“橫以小惠結人心則有之,不聞其大義也?!盵22](3-4)
金萬英在文中設想了一系列田橫不死之后可能出現的變故,但是不管如何,其主旨是希望田橫爭取一切可能的機會與敵人周旋,即使不成,也應戰(zhàn)死沙場,而不是自殺而死。由此,金萬英認為田橫的死是“小惠”,而不是“大義”。金萬英是一位正統(tǒng)的性理學者,其文章是站在性理學的立場之上來議論的,強調理之“義”,但是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受到作者的斗爭精神。
縱觀朝鮮朝中期有關田橫的文章,它們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田橫之死,也無論是隱晦還是直露地表達對于田橫的肯定,實際上都強調了斗爭精神,且政治斗爭的指向雖大多隱而不提,但是我們卻能感受到朝鮮朝中期文人“心向明朝”的政治立場。這類文學作品在朝鮮朝中期非常多,甚至到了朝鮮朝后期還有一些文人常常將明朝之亡與田橫之死聯(lián)系在一起。例如,洪直弼(1776—1852)的《與李大汝》:
雅亭李德懋所輯磊磊落落書,即崇禎忠臣傳也。載籍以還,亡國正終,未有如毅宗者。以故鼎湖天墜,到處攀髥;望帝魂歸,自然啼血。穆滿之一軍,田橫之五百,皆從而殉。其所以致命遂志者,與日月爭光。而生者自靖。東海之蹈。西臺之哭。雖歷萬世。光景常新。[23](22)
此文并不是議論田橫之死,但是其中的“崇禎忠臣傳也”“田橫之五百”等詞句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作者對明清兩朝的態(tài)度。當然,隨著清朝統(tǒng)治地位和統(tǒng)治合法性的確立,大多數朝鮮朝文人對于田橫的價值判斷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例如,朝鮮朝后期實學家洪大容(1731—1783)1765年以子弟武官身份前往燕京,與來自杭州的潘庭筠進行過一段筆談交流:
蘭公曰,“清陰先生集,有幾卷?”余曰,“二十卷而其中多犯諱之語,不敢出之。清陰文章學術,為東方大儒,而革鼎后避世不仕,十年拘于沈陽,終不屈而歸?!碧m公曰,“此田橫也?!庇嘣唬安蝗?。此為明朝守節(jié)之人?!碧m公指革鼎曰,“明耶抑東耶?”余曰,“本朝之革鼎也?!碧m公始覺而頷之,即以筆抹田橫云云。[24](27)
清陰即金尚憲(1570—1652),朝鮮王朝中期大臣、著名詩人。他在“丙子胡亂”中力主斥和、“手裂和書”,甚至其后當金尚憲聽說仁祖即將出城投降的消息后,“累日絕食,至是自縊,為子所救解,得不死”。潘庭筠將改朝換代后不為官的金尚憲比作田橫,洪大容則認為金尚憲的氣節(jié)有別于田橫,強調前者是為明朝守義。潘庭筠最后刪掉了“田橫”二字。在這段引文中,我們可以發(fā)現,隨著時間的流逝,朝鮮朝的一些文人實際上自覺地承認了清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并有意識地調整了對田橫的價值判斷以適應國內乃至中朝之間政治局勢的變化。
朝鮮朝末期,國家內憂外患,很多朝鮮朝的有識之士都希望能拯救國家于危難之中,并從各個層面汲取精神力量以支持自己的觀點和國家民族的希望。田橫也是被多次提到的歷史人物,其被提及的次數雖然不如之前多,但我們卻可以由之管窺朝鮮朝末期文人的精神狀況以及他們對朝鮮朝末期政治的認識。
朝鮮朝末期雖然外患嚴重,但是國家內部的問題更加突出,而首要的問題應該是喚醒人們的精神。一些文人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希望以田橫之事來喚起人們精神的奮起。例如,金澤榮(1850—1927)的詩歌《和沈恥堂》:“楚楚人間沈隱侯,百年書史一燈篝。忽逢亂世將何適,滿把深情向我投。王粲樓中春寂寂,秦皇橋外海悠悠。若為共訪田橫島,落日招魂痛飲休?!盵25](1)1905年,日本悍然在漢城建立憲兵司令部,金澤榮不愿當亡國奴,毅然流亡中國。然而,他內心一直未曾忘記故國,甚至還希冀能為恢復故國貢獻力量?!逗蜕驉u堂》一詩為丙辰年即1916年創(chuàng)作,其中一句一典,但是,最后卻歸于“田橫”,不僅表達了自己的志向,還有喚起讀者以死抗爭精神的作用。又如,柳麟錫(1842—1915)的《書告同伴士友》:“昔田橫與五百人為之同死,島樹亦同日死。田橫爭霸圖功者流,猶有如此者。若吾輩平日道理以講,信義以務,宜有異于人者。寧有不及人,此當大故相警飭也?!盵26](57—58)柳麟錫曾領導過朝鮮朝末期的義兵運動,反抗日本的侵略,失敗后逃亡中國東北。此文當是柳麟錫1911年身在中國時所作,但是,他所想象的讀者很顯然是朝鮮民眾,并希望自己以及眾多朝鮮民眾在家國大義面前能像田橫一樣以不怕死的精神反抗日本的侵略。
在這一時期有關田橫的詩文中,有一篇是非常奇特的,即李南珪(1855—1907)的《召田橫詔》:
皇帝若曰:格爾橫,朕受天命,誕撫區(qū)宇,四海九州島,咸丕冒于德,一夫不獲其所,時乃朕德之弗曁。今爾橫誕敢記其舊曰,惟余先人。迭帝覇于秦楚,不忍以其緒,淟然下于人。乃悍然據蕞爾之島,如逋獸之匿于藪,爾尚蠢哉。爾惟念爾先人威王,服事周惟謹,矧朕殪秦楚,以紹天之降明命,寔有光于周。爾先人威王,亦與有悅豫,今朕憫爾昆之殄于弗辜,用播修告爾。爾其悔前之為,惟朕命時若。爾毋以戕朕之臣,懼厥弟之不肯容,爾釋憾于朕,朕之臣亦罔或憾于爾。[27](23)
此文奇特之處在于,它是以詔書的形式寫成的,想象了皇帝寫給田橫的招降之書,其中的皇帝以居高臨下的、充滿所謂憐憫和仁慈的態(tài)度為田橫羅列了投降之后的種種好處。但是細讀之后我們可以發(fā)現,實際上作者說的都是反話,整篇文章都充滿了反諷的意味,特別是其中的“爾其悔前之為,惟朕命時若”更是道出了投降之后可能面臨的處境。李南珪也是一位抵抗日本侵略的斗士,他在此文中雖然想象了皇帝招降田橫時的境況,但是他顯然并不希望自己的國家投降于侵略者,而他之所以運用這種反諷的手法就是希望可以給當權者更多的觸動,以激起他們的斗志。
實際上,這個時期文人筆下的田橫大多是以典故的形式被“一筆帶過”的,已經談不上形象的問題,但是其內蘊的精神卻極為深沉。同時,朝鮮朝末期的文人應該也沒有悠游的心情去刻畫或雕琢田橫的形象,而更多是將田橫作為一個功能性的價值判斷符號,并希望借其激起或喚起朝鮮民眾對侵略者的抗爭精神。
朝鮮朝立國之后,性理學很快被確立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朝鮮朝朝廷及其文人需要對很多歷史及歷史人物重新進行定位以便證明自己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中國的很多歷史人物都曾被卷入這樣的辯論之中,田橫就是其中之一。當然,性理學在朝鮮朝的地位是相對牢固的,而不是像政治那樣充滿了變動。同時,因為涉及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田橫的形象定位和價值判斷也就不只是文人觀點的問題,其中還存在統(tǒng)治者的認識問題。
田橫之所以會被卷入到這樣的辯論中,是因為對他有不同看法和認識的高麗朝末期與朝鮮朝初期的文人都是早期具有重要地位和影響的性理學家,例如李穡、李崇仁、鄭夢周、權近等。而這種具有不同政治立場的性理學家對同一歷史人物的不同認識很容易使后來者產生意識上的混亂,所以,當朝鮮朝確立了其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后,就需要對這樣的歷史人物進行統(tǒng)一定位,以達到“正本清源”的目的。事實上,朝鮮朝性理學家對于田橫形象的認識基本上還都是在高麗朝末期與朝鮮朝初期的文人的認識基礎上延伸開來的,這一點體現最明顯的就是朝鮮朝性理學家對于田橫形象的爭議在于他究竟是“烈士”還是“義士”。例如,宋???494—1558)的文章《五百義士從田橫論》開篇寫道:“士之所貴者義于死,而死之尤可貴者,亦在乎義之盡而已。夫義也者,事之干也,當所事之地而能致其身者。以義為之干而無一事之不正,然后其死也。有出于一個是而無少歉矣。若以一朝之決死,謂足以報吾主成吾義,而不知其平昔之所以事吾主者,果出于致身匡救之義,則其死也雖曰為其主也,亦何益于其主之存亡,而只以決一朝之命。為報主之義也,則其死也果出于義之盡乎,義不盡于所死之地,而徒取義士之名者?!盵28](32-33)作者首先討論和定調的是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義”,只有明確了“義”的真正內涵,才能正確認識田橫及其五百人的價值與意義。在這樣的邏輯基礎上,作者進一步分析道:
橫也,齊之舊公子。而有可為之才,則可輔以定關中令天下者,尙有反掌之易。五百人中,曾有一人之念及于此乎,況夫密弒江中楚猴負天地罔貸之惡。義帝抱千古不泄之寃,則此亦舉司馬九伐之法。以行天討之時也,而縞素之說,反為董公之所先。而乃以彈丸一小島,為吾主竄伏之所,則所謂義士者,亦如是乎。且夫天命必歸于一,而神器不可以妄干,則當求其血先祀保社稷之計而已。咸陽隆準。實天授之眞人,而為天人之所歸,則為五百人者,固當勸橫以抱祭器歸周之義,求為一丸泥之封。則先祖之祀,未必遽至于危亡,而乃倚殘賊之一冠猴,以為圖存之計。固非謀國之善者,而何無一言之及耶。社稷旣墟,而無一足可寄之地,則半洋一島,獨非五百人保主復業(yè)之所耶。旣至于此島,則當謀其保主復業(yè)之事,而事或不濟,亦當甘心為海中之枯骨矣,今乃使其主眩于大王小侯之說,而得為洛陽之孤鬼。則是可謂導其主于義者耶。[28](34-35)
在這段引文中,宋??环矫嫜匾u了權近對于田橫不識“天命”的認識;另一方面還認為田橫及其五百人的行為都稱不上“義”,進而對其進行了非常猛烈的批判。宋??诔r朝剛剛立國不久,且性理學剛被定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時期,還有很多人內心懷戀高麗朝,所以,他的這篇文章就具有了多重意義,即他通過否定田橫,批判他的不“義”之舉不僅可以在心理上打擊心念舊朝的文人,還確認了朝鮮朝順應“天命”的“合法性”,肯定和發(fā)揚了性理學中的“忠義”精神,可以說是在權近認識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
宋??鼘τ谔餀M的認識以及相關的論調在朝鮮朝前期有很大的影響,很多文人都爭相附和。例如,金就文(1509—1570)的《田橫論》一文,其開篇同樣先定義了“義”的內涵:“所貴乎義者,為其存社稷也。而盡其存社稷之義。為其死社稷也。而盡其死社稷之義,為其義而不能存社稷,又不能死社稷,則雖義士歸死,天下稱服,不足為貴也?!盵29](7)在這樣的邏輯基礎上,作者得出了與宋??频慕Y論:
橫之徒五百人,亦橫平日豢養(yǎng)者也。死于橫無難矣,又況世之稱橫者,皆以五百人輕生就義,為橫之德,而不知稱五百人之義者,何哉,五百人死于義,固可善矣。而橫不能死于義,則亦可以五百人之義,掩橫之非義耶。雖然,橫,烈士也。當楚漢之際,終不奴顏婢膝,屈于人下,而殺身洛陽,亦有不挫之志。雖非中節(jié)。要非俗人之所能望也。以橫之烈。豈仆仆乞憐,而求人之譽者耶。想其心,必欲盡其義,而不知義之精者也,故備以責之。[29](9)
作者稱田橫為“烈士”,實際上就否定了他“義”的一面。很多朝鮮朝文人用“烈士”之名來否定他的“義”,而不“義”則不符性理,甚至認為其自殺行為是戰(zhàn)國時期社會風氣影響的結果,是其“傷勇”的必然結局,這種認識一直持續(xù)到了朝鮮朝的后期。例如,成大中(1732—1809)在其創(chuàng)作的《田橫論》中寫道:“橫之無成固也,孰謂橫烈丈夫哉,夫橫之失計有二焉。方楚漢之相距于京索也。楚之猛將勁卒,盡在行間而彭城空虗,橫若舉全齊而襲之,舉楚必矣。羽進退失據,不為漢擒則齊必俘焉,然后求楚后而立之。與天下共事之,則天下之盟主,舍齊其誰哉……不此之為,兵敗于韓信,身竄于彭越,逃之海島以茍免也,終亦不免焉。刎首以貢之漢,可哀也哉?!盵30](5-6)作者在文章首先質疑了田橫“烈丈夫”的屬性,在這個前提之下,此文批評了田橫的“失計”,以至最后的“身竄”和“刎首”??梢哉f,在成大中眼中,田橫不僅不“義”,甚至也算不上“烈”,由此對田橫進行了全面徹底的否定。同時期的趙普陽(1709—1788)在其文章《五百人向風爭刎論》中雖沒有對田橫進行全面否定,論證的角度也與成大中有異,但是,其基本立場卻與成大中非常接近:“至若國破而不能存,君亡而不能救,智竆力屈,勢孤氣單,徘徊天地,只有一死,則其志節(jié)雖或可尚,而亦無益于國家之存亡矣?!盵31](4)最后還寫道:“以此言之,五百人皆可謂烈壯士,而田橫亦可謂能得士矣,田橫之得士如是之多,而猶不免于死,五百人亦不能脫于鋒刃,愚故曰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盵31](7)此類的言論都強調了田橫及五百人的“烈士”屬性,不是值得效法或學習的榜樣,實際上也就剝離了他們在性理學意識形態(tài)中的位置,進而也就否定了他們在朝鮮朝中被書寫的地位。
在高麗朝末期至朝鮮朝初期的文人中,無論是支持高麗朝的,還是支持朝鮮朝的,事實上都承認了田橫具有“義”的一面,但是到了朝鮮朝前期,特別是那些出生于朝鮮朝的文人,他們?yōu)榱朔穸ㄅf朝,維護新朝和自身的正統(tǒng)性,急切地將田橫所具有的“義”的一面剝離出來,使田橫成為了具有貶義性質的“烈士”形象。但是,這并不是說所有的文人都認同這一觀點,有些文人還是以“義士”來看待和評價田橫的。例如,申光漢(1484-1555)創(chuàng)作的詩歌《田橫義士歌》:“周衰列國多公子,散盡黃金爭致士。雞鳴狗吠猶有待,珠履三千竟誰倚。人生意氣貴相合,殺身成仁為知己。吾聞蒼海孤島中,五百義士同日死?!盵32](20)此詩高度贊揚了田橫豪俠仗義,特別是其“殺身成仁”的精神,并直接稱呼田橫為“義士”。此外,金麟厚(1510-1560)也創(chuàng)作有詩歌《田橫義士》大力頌揚田橫。洪圣民(1536-1594)在其文章《書王燭紀后》中寫道:“漢高誘田橫以致之,橫義不辱,死于路。其徒五百人聞,同日死。環(huán)滄溟一島,為守義之地,一日死義者,至于五百人之多。吾不曰田橫之所能感,而曰王大夫之一言?!盵33](27)此文中涉及田橫的言論雖不多,但是卻能明確感受到作者對劉邦的不恥,以及對于田橫等人的“守義”“死義”精神的高度認可。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觀點同樣貫穿于整個朝鮮朝,例如朝鮮朝后期的李獻慶(1719-1791)創(chuàng)作的《田橫論》就非常鮮明地主張還“義”于田橫。其中首先寫道:“余常悲田橫之死,而死不見義于世,徒以狷忿殺身者,比論而并稱。則橫之目將不瞑于泉下,此尤可悲也?!盵34](19)作者在開篇先是為田橫的死“不見義于世”而感到不平。然后又寫道:
夫橫有媯之后而大國之余烈也。田氏之王齊殆累百年。旣滅于王建而復興于橫兄弟。習聞其父祖皆常與秦楚之君。迭帝而競覇。則其視秦皇帝為等夷。而劉項以下無與也。一朝敗亡。臣妾于劉氏之庭。寧不如與社稷偕亡之為安也。此橫之所以為義。而欲得正以斃者也。[34](19)
作者為田橫的行為進行了一系列的辯護,其根本是認為田橫具有“義”的實質,而朝鮮朝文人之所以對他多有批評是因為“橫之死,可以無愧于彼三人者。后人不察其義,至比于匹夫之慷慨”。不僅如此,李獻慶還認為與田橫一同赴死的五百人同樣具有大“義”,對此他在文中寫道:“橫之徒五百人,聞橫死皆自剄下從,此其義可不沒于世也……余嘉橫之死,而愍義士之名湮沒而不傳,于是乎并論之?!盵34](20)李獻慶的文章頗有為朝鮮朝文人筆下田橫及五百人“平反”的意味,同時也是朝鮮半島古代文學中盛贊田橫一脈的文人觀點的總結。
總體來說,在整個朝鮮朝對于田橫論爭的過程中,承認并贊揚田橫為“義士”的文人不如否定其為“義士”的文人多,但是,這種認識卻從未斷絕,特別是在某些特定的政治語境中,例如前文分析的明清易代、朝鮮朝末期面臨危機等時間段內,這種觀點就會特別盛行。同時,我們也必須承認,即使是在這些時段內主張這種觀點的文人也基本都是性理學者,他們也都是基于性理學的邏輯,站在性理學的“大義”上進行分析的。這種觀點有承襲司馬遷觀點的一面,但是,這種“大義”又與朝鮮朝國內外的政治局勢密切相關,由此可知,朝鮮朝的性理學及其對于田橫“大義”的理解和使用都是為了服務于國家統(tǒng)治的需要。就其本質而言,這與朝鮮朝文人將田橫身上所具有的“義”的屬性剝離出來的價值取向是相同的。
司馬遷因“不潛善、不隱惡”的實錄精神被后世文人所推崇,其對于歷史和歷史人物的記載都力求按照其本來的面目來進行書寫,但是,就《史記》中的人物形象而言,他們在被書寫之后就不只是歷史人物了,還成為了鮮明的文學形象。文學是可塑的,并不必然就是歷史或歷史人物。田橫在《史記》中是“高節(jié)”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他從進入朝鮮半島文人崔致遠筆下伊始就脫離了歷史語境,而進入了文學文本之中。也就是說,崔致遠是在脫離《史記》語境的基礎上來接受和書寫田橫的,這導致其與《史記》中的田橫形象之間產生了較大的距離,甚至影響了后世文人對于田橫的接受。
田橫作為一位歷史人物,從中國的《史記》穿越時空界限登陸朝鮮半島,其從一開始就存在著變異的情形。及至后世,無論是高麗朝文人,還是朝鮮朝文人,他們都是根據自己的立場和需要來解讀和書寫田橫的,具有明顯的功利性。他們筆下的田橫有的與《史記》中的田橫形象較近,而有的則相去甚遠,甚至是相反的。同時,無論朝鮮半島文人筆下的田橫是哪一種形象,實際上都不是司馬遷筆下的田橫,它們都發(fā)生了或多或少的變異。特別是在不同階段的政治局勢演變和性理學的確立和發(fā)展過程中,田橫都擺脫了歷史人物的確定性,而被塑造成價值功能符號,是一個社會(包括其中的個人或集團)可用來言說和思維的象征符號,不僅表現了不同人的思想立場,還表現了不同時代的社會和政治氣象。
從整體來說,朝鮮半島古代文人對田橫形象的評價包括肯定和否定兩面,而二者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田橫自殺而死的行為是否應被視為“義”舉。然而,不同文人對于“義”及其對象的理解和認識卻是隨著朝鮮半島國內外政治局勢和性理學的發(fā)展狀況而有所變化的。田橫身為齊國王族卻無法保存社稷,所以他選擇至死抵抗或自刎,司馬遷對田橫的推崇就是因為他以自刎而死。一部分朝鮮朝文人基于“不與仇人共戴天”和“從一而終”的性理學理念,對田橫作出了積極評價;而另一部分文人則批判性地繼承《史記》的觀點,批評田橫未能死得其所,因而無法被稱為守義之人。但是,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田橫的死,實際上這兩部分都是基于性理學的立場,在本質上也都是借田橫來證明朝鮮朝的“合法性”,進而維護朝鮮朝的統(tǒng)治。
由崔致遠開始,朝鮮半島古代文人對于田橫的認識和解讀就存在正反兩面,之后,不同時期的文人總會根據自己的需要對田橫進行肯定的贊揚或否定的批判,而且這兩種不同的認識相互交織,貫穿于整個朝鮮半島古代文人對于田橫的接受和解讀的過程中,成為朝鮮半島古代文人接受和解讀中國古代歷史人物和文化的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
人類歷史上有無數英雄豪杰,但對他們的評價從來都是褒貶不一。從結構性因素來看,歷史人物的評價會隨著時代變遷發(fā)生變化;從能動性因素來說,即使是同一人物和同一事件,評價者根據不同的認知立場也會得出全然不同的結論。因此,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不能以偏概全,僅憑特定時期的特定事件概括人物生平是不足信的。只有深入把握相關歷史的全景全貌,歷史人物的形象及其評價才能更為真實、更為客觀。從這個角度來說,田橫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這樣的范本,使我們可以對于歷史人物的形象演變形成更加清晰的認識,并證明了中國文學的跨時空異域傳播過程中出現的變異及其復雜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