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范大學 肖 霞
在近半個世紀的創(chuàng)作中,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 1911—1993)極具象征意味地“闡明了當今世界人之境況”(William Golding-Facts),通過小說人物表達了自己對于自由、善惡等倫理問題的思考?!皞惱韺W問題關(guān)涉道德,關(guān)涉風尚,關(guān)涉有道德‘價值’的東西,關(guān)涉被視為人的行為‘準則’和規(guī)范的東西;最后,或者用一個最古老最樸實的字眼:善”(石里克2001: 5)。戈爾丁塑造的人物踐行各自的道德價值、行為規(guī)范,或者說踐行各自認知能力界定的善,成就了不同的人生。有人受到自身動物性欲念驅(qū)使,在無視倫理邊界、維護私利的迷障中與他人為敵,或許他也能模糊、痛苦地意識到倫理是非問題,但無法從一種根據(jù)自己的需求想象他人、利用他人、限制他人,甚至謀害他人的動物性前倫理“存在”中解脫;也有人遵循 “應該”的倫理規(guī)范,選擇社群認可的正當生活,但在執(zhí)行“應該”、權(quán)衡利益得失的過程中遺忘了生活,被物化為某種倫理“應該”的標準產(chǎn)品,喪失了個體人格,淪為社會機器的零件。所幸還有人勇于承擔倫理責任,超越了偽個人主義的羈絆,走出了“做事”的利益束縛,聚焦“做人”,擁有了形塑個體倫理人格、享受幸福生活的可能。
1954年,戈爾丁發(fā)表第一部小說《蠅王》(LordoftheFlies),自此聲譽日隆。1967年,出版第六部小說《金字塔》(ThePyramid)之后,作家經(jīng)歷了十余年的相對沉寂期,直到1979年才有力作《黑暗昭昭》(DarknessVisible)面世,此后又有5部小說陸續(xù)出版。戈爾丁二戰(zhàn)中目睹兵士死亡慘狀,返鄉(xiāng)后多年深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之苦,為抒發(fā)郁結(jié),描摹心目中人的真實狀態(tài)而訴諸寫作。他的小說始終如一地關(guān)注“大寫的人”(1)在凱里教授根據(jù)戈爾丁日記等資料為作家撰寫的傳記中,讀者可知戈爾丁自幼因父母約束“與社會疏離”,“理解大寫的人之本性似乎比在實際生活中接觸人更為緊要”。詳見John, C. 2009. William Golding: The Man Who Wrote Lord of the Flies. London: Faber and Faber. 259.,致力于對“大寫的人”的精神面貌刻畫?!逗诎嫡颜选穼懽鲿r期,為了寫出一個“盡可能不同”(Golding 1982: 198)且具“思想深度的故事”(Carey 2009: 425),作家備受各種思慮折磨,煎熬多年終有突破,小說人物展現(xiàn)了與前期6部小說不同的特質(zhì)。前文中提到的各種“人之境況”在戈爾丁小說中基本按照創(chuàng)作時間順序逐一呈現(xiàn)。戈爾丁所關(guān)心的“大寫的人”的面貌越來越清晰。其中蘊含一個從僅以功利目標論成敗的“做事”,到在做事過程中獨立思考,同時也能受尊敬地“做人”的流變過程。
是以自利欲念為標準衡量決斷一切“存在”(to be),還是承擔責任和義務(wù),遵從社群規(guī)范倫理提示的“應該”(ought to be)生活?生活中的人們幾乎都有在這兩種生存選擇之間猶疑徘徊的體驗。戈爾丁的許多小說人物也承受著在兩種境況之間何去何從的壓力。作家最早的4部長篇小說便從不同角度書寫了人們被自身動物性因素驅(qū)動,在不辨善惡、不論是非的“存在”中對自己或他人造成的精神肉體磨難。
《蠅王》記錄了一群青少年墜機荒島之后,如何從民主社會的模仿者逐步墮落為獵殺同伴的野蠻人的故事。這部小說直接解構(gòu)了巴蘭坦(R. M. Ballantyne)《珊瑚島》(TheCoralIsland, 1857)中昂揚樂觀的帝國精神。兩部小說的對比凸顯了現(xiàn)實獸性殘酷和理想人性光輝之間的幽深溝壑,強烈表達了二戰(zhàn)之后的讀者對帝國少年無往不利的領(lǐng)導力和天生的純潔高貴品格的懷疑?!断壨酢分薪芸恕⒘_杰等少年放飛自我,搶皮基、殺西蒙、獵拉爾夫,把富庶海島倒轉(zhuǎn)為人與人相殘的地獄。這種行徑以鮮活的二戰(zhàn)記憶做背景顯得極為真實而殘忍,令人不禁如劫后余生的拉爾夫那樣“為純真的終結(jié)、人心的黑暗而哭泣”(Golding 1954: 189),開始深思何以為人,人與人如何相處,自由意志能否不受理性節(jié)制,怎樣才能幫助人們分辨善惡,做出趨向人的倫理選擇。
次年出版的《繼承者》(TheInheritors, 1955)具有同樣的解構(gòu)功效。小說講述了原始“新人”部落如何將其心造的“魔鬼”,實則友愛純真的尼安德特人滅族的故事,以此喚起讀者對威爾斯(H. G. Wells)《世界史綱》(AShortHistoryoftheWorld)中的“進步”“文明”等現(xiàn)代自明式敘事概念的虛幻感,反思“新人”為殺戮正名的因由,邀請讀者重新評斷“新人”在內(nèi)心無知的恐懼驅(qū)使下做出的自以為是的決定,反思以自我利益為基礎(chǔ)的善惡判斷和倫理選擇的正當性。
緊接著出版的《品徹·馬丁》(PincherMartin,1956)被譽為“20世紀最為深刻最富創(chuàng)新精神的小說之一”(Carey 2009: 192)。馬丁是一個具體的人,常常令讀者感到,“噢,不錯,我們就是這個樣子?!?Hodson 1969: 70),但同時他又是一個非常抽象的人之象征,臉譜化到幾乎可以被等同于人之貪婪、惡欲。就像他的外號“pincher”一樣。馬丁是一個極盡“惡”(2)根據(jù)馬丁的表現(xiàn),這里的惡可以被理解為“利己”。麥金太爾認為,自17、18世紀以來,英格蘭社會普遍視“利己”為道德之惡,“道德的內(nèi)容也開始在很大程度上被等同于利他主義”(麥金太爾 2011)。參見:麥金太爾. 2011. 追尋美德: 道德理論研究. 宋繼杰,譯. 南京: 譯林出版社.之想象的兇徒形象。他以旺盛的生命力和堅定的意志永不饜足,毫無倫理邊界地攫取、傷害他人。但是,戈爾丁畢竟不是一個能夠被讀者輕易定性的作家。盡管精心算計或者沖動實施的傷害、強奸、謀殺都已得逞,馬丁卻沒有獲得絲毫幸福。他時刻處在陰郁憤恨、戒備索取之中,好似全世界都應該為他生而為人、生而為他這樣的人付出代價。作家借馬丁提出的問題是:人類是否真的“不能設(shè)想任何先于自我保存的努力的德性”?(斯賓諾莎2009: 158)毫無倫理束縛,自利到極致的馬丁竟然如此痛苦,那么,到底怎樣的生活才能給人帶來幸福?
這樣的問題在其隨后出版的《自由墜落》(FreeFall, 1959)中薩米的自由困惑里得到延續(xù)和拓展。薩米在生活之流中浮沉,對社會倫理邊界無知無覺,沒有個人好惡體驗。直到成為戰(zhàn)俘,被關(guān)在囚室中惶惑地自問“我在哪里丟了自由”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短短一生中從未約束自己進行過作為人的倫理選擇,無法厘清自由這個概念的意義,無法確定失去自由的時刻。薩米的生活正如小說題名所示,是自由自在的一種墜落,從知善惡的人到對錯無謂的物的墜落。所幸他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開始思考自己對失去母親毫不在意、對褻瀆神壇毫無負罪感、對設(shè)計同學毫無歉疚、對前女友始亂終棄毫不猶豫的人生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至此,戈爾丁的小說人物質(zhì)疑了人的前倫理“存在”,意識到倫理選擇問題,開始了更為艱難的形塑個體倫理人格、尋找幸福生活的道路。盡管在這個階段,核心主題只是困惑和質(zhì)疑,但人物倫理發(fā)展趨向已然隱現(xiàn),擺脫人的動物性“存在”的可能在后續(xù)作品中轉(zhuǎn)為現(xiàn)實。
“在to be 框架中的倫理學就不得不把人看作是機器或動物,這是一種背叛了生活意義的倫理學,它甚至根本沒有涉及倫理學的問題;而在ought to be框架中的倫理學則把人看成了需要整治成某種標準產(chǎn)品的材料,這是一種替人謀劃生活從而破壞生活意義和自由的倫理學?!?趙汀陽 2004: 8)戈爾丁前期小說中主要人物的倫理生活為這句引文做出了形象的詮釋。杰克、“新人”、馬丁、薩米等是貼近“to be”狀態(tài)中的人。他們?yōu)榱藢崿F(xiàn)原始欲望、保全個體生命而無視善惡,肆意僭越倫理邊界,淪為自身動物性欲念的附庸,深受精神磨難。戈爾丁前期小說中的最后兩部——《教堂尖塔》(TheSpire, 1964)和《金字塔》(ThePyramid, 1967)的主要人物喬西林和奧利弗,以及后期以《過界儀式》(RitesofPassage, 1980)中科利為典型的人物則是生活于“ought to be”倫理中的人。他們身受倫理規(guī)范“應該”的規(guī)訓,不知不覺中忘記主動思考,淪為“某種標準產(chǎn)品”,卻又為自身萌動又懵懂的自我形塑沖動驅(qū)使,在“應該”壓力中掙扎反思,試圖找到一個安放個體人格的空間而不得,最終在權(quán)衡利弊的規(guī)范下“活著”而遺忘了真正的生活。
以人物是否無視倫理為標準,挑選出選擇倫理人生的人物,進而觀察其在倫理選擇中能否平衡個體需求和群體規(guī)范間矛盾,可以發(fā)現(xiàn),喬西林、奧利弗與戈爾丁最初4部小說中的人物已經(jīng)有所不同。雖然還是無法完全擺脫“存在”的非倫理欲望驅(qū)使,他們還是意識到了倫理選擇的可能,由此面臨一種新的困境:希望能在倫理選擇中取悅倫理“應該”也兼顧個體欲望,但始終不知如何在“應該”框架下實現(xiàn)個體自我的合理表達。
圣馬利亞大教堂的教長喬西林身歷建塔工程帶來的超量磨難,在這項自定義的禮拜上帝的活動里逐漸意識到這座建筑的陰暗“地窖”里封存著自己無法完全掌控的虛榮、自負、性欲、占有欲,深刻體驗到了個體需求與宗教倫理規(guī)范“應該”的沖突。經(jīng)由尖塔和地窖意象,小說展示了“名”與“實”、 “應該”與“存在”之間的齟齬。喬西林企圖兩全卻處處“兩難全”,在追逐目標的過程中不但喪失了倫理規(guī)范“應該”規(guī)定的社會角色自我,也不能坦然以實現(xiàn)個體需求為絕對目標,最終只能借死亡從困局中解脫。在小說最后一頁,生命彌留之際,曾自負掌控一切的喬西林終于承認:“現(xiàn)在——我根本什么都不懂”(Golding 1964: 223)。
《金字塔》以返鄉(xiāng)成功人士回憶的形式展現(xiàn)了一群普通小鎮(zhèn)居民的生活。他們身受既有倫理“應該”的壓迫,也用倫理“應該”壓迫他人,互相監(jiān)視、譏笑、踩踏,在死氣沉沉的生活中遺忘了自己。青少年時期的奧利弗在遵循倫理規(guī)范“應該”的大路上不時被天性“存在”的需求糾纏而彷徨取舍,不時強烈體驗到脫離“應該”的羞恥感和恐懼。他沮喪地對來自大城市的戲劇導演特羅熙先生說:“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到處都沒有”(Golding 1967: 148)。成年奧利弗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拜服在倫理“應該”提供的安全感之中,成為一個“絕不會出一個不合理的價錢”(Golding 1967: 217)的體面中產(chǎn),再也不會為曾經(jīng)玩弄小鎮(zhèn)姑娘艾薇產(chǎn)生任何情緒波瀾,再見面只會小心衡量對方的身份地位并選擇相應倫理“應該”規(guī)定的社交手段。
《過界儀式》中科利這個形象幾乎完美地詮釋了“以規(guī)范為根據(jù)去理解生活、去定義價值的那種思維方式”(趙汀陽 2004: 88)。小牧師科利循規(guī)蹈矩,禮貌周全,卻處處遭受不公。大多所謂上流船客忽視他,有人甚至不屑于回應他的禮貌招呼;船長安德森一次次地隨意侮辱他;水手們不但當面嘲笑他,還在船過赤道的狂歡儀式中把他扔進糞水里戲弄,更是在他討要說法時灌醉并引誘他做出同性戀性行為??评麖奈唇佑|過倫理“應該”之外的教育,根本想不到有人會因為他相貌丑陋討厭他,有人會因為他的農(nóng)民出身不屑與他交往,有人會因為厭惡牧師欺負他,有人會因為他循規(guī)蹈矩惡意戲弄他。受辱之后,科利困惑不已,檢查自己是否有違規(guī)范的教導,結(jié)論竟是:作為一個牧師在赤道附近的暑天也莊重披掛全副牧師服飾便可以得到尊重。更糟糕的是,這個典型的“應該”塑造的“純潔”靈魂不僅善良到無法理解人心非理性的險惡,也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男性水手健美肉體的反應是性取向作用的結(jié)果,以致醉酒釋放天性之后才發(fā)現(xiàn)心目中德行無虧的自我竟然是假象。短暫縱情導致自我在倫理“應該”指導下建構(gòu)的人設(shè)假象坍塌后,科利再無顏面走出艙門,只有為這個真實自我幸福時刻的閃現(xiàn)付出生命代價,絕食以謝“罪”。這個“罪”在作者為故事設(shè)定的時代,也就是19世紀初期(3)戈爾丁在一次訪談中曾提到他為《過界儀式》設(shè)定的時間背景,詳見: Baker, James. 1982. 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Golding.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2): 130-170.確實令人難以接受。但事實上科利沒有傷害任何人,反倒是被傷害侮辱的那一個。依靠倫理規(guī)范“應該”樹立的虛假自我來生活的科利仍然羞恥到無地自容,直接終結(jié)了這個新發(fā)現(xiàn)的自我。遺忘自我至此,令讀者深感“應該”的威力和負“罪”的恐懼。
大不列顛島上的個人主義思想源遠流長,按照艾倫·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的觀點,英格蘭的個人主義肇始于13世紀,比馬克思和韋伯等人裁定的時代,也就是大約18世紀,封建制度解體之際勃發(fā)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促進個人主義潮流涌動的時代早了四五百年(4)詳見:艾倫·麥克法蘭. 2015. 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家庭、財產(chǎn)權(quán)和社會轉(zhuǎn)型. 管可秾,譯. 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到20世紀后半葉,也就是戈爾丁撰寫作品的時候,早已發(fā)展到了“自我授權(quán)個人主義”(5)詳見:沙拉漢. 2009. 個人主義的譜系. 儲智勇,譯. 長春: 吉林出版集團.時期。個人按照自己的欲望為所欲為,制造了蔚為壯觀的霍布斯式個體之間爭斗不休的景觀。
在個人主義旗號下匯聚了差異明顯、甚至形成對立的各色思想。為了提醒人們辨別,哈耶克(F. A. Hayek)提出了偽個人主義(pseudo-individualism)這個概念。他認為,以笛卡爾式唯理主義為思想底色的偽個人主義主要以百科全書派、盧梭等為代表,與洛克、休謨、伯克等倡導的反唯理主義的真?zhèn)€人主義形成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不同:偽個人主義“把個人視作出發(fā)點,并且假定個人乃是經(jīng)由一種形式契約的方式把自己的特定意志與其他人的意志統(tǒng)合在一起而形成社會”;“只有當社會過程受個人理性控制的時候,它們才能夠服務(wù)于人的目的”;真?zhèn)€人主義是“旨在闡明自生自發(fā)社會產(chǎn)物的形成現(xiàn)象并使之得到人們理解的理論”;“如果讓人們享有自由,那么他們?nèi)〉玫某删屯鶗嘤趥€人理性所能設(shè)計或預見到的成就”(哈耶克 2003: 15)。偽個人主義在實踐中不會承認理性的有限性,很可能會把自以為理性的設(shè)計強加于他人,形成精英控局、立法機器下的無自由社會,導向真?zhèn)€人主義的反面,也可能使得社會分裂為隔絕、渙散的原子式個人,而真?zhèn)€人主義“以人的整個性質(zhì)和特征都取決于他們存在于社會之中這樣一個事實作為出發(fā)點”(哈耶克 2003: 11),并不預設(shè)孤立的或自足的個人存在,也絕不贊成只依賴某些人的理性,而是尊重人的不同,并在人與人的互動過程中檢驗并糾正各自的想法,取得規(guī)則下自由個體在合作過程中的互動成果。
如果只能理解偽個人主義“理性”規(guī)劃的產(chǎn)物,個人的偏好便可能發(fā)展為極權(quán),成為束縛他人自由和真?zhèn)€人主義的索具。一心獵豬的杰克、滅絕尼安德特人的“新人”、按照自己意愿恣意妄為的馬丁、渾渾噩噩幾乎全無倫理邊界意識的薩米、把建塔意志強加于所有人的教長喬西林、維護遵從“應該”之利益的奧利弗都在按照自己的喜好監(jiān)督、控制、約束他人,骨子里都是典型的偽個人主義者。在偽個人主義思想的驅(qū)動下,必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是:“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小社會,而置大社會于不顧”(托克維爾 2012: 170)。倫理選擇中個體與他人自愿的合作關(guān)系無從談起,公德無處依托,個人不可避免地逐漸陷入自我封閉、分裂孤寂。這種唯理主義的偽個人主義為殺滅主體性,踐踏主體間性,拆解個人主義的社會性提供了溫床,絕非真?zhèn)€人主義愿景。戈爾丁以小說表達了同樣的認識?!逗诎嫡颜选分械柠湹?、《紙人》(ThePaperMen, 1984)中的作家巴克雷和“航海三部曲”中的塔爾伯特,均展示了作家試圖超越人之偽個人主義困境的努力。
《紙人》中,因為寫作傳記的授權(quán),作家巴克雷與學者塔克之間產(chǎn)生了互動,形象表征了心中無他者之人生命意義的虛無。躲避塔克的過程中,巴克雷多次經(jīng)歷痛苦冥想、狼狽逃避的窘境之后終于決定擔負起對他人的責任,打開遮蔽自己的甲殼,向塔克提供素材幫助他完成撰寫自己傳記的愿望。但是,二人舊怨已深,終未能走出你死我活的敵對僵局,在塔克的槍擊下,雙雙淪為偽個人主義的犧牲品?!逗诎嫡颜选分械柠湹显诙ㄎ粋€體存在、尋求生活意義道路上所遭受的精神痛苦令人感同身受。他象征著一種在倫理選擇中放棄物質(zhì)得失考量,鍥而不舍地專注于塑造個體生命品格的精神。麥迪最終拋棄了《圣經(jīng)》等倫理“應該”定義的生活,超越了偽個人主義的束縛,通過聆聽內(nèi)心的指令,為救護被綁架的孩子獻出生命,魂歸某種神性天國。需要說明的是,戈爾丁從不滿足于確定的闡釋,所以小說中自始至終沒有細節(jié)說明麥迪光芒萬丈的天國面貌如何,指引麥迪的神靈面目如何。這種模糊呈現(xiàn)內(nèi)蘊了作家對神律框架下的個體救贖的質(zhì)疑(6)參見:肖霞. 2017.“想象的渴求”——《黑暗昭昭》中麥迪的向善之旅. 當代外國文學(3): 127-134.。
西方宗教式救贖并非萬能藥。“航海三部曲”中塔爾伯特的思考和行動以另一種主體間性范疇下的倫理選擇回應了這個質(zhì)疑。在塔爾伯特與他人的互動中,讀者看到的將是“自律”的個體在社會中建構(gòu)人生的過程。在拓展個體生存空間、彰顯個體個性的同時,塔爾伯特也強調(diào)對他人的責任,盡己所能地為枉死的牧師科利謀求公正,嘗試與家庭女教師格雷厄姆消除誤解,放棄算計,遵從本心追求無資產(chǎn)無背景的查姆利小姐,在行動過程中與公正敦厚的大副薩默斯締結(jié)友誼,同理想主義者普萊緹曼互相尊重,與所有船客合作處理麻煩,共同創(chuàng)造生活意義。這種在社會中積極自由與他人互動共贏的倫理選擇不再僅以“做事”為目的,而是更重視“做人”,呈現(xiàn)了一個新的“人之境況”。
承擔責任和義務(wù)是一種難得的能力。不只以“做事”為人生目標,不把他人當作手段,不在一件又一件“事”中喪失倫理操守或者不在無數(shù)出于某件“事”的功利考量制定的倫理“應該”中迷失的人少之又少。戈爾丁的多數(shù)人物是把自己的有限認知當作唯一事實,在狹小的個人空間中陰郁反思、痛苦戒備,似乎時刻身處強敵環(huán)伺、弱肉強食的艱辛之中,毫無安全感和歸屬感。精神分析學家卡倫·霍尼(Karen Horney)描述的一些神經(jīng)癥人格特征可以用來說明戈爾丁創(chuàng)造的這類人物:他們毫無保留地追求自設(shè)的目標,他們都深陷焦慮苦痛之中,“神經(jīng)質(zhì)地想要在自己狹窄的內(nèi)心世界中限制自己的生活”(霍尼 2016: 39)。無法找到脫離精神苦海的路徑。實際上,戈爾丁通過這些人物訴說的與蘇格拉底早在古希臘時代就已做出的判斷異曲同工:“惡人和作惡者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不幸福的”(柏拉圖2002: 353)。
“幸福必須是一種行為的活動過程本身就能夠產(chǎn)生的感受,否則就只不過是必須付出痛苦的代價去獲得的利益?!?趙汀陽 2004: 23)以此考量,戈爾丁小說中那些痛苦的主人公關(guān)注的都不過是利益,一旦注意力回到生活過程本身,反而獲得了靈魂安寧和幸福。對比《金字塔》中的奧利弗與《黑暗昭昭》中的麥迪便可以了解此點。奧利弗的幸福不過是利益,他需要壓抑強烈的性欲、放棄對音樂的熱愛來換得社會習俗贊譽的學歷和職業(yè)。小說結(jié)尾處,他檢點自己生活幸福的資本,不過是小汽車之類的身外之物,自己在人前人后兩種面目,圖謀個人物質(zhì)利益最大化,計較是否得到倫理“應該”的肯定,沉浸于自利的權(quán)宜,雖然做了事卻忽略了做一個真正內(nèi)心幸福滿足的人,做一個生命有意義的人。麥迪的心理安寧則沒有寄放在任何外物之上,他不需要維持溫飽之外的金錢,不需要通過役使他人而依賴他人,也不在向他人索取的過程中產(chǎn)生種種煩惱,反而享受到了奉獻行動中直接產(chǎn)生的平靜幸福。
“做人與做事,其實是從兩種不同的觀察角度去觀察一個事實,是一個事實的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趙汀陽 2004: 48)戈爾丁小說世界中呈現(xiàn)的“人之境況”反映了作家觀察世事視角的轉(zhuǎn)變。前期小說多關(guān)心事,關(guān)心概念,比如進步,比如邪惡,比如自由,比如規(guī)范倫理、宗教信仰的合理性,主要人物在自利人生中痛苦求索卻不得其解。后期小說更多地考慮到在“做事”中如何“做人”這個問題,塑造的人物也能夠超越前期人物倫理困境,在與他人互動分享中共同創(chuàng)造有意義的生活。無論是麥迪的獨善其身,還是塔爾伯特的兼濟天下,都需要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檢驗才能得到完善,樹立最優(yōu)秀的人的真正形象。
按照哈耶克(2003: 43)的看法,“人類經(jīng)由一些過程而達致了并非任何個人所設(shè)計的亦非任何個人所理解的各種成就,而且這些成就的偉大程度也確實是個人心智所無力企及的;因此,真?zhèn)€人主義的基本態(tài)度就是對一些過程表示謙卑的態(tài)度”。戈爾丁的遺作《雙舌》(TheDoubleTongue,1995)中的女祭司艾麗卡于高齡之時,對于自己無法理解的人與事也保有謙卑的態(tài)度。她不肯接受信眾為她塑像的請求,而是希望為不知名的神建造一座祭壇,表達自己對未知的尊重。這個人物是作家繼“航海三部曲”之后表達的一種更為完善的真?zhèn)€人主義者作為“人”的風采。從麥迪開始在行動上擔當對于他人的責任,經(jīng)由塔爾伯特的完善,以艾麗卡完美作結(jié),戈爾丁的人物完成了從前期一心自利“做事”、精神遭受種種苦痛磨難,到后來能夠關(guān)注自尊“做人”,得享安寧幸福心緒的轉(zhuǎn)變。從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時序上看,戈爾丁小說的主要人物先是處于這樣一種境況:以個人動物性欲念得失判斷“存在”價值,或在無倫理約束的生活中飽受意義虛無的折磨,或在倫理嚴苛約束中喪失個人成長而遭受身心失調(diào)的磨難,直到能夠選擇趨向德性倫理界定的目的論生存狀態(tài)。在利他的互動中,體驗到“生命中不需要另外附加快樂,而是自身就令人愉悅”,成為一個自身即為目的的人,“成為有德性的人、能做出高尚[高貴]行為的人” (亞里士多德2003: 23、 26)。
戈爾丁以小說呈現(xiàn)了一系列孤寂封閉的個人形象,他們在狹小自利的自我“存在”或“應該”規(guī)定的生活中上下求索,各自承受深重的精神痛苦,無緣窺見解脫的曙光。即使麥迪自創(chuàng)的天國也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神律慰藉,經(jīng)不起實踐檢驗。但在后期小說中,戈爾丁讓塔爾伯特在倫理選擇中擔負起對他人的責任和義務(wù),走出巴克雷滿口都是“我,我,我的,我的——”(Golding 1984: 20)的狀態(tài),學會共同生活。其中,以“做人”而不是“做事”為目標的行為過程中揭示的生活意義令人振奮,為“當今世界人之境況”提供了小說家的闡釋和希冀,為人與人共同生活的前景描述了某種可能。作家的思考同當今主體間性哲學的成果交相輝映,盡顯小說藝術(shù)世界對時代思潮的獨特展現(xiàn),為人們思考人生增添了更多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