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優(yōu)推移：論唐代淮南道壽州的茶、器、人*

姚光明，許懷喜

(淮南師范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安徽 淮南 232038)

唐代實行道州縣制，唐太宗貞觀元年(627)，依據(jù)山川形勢把全國劃分為十道，“七曰淮南道”[1]，治所揚州?；茨系辣据?3州，包括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大部分地區(qū)，壽州是其中之一。唐代在壽州建置中都督府，境內瓷器、茶葉等出產(chǎn)著名，對外交易蜚聲南北[2]。唐代中期壽州管理壽春、安豐、霍山、盛唐、霍丘5縣。壽州地區(qū)在淮河南岸，地處南北的交通要道，水陸交通均十分便捷，其優(yōu)良的地理位置和重要的漕運運輸?shù)匚坏纫蛩厥沟脡壑莩蔀楫敃r南北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通道和熔爐。壽州茶、壽州窯瓷器等都可藉由大運河、淮河、長江等途徑，遠銷南北各地，并經(jīng)由揚州遠銷到海外。特別是在中國瓷器發(fā)展呈現(xiàn)出“南青北白”的格局之時，壽州窯以喜人的黃釉獨樹一幟，稱譽天下。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是茶文化快速興起的時期，茶已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飲品，尤其是陸羽的《茶經(jīng)》以及茶人常伯熊的傳播與推廣，使得飲茶之風大盛。一方面，壽州茶商和陶工逐步聚集到壽州優(yōu)區(qū)位，促進了壽州茶產(chǎn)業(yè)和壽州窯陶瓷產(chǎn)業(yè)的進步；另一方面，壽州茶與壽州窯茶器逐步形成互補互動的循優(yōu)推移格局，二者的良性循環(huán)，進一步推動了市場的繁榮與壽州茶文化的發(fā)展。

一、壽州霍山小團

唐代風行飲茶，上到天子和王公大臣，下到僧侶平民都喜歡吃茶品茗，并且形成了茶人興茶、皇家重茶、文人寫茶、佛教崇茶的社會現(xiàn)象?！斗馐下勔娪洝贰帮嫴琛逼涊d：“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盵3]51正如《茶經(jīng)·六之飲》中所說：“滂時浸浴，盛于國朝，兩都并荊、俞間，以為比屋之飲?！盵4]47飲茶之風極盛之時，西安、洛陽兩個都城和江陵、重慶等地，竟是百姓家家戶戶飲茶。

淮南道盛產(chǎn)茶，壽州是主要產(chǎn)茶區(qū)之一，在天寶時即有私人茶園出現(xiàn)，《太平廣記》卷第二十四“劉清真”條說：“唐天寶中，有劉清真者，與其徒二十人于壽州作茶,人致一馱為貨，至陳留遇賊?！盵5]《茶經(jīng)·八之出》亦有“盛唐縣生霍山者與衡山同”的記載。史料關于壽州茶的記載有很多，一說壽州霍山小團，如“壽州霍山小團，其絕好者，止于漢美，所闕者，馨花穎脫”[6]；二說壽州霍山之黃芽,如《唐國史補》卷下中有“洪州有西山之白露，壽州有霍山之黃牙”[7]60的記述，《增修埤雅廣要》卷三十中記載：“茶，苦茗也……然土產(chǎn)非一，若建溪之龍焙鳳餅……霍山之黃芽?！盵8]《太平御覽》卷第八百六十七說：“壽州有霍山之黃芽?！盵9]又如記載霍山黃芽功效的：“八公山同甘露飛來，……霍山之黃芽濺色，羽化丹丘。”[10]“史記壽春之山有黃芽焉，可煮而飲，久服得仙?！盵11]由于唐時飲茶用茶餅煎煮，“唐代以蒸青為主，多為團餅茶”[12]，霍山小團和霍山黃芽應當是同一種茶,只是制茶技術方法不同,稱謂有別而已。

隨著北方飲茶之風益盛,茶的需要量愈大，壽州茶業(yè)也愈加興盛。劉禹錫《寄楊八壽州》寫道：“八公山下清淮水，千騎塵中白面人。桂嶺雨余多鶴跡，茗園晴望似龍鱗?！盵13]遙望雨后初晴的桂嶺山坡，一塊塊一層層茶園如同魚鱗，可以想見當時壽州規(guī)模茶園之大。韓翃《送南少府歸壽春》中有壽春制茶之詩句： “淮風生竹簟，楚雨移茶灶。若在八公山，題詩一相報。”[14]也說明壽州制茶業(yè)的興盛。唐代壽州有很多茶商，唐政府也在壽州地區(qū)經(jīng)營茶園以求利?；次鞴?jié)度使吳少誠在割據(jù)獨立時期曾派兵抄掠壽州茶園以實其軍，德宗在討伐吳少誠詔文中有“擅動甲兵，屢越封境，壽州茶園，輒縱凌奪”[15]248之語。這些茶園應當包括官營和私營在內，其獲利之多、稅收之重，使得政府任何時候都要關注壽州茶區(qū)的生產(chǎn)情況。實系在公元816年討伐吳元濟時，還特令“壽州以兵三千保其境內茶園”[16]，足見壽州茶園規(guī)模之大及其在唐王朝經(jīng)濟地位上的重要。五代后晉劉昫《舊唐書》卷四十九“食貨”下有大中六年(852)官府在出茶山口及廬、壽、淮南邊界捉拿茶販逃稅的記載：大中六年正月，鹽鐵轉運使裴休請：“諸道節(jié)度、觀察使，置店停上茶商，每斤收搨地錢，并稅經(jīng)過商人，頗乖法理。今請厘革橫稅，以通舟船，商旅既安，課利自厚。今又正稅茶商，多被私販茶人侵奪其利。今請強干官吏，先于出茶山口，及廬、壽、淮南界內，布置把捉，曉諭招收，量加半稅，給陳首帖子，令其所在公行，從此通流，更無苛奪?！盵17]3731。

壽州茶當時也深為官僚推重，例如名相陸贄對其非常喜歡?！缎绿茣り戀梻鳌吩疲骸瓣戀棧志摧洝瓑壑荽淌窂堟動兄孛?，贄往見，語三日，奇之，請為忘年交。既行，餉錢百萬，曰：‘請為母夫人一日費’。贄不納，止受茶一串?！盵17]4642可見當時壽州茶是達官顯宦用以饋贈至親好友的珍品。

此外，在唐代淮南道的商業(yè)中,壽州茶是大宗貿易品。據(jù)唐《封氏聞見記》記載：“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瓘拇宿D相仿效，遂成風俗?！洳枳越?、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盵3]51反映了江淮茶葉通過水陸道路，車船相繼，源源不斷運往北方的盛況。壽州茶唐代運往西番開創(chuàng)塞外貿易，最早見于《唐國史補》卷下記載：“常魯公使西蕃，烹茶帳中，贊普問曰：‘此為何物？’魯公曰：‘滌煩療渴，所謂茶也。’贊普曰：‘我此亦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壽州者，此舒州者……’”[7]66總之，唐代中后期，淮南道以及兩淮地區(qū)的漕運在唐王朝的政治經(jīng)濟格局中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整個江南地區(qū)的漕運物資都必經(jīng)兩淮航區(qū)轉運到洛陽和長安。這樣，壽州茶生產(chǎn)流通的各環(huán)節(jié)空間循優(yōu)推移的結果是，優(yōu)質資源能夠分別配置到適合其發(fā)展的特定區(qū)域，進一步繁榮了市場，促進了壽州茶文化的發(fā)展。

當然，好茶的“孕育”離不開水。關于煮茶之水，《茶經(jīng)·五之煮》中記載：“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盵4]39縱觀古人的品茶擇水觀，明人張大復《聞雁齋筆談》卷五“試茶”中對茶和水的關系有精到論述：“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茶十分，茶只八分耳?！盵18]可見，水對于茶的重要性?！恫璩恕分休d：“夫茶烹于所產(chǎn)處，無不佳也，蓋水土之宜?！盵19]266就是說，在茶的產(chǎn)地的水，是最配茶的水，泡出來就最好，就是因為水土相合的原因?！恫枋琛袼分芯陀小熬N香，借水而發(fā)，無水不可與論茶也”[20]的說法，陸鴻漸品論水次第凡二十種，“唐州淮水源第九”[19]230。根據(jù)以上所述，壽州的茶與水也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正所謂“清泉烹雀舌，活水煮龍團”，可以說正是壽州之南的大別山清泉和淮河活水孕育出了獨特的壽州茶。

值得一提的是，茶，初是藥，后成飲物。到了唐時，種茶飲茶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特別是常伯熊、陸羽、皎然等一批僧人、道士、文人考究飲茶器具以及煮茶技藝，重視茶的精神意境和道德規(guī)范，將茶由物化層次提升到精神層面，并逐漸形成中華文化特有的茶禮、茶藝、茶俗等道德風尚和社會風情，飽含豐富的精神文化內涵。當然，壽州茶文化的形成也是通過僧道隱士、墨客騷人與平民大眾參與共同建構的。與此同時，茶成為茶事活動精神文化交流的物質載體，茶器亦然。

二、壽州窯黃釉瓷碗

壽州窯(隋代稱“淮南窯”)于1960年被發(fā)現(xiàn)，是我國南北朝至唐代的著名瓷窯之一，也是目前安徽省發(fā)現(xiàn)的古代瓷窯遺址中時代最早的一個窯口。壽州窯依淮水而興，托大運河乃至揚州外銷貿易港等地水系航運之利，往來南北，交通東西，甚至遠涉重洋，前往遙遠的異邦。從出土的文物看，壽州窯黃釉瓷在古運河中有大量出土，揚州也發(fā)現(xiàn)很多，甚至在美國也發(fā)現(xiàn)有壽州窯黃釉瓷器的蹤跡。例如：1999年，“柳孜運河遺址”(2001年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出土的一批瓷器中，壽州窯所占的比重最大，其中的一只黃釉碗，通高8.2厘米，口徑20.4厘米，底徑8.6厘米[21]；1980年，西安市東郊出土的唐代黃釉印花瓷枕，具有典型的唐代壽州窯風格，是陜西歷史博物館館藏精品；1980年，東鳳磚瓦廠出土的唐代茶末釉貼花枕，為壽州窯產(chǎn)品，是揚州博物館館藏精品。另外，陳進海撰寫的《世界陶瓷》第二卷中第249頁的插圖，有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收藏的壽州窯黃釉執(zhí)壺[22]249，也從側面證明了壽州窯黃釉瓷器的特殊文化價值。

唐代壽州窯集中燒造瓷器的中心窯址主要分布在淮南市上窯鎮(zhèn)的余家溝一帶(2001年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壽州窯松樹林窯址屬余家溝區(qū)域)?！坝嗉覝系貐^(qū)的遺物以黃釉為主,和陸羽茶經(jīng)記述‘壽州瓷黃’大致相符合。再者,在遺址中又發(fā)現(xiàn)唐代新興的新品種——注子,所以推斷余家溝地區(qū)的窯址,要晚于管家咀,為唐代窯址?！盵23]唐代壽州窯以燒黃釉瓷而著名，一方面是從陸羽所言知悉，一方面是眾多出土瓷器標本的實證。但文獻史料記載壽州窯甚少，民國鉛印版《增補古今瓷器源流考》“色澤第四”第四則壽州黃色瓷中有“唐時所燒，瓷色黃”[24]的記載，而《周易參同契注》中僅提到壽州瓷碗：“若作黃牙者，取京丹一斤入汞四兩，壽州瓷碗中唯火急鼓之，成汁如鏡，即下碗冷凝如黃金之色?！盵25]這是道教記錄從鉛里煉出精華即黃牙的方法，其中“冷凝如黃金之色”也間接驗證了壽州瓷黃的特征。

當然，壽州窯在唐代能區(qū)別于“南青北白”局面而創(chuàng)燒黃釉瓷，或者說以黃釉瓷名滿于天下，說明壽州窯當時已成為燒造黃釉瓷最成功的窯口，并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在唐代有著一定的影響力。但從現(xiàn)有的史料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或前人沒有留下贊美壽州窯瓷器的絕世佳句，這可以看出，壽州窯瓷器不屬于“陽春白雪”的高檔品種。從出土的大量壽州窯瓷器來看，壽州窯基本上都是日常生活用瓷，這也說明壽州窯陶瓷所面向的消費群體是普通老百姓。從某種方面來說，面對老百姓的日用瓷一定使用人群更多，流傳更廣，市場更大，生命力更強。壽州窯瓷器在當時受到廣大人民的歡迎, 除了其實用性強，價廉物美之外，究其原因，一是黃釉瓷顏色熱烈溫暖，能夠和大唐盛世繁榮昌盛的社會氛圍相互呼應,同時符合人民的精神需求，這跟傅振倫對壽州窯的譯注“黃釉可喜”[26]是一致的；二是南北優(yōu)秀陶工聚集于壽州窯，對燒造工藝的改進，以及能夠準確把控窯溫、進風量大小及爐內氣氛等?？梢哉J為，壽州窯黃釉瓷對當時及后世瓷器的發(fā)展，都有著積極的意義和深遠的影響。

飲茶要用茶器，“器為茶之父”。我國最早提到“茶器”的史料是西漢王褒《僮約》所說的“烹茶盡具，已而蓋藏”[27]。由于唐時飲茶用煮茶，即所謂“烹茶”和“煎茶”，即直接將茶放在釜中煎煮，煮沸后倒入碗內飲用，瓷茶碗就成為唐時盛行的品茗器具?！陡窆乓摗吩疲骸肮湃顺圆?，俱用撇。取其易干，不留滓?！盵28]為的是容易喝完，不留殘渣?！恫杞?jīng)》所講的“甌，越州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4]27，就是指撇碗而言。陸羽又說：“以湯沃焉，謂之痷茶。”[4]47痷茶就是把餅茶先砍碎，再煎炒，烤干，舂搗，然后放在茶器中，灌上沸水浸泡?？梢哉J為，盛唐之時煮茶或痷茶的飲茶習俗已普及于老百姓中，從而“痷茶”的注子(注子是從早期盤口壺或罐演化而來的，有的專家稱注子為執(zhí)壺)也就隨著社會需要而大量生產(chǎn)了，與注子配合使用的是茶碗，將茶碗扣在注子的盤口上，就是一套必備的唐代通常用的茶器了。

事實上，唐代壽州窯瓷器出土物中碗最多，“黃釉碗是壽州窯的主要產(chǎn)品”[29]36，從造型上看，有高足碗、深腹碗、淺腹碗，從碗口特征來看有大敞口、葵口、卷唇口、折沿口。出土物中另有多種器物被辨認為茶器，包括用來研磨茶葉的茶碾子、擂缽、擂棒，用來貯熟水的水盂，用來盛茶渣的渣斗，用來煮茶、煎茶的罐，用來注湯的注子，用來飲茶的碗、盞、茶托，以及用來焚香的香薰器等。而壽州窯茶器以黃釉注子、碗、盞為主，其中注子可以注酒，更有貯水、注茶、煮茶的功能，按照朱伯謙的觀點，即盛茶的可能性更大[22]251。壽州窯注子，腹部渾圓飽滿，提手扁平，多在流口與鋬之間有兩個粗狀的系，流短直，流嘴低于盤口，且底不施釉，一方面便于在倒茶水時，當茶葉堵住了流嘴口，可用木棒或樹枝進行疏通。另一方面，由于注子是直接放在爐上煮茶，壽州窯瓷注施釉至腹下不及底。壽州窯注子的流口是壽州窯茶器的重要特征，在淮南市博物館藏的52件注子中，除4件為圓流口之外，其余皆是6～9棱的流口[29]33。壽州窯茶碗多為敞口淺腹，壁較斜直，口沿呈唇口狀，底部呈玉璧狀環(huán)底，圈足寬厚。這種茶碗的設計有三個好處：其一，唇口厚沿，可增加飲茶時嘴唇與茶碗口沿的接觸感，玉璧形底使茶碗重心穩(wěn)定，茶水不易灑落，茶碗也不易翻倒，更便于端拿飲用；其二，煮好的茶水需要迅速降溫，茶碗器型矮、口徑大，既散熱快，又疊放方便，可以使老百姓在更多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中飲茶；其三，在唐初，人們還是沿襲席地盤腿而坐的生活習慣，茶碗敞口且矮，席地而坐可以俯視茶碗，有利于觀賞器形，觀看茶湯的色澤與變化。根據(jù)出土文物考證，多數(shù)專家判斷，唐代生產(chǎn)的瓷碗，高從4厘米左右至6厘米左右，既可作飯碗使用，又可作茶碗使用，兩者并無嚴格限制[22]256。

其實，唐之前和唐代普通百姓用茶，其茶器與酒器、食器仍難細分。而陸羽之后，唐代士大夫和文人已將飲茶之風當作風韻雅事，將審美意趣和思想理念融匯到飲茶中，不僅講究茶葉的色、香、味和煮茶方法，而且對茶器尤其是茶碗的造型和釉色也非常重視，茶器也趨向專用化、藝術化，成為唐代茶文化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特別是茶盞在成為專門飲茶器后，唐人在茶盞的器用之外，開始對茶盞有了美的視覺需求，通常茶飲之后，還要賞碗，以至觀賞底足。如淮南市博物館藏的1984年長豐縣孔店鄉(xiāng)柿園鮑莊出土的黃釉璧形底盞，其底部呈環(huán)狀玉璧形，中間凹陷部分也施釉，邊區(qū)有一圈凹弦紋，通體滿施黃釉，整體造型精美、端莊敦厚、雍容大方[29]239。又如淮南市博物館藏的一件黃釉貼花葵口盞，盞內外的蠟黃釉均有小開片，此件貼花盞為釉上貼花，是目前所見唯一一件在盞內貼花紋的瓷盞[29]252。胡悅謙最早將壽州窯的黃釉瓷分為蠟黃、鱔魚黃及黃綠三色，其中蠟黃瓷器為上品，此件茶器不失為壽州窯碗盞類中的代表性作品。其實從工藝上來說，壽州窯陶瓷黃綠色屬青釉的一種，是弱還原形成。壽州窯黃釉瓷之所以形成深淺不同的三種顏色是因為：其一，在燒窯過程中窯內的位置不同，有的氧化不充分；其二，當時的釉料配方和燒窯技術還不夠穩(wěn)定。事實上，唐代壽州窯除了燒黃釉瓷之外，還有黑釉、絳釉、絳紅釉等?！疤拼鷫壑莞G的絳紅釉，非常類似后來宋代定窯名貴的‘紫定’，而且它比‘紫定’的出現(xiàn)要早兩百多年。”[30]

可以說，唐時對茶器的需求量大，特別是對茶碗之要求極高，燒造也特別講究，茶碗也成為各個窯口燒造的重要器具?！恫杞?jīng)·四之器》中列出當時燒制茶碗的名窯，并說： “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4]27可能是唐時茶色紅，壽州窯黃釉瓷碗影響茶湯的色澤。陸羽將壽州瓷碗僅列為唐代名窯的第五位，但地處南北交匯地區(qū)的壽州窯在唐代中期正是燒造瓷器的繁盛時期，理所當然也是唐代生產(chǎn)茶器的重要的窯口。顯然，唐代壽州地區(qū)茶業(yè)興盛，壽州茶加上壽州窯茶器，無論是銷售還是使用都相得益彰。

總而言之，器(茶器)與物(茶)是雙向借力的。陸羽認為，青色是茶碗的理想色，它會增加茶湯的色澤，使人賞心悅目，白瓷則會使茶湯看上去泛紅。這是因為唐時用的是茶餅，之后的宋人轉而使用茶末，隨即開始偏好藍黑色和深褐色的質樸的碗。其間也能窺見，隨著茶文化的發(fā)展，不同的飲茶方式對茶的制作工藝、茶器的造型和釉色的影響?？梢哉J為，壽州窯茶器，特別是壽州窯黃釉瓷碗能達到如此杰出的水準，其中也絕少不了茶人的啟發(fā)，皆是因茶事活動儀式對飲茶器具的精益求精，倒逼陶工們必須窮其巧思，以制作出更加精美的茶器。

三、泗州臨淮茶人常伯熊

早在南朝宋時宋孝武帝的兒子子鸞和子尚兩個人到八公山拜訪曇濟道人，道人用茶來招待他們。《宋錄》記述道：“新安王子鸞、豫章王子尚詣曇濟道人于八公山，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4]57可見在南北朝時期，壽州地區(qū)已有飲茶習俗。另《茶經(jīng)·七之事》開篇所列古代著名茶人中也直接點明了曇濟的身份是八公山沙門：“宋新安王子鸞、鸞弟豫章王子尚、鮑照妹令暉、八公山沙門曇濟?！盵4]52曇濟是當時有名的僧人，他在壽春八公山駐錫弘法很長時間。

唐時，常伯熊(生卒年不詳)與“茶圣”陸羽都享有盛名，常伯熊擅長茶道實踐，是中華煎茶道的開拓者之一[31]。常伯熊對茶學也頗有研究，應該寫了有關茶葉功效方面的論著，遺憾的是未見傳世。所以，常伯熊在中國茶史的長卷中依然是名不見經(jīng)傳，只是在不多的古籍中記載有他的茶事活動。

但陸羽在壽州的茶事活動是有確切記載的，他為了考察淮南茶區(qū)，東出舒州、南下黃州、北上壽州，寫出淮南茶初考稿，其《茶經(jīng)·八之出》有簡明品定：“淮南以光州上，義陽郡、舒州次，壽州下，蘄州、黃州又下?！盵4]73陸羽是復州竟陵(今湖北天門市)人，據(jù)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唐代開元二十九年(741)淮南道地圖和山南東道地圖，復州屬山南東道，緊鄰淮南道沔州，復州和沔州都在長江北岸，水路交通發(fā)達，信息交流通暢。陸羽生前和高僧名士為友，互相唱酬，探討茶事，著書立說。陸羽北上壽州考察淮南茶區(qū)，且有“壽州瓷黃”的著名論述。

唐代知名的性酷嗜茶的壽州人，目前已知的史料尚無記載，或相關史料已然散佚有待進一步發(fā)掘。而對壽州附近泗州臨淮茶人常伯熊的茶事活動有記載的是唐代封演所撰《封氏聞見記》。在《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篇：“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臨淮縣館，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請為之。伯熊著黃被衫，烏紗帽，手執(zhí)茶器，口通茶名，區(qū)分指點，左右刮目。茶熟，李公為啜兩杯而止。既到江外，又言鴻漸能茶者，李公復請為之。鴻漸身衣野服，隨茶具而入，既坐，教攤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畢，命奴子取錢三十文酬煎茶博士。”[3]51-52從中可以看出，陸羽的表演效果不如常伯熊，故“李公心鄙之”，關于此事發(fā)生的時間，可從相關記載中進行有效推測?！秴侵腥宋镏尽肪碇疲骸皠⑻?，字仲適……廣德二年，江淮宣慰使李季卿薦授左衛(wèi)兵曹。”[32]清董誥輯《全唐文》卷五百三十八裴度“劉府君神道碑銘”也有相同記載：“至廣德二年，江淮宣慰使御史大夫李公季卿薦授左衛(wèi)兵曹。”[15]2421另外，《唐詩鼓吹》卷第三皇甫冉有詩為《送孔巢父赴河南軍》，廣德中，李季卿宣撫江淮，薦巢父為左衛(wèi)兵曹參軍，故有此行[33]。從以上時間記載可推斷，李季卿宣慰江南的時間應為廣德二年即公元764年。《新唐書》卷一百九十六隱逸傳亦載：“有常伯熊者，因羽論復廣著茶之功?！盵17]4724《新唐書》屬于正史，常伯熊進入正史記載與陸羽有直接聯(lián)系，由此可知，就烹茶和茶道而論，常伯熊似乎比陸羽更勝一籌。同時，《茶經(jīng)》約成于大歷年間[34]，即公元766—779年，常伯熊也曾對陸羽《茶論》(《茶經(jīng)》的前身)“廣潤色之”或“復廣著茶之功”，可見常伯熊亦有增廣《茶經(jīng)》之類的著作，可惜沒有傳下來。此外，封演是唐玄宗天寶末進士，生活在天寶到大歷年間，即公元742—779年，《封氏聞見記》約成書于貞元年間(785—805)?？梢钥闯觯庋?、陸羽(約733—約804)、常伯熊、李季卿(去世時間為大歷二年，即767年)為同時代人。

另據(jù)《唐百家詩選》卷第十記載，皇甫冉(約717—約771)有詩《宿淮陰南樓酬常伯熊》[35]，表明常伯熊與詩人皇甫冉是同時代的好友。同時，陸羽考察茶事至南京，居棲霞寺，皇甫冉也有詩《送陸鴻漸棲霞寺采茶》[36]，也就是說，詩人皇甫冉和陸羽也是好友。再如《璧水群英待問會元》卷八七記載：“自唐陸羽隱于茗溪，性酷嗜茶，乃著《茶經(jīng)》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備，其后，常伯熊嗜之，玉川子嗜之，江湖散人嗜之。”[37]這里記述了常伯熊飲茶成癖，其中提到的玉川子是盧仝(約795—835)的自號，江湖散人指陸龜蒙(?—約881), 從敘述次序上可以推斷常伯熊應該比盧仝和陸龜蒙年長。因而，通過以上的時間梳理，不難看出，常伯熊茶事活動的時間段約為公元733年至771年。

再者，《乾隆泗州志》《方技》篇中記載：“唐常伯熊，泗人，因陸羽茶經(jīng)復廣其論，龍團、雀舌妙天下?！盵38]《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二百六十三《人物志》中也有同樣的記述，表明常伯熊是唐代淮河以北的河南道泗州臨淮縣人，唐代的泗州屬于現(xiàn)在的安徽泗縣。由于唐代商業(yè)繁榮，人口流動增加，跨地域活動頻繁，水路交通成為全國范圍的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基礎，“唐朝政府所依賴的江淮漕運暢通與否，關系到唐朝中央的安?！盵39]?？梢娝\在當時的重要地位，也旁證了唐時的主要交通以水路為主。由此可知：其一，從地緣關系來看，泗州治所臨淮與壽州治所壽春都緊鄰淮水，都是在淮水之濱，臨淮在淮水北岸，壽春在淮水南岸，兩地之間只相隔濠州(今鳳陽縣)，水路交通便利；其二，中唐是壽州窯燒制黃釉瓷最興盛之時，特別是作為茶器的黃釉瓷碗最為知名?？梢哉J為，常伯熊的茶事活動在壽州及其周邊地區(qū)應該是有的，但因相關材料缺乏，尚難以明確，或相關史料尚待發(fā)掘。

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有人根據(jù)《唐國史補》記載的“常魯公使西蕃，烹茶帳中”[7]87，就認為常魯是常魯公，即常伯熊，筆者認為此觀點存疑。據(jù)《全唐文紀事》卷十《威遠》記載：“建中二年十二月，入蕃使判官監(jiān)察御史常魯，與吐蕃使論悉諾羅等至自蕃中。”[40]又有《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卷十一載：“常魯，新表新豐常氏：禮部員外郎，無名，子普，戶部郎中。又魯，渭南尉?！杜f吐蕃傳》：‘建中二年十二月，入蕃使判官常魯?shù)戎磷赞??！杜f張鎰傳》：‘建中三年，張鎰與盟官常魯?shù)扰c吐蕃盟于清水?！钜嬗小端统ｔ斒逃肺鬓念}西川》詩?！盵41]建中二年即公元781年，從時間上和常伯熊的茶事活動時間相近，從姓名上也容易混淆，但大多明確記述茶人常伯熊的史料上，都只提常伯熊，沒有提常魯或常魯公，僅《唐國史補》記載常魯公使西蕃，由此可知，常魯公和常伯熊應該不是同一人。

總的來說，多民族融合、兼容并包的唐代，開創(chuàng)了飲茶的生活方式，促進了中國茶文化的發(fā)展。唐人的茶事活動通過人、器、物的交流，傾向于一種精神凝聚與審美提升，以獲得宗教般的審美體驗，即所謂 “很少的物質，很多的精神”[42]。其中，在唐代商業(yè)環(huán)境優(yōu)越的社會大背景下，壽州優(yōu)厚的自然山水孕育了霍山小團；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吸引了各窯口優(yōu)秀陶工循優(yōu)聚居壽州，充實了壽州活力，造就了壽州窯陶瓷兼容并蓄的特點，產(chǎn)生了壽州窯黃釉瓷碗；同時，在泗州臨淮茶人常伯熊等的茶事活動，使壽州的茶、器、人處于相互依存、循環(huán)互動、螺旋上升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

四、結語

茶、器、人是茶文化的三個主體要素，核心是“由人定義物”。唐代淮南道壽州位于淮河流域中游，水路發(fā)達，其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了極具區(qū)域特色的壽州茶、壽州窯茶器等。由于飲茶文化在唐代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壽州茶、壽州窯茶器的貿易往來，必然產(chǎn)生溢出效應，從而影響著壽州周邊的人文環(huán)境。人作為最活躍的要素必然向壽州地區(qū)競爭優(yōu)勢區(qū)位集中流動，陸羽、常伯熊的茶事活動也直接推廣了壽州的茶文化。可以說，在較長期的安定社會環(huán)境下，壽州的茶葉與茶器市場機制的完善與發(fā)展引導著人才要素的良性有序流動。壽州的茶、器、人構成了壽州茶文化內部的連續(xù)性和凝聚力，其周邊的優(yōu)勢要素集聚壽州，相互碰撞，交錯循優(yōu)推移, 為壽州的文化經(jīng)濟注入了活力，也不斷強化著壽州區(qū)位優(yōu)勢的茶文化特色。總之，在唐代飲茶之風盛行的大背景下，壽州的茶、器、人三者在循優(yōu)推移的過程中，在這樣三元互動、交融共生、融合發(fā)展的連接中，持續(xù)并繁榮了唐代的茶文化，擴大了壽州茶文化在唐代的影響力，使得壽州更加具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