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蓮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平山冷燕》是明末清初小說家天花藏主人的代表作,也是清初言情小說中流傳最廣的小說之一,因書坊反復翻刻,至今仍有多種版本流傳[1]。根據(jù)國內(nèi)外的版本資料,該書保留下來兩種較為完整的評點本,在清初的小說中并不多見。目前,尚未有學者對《平山冷燕》的評點理論加以細致、全面的考察。實際上,天花藏主人的評點與金圣嘆、毛宗崗等人的評點理論一脈相承,共同構成了明清小說評點理論成熟的標志。因此,本文擬對《平山冷燕》評點中具有特色的“枝葉之法”“水起云窮”“閑筆”等評點理論以及評點中的時空觀念展開細致討論。
這里首先對《平山冷燕》的兩種評點本做必要的交代。第一種評點本為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天花藏評點四才子書》(以下簡稱“國圖藏本”)[2](262)。有學者認為:“或者此本即順治初刻本?!盵2](263)筆者根據(jù)此本諸種特征,可以確定“國圖藏本”為清初刻本。新近,筆者發(fā)現(xiàn)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衙藏板本”《天花藏批評平山冷燕》①,他書未有著錄②。該本與“國圖藏本”屬于同一系統(tǒng)版本,評語內(nèi)容也基本相同。該本依據(jù)的底本屬于更早的版本,也可能就是初刻本,因此筆者以“天花藏批評本”(下文簡稱“批評本”)中的“評點”為依據(jù)進行論述?!疤旎ú亍奔础疤旎ú刂魅恕保@個名號在他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如清初小說《賽紅絲》[3]、《人間樂》[4]等,無須另做解釋。第二種評點本是清末“靜寄山房”刻本,封面左欄題“冰玉主人批點”(以下簡稱“冰玉主人本”),序言署“冰玉主人戲題”③?!氨裰魅恕睘榍邂矣H王弘曉(1722—1778),該評點本皆為夾批,較為零散。有學者認為,該本體現(xiàn)了評點者鮮明的個人特色[5]。筆者認為,總體上來看,該本評點較為泛泛,理論價值并不甚高,但不失為一種有價值的參考。
相較于金圣嘆、毛宗崗等小說評點者,天花藏主人既是評點者,又是作者,具有“雙重身份”,因此本文將“批評本”納入評點者、作者及讀者的不同視角進行闡述。天花藏主人為明末清初人,《平山冷燕》流行于清初,那么他應與金圣嘆(1608—1661)為同時代人。因“批評本”中又提到了《水滸》,天花藏主人無疑受到了《水滸傳》創(chuàng)作思想、金圣嘆評點理論的影響。再有,康熙年間(1662—1722),毛綸、毛宗崗父子對《三國志通俗演義》做了修改和評點[6],而天花藏主人評點《平山冷燕》的時間比毛宗崗(1632—1709)略早,所以他受毛氏影響的可能性不大。因此,筆者以金圣嘆、毛宗崗的評點為參照,探究天花藏主人評點理論的開拓及其“雙重解說”的個性特色。
古代小說在敘事發(fā)展中分枝分叉,即“說書人”所說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常常被小說評點家們使用,筆者將其概括為“枝葉之法”。張世君在《明清小說評點敘事概念研究》一書中,論及“過枝接葉法”[7](250),“過枝接葉法”是金圣嘆評點《水滸》時所提出的。他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三十二回總評中寫道:“文章家有過枝接葉處,每每不得與前后大篇一樣出色。然其敘事潔凈,用筆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諸游山者,游過一山,又問一山。當斯之時,不無借徑于小橋曲岸、淺水平沙。然而前山未遠,魂魄方收;后山又來,耳目又費?!盵8](596)金圣嘆所說的“過枝接葉”主要在于強調(diào)“借徑”。天花藏主人在評點過程中,既受到金圣嘆評點理論的啟發(fā),也顯示了自身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敘事脈絡的掌控及個性化的思維模式。
“批評本”第一回回評中提出了“根”“葉”的問題,立言“必有一大根蒂而總統(tǒng)之”,并直接提到了《水滸》篇首先所寫“誤走妖魔”之事:
凡善立言者,立言之始,必有一大根蒂而總統(tǒng)之,則枝葉四出,方不散亂。如《水滸》,欲寫群賊,而先誤走妖魔,則群賊之生,不為無據(jù)。此書欲寫平、山、冷、燕之才,恐涉虛誕,而先奏才星降瑞,以為根蒂,雖極為夸美而人不驚怪矣。(“批評本”第一回回評)
從這段評點可以看到,天花藏主人論及了《水滸》的創(chuàng)作思路,這里的“大根蒂”具體是指《平山冷燕》第一回交代了“才星降瑞”的天象,皇帝據(jù)此天象敕禮部搜求人才。對“天象”的敘述類似于《水滸》的“楔子”,從而形成結構上的“枝葉四出”,故事脈絡由此展開。天花藏主人又評點道:“文章出沒,妙于無因而有因。譬如欲引入桃源,必先散沿溪之桃花。此書本欲見山黛小女子之才,故先見山黛小才女白燕之詩;欲見山黛小才女白燕之詩,故先見時、袁老前輩白燕之詩;欲見時、袁白燕之詩,故先見……一枝一葉,次第而生,看來宛若天然。而不知良匠苦心,已有穿通天地者矣。”(第一回回評)此段評點中數(shù)次出現(xiàn)“欲見”“故先”,指出欲寫才女山黛的詩才,從朝臣慶賀寫起,也就是“枝”“葉”要有次序,與“方不散亂”表達一致。可見天花藏主人在創(chuàng)作之時,對敘述的先后次序進行了縝密的思考。這種邏輯次序正如同繪畫樹木之法,他真正在創(chuàng)作之時實踐了這種方法,這是他與其他評點者最大的不同。
金圣嘆對《水滸》篇首的“楔子”評點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以瘟疫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為楔,楔出天師;以天師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為楔,楔出游山……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馬作結尾:此所謂奇楔也。”[8](41-42)金圣嘆將“楔子”與整部小說的內(nèi)容關聯(lián)到了一起,“對整個情節(jié)的來龍去脈做了生動的介紹”[7](173),也促使“楔子”后來成為一些小說開端的固定模式。不過金圣嘆所說的“楔出”,具有“引出”的功能,強調(diào)“連慣性”,而天花藏主人的評點強調(diào)的是先后的邏輯次序,因“欲見”而“故先”,由枝生葉,從而達到“次第而生”,看起來“宛若天然”。再看首尾照應,《平山冷燕》第二十回評云“欽天監(jiān)又奏才星光映北闕,應前作結”,“應前”指小說以“才星降瑞”作為開篇,結尾以“才星光映北闕”收束,說明天花藏主人有意對開端與結局進行了照應。金圣嘆認為,《水滸》以“石碣”收束[8](1244),照應了開頭的“楔子”。天花藏主人可能有意模仿了《水滸》首尾照應的形式,以“天象”來凸顯人才“降世”,融入了古代小說家“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老練的小說家總是在起首安排某種具有特殊含義的事件單元……臨末必設計性質相似的事件單元回應前文。這可以說是中國古典長篇大結構的基本模式?!盵9]《平山冷燕》首尾呼應的結構模式恰好表明,不僅長篇章回小說《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演義》等重視“大照應”,中短篇小說的作者也具有這樣“首尾回環(huán)”的結構意識。
“批評本”中所用的“枝葉之法”,又與毛宗崗的評點理論有相通之處。毛宗崗對《三國志演義》評點道:“《三國》一書,有同樹異枝、同枝異葉,同葉異花、同花異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為能,又以善犯為能?!盵10](260)毛宗崗又認為雖然同枝、同花、同葉,但最終“其植根、安蒂、吐芳、結子,五色紛披,各成異彩”[10](261)。毛宗崗強調(diào)的是,作者善于寫同類情節(jié),又能夠避免雷同,關鍵還是強調(diào)一個“異”字。實際上,毛宗崗仍是模仿了金圣嘆所說的“節(jié)同是節(jié),葉同是葉,枝同是枝。而其間偃仰斜正,各自入妙”(第十九回總評)[8](363),兩人都強調(diào)了“枝”“葉”的同中之異。而天花藏主人注重的是結果的不同,如第十七回評點道:“前不作二詩,高懸彩筆,則才子之氣謂何,乃望風而先短;今不作二詩,以謝前愆,則美人之心不服,故贊羨以陳情。有一花定有一香,絕不空開空落?!贝颂帯扒岸姟笔侵笗喟最h與平如衡在呂公堂先作了兩首詩,表達了對山黛和冷絳雪的輕蔑,在考校失敗后,二人又題了兩首贊賞之詩。他們兩次題詩各有目的,又各有結果,形成了兩位書生“前倨后恭”的效果。比較來看,天花藏主人注重事件的結果,強調(diào)細節(jié)間的邏輯次序與因果關聯(lián),是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總結或對照金圣嘆等人的評點來總結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覺發(fā)現(xiàn)、掌控并點明小說的“根蒂”與“枝葉”。而金圣嘆、毛宗崗則是根據(jù)自己的解讀對文本進行再闡釋。
天花藏主人強調(diào)“枝葉相生”,在于“花”“葉”皆有“源”。如第十五回評道:“此燕、平二人之彩筆所以高懸也?;ㄓ懈?,水有源,看到后回巧扮青衣,方知此回高懸彩筆之妙?!边@里所說的“花根”與“水源”,在于提醒讀者,前后兩回之間存在預設與銜接,小說仍按照時間線性發(fā)展來敘述故事。第三回回評云:“譬如一樹,人但見后來之東一蕊、西一花,而不知枝枝葉葉悉生于此矣?!彼研≌f的結構比喻成“一樹”,從整體結構發(fā)展的走向來觀察細枝末節(jié);“悉生于此矣”,指由一件事而引出后文諸多事件,雖乍看起來較為零散,但從全局考察卻形成了章法縝密的結構。
天花藏主人把碎片化的零散細節(jié)比作“一花一葉”。如他多次提到“玉尺樓”的功用,“玉尺樓”為山黛之父為供奉御書“弘文才女”所修建。在第二回回評中他闡明,皇上賜山黛“玉尺”是“用以量才”之用,賜“金如意”又“早已埋張寅擊頭之去跡”。接著第四回評點,他又指出,大臣們跪拜“玉尺樓”挫了他們的“銳氣”。到了第十八回,他又大段評點道:“張寅敢大膽上樓,雖吏部公子狂妄之常,然張寅若不上樓,則何以勞佳人畫面?張寅若不畫面,何以動氣,要父親上疏參人?宋信若不在接引庵借坐,何以……一花一葉,雖若自生,實不知皆為暗中之春氣透出?!?第十八回回評)此回講述了張寅依仗自己是吏部尚書之子,結果擅闖“玉尺樓”后被擊頭、畫面。此段評點呼應了第二回所評“埋張寅擊頭之去跡”,“玉尺樓”“玉尺”“金如意”的敘事功能到了第十八回才全部體現(xiàn)出來?!坝癯邩恰痹缭诘诙鼐吐裣铝恕案?,最終到第十八回看到了“果”,“枝枝葉葉悉生于”“玉尺樓”這樣的“源”。其中細節(jié)關聯(lián)類似“一花一葉”,層層推進,而“暗中春氣透出”,又顯示了小說內(nèi)部空間組織構造在外部形態(tài)上的顯現(xiàn),把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從“內(nèi)隱”轉變?yōu)椤巴怙@”,顯示了“一花”“一葉”與“一樹”之間的密切關系,也是對“源”進行了逐一拆解,讓讀者一目了然?!氨裰魅恕痹诘谌蒯槍Α坝癯邩恰痹u點道:“然后日從樓上窺見晏文物之根,已脈伏在此。”可見“冰玉主人”也看到了“玉尺樓”的敘事功用,或者看過天花藏主人的評點。比較起來看,具有“雙重身份”的“評點者”將細節(jié)關系拆解得更為透徹。
“枝葉”之間的關聯(lián)有時類似于“伏脈”,不同的是,“枝葉之法”顯示了事件之間的發(fā)展脈絡,由此呈現(xiàn)“一花一葉”“一花一香”及“根”和“源”的放射性發(fā)展關系。“伏脈”源自中醫(yī)學術語,在小說中大多只是單線照應,具有一定的深隱性與暗示性,很少能真正牽動小說的整體敘事結構。天花藏主人并非臨時才使用這樣的評點用語,“樹”“枝葉”“次第”等用語也出現(xiàn)在他另外一些序言和小說中。如他在《畫圖緣·序》中寫道:“忽生枝生葉,生花生果,湊合成樹……次第而見耳?!盵11]再如,他在《兩交婚小傳》第六回中寫道:“大都有根自能生枝,有枝自能生葉,有葉自能生花,有花自能結果?!盵12]可見,這種“枝葉”的創(chuàng)作思維模式在天花藏主人的心中早已固定下來。類似“伏根”“埋根”之類的用語,在一些小說評點中時有出現(xiàn),如陳其泰批點《紅樓夢》云:“直至百回之外,才用著劉老老,……不知名手行文,多在閑處埋根?!盵13]清代大多小說評點者習慣使用“伏脈”,但無論是“伏脈”,還是“草蛇灰線”,體現(xiàn)的均是作者的“線性”思維,而“枝葉之法”呈現(xiàn)的是作者的“立體思維”,展示了作者、評點者的全局意識,因此“枝葉之法”并不同于“伏脈”。
天花藏主人以“譬如一樹”“枝葉四出”來比喻小說結構的發(fā)展,凸顯了“一樹”的立體感。反過來尋蹤覓跡,也可以“因花見葉”“因葉見枝”,這種如同“畫樹木”的評點方式,解構了小說文本敘事發(fā)展的理路。它不僅強調(diào)事件彼此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強調(diào)局部與整體之間的因果關聯(lián)。作者能夠從全局考慮小說的基本敘事構架,也促使創(chuàng)作與評點相互貫通,因此《平山冷燕》的敘事結構雖然完整而精巧,但是“人為”痕跡較為明顯,遮蔽了日常敘事的真實性與表現(xiàn)力。
明清時期很多評點者使用繪畫理論進行小說評點,“枝葉之法”本身將如同繪畫樹木的結構直接訴諸讀者的直覺,屬于“借畫理詮釋稗法”[14]。金圣嘆使用“橫云斷山法”[8](36),也是這樣一種意識,直接給了讀者感官上的想象與體驗。天花藏主人借鑒金圣嘆的評點方法,自覺借用古代詩詞、中國山水畫的意境來評點小說細部的敘事技巧,如“江上數(shù)峰青”“明月蘆花,了無蹤影”“月明中天”“筆墨若畫沙分水”等。比較而言,“批評本”中最為突出的還是使用了“水窮云起”(“水窮山盡”)等富有畫面感的評點術語,給讀者提供了畫面式的時空想象及閱讀趣味。
“水窮云起”出自王維的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15]。這句詩看似平淡,卻將詩與畫的意境結合到了一起,以“動”中之“靜”呈現(xiàn)人的主觀淡然心境,也蘊含了物我同化的精神境界。評點者借助這樣的詩句揭示故事的起落、轉折與動靜變化,可以一語道破作者構思的妙處,讓讀者心領神會。袁無涯較早在評點中使用了“水窮云起”,他在《水滸》六十四回評道:“此篇有水窮云起之妙,吾讀之而不知其為水滸也。”[16](1189)袁無涯用“水窮云起”來評張順先身陷絕境而后又絕處逢生的經(jīng)歷。金圣嘆對袁無涯之“水窮云起”又有一定的拓展,他在第五十二回評點道“行文固有水窮云起之法”[8](875),在技法體認上更有一種自覺意識[17]。金圣嘆在《水滸》的評點中共有六次提到“水窮云起(盡)”[16](1-1520)。筆者將金圣嘆的評論歸結為三種情況:一是表達事情的急劇變化,而后絕處逢生;二是表示有意外的情況發(fā)生;三是并未真正“云盡”,而是留有一線生機。毛氏父子在《三國志演義》評點中,四次提到了“水窮山盡”(其中一次“水盡山窮”)[10](254-422),而沒有寫“云起”,但是后邊大都跟著“絕處逢生”的評語,屬于金圣嘆評點中的第一種情況。天花藏主人的評點既與袁無涯、金圣嘆有相似之處,又會根據(jù)具體的需求,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化重新體認。“水窮”“云起”呈現(xiàn)了具體、可感的立體畫面,往往可以兼容“時”“空”的雙重變化。
天花藏主人在第六回評點中使用了“行到水窮”,主要是針對才女冷絳雪進行的評論。小說第三至第六回,交代山東籍山人宋信混跡京城,在晏文物府中為其慶賀,發(fā)現(xiàn)了山黛所題寫的對聯(lián)有嘲諷之意,于是為了賣弄、討好,宋信提醒了晏文物聯(lián)中之意。他又親自去與山黛考詩,不料落敗出丑,被朝廷逐出京師。離開京師之時,宋信主動請纓,為山黛尋找青衣記室,恰好他所依附的官員竇國一、晏文物分別被降、選為揚州知府和松江知府,于是宋信離開京師,混跡于揚州、松江與京師之間。在抵達揚州時,他尋找到了才女冷絳雪,因作詩過程中被冷絳雪嘲笑,便作祟將冷絳雪買入山黛府中,接著打算前往松江,他的行蹤對于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此回評云:
論小說游戲,宋信之題,當歪捏其詞,以發(fā)一笑。……冷絳雪若不觸怒宋信,何因生端而進京師?宋信若不又出一番奇丑,何為立足不定,又往松江?行到水窮,自然云起,絕不費五丁開鑿之力,允稱詞家妙手!(“批評本”第六回回評)
上文評點中的“自然云起”既有絕處逢生之意,又有敘事上的逆轉:其一,解說了人物在地域空間中命運的變化。與戲曲舞臺上“戲隨人走”的發(fā)展模式非常類似,空間位置的轉變使才女冷絳雪的命運隨之轉變?!靶械剿F,自然云起”,是指冷絳雪看似處于危境,實則到了京師另有一番天地。第五回回評又強調(diào)“降罰竇國一、宋信二人于揚州,以為援引冷降雪之地”,“援引”明確告訴讀者,如果沒有宋信被罰到揚州,便沒有冷絳雪入京。此處評點印證了天花藏主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識地利用地理空間的變化,編織、驅遣、引出人物行動,最終達到讓冷絳雪、燕白頷等人匯聚到京城的敘事目的。
其二,“評點者”直接為讀者呈現(xiàn)了人物線性的路程。天花藏主人解構了宋信往返于京師的地理路線,遵循了小說通常使用的“線性”連接結構的規(guī)則,每一個地理坐標都形成了連接點。這種地域性流動元素形成了小說人物背后的“敘事動力”。如果僅從文本來看,研究者還難以猜測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經(jīng)過作者“現(xiàn)身”進行評點,解說了“援引”之目的,研究者可以準確考察到貫穿于文本的“隱性進程”[18],明確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時,就已利用空間變換的敘事策略來設計故事的走向,而并非研究者的猜測或過度闡釋。
“水窮山盡”并非窮途末路,這種情況較類似于金圣嘆所說的第三種情況,即“水窮云盡”而“未盡”。金圣嘆說的是留下生機與出路,而天花藏主人強調(diào)的是要留有“余地”。第十四回評點中,天花藏主人兩次使用了“水窮山盡”。第一次是在燕白頷和山黛樓頭相望時,他評道:“燕白頷與山黛突然相見,彼此美麗……只覿面一看,風流情景,已含蓄無窮,若再逗遛,便傷河洲之雅。故急急令仆婦趕去,便筆墨不至水窮山盡?!?第十四回回評)在才子佳人樓頭一顧后,便被分開去,“只覿面一看”是實寫,燕白頷被仆婦趕走是虛寫,避免出現(xiàn)男女眉目傳情,影響筆墨風雅。天花藏主人在《玉嬌梨·敘》中寫道:“無論獸態(tài)癲狂,得罪名教,即穢言浪籍,令儒雅風流幾于掃地,殊可恨也!”[19]這種看法正是天花藏主人創(chuàng)作的宗旨,因此他在評點之時,首先想到的是筆墨不露骨、不僭越,于是又補充評道:“只門外墻上題詩,愛慕深情已低回不盡……故又急急令小童趕去,方覺情景留余,不墮入惡道。”(第十四回回評)“情景留余”并非留下“生機”“生路”,或“別有天地”,而僅是虛實掩映的空白,類似于中國山水畫的留白,可以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芭u本”中還反復強調(diào)了怕傷“河州之雅”,因此,這些評語并非瑣碎、多余的抒情,讀者可以由此判斷,作者時時掌控著敘述的“風雅”尺度。
第二次使用“水窮山盡”是評點燕白頷訪閣上美人。天花藏主人評云:“書生若細心一訪,姓名自易知也。不知此時此際,若訪出姓名,知為山黛,則水窮山盡,縱有煙云,亦不奇矣。故假老和尚之危言驚辭,使消息沉沉,方有無窮趣味。作者之意微矣!”(第十四回回評)評點直接挑明,作者故意設計書生訪不出山黛姓名,否則會真的“水窮山盡”,后面的敘事將無法展開,“消息沉沉”之后才會曲折有味。以“云煙”點染,類似于國畫常用的技法,看似平淡,卻凸顯了敘述邏輯上的自然變化與銜接?!氨M”是虛指,并非真的“窮盡”,而是一種假設。對于“閣上美人”樓頭一望的構想,天花藏主人認為:“雖是空中樓閣,卻添出許多景色?!?第十四回回評)從創(chuàng)作者的視角來看,天花藏主人有意建構出一座“空中樓閣”,讓讀者“方知空中樓閣,別有妙氣呵成”(第七回回評),實現(xiàn)“無端撮合”的目的;從評點者的視角來看,天花藏主人以蜻蜓點水的方式提醒讀者,許多景色不過是讓人信以為真,實則是自己的虛構。這里他作為“雙重身份”的評點者,想闡述自己“虛構”手段之高妙,以期得到讀者的肯定。冰玉主人也在第十四回評道“從來洞天福地,多在水盡山窮之處”,這屬于一種泛指。比較來看,沒有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評點者”有時僅是隨意抒發(fā)感受,并沒有實際的指向與價值。
袁無涯、金圣嘆及毛宗崗等人,主要強調(diào)敘事情節(jié)中的逆轉,在跌宕起伏中營造緊張、驚險的氣氛,從而使情節(jié)更富有吸引力。而天花藏主人所評的“自然云起”,雖然有人物命運的轉折,但卻仍是依循故事發(fā)展的邏輯順序展開,并為此做了很多鋪敘。有時人物關系發(fā)生了“山回水轉”的變化,如書生燕白頷與平如衡結識之時,張寅在其間冒充才子,以致平如衡堅決拒絕與燕白頷相見,天花藏主人評道:“忽為張寅一阻,又山回水轉,壁立千仞,不復再往,直至……誤為東風誘入春深處……而后恨相見之晚,方覺文章有神、交有道?!?第十回回評)“山回水轉”是敘述上的氣勢變化與延伸,甚至時空上一再延長,“直至”新的情況發(fā)生。此回敘述了人物關系由僵持到“山回水轉”“壁立千仞”,既顯示了繪畫式的氣韻流動與審美意味,也容納了時空的動態(tài)變化,最終由“山回水轉”達到“水到渠成”。正如《紅樓夢》戚序本評點所云:“山無起伏,便是頑山;水無瀠洄,便是死水?!盵20]也就是說,“山回水轉”增添了動態(tài)感與藝術性。清初話本小說《豆棚閑話》第四回有這樣的總評:“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云起,樹轉峰來?!盵21]這類評點同樣將“水窮云起”落實到了“自然”上,與天花藏主人所評有異曲同工之妙。
需要說明的是,“平地生波”與“水窮云起”有類似之處,都能給讀者帶來畫面感。天花藏主人在第四回評道:“既已登樓,宜各就坐,仍復以拜御書挫其氣,真有平地生波、無風作浪之妙!”這里“平地生波,無風作浪”是指無端出現(xiàn)轉變,之前無絲毫的鋪陳,“波”“浪”促使敘述在起承轉合之間不流于平淡,也可感受到輕重緩急的不同。天花藏主人作為評價的“主體”,多次使用“浪”“波”,如“復以先事傳題,關通天子又作一波”“以留余地,再生風作浪”“早一驚波,晚一急浪”等?!安ā薄袄恕毖悦鲾⑹鲋腥?、事之間的抗衡與沖突,顯示了時間的倉促與緊迫。比較來看,“行到水窮,自然云起”較為舒緩,可以“意隨形變”,“不受其時間空間的限制,從表象的需要出發(fā),在靜止的畫面上,追求節(jié)奏的運動感”[22]?!八F云起”與“波”“浪”交叉使用,體現(xiàn)了評點者的靈活性。從評點可以判斷,天花藏主人在創(chuàng)作思維中有意制造矛盾來推動故事發(fā)展,因此這些評點也顯現(xiàn)了他十分老練的創(chuàng)作技巧。
總體來看,天花藏主人的評點注重闡說文本“含而不露”的敘事技巧,與其在創(chuàng)作之中注重細節(jié)之間的鏈接與有意設置障礙有關。他在評點之時,將評點與寫意手法融合到一起,以“繪畫”之法闡述敘事變化,更能促使抽象的評點達到具象化的效果。后來很多評點者也借鑒了這類評點術語,較為巧妙地勾勒出敘事發(fā)展的動態(tài)畫面。如但明倫在《聊齋志異·西湖主》一篇中便評道:“……水盡山窮,忽開生面?!盵23]用此類評點術語解說小說情節(jié)、人物命運的變化,讓讀者豁然于胸。其實,這種評點源自評點者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與評點之間的融會貫通,因而也促使評點者顯示出不同的藝術個性。
“批評本”反復出現(xiàn)“閑筆”一詞,“閑筆”在李贄、葉晝等人的評點中已經(jīng)多次使用。評點大家的評點方式、風格、用語會影響其后的大批評點者,很多學者對“閑筆”做過表述。童慶炳先生認為:“所謂‘閑筆’是指敘事文學作品人物和事件主要線索外穿插進去的部分,它的主要功能是調(diào)整敘述節(jié)奏,擴大敘述空間,延伸敘述時間,豐富文學敘事的內(nèi)容,不但可以加強敘事的情趣,而且可以增強敘事的真實感和詩意感,所以說‘閑筆不閑’。”[24]這種解釋囊括了很多學者對“閑筆”的表述,而明清小說評點中的“閑筆”并不能都達到“閑筆不閑”的功效。金圣嘆不僅多次使用“閑筆”,同時也提出了“正筆”[8](249)。他所認為的“閑筆”是相對于“正筆”而言的,但也存在沒有什么實際作用的“閑筆”,后來很多評點者的理解、使用亦存在差異。
天花藏主人使用“閑筆”評點時,凸顯了具體敘事語境中的時空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閑筆”對敘事時間的回應?!芭u本”反復出現(xiàn)了“百忙中”,直接模仿了金圣嘆的評點,如第五回出現(xiàn)“故百忙中忽夾出二對”,第十一回出現(xiàn)“前回百忙中說不完”。冰玉主人在第五回亦評點道:“百忙里點出冷新,卻不顯痕跡?!边@也是模仿了金圣嘆,都是以“忙”來映襯“閑”。天花藏主人還借用“閑筆”來點明敘事時間,以突顯“忙”中之“閑”。如第五回評道:“食瓜果而美,撤賜山黛,似屬閑筆,不知眷顧深情,正于此見。且急急回照立秋,又緊緊附出寬罪之表,正忙不了?!贝颂幩f“撤賜”瓜果,回應了“立秋”,是因前文已交代,皇帝命朝臣考較山黛的時間是“七月初三”,正是立秋日。“立秋”恰好是瓜果正盛的季節(jié),對這一敘事時間“節(jié)點”的交代,能夠讓讀者相信既成之事實,“急急”具有緊迫之感。從敘事的邏輯上來看,此回寫朝廷大臣們考較山黛詩才,還尚未結束,皇帝得知山黛連連勝出,撤了一盤正在吃的瓜果,命近侍飛馬賜予山黛?!帮w馬”顯示了快速、緊急,細節(jié)銜接理順成章、張弛有度。實際上,眾朝臣親自到山府中考察山黛的才華,皇帝褒獎山黛、懲罰誣告大臣、“緊緊”寬宥朝臣,都是極熱鬧、極重要的場面,忽然插入“賜瓜果”一事,實屬極為瑣屑的一筆,卻有助于鋪排敘事語境,更能顯示時間的精確、緊張,展示出帝王對“才女”的喜愛,達到“閑筆不閑”的效果。
第二,“閑筆”對敘事時空的鋪陳。天花藏主人在評點中經(jīng)常反問或自問自答,金圣嘆也經(jīng)常使用這類句式,但金圣嘆并非《水滸》的作者,反問建立起來的是評點者與作者、讀者之間的互動。而天花藏主人建立的是自身與讀者之間直接的互動,他希望直接回答讀者。例如小說第十一回交代,書生平如衡與燕白頷結識后,兩人一見如故,平如衡便搬到了燕白頷的書房住下,正好燕白頷出門,有人送來名帖和詩扇,平如衡獨自欣賞,天花藏主人對此評點如下:
《白燕詩》,若燕白頷在家,二人同讀,彼此交贊,便賞識不能各各出色。既欲讓平如衡先賞識一番,自應放開燕白頷;既欲放開燕白頷,若云偶爾出門,則是空空放開來矣,又何如借此空便去完王宗師考詩文之虛案,以為舉薦……因知文人作文,雖最忙之時,亦有最閑之筆,如讀《白燕詩》先放開燕白頷是也;雖最閑之筆,亦有最忙之事,如燕白頷虛完王宗師考詩文之案也。所謂或疏或密,不即不離,斷不容人淺窺其有無,豈易言哉!(“批評本”第十一回回評)
天花藏主人在這段評點中自問自答,以“最閑之筆”闡說了設置燕白頷出門的原因。兩次使用“最閑之筆”,其作用有二:其一,評點表明,作者有意要設置人物閱讀《白燕詩》的私人空間,否則無法凸顯此詩是人人眼中之佳作。因此,作者讓燕白頷出門去為王宗師作詩和壽文,這個“最閑之筆”給了平如衡欣賞《白燕詩》的“私人空間”,完成了作者眼中最重要的事。因燕白頷“出門”完成了宗師“考詩”,也是很緊要的事,所以評點者認為“最閑之筆,亦有最忙之事”。其二,作者在同一時間里設置了“讀詩”與“考詩”兩個并存的空間。“放開”“先放開”都是表明敘事空間的外延,讓讀者感受到特定時間里“空間的疊加”?!拔覀儾豢赡堋@過’敘事中的時間因素。敘事及其所有成分,都被設定在時間中?!盵25]這段文字也正是如此,平如衡閱讀的空間正是被作者設定在燕白頷離開之時,評點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特定的時空語境,也促使筆墨舒張開來,展示了敘事時空的特性。同時,“閑筆”的插入打斷了小說對燕白頷的“直線性”敘事,正如天花藏主人第十回中評云:“兩人一明一暗、一賓一白,錯綜成文?!薄盎蚴杌蛎埽患床浑x。”可見“雙重身份”的評點者無須猜測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這種自問自答的方式更能準確表達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活動,直接表明自己創(chuàng)作時有意將人物比照來敘述,顯示了天花藏主人評點時構思的獨特性。
天花藏主人在評點中使用“閑筆”時,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閑筆”功能的模糊性。很多評點者在使用“閑筆”時存在理解的差異性,有時指向不明,天花藏主人亦是如此。上文已述,小說第三回中宋信參與到晏文物、竇國一誣告山黛一事中,均受到皇帝處罰。對此,天花藏主人從“閑”的角度評點道:“卻于考校外,明明引出一晏文物,為松江做知府;又暗暗引出一竇國一,為揚州做知府;又半明半暗引出一宋信,……文人最閑之筆,決不閑下,故到忙時取之左右而逢源,絕不手慌腳亂?!?第三回回評)天花藏主人將“決不閑下”指向了幾個依次登場的人物及相關情節(jié),表明自己以抽絲剝繭的方式層層鋪排,可以省卻許多“筆墨奔忙”。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里的“最閑之筆”僅是一種泛指,較為模糊,與金圣嘆等人所說的“閑筆”存在差別。金圣嘆在《水滸》第二回“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中評道:“百忙中,處處夾店小二。真是極忙者事,極閑者筆也?!盵8](97)店小二屬于《水滸》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同于《平山冷燕》中的次要人物宋信。長篇小說在敘事中可以夾雜無數(shù)瑣碎的細節(jié),添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造成故事的延宕與動靜開合,而中短篇小說因篇幅、人物有限,在結構上難以與《三國》《水滸》的宏大敘事對比。天花藏主人在第十六回回評中對寺廟和尚進行了點評,“只好吞吞吐吐,輕嘲微哂,故于去后方自發(fā)笑。無關閑筆,亦自入情”,寫了和尚對兩位狂傲才子的反應。和尚屬于穿插其中的小人物,可以看作無關的“閑筆”。而對于宋信的去向及其與晏文物、竇國一之間的關聯(lián),用“最閑之筆”來概括并不準確。因此,這段評語中“最閑之筆,決不閑下”指向較為模糊。金圣嘆所用的“閑筆”也并非都具有實際作用,如評史進時道:“其何暇更以閑心閑筆來照到大郎也?”(第五回回評)[8](146)此處“閑心閑筆”沒有明確的指向,屬于評點者內(nèi)在情緒的表達,由此也可判斷,所謂“閑筆”并不能都達到“閑筆不閑”。
第二,“閑筆”功能的擴展。金圣嘆在評點中反復使用“百忙中”,很容易造成“評點者”將相對“不忙”的筆墨理解為“閑”或“閑筆”。有時“閑筆”與“伏筆”的功能類似。小說第十六回敘述燕白頷、平如衡與山黛、冷絳雪在考詩之時,燕白頷在嘆息之間吟出了山黛《題壁詩》中的詩句:“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平如衡也同樣因見山黛才高,情不自禁嘆息:“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二人均在不自覺中道出了個人信息。故第十六回回評又云:“作詩酬和已忙不了,偏有閑功夫逗出‘情長情短’并平如衡姓名,暗傳一梅花春信,使人猜疑不了。錘鑿天然,非神工鬼斧所能到?!痹凇按丝獭钡臄⑹鲋?,穿插前文交代過的詩句,其實是對故事的回溯。很多小說在敘述情節(jié)時,往往進行時間回溯,促使“敘事建立一種當前時刻的感覺”[26]。金圣嘆認為,“每每后文事,偏在前文閑中先逗一句”[8](554),而兩位書生透露自己的信息,恰是后文“逗出”前文之事,讀者需要追溯前文發(fā)生的事故,在敘述時間上形成了讀者的“交錯”記憶。這段細節(jié)又插入了平如衡的姓名,在古代小說中這類前后照應的筆墨屬于“伏筆”。也就是說,天花藏主人把“伏筆”亦看成了“閑筆”,“伏筆”成了“閑筆”的功能之一,也就擴大了“閑筆”的范圍。
天花藏主人重新審視了自己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閑筆”,是以“他視角”重新轉述、解析了自己文本的細部技巧,此時“閑筆”可能并非全部是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預想。相對于“刺刺不休”而言,很多評點者將“作者”隨意描述的“閑文”“閑話”“閑處”均視作“閑筆”,形成了“評點者”對“閑筆”認知、使用的差異性,這一點與清初“章回體”小說過度重視情節(jié)有關。但從“閑筆”的使用可以看到,天花藏主人在評點之時關注到了敘事語境中的時空元素,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除了以上三個方面之外,天花藏主人還較為注重對人物、詩歌、主題的評價。如第八回回評中對冷絳雪出身的看法,表明自身無門第之分、貴賤之別,補充了文本未盡之意,也點醒讀者“才女作用,細細寫出”(第七回回評),自覺或不自覺中總結了人物的敘事作用。天花藏主人對于詩歌的評點亦與敘事結構關聯(lián),如指出《閔廟詩》的功用,第十三回評道:“此《閔廟詩》不獨暗暗作平如衡之黃犬,又明明系燕白頷之紅絲矣?!彼赋鲈姼柙谌宋锘橐鲋械淖饔?,類似于前文所述“玉尺樓”的功能。對于寫男女相逢的愛情故事,天花藏主人強調(diào)“不欲墮前人窠臼”,是他對最初創(chuàng)作目的的匯集與提煉,因他認為“此中蹊徑,實難辟置”(第七回回評),便有了“題詩”互通信息的敘事策略??傮w來看,“天花藏批評本”的特殊性在于,顯示了天花藏主人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立體”思維方式與時空意識,同時強化了文學批評與繪畫之間同質異構的內(nèi)在文化關聯(lián),由此也促成“評點直接呈現(xiàn)為一種文學批評形態(tài)”[27],對于清初的小說作者是難能可貴的。
從古代小說批評的視角來看,天花藏主人的評點與明末清初以來的評點理論相輔相成?!镀缴嚼溲唷穼儆凇皠?chuàng)”“編”“序”“評”相統(tǒng)一的小說,由此形成了一個互動的有機整體,并自覺建立了作者與讀者借助“評點”對接的機制,顯示了評點理論的習得路徑及變化過程。從中亦可直接窺視到清代小說評點者對金圣嘆等人評點理論的認知、接受與實踐過程。天花藏主人這類“雙重身份”的評點者,不僅給讀者呈現(xiàn)了最直接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也促使“自我評點”與“讀者評點”有了差異性,這種“差距”即是作者“自評”所衍生的更貼近文本的特殊價值與思維向度,在古代小說評點理論發(fā)展與演進過程中具有特殊意義。
注釋:
① 《天花藏批評〈平山冷燕〉》為清刻本,參見臺灣古籍與特藏文獻資源影印本,藏法國國家圖書館,本文所引用評點原文均出自此本,不再另注。
② 該本正文“玄”字不避諱,內(nèi)容、行款、評語等皆與“國圖藏本”相同,亦不題撰人。根據(jù)該本頁面、紙張等特點,應屬于清代后期刊刻的版本。根據(jù)清初天花藏主人相關小說中“本衙藏板本”的刊刻特征,“天花藏批評本”應為清初“本衙藏板本”的翻刻本。
③ 冰玉主人評點《平山冷燕》,不題撰人,為清末“靜寄山房”刊刻,有冰玉主人批點,藏中國國家圖書館等處,文本所引冰玉主人評點的評點均出自此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