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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理基因的組合與文學空間的建構(gòu)
    ——甘建華地理詩解析

    2022-03-23 13:27:36劉大偉
    關(guān)鍵詞:建華青海詩人

    劉大偉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青海師范大學 文學院,青海 西寧 810016)

    文學與地理的關(guān)聯(lián)最早可追溯至《詩經(jīng)》時代,“十五國風”的劃分不僅僅是文學和政治意義上“采詩”“考政”的需要,實際上,不同地理地貌包括氣候環(huán)境會造就不同的地域文化和民俗心理,反映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那就是表達方式和情感側(cè)重的不同?!笆鍑L”即為十五種具有不同地域色彩的民間歌謠,這些歌謠雖經(jīng)采詩官的集體搜集,后經(jīng)孔子整理而輯入《詩經(jīng)》,但在本質(zhì)上是具有一定地理區(qū)分度的民歌,如同當下流行于西北地區(qū)的民間歌謠“花兒”,青?!盎▋骸庇星嗪5某?,甘肅“花兒”有甘肅的調(diào)式。無論是“國風”還是“花兒”,它們分別奠定了中國詩歌的古典傳統(tǒng)和地方民間傳統(tǒng)。那么,對于文人創(chuàng)作而言,地理因素是否對其有著重要的影響作用?答案顯然是肯定的,就古代詩歌而言,山水田園詩和邊塞詩,有著顯著的地理方面的因素;就現(xiàn)當代新詩而言,“白洋淀詩群”“西部詩歌”的出現(xiàn),也能證明文學與地理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作為學習生活在青海多年的湖南籍詩人甘建華,其詩歌創(chuàng)作因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而出現(xiàn)了相應的調(diào)整和拓展,在這個變化過程中,有一些恒定不變的質(zhì)素——我們可以稱其為地理基因,也可以稱其為詩歌意象。這些地理基因組合或重要詩歌意象群落共同構(gòu)筑其風格獨具的文學創(chuàng)作空間。

    一、“三張面孔”下的地理基因

    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不能用單一視角去認識世界”想必已成為人們的普遍共識。如果將這種認知方式聚焦到范圍更小一些的文學界,得出的判斷結(jié)果同樣有效。譬如小說家莫言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西渡的評論寫作、評論家張清華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于堅的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包括青海小說家龍仁青的散文寫作、評論家劉曉林的詩歌寫作、詩人郭建強的散文和評論寫作,以及與青海有著特殊關(guān)聯(lián)的湖南籍散文作家甘建華的詩歌寫作——他們的寫作無一例外地說明,在任何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沒有單一的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和評論家的存在。面對大量的生活素材,他們會以不同的身份介入,并以不同的文本呈現(xiàn)出來。但在很多時候,讀者熟悉的往往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一種面相”,掩映在另一種文本后面的身份,往往被自己多方面的創(chuàng)作實績給遮蔽了。

    此前,筆者對甘建華的身份認知僅與散文有關(guān),無論其散文隨筆集《西部之西》《冷湖那個地方》《柴達木文事》《盆地風雅》,還是其主編的《我們的柴達木就像畫一般》《名家筆下的柴達木》《天邊的尕斯庫勒湖》和《巴音河》散文專號,以及他獲得全國第七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絲路散文獎、首屆吳伯簫散文獎、第三屆四川散文獎、第二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等重要獎項,充分證明他是一名重要的散文作家。隨著閱讀的深入,筆者逐漸了解到他還是一位資深報人、高級編輯,出版過《中國醫(yī)療糾紛備忘錄》《江湖游醫(yī)》《天下好人》《鐵血之劍》等紀實類新聞作品,故而成為國內(nèi)多所大學深度報道的重要對象。他也是一位地理學者,兼任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客座教授,隨筆《地理學讓我們擁有詩和遠方》影響甚廣。他甚至還是一位平面設計師,操刀過數(shù)百本畫冊、圖書的精美裝幀,并有書畫藝術(shù)評論見諸權(quán)威報刊。近期讀到他發(fā)來的未刊稿《甘建華地理詩選》,毫無疑問,作為詩人甘建華的“第三張面孔”業(yè)已浮出水面。正如評論者蔣雨珊描述的那樣,“這三重身份是甘建華抽象概念上‘詩我’的‘三體’,完美呈現(xiàn)于他的詩歌地圖中,又通過文本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真實、內(nèi)化三種不同之‘味’,相互雜糅,融合滲透,各呈星輝”。[1]當然,蔣雨珊確認的“三體”是指甘建華作為地理學者、新聞工作者和作家的三種身份。筆者所言的“三張面孔”則更加具象于寫作范疇,即作為散文作家、新聞記者和詩人的甘建華。兩種劃分方法略有差別,但共同的意義指向都是其作為“多面手”的創(chuàng)作才能。

    甘建華與青海高原的特殊關(guān)系不僅與他當年追隨父親甘琳先生的足跡有關(guān),更與他在此讀書、工作、生活的11年時光關(guān)聯(lián)。作家朱奇先生在談到甘建華其人其文時曾言:“甘建華出生于湖南衡陽,成長于青海高原,與我的交情在其同輩作家中歷久彌新,令我和老妻時常念茲在茲,不時以讀其新作為樂事。他充分利用湘青兩地的人文地理和歷史傳統(tǒng),使作品的內(nèi)涵更為深廣。觀其地理詩的寫作旨趣,深受南宋范成大的影響,誠如美籍英裔詩人奧登所說:‘不是所有藝術(shù)家想寫就能寫得出來的?!以谠u析其《甲午夏日青海行》時亦有同感。那部長篇散文談到了《西部之西:重返夢境之旅》四首詩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他不但是一個詩性飛揚、才華橫溢的散文家,也是一個難得的好詩人?!盵2]而甘建華與青海前輩作家王貴如、王文瀘的情誼,亦可從《大水橋遇雨》《貴德的列維坦風景》兩首贈詩中,證實其所說所寫“青海在上”的真誠與珍貴:

    這是柴達木東界,往前是橡皮山

    青海湖,省會西寧在數(shù)百里外

    深深地一鞠躬,一步三回首

    陽光和難得的甘霖,灑在

    迷蒙的荒原,小草爭先恐后

    探出稚嫩的芽尖。海西州文壇

    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個時代

    開始了,遠沒有先前的聲勢

    然而,一只云雀的叫聲

    自遠方,劃破了寂寥的蒼穹

    ——《大水橋遇雨》

    詩中所寫的王貴如、王文瀘二位先生,曾是海西州文壇上的“常青樹”,為新世紀以前的海西文藝事業(yè)貢獻過寶貴的青春年華,也在那片厚土上留下了《離天最近的地方》《槍手》等重要文學作品。時隔多年,詩人采用“獻詩”的方式,在向前輩作家致敬的同時,也追憶了作為后學和文學青年的自己,在一路追隨父輩的奮斗足跡和文壇開拓者的精神之路上,聽到了“一只云雀的叫聲”。眾所周知,類屬百靈科的云雀棲息于我國北方地區(qū),草原、荒漠等開闊地帶為其繁衍生息提供了絕佳的生活場域。熟悉這種鳥類的人都知道,云雀可以一邊飛行一邊“歌唱”,且有“懸停”于空中的本領(lǐng)。詩歌作品中“劃破了寂寥蒼穹”的云雀,可謂是對前輩作家精湛創(chuàng)作技藝的盛贊,也可看作詩人見賢思齊,以云雀自喻——略顯孤獨但不失“飛行高度”的情懷表述。前輩與后學亦師亦友,他們共同為柴達木的經(jīng)濟開發(fā),為西部文學的向前推進,作出了重要貢獻。

    二、“西部之西”的文學表述

    有著多年散文寫作經(jīng)驗的甘建華大膽提出過“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這一文學地理概念。地理學意義上的“西部之西”,實際上指的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首府德令哈以西的廣大區(qū)域,也就是被稱為“地球上的月球”的冷湖、花土溝、茫崖、格爾木、大柴旦地區(qū)。這里聚集著漢族、藏族、蒙古族、哈薩克族幾個青海世居民族,以及1954年以后無數(shù)支援西部的建設者們。除了荒漠、戈壁、雪山、湖泊、蘆葦、芨芨草、駱駝刺,這里有著儲量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青海文壇的一些名宿也多出于此。可以說,“西部之西”在享有“聚寶盆”美譽的柴達木盆地,畫出了一個內(nèi)容豐富的“物候圈”和氣質(zhì)鮮明的“文化圈”。[3]甘建華在談及這一概念時,雖然使用了“大膽”一詞,然而一種文化地理概念的提出,不是僅靠“大膽”就可以做到的。實際上,了解其學習經(jīng)歷的讀者都能理解,甘建華畢業(yè)于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系,也就是說他擁有多年的大西北生活經(jīng)歷和扎實的地理學專業(yè)知識,這是形成其“文學地理基因”的關(guān)鍵性因素。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鄒建軍教授認為,文學發(fā)生的地理基因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作家身上的地理基因”,直接來自其曾經(jīng)生活過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這是地理基因形成的主要途徑;二是“從上幾代人身上遺傳下來的生命基因中的地理要素”,如祖父出生于沿海,父親出生于平原,而自己出生于高原;三是“特定地域的文化傳統(tǒng)中所形成的統(tǒng)一地理基因,它已經(jīng)成為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4]對于一名作家或詩人而言,其身上的地理基因無疑是混合的、交叉的、復雜的——這也決定了甘建華創(chuàng)作身份的多重性。他雖然出生于湖湘大地,但有著較長時間在青海學習和工作的經(jīng)歷,而青海頗具多元特征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無疑深刻地影響了他日后的生活習慣乃至創(chuàng)作心理。翻閱其地理詩選,明顯感覺到“青海在上”一輯所占比重極大,開篇就是《西部之西:重返夢境之旅》(四首),此處試讀兩首:

    離開西寧,一路西行

    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地變幻

    那青澀的時光

    沿著倒淌河上溯,上溯

    ——《大柴旦情思》

    風,依然那么剛硬

    水,依然那么咸澀

    八千里外,物是人非

    熟悉的面孔多么難得

    這個蒙古語奎屯諾爾的小城

    曾讓我悲欣交集隱忍不言

    ——《回到冷湖》

    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這是詩人闊別青海高原多年之后,再次回訪故地柴達木盆地時,內(nèi)心波瀾涌動的真實寫照。離開西寧,再一路西行,這樣的路徑暗合了“西部之西”的文化地理概念。在被稱為“生命禁區(qū)”的柴達木,詩人的父輩作為拓荒者付出了青春和汗水,作為親歷者的詩人對冷湖地區(qū)惡劣的氣候條件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它地處半沙漠型氣候區(qū),年平均氣溫1.4℃,晝夜溫差可達20℃,無霜期一年只有93天,空氣中的含氧量僅為沿海平川的60%,沸水溫度為80℃,年降雨量為18.5~56.8毫米,年蒸發(fā)量卻高達200倍。每年2至5月、9至10月為風季,普遍風力8至9級,有時高達12級,風速達每秒34米,8級以上大風曾連續(xù)出現(xiàn)過108天。”[5]就是在這樣嚴酷的環(huán)境下,老一代開發(fā)者堅持了下來,以夸父逐日的韌勁和愚公移山的執(zhí)著,讓“西部之西”由荒蕪逐漸顯現(xiàn)生機立下過汗馬功勞,很多建設者就此扎根,把這里當作了人生的第二故鄉(xiāng)。因此,當詩人風塵仆仆再次回到“第二故鄉(xiāng)”和“心靈的牧場”時,感到水的咸澀與風的硬度不曾改變,變化了的卻是小鎮(zhèn)的樣貌和人的精神,故而產(chǎn)生了“悲欣交集隱忍不言”的復雜情緒。

    對比閱讀兩首詩作,不難理解,剛剛大學畢業(yè),對建設祖國大西北懷有無比熱情和豪情的“天之驕子”,在時代的呼喚和父輩的感召之下,放棄“榮歸故里”的念頭,毅然選擇了西部,迎著大風與烈日向著“西部之西”進發(fā)。離開繁華的城市,車窗外的景色交替變化,對于年輕的詩人而言,一路上變化著的風景無疑是“待開墾的處女地”,等待著自己去親近、開發(fā)和探索。從創(chuàng)作角度而言,尚未抵達的“西部之西”無疑展現(xiàn)出了一個新鮮而又陌生的世界,他完全可以做到以筆為翅,縱情翱翔于文字的西部,精神的西部。因此,年輕的詩人已然感受到,“那青澀的時光”宛如流水,“沿著倒淌河上溯,上溯……”顯然,詩人對詩歌意象的選用相當講究。如果說云雀是一種“志存高遠”的理想表征,那么倒淌河無疑是“逆勢而上”的精神突圍。發(fā)源于日月山下察汗草原的倒淌河是青海湖水系最小的支流,然而就是這條小小的河流蜿蜒著自東向西,匯入青海湖,全程長達40多公里,猶如一條哈達,飄落在神山圣水之間。有人說“天下河水皆向東,唯有此溪向西流”,毫無疑問,詩人更為看重倒淌河“卓爾不群”的“人生進路”選擇,決心與之隨行,不斷向西部更高處“上溯”。

    毫無疑問,隨同倒淌河向“西部之西”不停上溯的詩人,對山水地理的身體感知依然敏銳,“風,依然那么剛硬”“水,依然那么咸澀”??此破胀ǖ摹伴e筆”,卻道出了冷湖一帶相當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剛硬的風,吹到臉上像針刺一樣痛;咸澀的水,喝到嘴里像鹽堿那般苦。這絕非夸張之語,多少年來,一代代“西部之西”的開發(fā)和建設者們迎難而上,扎下根來,用超拔的精神力量和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面對一切風霜雨雪,把柴達木建設成了聞名遐邇的聚寶盆,一個可愛、遙遠又令人難忘的地方。闊別第二故鄉(xiāng)多年,詩人再次回到冷湖時,看到這里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感慨萬千?!鞍饲Ю锿猓锸侨朔恰?,前輩建設者們已然老去,但那些礦區(qū)、廠房仍在,看到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包括那些堅毅的表情,詩人的思緒不僅回到了從前,“熟悉的面孔多么難得”。誠然,前輩們已然老去,“西部之西”的開發(fā)和建設仍在繼續(xù),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在詩人來看有著同樣的真誠與可愛,放在時間的坐標上,他們更顯得難得,更值得尊敬。再次踏上冷湖這片熱土,“這個蒙古語奎屯諾爾的小城”,一種不太遙遠的歷史感和真切的現(xiàn)實感同時涌上心頭——曾經(jīng)荒涼的西部,凝聚了前輩們的汗水,逝去了他們的芳華,也安放過詩人的青春,“曾讓我悲欣交集隱忍不言”。詩人因時光的飛速流逝、冷湖的喜人變化而百感交集,這份細膩的情思將一位赤子兼游子的柔軟心靈描摹得異常生動,真切感人。一句“隱忍不言”訴盡了前輩開拓者們艱苦奮斗、無怨無悔的深扎精神,同時也表露了詩人心有千千結(jié)、欲說還休的復雜情愫。

    三、“河湟谷地”的故園敘事

    如果說,“西部之西”凸顯的是父輩身上遺傳下來生命基因中的地理要素的話,那么作為“西部之始”的湟水之濱——被甘建華視為第二故鄉(xiāng)的河湟谷地,則更多表達了特定地域文化傳統(tǒng)賦予詩人的地理基因。一方面,他以地理學本科生的身份開始了自己的求學之旅;另一方面,這位地理學本科生卻以文學青年的身份,創(chuàng)建了青海高原第一個機構(gòu)比較健全、社員人數(shù)眾多的學生文學社團,并油印了3期刊物《湟水河》。其友凌須斌先生曾言,甘建華在《湟水河記》中寫道:“詩社及詩刊名稱的由來,包括湟水河的地理、歷史及民族風情,寫到現(xiàn)當代著名人物范長江、張承志、昌耀、朱乃正與這條河流的特殊淵源,最后談到自身高遠的志趣?!盵6]可以想見,在思想解放之風剛剛吹拂高原之時,年輕的湖南人甘建華毫不猶豫地展現(xiàn)了他的文學理想和精神擔當。那種年少輕狂卻又無比真誠執(zhí)著的文學理想,讀者可從他的詩作中窺見一斑:

    那么好吧,咱們的詩社就叫湟水河,詩刊也叫湟水河

    它發(fā)源于祁連山南坡包呼圖山,流經(jīng)低海拔的青海東部

    一條長龍盤旋374公里,在青甘兩省交界處匯入黃河

    范長江稱之西寧河——養(yǎng)育我們的母親河

    《水經(jīng)注》誤注過它,《漢書·地理志》則確有其名

    西漢趙充國湟水流域設縣屯田,兵不血刃,功標麒麟閣

    唐朝文成公主經(jīng)此西行,和親松贊干布,開啟藏漢交往史

    張承志小說中寫過它: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昌耀詩中意象宏闊:白雪鋪展在凍結(jié)的河灣,有春水之流狀

    朱乃正油畫以之為題:湟水小渡。此景亦平常,隨處可拾得

    而我作為一個地理系學生,卻不能忘記,狹長的河湟谷地

    集中了青海60%的人口、52%的耕地和70%以上的工礦企業(yè)

    我也不會忘記,暮春時節(jié),西川河灘,白楊樹梢的那方藍紗巾

    那么好吧,咱們的詩社就叫湟水河,詩刊也叫湟水河

    ——《湟水河記——憶35年前青海師范大學文學社成立》

    這首詩是回憶也是記錄,是熱愛也是情懷。當“西部之西”的地理空間被大漠戈壁和群山盆地所支撐時,精神性的探尋和文學性的書寫,則為這一概念賦予了文化層面上的廣闊空間。從《水經(jīng)注》到《漢書·地理志》,從趙充國屯田到文成公主進藏,從張承志的小說、昌耀的詩歌、朱乃正的油畫,到青海高校學子的刊物《湟水河》、文學作品集《這里也是一片沃土》,“西部之西”在地理概念的基礎(chǔ)上,顯然具備了文化空間的某種跡象,其核心要素是“西部之人”對待文學的真誠追尋和無比熱愛。據(jù)此,讀者甚至可以獲取一份珍貴的文學研究史料:“綜觀整個青海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史,大體上是由中文系寫就的,像我和我們班王永剛,外語系81級趙予萍,政教系82級王瓊瑤、85級馬海軼,生物系82級盧昉,可算是幾個例外。中文系77級王湘江,78級唐涓、田毅,80級凌須斌、張薇、郭力克、周小建,81級楊瀾、龐曉玲、張靜習、葛建中、紀小春、劉怡兵,82級劉曉林、沈雪軍、曾鐘,83級洪琳、張曉燕,84級但繼紅,86級王鳳英、楊董翔、王方,還有我前面提到的湟水河文學社那些人,都是在校期間比較有名的文學愛好者?!盵7]

    回望中國新文學史的發(fā)展歷程,一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是,自新文化運動發(fā)生以來,大量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在“改造舊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呼聲中涌現(xiàn)出來,為五四先驅(qū)們的啟蒙思想抱薪取暖,作出了重要貢獻。諸如文學研究會對文學與社會人生關(guān)聯(lián)的主張,太陽社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倡導,民眾戲劇社對啟蒙教育與時代人生的反映等等。不敢說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湟水河”詩社對當代文學作出了怎樣的貢獻,但至少不能否認的是,它對那個年代青海校園文化的建設,對課堂之外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確實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助推作用。筆者在考入青海師范大學之前,就知道中文系有個文學社團叫“天風”,“湟水河”詩社與“天風”文學社是否存在精神脈絡上的某些淵源,尚有待調(diào)研查證,但無可辯駁的是,這兩個校園文學社團為青海文壇輸送了一批優(yōu)秀的文學創(chuàng)作人才,這是無可爭議的事情。譬如出自“湟水河”詩社的甘建華、馬海軼、唐涓、凌須斌、張薇、葛建中,來自“天風”文學社的朱建軍、王永昌、尼瑪江才、董梅、趙中華、夜槳、牧白、墨塵等更年輕的寫作者,至今仍活躍在青海文壇,并且成為不同代際的代表性作家和詩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績有目共睹。

    作為河湟谷地上的“文化名片”,瞿壇寺被譽為青藏高原上的“小故宮”。隨著時間的推移,民間社會逐漸形成了以瞿壇寺為中心、享譽青海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瞿壇寺花兒會”,這一“花兒會”不僅承載了河湟民間文化傳統(tǒng),同時也為河湟農(nóng)業(yè)區(qū)的各族民眾提供了交流情感、放松休閑的絕佳時空。詩人對瞿壇寺及其周邊景觀的描摹,細膩而具體,字里行間充盈著濃郁的故園情味:

    南山以南,南向偏東的軸線

    透過五六百年前的

    飛檐翹角,可見

    羅漢山,鳳凰山,照碑山

    更遠處的雪山,靄靄云深處

    緘默如佛,近處河流

    從礫石灘中,時隱,或時顯

    黃土高原西端,不同于

    青唐古城,或環(huán)青海湖寺廟

    高原以外難覓,大麗花

    恁般茁壯,美艷,繁富多彩

    大片洋芋花,淡紫色

    或潔白粉嫩,朵朵喇叭狀

    向天歌河州令,或尕馬兒令

    蝴蝶亂飛,蜜蜂針蜇花蕊

    泥土似有異味,或青稞酒香

    陽光一晃,再一晃

    身著絳紅袍的小喇嘛

    咧開滿嘴的貝齒,雙手一攤

    沙果子

    這是樂都的名片

    ——《瞿壇寺》

    詩作中的“河州令”和“尕馬兒令”是河湟民眾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花兒”曲令,詩人有意將民間歌謠“花兒”、山野田間的洋芋花和莊廓院落內(nèi)的大麗花“編排”到一起,再配上鳳凰山、青唐城和古寺廟的文化語境,真切而具象地勾勒出了河湟谷地特有的地理和文化風貌,讀來令人印象深刻。如果沒有根植于心的故園情懷,實難把控如此細膩的敘事節(jié)奏。

    四、“衡岳湘水”的精神回歸

    毫無疑問,詩人甘建華的精神原鄉(xiāng)仍在“衡岳湘水”。再具體一點,應該是其出生地所在茅洞橋。盡管詩人有著多年的羈旅印痕,且對第二故鄉(xiāng)青藏高原懷有無法割舍的深情,甚至在性格方面已然具有高原人的灑脫和豪邁特征。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作為詩人天然攜帶的地理基因,“衡岳湘水”為他提供了最為真切的少年生活和故園語境,這種根深蒂固的地理基因,無疑決定了其詩歌作品的別樣風格和表達空間。如果說,“西部之西”的詩歌主題重在回望高原生活的艱苦,以及建設者們迎難而上的精神力量的話,那么“衡岳湘水”則是對當下生活的深觀和凝視。

    這只俗名知了的蟲類

    棲息于吾齋前院的桂花樹上

    透明的雙翅在陽光下一閃

    被我準確地找到了

    發(fā)聲的位置

    它一動不動地望著我

    我則屏住了呼吸

    天地間頓時趨于岑寂

    ——《晴好居聽蟬》

    說是聽蟬,實際上寫的是“對視”,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場景——實際上,作為自然界物種之一的人類,很多時候因自以為是的狂妄而對其他物種懷有程度不一的“傲慢與偏見”,最常見的方式就是“目中無物”,更有甚者“目中無人”,民間傳說中的“鬼”常常稱人為“瞎子”——據(jù)此理解,似乎頗有道理。當然,人類自有人類的苦衷,但若因此而變得愈發(fā)乖戾、麻木和粗糙,豈不成了自然界的“異類”,甚至是“禍害”?一些有識之士早就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吁:要敬畏自然,人類應該向動植物學習。否則,人類容易迷失,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終將走向何處。具有地理學專業(yè)背景的詩人甘建華顯然深諳此理,他在一次講座中說:“我們的寫作和我們的研究,都得講清楚地理學的三個核心問題:它在哪里?它是什么樣的?它意味著什么?”[8]這一點非常重要——假如宇宙中的某一星球偏移出自己的軌道,那么對于其他星球和自己而言,極有可能意味著災難的降臨。同理,如果人類在自然界中超越了自己的位置,等待我們的也是難測的風云。

    那么,當那只棲息于前院桂花樹上的蟬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時,“我”則“屏住了呼吸”,為什么會這樣呢——是擔心其突然飛離,還是想留給自己更多的觀察時間?這一瞬間似乎是兩種不同力量的博弈:源自大自然的某種“小”的力量與“我”與生俱來的某種優(yōu)越感的“大”的力量;或者是一種緊張的、微弱的、期待被“聽懂”的“信號”,與另一種好奇的、欣賞的、愿意“降低高度”的“波段”之間的碰撞,甚至還有可能是一個“自我”對另一個“超我”的呼喚與凝視。就在這個特殊的瞬間,“天地間頓時趨于岑寂”,詩人似乎已經(jīng)步入“幽冥之境”,感覺的毛孔和想象的羽翅快速被打開,思緒穿越歷史,靈魂對話古人,詩歌從一個小小的切口,最終展現(xiàn)盛大開闊的氣象,讀來令人激賞。須得承認,這樣的捕捉能力,這樣的理解深度,唯有深諳詩歌藝術(shù)之道的人才能做到。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在其著作《原始文化》中提出過“萬物有靈”的觀點,筆者在此雖無意強調(diào)這一命題,但確實想藉此表達這樣一種細微的感覺——當你在觀察或凝視某一對象時,實際上它也在認真觀察和凝視你;當你走遠時,它甚至會轉(zhuǎn)過身來回望你。譬如,你剛剛接滿的那杯水,你看到了它的透明,它有可能看到了你的復雜;你剛剛路過時遇見的那棵樹,你看到了它茂密的葉子、微微彎曲的身體,它有可能看到了你躊躇的腳步、緊鎖的眉頭。行走在青藏高原,你會看到大路兩旁的那些白楊樹,一旦失去一根枝條,就會在相應的位置生出一只眼睛;而那杯你以為透明、無色、無味的白開水,可能渾身都有眼睛,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如此說來,“衡岳湘水”賦予詩人的地理基因纖細而靈秀,古奧而幽微,詩人帶著這樣的地理基因,走出衡陽,走過四海八荒,沿途遇見一些奇人異事,進而將其身體內(nèi)的多種地理因素綜合起來,由此生發(fā)出一個氣象萬千,卻又風骨獨具的文學單元和想象空間。這個空間很大,它可以涵蓋大半個中國、小部分世界;這個空間也很小,有時候只限于他的出生地茅洞橋:

    提及這三個字,我的心頭忽地一熱

    我的父親生于斯,我的祖父葬于斯

    我的先祖,六百多年前遷徙于斯

    它通往祁陽和零陵的古道,我熟悉

    連接衡陽市區(qū)的兩條公路,我熟悉

    通往世界的每一條小路,我也熟悉

    ——《茅洞橋記》

    這首與海子名篇《亞洲銅》有著類似氣質(zhì)的詩作,以極其纖細的情感觸須表露出詩人的原生故鄉(xiāng)茅洞橋之于其家族歷史的重要意義,雖然很小,但它有著“通往世界的每一條小路”;盡管普通,但它埋葬著詩人的先祖,又誕生著這個家族新的生命和希望。

    五、結(jié) 語

    可以這樣認為,茅洞橋是詩人屐旅印痕的生發(fā)地,也是其盈盈詩意的落腳處。從茅洞橋到衡陽,再到西寧、海西,最后又回到茅洞橋,當“三種地理基因”同時映現(xiàn)于甘建華的詩歌作品時,讀者必定會讀到他文字里的浪漫、樂觀、幽默、悲情、調(diào)侃和反諷等多種氣質(zhì),正如前文所言——他絕不是一個創(chuàng)作體裁單一的詩人,因此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整體上呈現(xiàn)為一種開闊的文學空間,持有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人都可徜徉其間,并與自己身份相符的某種地理題材產(chǎn)生共鳴。正如詩人胡永剛所言:“甘建華熱衷于地理詩書寫,其實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一方面源于他對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專業(yè)背景知識,一方面他將這種認知轉(zhuǎn)化為對西部之西的深情歌吟,可以說是詩與遠方完美而奇妙的結(jié)合?!盵9]文學界有這樣一種共識,即作家詩人之所以能寫出好的作品,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他具有極強的生活感,這種生活感可以來自現(xiàn)實生活體驗,也可以來自閱讀、觀察和發(fā)現(xiàn)。顯然,多年浸淫于地理學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甘建華,兼?zhèn)淞藘煞N生活資源的積累和沉淀,故而能夠游刃有余地將其生活情感滲透到了然于心的地理萬物中去,進而拓展了其地理詩歌的空間維度。當然,這種能力的獲得,除了詩人扎實的專業(yè)知識背景和良好的詩學修養(yǎng)外,“不停地行走”應該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獲取營養(yǎng)的重要途徑。與美國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Elizabeth Bishop)頗為相像,他用行走的方式不斷充盈和豐富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積累,又用詩歌創(chuàng)作一次次開啟并完成了個體性的精神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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