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源于生活。文學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節(jié)。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的面目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1
渡口本來是官渡。平定匪亂后,地方上逐漸太平下來。待生息稍定,縣府購置了十二畝田產(chǎn),以田產(chǎn)所出的米糧置辦了一艘渡船,供養(yǎng)了一名舟子。幾年后,地方官去了又來,你方唱罷我登場,熱鬧一場后,公帑吃緊,不到五六年功夫,縣府變賣了舟子賴以維生的田產(chǎn),舟子無以為生,私下里收起了來往行客的過渡錢。人心不是蛇吞象,一旦開了伸手索要的先河,舟子欲壑難填,總是嫌少不嫌多。有時見客人過渡事由緊急,竟然乘人之危,漫天要價。有時候客人囊中羞澀,見無利可圖,竟然棄舟上岸,袖手旁觀。時間一長,民怨沸反盈天,舟子就被人告到了官府。這還了得?當初立在渡口的勒字石碑還在,舟子與官家簽訂的契紙還在!石碑上所刻之字仍然清晰可見:不可勒索渡錢,須隨到隨渡。這樣的舟子不趕出渡口,還如何向百姓交代?官渡的威信何在?但時過境遷,舟子雖然作惡,但也情有可原,官府也就一逐了之罷了。官府又打算召集地方紳士耆老,募捐財物,置辦田畝,由地方領袖出資,經(jīng)營渡口,將官渡改為“義渡”。但此事非一日之功,各方意見不一,數(shù)年內(nèi)竟無下文。自此,渡口仍在,舊船也在,但無舟子擺渡。官渡就成了無人看守的野渡了。野渡無人舟自橫。唐人的這句詩,大概描述的就是秋水渡的情形。
這不是武舉人頭一次路過秋水渡,但卻是他獲得武舉功名后頭一次途經(jīng)秋水渡。他到此地是尋找舊友,踏訪故地。十多年前,他曾經(jīng)在此地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此番逗留,一切物是人非,當年舊友不是銷聲匿跡,就是變成了孤墳荒塚。他只好悵然而去。
時近黃昏,長發(fā)掩耳的武舉人來到秋水渡時,一只破舊的渡船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只見一名矮壯的男人正準備撐船過河,他喊了聲“慢行”。只見撐船人臉上露出喜色,雙手把竹篙一扔,伸手朝他笑喊:“來得正是時候!”想不到此地民風變得如此淳樸。武舉人暗暗想道。上了船,他向男子作揖,口稱道謝。正待他找地方坐下,適才男子竟然籠著袖子看著他,毫無起航的意思。男子身后的一船人也盯著他看。
他奇怪地問:“還要等人嗎?”
男子挑著眉毛看著竹篙:“這里又沒有舟子,后來的撐船?!?/p>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可我從未撐過船?!?/p>
“你沒撐過,我們就撐過?”
“老規(guī)矩,你不撐誰撐?”
……
一時間,舟子等幾個粗俗男子竟然惡語相向,更有甚者,幾個混混模樣的家伙還捋著衣袖,試圖教訓這個不懂事的外地人。
武舉人心生怒火。但他轉念一想,如今身在舟中,不比陸地平坦,況且我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與他們粗鄙之人豈可同日而語?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犯不著跟他們計較。
這時,一個文弱的本地少年站了出來:“我來撐船吧,我會?!?/p>
武舉人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笑著說:“你是孩子,怎么能讓你來呢?”
武舉人手持竹篙,沉穩(wěn)地撐在渡口破舊的木架上,載滿人的船就朝水中劃去。一輪落日映在水中,把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得通紅。他的思緒不由得飄忽到十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黃昏……
2
那日,占山為王的他終于迎來了窮途末路。面對三路官兵的圍追剿殺,他慌亂之中逃到秋水渡口。生死關頭,他的面前橫亙著一條寬闊的大河。河面無橋,連一葉輕舟也沒有看見。眼看身后煙塵滾滾,官家的追兵如蝗,他急得仰天長嘯:“此乃天絕我也!”嘯聲剛落,他忽然看到渡口的一棵斜柳下,飄出一葉烏篷船。一個中年男子站在船板上,準備朝水里撒網(wǎng)。一個幼童坐在船板上,托著下巴觀看。原來是一戶漁民!他興奮地朝漁船呼救。他身無長物,只有一把樸刀在手,情急之下,只能舉刀揮舞。漁民的船離岸數(shù)丈之遙,辨不清他是惡意還是善意。男子竟然立在船板上,手持漁網(wǎng)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突然悟到是自己手中的武器給對方帶來了恐懼,于是一把扔下樸刀,朝漁民跪下。身后追兵的喊叫聲已經(jīng)清晰可聞:“抓住他!抓住匪首!重賞!”
漁民終于看清了眼前的局勢。猶豫了片刻,他做出了決定——驅舟靠岸。蕩漾的碧波給他帶來了生的希望,讓他欣喜若狂。
船板上,年不過三歲的垂髫小兒見眼前的這個人手持明晃晃的樸刀,嚇得哇哇直哭。
漁船靠岸的前一刻,漁民手里的竹篙猶豫了。他不敢把小兒置于陌生人的樸刀之側。
“你把刀扔下,我就讓你上船?!?/p>
“這是我的護身武器,怎能扔掉?”
“我孩子在船上?!?/p>
“我不會傷害你的孩子?!?/p>
“不扔?那我就走了。”竹篙在動。
“咚!”水花四濺,樸刀墜入了柳樹外側的水中。
他剛一上船,身后的追兵就到了岸邊。他們只好望水興嘆。一個士兵想必與漁民熟稔,顯然通過背影認出了漁民,大喊他的姓名:“王七,你糊涂大膽,竟敢?guī)椭送教用?,趕緊劃過船來!”
漁民王七臉色驟變,手里的篙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趕緊過河!”他從腰間掏出一把暗藏腰間的匕首,擱在了漁民的脖子上。
變臉如變天。這是善良的漁民萬萬沒有料到的。
小兒嚇得哇哇大哭。
漁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不再猶豫,咬牙猛力撐船過渡。
船到了對岸,他上船之時,一把夾抱起小兒,像豹子一樣跳躍上岸。
漁民大驚失色:“放下我的孩子!”
他回頭一笑:“要想孩子平安,照我說的做!”
“你……你還想做什么?!”
“把船掀翻,推到下游急流中去!”
“你?恩將仇報!”
“少廢話!”他右手虎口掐緊了小兒的脖子。小兒痛苦得直翻白眼,慌亂之時,小兒的眼前浮現(xiàn)出男人右臉頰的殷紅血跡——他的右耳被利刃齊根削去,鮮紅的傷口直抵肩部,仿佛受刑之人。
天吶,怎么就鬼使神差,軟下心救下這個狼子野心的匪徒?漁民心里翻江倒海,他一輩子也沒有這么后悔過。但這刀光火石之間,他沒有時間后悔。心在顫抖,手也在顫抖。除了照辦,別無他選。
漁船翻了,倒扣在水中,消失在河水里。
他心滿意足地扔下孩子,撒腿朝遠處的一片樺樹林跑去,消失得無影無蹤。遠遁他鄉(xiāng)后,他隱姓埋名,開館收徒。由于武功過人,德藝雙馨,門徒眾多,十年時光,他竟躋身富豪之列,于是便買了武舉的功名……
3
這一路,從來沒有操弄過船只的武舉人累得汗流浹背,而其他同舟之人只顧觀賞風景,怡然自得。唯有少年站在他的身邊,幾次要伸出援手,但都被他婉拒了。船好不容易快要靠岸了,一個漩渦不期而至,船頭偏轉了方向,船底擱淺到岸邊的爛泥潭上,再如何撐船都無濟于事了。船上的本地人又鬧了起來:“外地人,你做的好事,把船弄到這個鳥地方,還不下船把船朝碼頭推一把,好讓船靠了岸!”
武舉人冷冷回應:“說得輕巧!你們在船上,我哪里推得動?你們先下船,等船空了,我再推船還差不多!”
船上的人哪里肯干:“明明你一個人濕濕腳的事,連累我們都踩爛泥,你小子怎么想的?趕緊下船推?!?/p>
武舉人的修為和耐心已經(jīng)用盡。他捋了捋右手胳膊,露出一塊鼓鼓的肌肉,又捏緊拳頭,在眾人眼前晃了晃:“想我推船不難,就看有沒有人先吃上我的一記老拳?”
話說完,他撐著篙子,一躍而起,兀自飛躍上岸。
眾人見他身輕如燕,知其乃世外高人,這才有所收斂。但見他身影遠去,又低聲叫罵起來。
少年癡癡地看愣了:“俠士,等等我!”
武舉人回頭相顧一笑。他轉過身去,拿起長篙子,伸向船頭。那頭少年手握竹竿,這頭武舉人雙手順勢一挑,竹竿仿佛成了他延長的手臂,一下子就將少年接應到岸上。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武舉人又拿起竹篙往船頭一點,船就離了岸,又往水中去了。明明到了岸邊,卻又回到水中而去,船上人氣得吹胡子瞪眼,竟然連少年一并罵將起來。他們終于嘗到了驕橫欺生帶來的惡果。
少年既已上岸,武舉人已把這趟可笑可氣的渡河之旅拋在腦后。他朝渡口那頭的樺樹林走去,過了樹林就是集鎮(zhèn)。到了集鎮(zhèn),隨便尋個腳夫,騎馬離開這里罷了。他想。
一陣晚風吹過,武舉人的長發(fā)飄散,右側無耳的面頰暴露無遺。
暮光之中,少年的眼光閃爍,心一下子被刻骨銘心的童年往事?lián)糁辛?。他不動聲色地問道:“敢問俠士前往何方?”
“集鎮(zhèn)?!?/p>
“我也去集鎮(zhèn),一起走吧!”
“極好?!蔽渑e人欣然同意。
“我記得十年前,這里是沒有渡船的。如今怎么有了渡船卻無舟子呢?簡直是混亂之至。”
“是的,最開始只有漁船。”
“哦,你這么小年紀,怎么知道這么多?”
“那時候,我爹爹就有一只漁船,我跟著天天在河里打魚。”
武舉人的眼角跳動了一下:“那你……你爹爹現(xiàn)在怎么不打魚了?他可以順道擺渡收錢呀?!?/p>
“后來出事了。爹爹的船被匪人劫持了,沉進了河里。爹爹下水去打撈,打撈不成,溺水身亡了……”
武舉人的頭腦一下子嗡地響了起來。冤家路窄,冤家路窄!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一個來自天際的當頭棒喝聲在他耳邊轟鳴著,回旋著。他心慌亂如麻,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不想讓少年看到他蒼白的面孔和慌亂的心智。
少年也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顯然,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原本有官渡的,但官渡垮掉了。地方有錢人打算辦義渡,但也談不攏,就盼著有哪個大善人能把這個渡口管起來呢!如果有人愿意捐資,設立義渡,我倒是愿意來這里當舟子!”
“哦,是嗎?你肯定能當一個好舟子。”
……
4
三個月后,重返此地的武舉人出資購買田產(chǎn),用田產(chǎn)所出在秋水渡建立一個義渡。雇傭的舟子正是那個少年。
渡口啟用的頭一天,武舉人跟著少年一起,當一天的渡工。
舟楫穿梭,往來兩岸。一日下來,兩人疲憊不堪,但渡客臉上的笑意和口里的感激,使得兩人心里卻非??旎?。
又是一天。
再一天。
又三個月后,武舉人還沒有歸鄉(xiāng)的打算。這日,正當兩人把船劃到斜柳下歇息時,少年忽然指著水底說:“你知道嗎?這下面沉著一把樸刀呢!”
河面又刮了一陣旋風,吹散了武舉人的長發(fā)。他心頭一沉:難道他認出我了?
山賊已是陳年舊事,武舉也不過是過眼煙云,何不放下?剃掉長發(fā),做一個舟子,就這樣擺渡吧——渡個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