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腿女孩走T臺：奔跑吧，用絕望追不上的速度

翟立華

2021年上海時裝周，汶川大地震截肢女孩、“鋼鐵女俠”牛鈺驚艷亮相。她那條閃光的鋼腿瞬間成了焦點，各大媒體把鏡頭對準她，一夜之間把她送上熱搜。這位漂亮的24歲女孩，神采飛揚，自信豁達。然而，接受這條鋼腿，和自己和解，她用了整整10年時間——

痛失右腿之后：世界變得如此陌生

2021年1月12日，牛鈺在自己“@春游哥哥”的微博賬號上更新了一段搞笑視頻，視頻內(nèi)容是她和閨蜜室友倩倩吵架后，倩倩扛著她的“右腿”離家出走的一幕。她討好地笑著給倩倩打電話：“你到底啥時候回來?。堪盐业耐冗€給我?！辟毁换貋砗螅€氣地看都不看她，拿著她的“腿”徑直進了自己臥室。牛鈺一邊笑一邊鬧，單腿蹦著去要回自己的腿。重新找回“右腿”的牛鈺，摸著自己的“小鋼腿”感慨：“你已經(jīng)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離了你還真不行！”

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fā)生大地震。那天，牛鈺和往常一樣在四川省綿陽市北川縣曲山小學(xué)上課。忽然，地動山搖，災(zāi)難發(fā)生了。等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被埋在了坍塌的教室里。她處在兩塊預(yù)制板縫隙里，這狹小的空間讓她活了下來。

黑暗中，她聽見媽媽在廢墟上面呼喊她，她大聲地回應(yīng)著，可被埋得太深了，媽媽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媽媽一直哭著喊著，牛鈺拼命喊媽媽的名字，喊得聲音都嘶啞了，可媽媽還是走遠了。

那一刻，牛鈺心里充滿了絕望。

三天后，牛鈺被救了出來，送到重慶市醫(yī)科大學(xué)第一附屬醫(yī)院治療，因為右腿被壓的時間太長，她需要做截肢手術(shù)。當時，11歲的牛鈺還不知道截肢對以后的人生意味著什么，她只感覺到疼，非常疼！手術(shù)前疼，手術(shù)后更疼！

“爸爸，幫我按摩一下右腳，右腳很疼?！迸ｂ晫Σ〈策叺陌职终f。爸爸怔怔地看著女兒空蕩蕩的右腿，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醫(yī)生說牛鈺這種情況叫“幻肢痛”，她感覺右腿仍然存在并有疼痛感。

在醫(yī)院治療的四個月，小牛鈺前前后后做了30次手術(shù)，那種撕心裂肺的疼讓她痛不欲生。她沮喪，絕望，幾乎崩潰，這樣痛苦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然而，當她得知弟弟和9個小伙伴都在地震中失去生命時，她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裝上假肢，爸爸第一次鄭重地對她說：“小鈺，你要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這就是你今后的樣子！”她懵懂地點點頭。安裝假肢后，她太想走路了，每天努力鍛煉，想和假肢融為一體，她想快點找回那個蹦蹦跳跳、能代表學(xué)校參加田徑比賽的牛鈺。但是每到晚上，準時襲來的疼痛在提醒她：“你是個殘疾人，再也不能跑了?！?/p>

回到學(xué)校，牛鈺只能做一個旁觀者，羨慕地看著同學(xué)們跑著、跳著。她感到深深的自卑，不敢和同學(xué)們走得太近，怕大家因為她身體的缺陷看不起她。原本熟悉的世界，突然變得陌生起來，陌生到她摔倒在地，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她的假肢時都沒來扶她一把。她仰視著這些驚訝的眼神，心里無比傷感。她掙扎著爬起來，讓老師撥通了媽媽的電話，哭道：“我不要讀書，我想回家！”媽媽把牛鈺接回家，她沒問牛鈺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輕輕對女兒說：“我覺得你很棒！”牛鈺潸然淚下。她對媽媽說：“我再也不要讓別人看到我的假肢，再也不想看到那種害怕的眼神！”媽媽把她摟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溫暖著她。

為了讓牛鈺開心起來，爸爸帶她回到山上奶奶家。比她大一歲半的表姐，曾和她一起長大，兩人高興了就一起玩鬧，不高興了就打一架。當戴著假肢的牛鈺站在表姐面前，小表姐沉默了。小表姐什么也沒問，什么也不說，兩個人靜靜地坐了一天。牛鈺看向窗外的樣子是那么的孤獨，表姐的心疼從眼里溢了出來。那天，山上下了一場雪，牛鈺坐在門口看表姐玩雪。表姐一個沒站穩(wěn)跌進雪堆里，牛鈺下意識站了起來，想去扶她。表姐在雪中翻身坐起，對牛鈺說：“不要扶我?！迸ｂ暱戳丝醋约旱挠彝?，又坐下了。表姐走過來，蹲在她面前，拉著她的雙手說：“以后你也要這樣，不用別人扶，自己站起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療傷，牛鈺再次返校讀書。讓她驚喜的是，小表姐隨后也下山來到她家，要陪她一起上學(xué)。牛鈺驚喜不已，抱著表姐又哭又笑。

十年救贖之路：不完美也是種完美

整個花季，牛鈺大多數(shù)時間是沉默的，一直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有人對她走路姿勢指指點點，她就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正常一些，把假肢捂得嚴嚴實實，不讓自己露出狼狽。表姐的到來，讓久違的笑容回到牛鈺的臉上，她有玩伴了。兩個人形影不離，表姐逗她開心，陪她成長，以一棵樹的姿態(tài)護著她。

13歲那年冬天，因為長時間戴著假肢，牛鈺的腿生了凍瘡，她只能摘下假肢，坐上輪椅。周末，表姐和媽媽推著她一起去逛街。街上迎面過來一個小朋友，他好奇地對媽媽說：“媽媽，你看那個人沒有腿，好嚇人??！”牛鈺習慣了這種聲音，她裝作沒聽見。表姐不干了，上去沖小朋友呵斥：“胡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小朋友媽媽急忙護住孩子說：“你干嗎？他還是個孩子！”“我表妹也是個孩子，管好你家孩子，別什么都說！”表姐那句“我表妹也是個孩子”，戳中了牛鈺的淚點，她哭了。

晚上，表姐悶悶不樂。牛鈺問：“你在想什么？不高興？”表姐坐起來說：“那個小朋友那么小，沖他嚷是我不對，可你也還是個孩子啊，為什么要承受這么多？記住，以后別人傷害你時，不要忍，想吵架就吵。知道你漠然的樣子多讓人心疼嗎？”表姐邊說邊流眼淚。那晚，牛鈺失眠了。從那天開始，牛鈺不再委屈自己，她要讓自己變回這個年齡應(yīng)有的樣子，她開始和同學(xué)們交流，高興了就笑，委屈了就哭。

上高一的時候，表姐輟學(xué)打工去了。表姐的突然離開，讓她不知所措。學(xué)校食堂地板很滑，一直都是表姐照顧她吃飯，表姐走后，她不敢去食堂吃飯，她怕滑倒了露出假肢，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這點自信又會轟然倒塌。幾頓不吃飯，牛鈺餓得暈倒在課堂上。她給爸爸打電話說：“爸爸，我想回家！”

那晚，爸爸騎著自行車來到學(xué)校，給牛鈺戴上圍脖說：“走，回家！”路上，牛鈺看著爸爸彎腰使勁蹬車的背影，有點心酸，爸爸老了！媽媽給她做了一頓好吃的，讓她吃完飯就踏踏實實睡一覺。

牛鈺在家待了三天，她想了很多。這些年，不管自己多么任性，爸爸媽媽都沒有責怪過一句，他們默默地守護著她的脆弱，守護著她的自卑。而她也始終不肯長大，不接受殘疾的自己。爸爸的話在耳邊回響：“你要接受這樣的你！”她想道：“那場大地震中，多少人失去了生命，而自己還活著，這就是幸運！表姐會離開，爸爸媽媽會老去，將來只能靠自己，還要任性到什么時候？牛鈺，你要堅強！”

“爸爸，我要回學(xué)校?！卑职终f：“我送你?！?/p>

那天起，牛鈺開始試著接納自己。2015年7月，牛鈺參加了高考，她發(fā)揮得不好，只考上了四川省成都市一所專科學(xué)校。但是爸爸卻為她擺了酒席，宴請賓客?！拔业呐畠耗苌洗髮W(xué)我就很高興，她是我們家的驕傲！”牛鈺抱著爸爸感動得熱淚盈眶。

這么多年來，牛鈺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她有點惶恐。因為身體原因牛鈺可以不參加軍訓(xùn)，但她要提供殘疾證，參加觀訓(xùn)。她打電話讓爸爸把殘疾證寄過來，然后就站在隊伍旁邊觀訓(xùn)。不知情的教官嚴厲地問她為什么不站到隊伍里，順手就把她推向隊列。牛鈺一下子栽倒在地，室友跑過來扶起她，向教官匯報：“她在申請觀訓(xùn)?！?/p>

忙碌的教官說她先在旁邊站著，等一下，他馬上處理。天下起雨來，教官把牛鈺忘了，牛鈺就一直站著，假肢的海綿吸滿了水，她不敢走，因為觀訓(xùn)也有學(xué)分。雨越下越大，那種深深的無助和孤獨感又一次襲來，眼淚和雨水一起往下流。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她再次把假腿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裂開的聲音，生疼。

終于教官來了，他一再道歉，牛鈺一瘸一拐往宿舍走，一位路過的老師看著濕漉漉的牛鈺問：“你怎么了？”“我的假肢進水了，假肢不能進水……”老師的關(guān)心讓牛鈺失聲痛哭。她借老師的手機給爸爸打電話，爸爸說：“我馬上過來！”

牛爸下午趕到學(xué)校，一邊聽女兒委屈地訴說，一邊細心地卸下女兒的假肢，用吹風機一點點吹干，然后問她：“這次要不要回家？”“要！”

躺在熟悉的床上，吃著媽媽做的飯菜，牛鈺慢慢冷靜下來。她想：“家里真好，可是自己已經(jīng)長大，難道每次受了挫折都要回家治愈嗎？如果命運讓自己在露出假肢和失去生命中選擇，牛鈺，你還會選擇隱藏自己的假肢嗎？沒有右腿，就是你本來的樣子，為什么要偏執(zhí)地給大家一個自己很完整的假象，然后被識破就開始委屈？你不能再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了！你就是你，要接受自己，喜歡自己。”

這一次，19歲的牛鈺完成了自我救贖，回到學(xué)校的她性格大變，她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的殘疾。以前她只穿長褲，這樣才能遮住假肢，現(xiàn)在她敢穿著裙子出門，并且，她根本不再關(guān)注別人的目光。

心理負擔卸下后，她變得開朗快樂，她每天都自拍，把自己的青春記錄下來。拍山拍水拍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攝影，于是，她買來很多攝影方面的書籍，她將來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專業(yè)的攝影師。

以鋼腿為勛章：做閃閃發(fā)光的自己

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10周年，那一天也恰好是牛鈺的農(nóng)歷生日。聽說汶川要舉辦馬拉松比賽，牛鈺忽然很想?yún)⒓樱呐轮慌芤还?，她也要挑?zhàn)一下人生，這才是給自己的最好禮物。

賽道上，牛鈺是跑得最慢的一個。一公里，兩公里，三公里……二十一公里，她不確定能不能跑到盡頭。終于，跑到映秀鎮(zhèn)時她跑不動停了下來?！懊妹?，加油！”一個人沖她舉起拳頭給她加油鼓勁，很多人都在喊著：“中國加油，四川加油！”她心里頓時升騰起一股力量，咬咬牙，向終點跑去。

牛鈺用倒數(shù)第二名的成績跑完馬拉松，她的事跡經(jīng)媒體報道上了微博熱搜榜。一時之間她成了勵志典范，也成了“小網(wǎng)紅”，微博收到的私信就有幾千條。除了給她加油的，還有向她傾訴的。一個17歲的女孩子患了尿毒癥，要掛著尿袋面對這個世界，她很難堪，無法接受狼狽的自己，拒絕上學(xué)。牛鈺加了女孩的微信，給她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鼓勵她勇敢面對。兩個月后，女孩重返學(xué)校。

牛鈺很高興，自己居然還能為別人做點事！勸女孩子的同時，她其實也是在勸自己。當年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小伙伴們，連戴假肢的機會都沒有。這個假肢不是自己的恥辱，它是自己的勛章！這些年，假肢上的海綿雖然讓腿看起來更像是條真腿，但是很不方便，她索性拆下海綿，就以鋼腿示人，向世界展示一個真實的自己！

牛鈺發(fā)現(xiàn)，心態(tài)調(diào)整過來后，看世界的眼光也不一樣了。她發(fā)現(xiàn)大家看向她的目光透著包容和善意，還有尊重。這讓她更有信心有勇氣面對自己、面對人群，原來世界這么美好！

2018年7月，大學(xué)畢業(yè)后，牛鈺想找一份攝影師的工作。面試了十幾家公司，都是作品順利通過，面試后卻以她不方便室外拍攝為由拒絕了她。她只能先找一份新媒體編輯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同時繼續(xù)投簡歷給各個攝影公司。

一位導(dǎo)演向牛鈺伸出橄欖枝，邀請她去上海跟劇組學(xué)習攝影技術(shù)。拍攝“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時，劇組要進藏。牛鈺在墨脫縣拍攝時，發(fā)現(xiàn)當?shù)厣酱逍W(xué)師資力量緊缺，給孩子上課的都是戍邊戰(zhàn)士。她一邊學(xué)習一邊到小學(xué)去支教，孩子們摸著她的鋼腿說：“老師，你真厲害，你是鋼鐵俠吧？”她被孩子們的純真逗笑了：“我就是女版的鋼鐵俠！我來拯救你們了！”支教一個月后，當?shù)仄閸绮黄降穆穼嵲诓贿m合她，她才回了成都。

2019年5月，牛鈺在成都乘地鐵的時候摔倒，車廂里的人紛紛避讓，沒有人上來扶一把。就在她掙扎著站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哥哥過來攙扶了她一下。她沖小哥哥燦爛地笑了，說：“謝謝你！”這時候大家圍攏過來，很多人抱歉地對她說：“不是不敢扶你，是不知道該不該扶你，不知道別人的攙扶會不會讓你自卑?！?/p>

那天，這段話讓牛鈺沉思了很久，她想了很多，殘疾人大多都不愿意走出家門，不愿融入社會，在心理上自設(shè)樊籬，有時甚至過于敏感，所以大家面對殘疾人時才會不知所措。她的微博和抖音粉絲已經(jīng)超過百萬，她想，要不要利用自己的一點影響，為殘疾人做點事情？比如說呼吁社會多關(guān)注殘疾人群體，比如說呼吁公眾場所增加無障礙設(shè)施，給殘疾人出行創(chuàng)造條件。其實，她最想呼吁的，是殘疾人打開自己的心窗，讓陽光照射進來，首先要把自己當作一個正常人！

2020年，牛鈺與一個男孩相愛了，然而，男孩的父母不接受牛鈺，牛鈺很痛苦。媽媽勸她說，希望她將來嫁的人，不是接納她，而是真心喜歡她，那才是真正的愛。2021年，牛鈺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寫成了一本書，書名叫《黑暗里的星星》，她希望自己這顆小小的星星能給更多的殘疾人帶去光芒，讓他們勇敢地走出自我封閉，走向更廣闊的空間。

有朋友勸牛鈺趁著熱度，做個直播帶貨的網(wǎng)紅，賺錢又快又多。曾經(jīng)和澎湃新聞在抖音直播連線，一晚上光平臺給的流量就讓她掙了300塊錢。但是她不想這樣掙錢，她想利用好自己的賬號，為殘疾人做些事情。終于，一家公司給了牛鈺一個攝影師的崗位，她成了一名專業(yè)的攝影師。她擅長拍攝人物寫真，她在作品里努力展現(xiàn)模特的青春張力，展示他們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量。

2021年8月，牛鈺觀看演唱會時，受觀眾閃光棒的啟發(fā)，她心血來潮給自己的假肢貼上發(fā)光貼，讓她的“機械小鋼腿”閃閃發(fā)亮！夜色中，牛鈺英姿颯爽，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她這漂亮的小鋼腿很快上了熱搜。網(wǎng)友說，她走路帶光的樣子“拽極了”！她說：“為了8500萬殘疾人能被平等相看、溫暖相待，我會一直拽下去！”

2021年上海時裝周開始籌備時，牛鈺想起一名同為肢殘人士的19歲女生發(fā)給她的一條私信。對方說，她有一個夢想，就是站在T臺上，因為她曾經(jīng)看到過國外有好多殘疾人都登上了T臺，讓她非常羨慕。牛鈺心中也有一個模特夢，她勇敢地向組委會提出申請。很快，她便接到了邀請，組委會同意她來時裝周走秀！

“我們雖然不完美，但是依然很漂亮?！边@是牛鈺第一次登上T臺，她的內(nèi)心非常激動。聚光燈下，牛鈺步伐堅定，小鋼腿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戴著假肢的她，仿佛戴著一枚生命勛章，又酷又颯，向著自己的目標走去。

她說：“身體上的缺失，并不影響我對生活的熾熱，我們?nèi)匀豢梢蚤W閃發(fā)光！”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