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的敘事才華與善惡觀念
——讀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

□ 王彬彬

對海外華文文學，我的所知真是少得可憐。當友人向我推薦張惠雯的小說時，我竟十分茫然。上網(wǎng)查了一下，才知張惠雯在新加坡和中國多次獲過文學獎，而我卻完全不知此人，不免有些羞愧。不久，友人寄來了上海文藝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張惠雯小說集《兩次相遇》，我便認真地讀起來。小說集中的第一篇是《愛》，說是小說，散文的意味十分濃郁，或者說，干脆是一首散文詩。這讓人想起屠格涅夫筆下的某些篇章：沒有像樣的故事，沒有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也沒有多少獨特的情思。小說敘述的是邊地牧區(qū)一個外來的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生與當?shù)氐囊粋€牧民家姑娘朦朧的并未開始的愛情。曾在城里醫(yī)院工作過的年輕的艾山，來到這個邊遠的牧區(qū)當醫(yī)生，當然是寂寞的。而寂寞總是與對愛的渴望糾纏著的。在阿克木老人慶祝孫子周歲的酒宴上，艾山感受到一雙注視他的眼睛，感受到一道飽含情意的目光。艾山確信，在那群歡鬧著的女性中間，有一個人在留意他，在憐愛他，在鐘情于他。于是，艾山感到了幸福，甚至有了些陶醉。雖然在小說中艾山也曾與那個他認定在偷偷愛著他的姑娘并肩坐在馬車上，但自始至終，并未開始談情說愛。艾山在自己想象的愛情中甜蜜地微醺著。如果這第一篇讓我失望，我也許就不再往下讀了。但我雖然沒有驚喜，卻也沒有失望。小說雖然沒有敘述精彩的故事，沒有表達深刻的思想，但敘述本身是富有意味的。張惠雯有很好的語言感覺，對語言的聲調(diào)、節(jié)奏處理得很好，因此敘述本身便能給人足夠的審美享受。《愛》表達的是一種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情緒，敘述過程中分寸的把握是極其重要的。這樣的非常詩意化的小說，對人物心理活動和言行舉止的敘述，稍稍不到位，意味便出不來；但略微用力過度，便把東西烤焦了。而張惠雯的敘述，每一句都是恰到好處的，既不給人以生澀感，也不讓人感到有焦煳味。這其實是十分不易的。《愛》讓我對作者心生敬意的，還有對人物細微的心理活動的捕捉和表達。是否能夠精確、細膩地刻畫人物微妙的動作、神情，是我判斷一個小說家是否具有敘事才華的基本標準。一篇短篇小說里，至少應該有幾處對人物微妙動作、神情的精確、細膩的刻畫，而一部長篇小說里，則應該有大量這樣的細節(jié)刻畫。只要想想《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就明白這個道理了。而張惠雯正是具有這種敘事能力的作家。例如，在《愛》中，這樣敘述了艾山在酒宴上對那道目光的初次感受：

當別人和他說話時，艾山總會專注地聽著，很有禮貌地點頭，而大部分時間，他只是低頭盯著眼前的杯子、盤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隱約地感到有一道目光不斷朝他看過來，但每當他循著感覺的方向看過去，他卻只看到一些因為歡笑而顫動、閃爍的女人的身影。他不好意思朝那個方向一直尋找，但他覺得那雙眼睛就隱藏在那些影子中間，它悄無聲息地注視自己，于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個表情都落在這目光構(gòu)成的透明的網(wǎng)中，無一逃脫。他又開始不安了，他調(diào)整著自己的位置，一點點地側(cè)過身子，可他覺得他并沒有擺脫那道目光，它就像一個輕盈靈巧的飛蟲，在他發(fā)梢、衣領(lǐng)和背后飛動。

小說中這樣的敘述，最能說明作者作為一個小說家的才華。第一篇《愛》沒有讓我失望，于是便一篇接一篇地讀下去，很快讀完了全書。整個閱讀過程都是津津有味的。讀完《兩次相遇》中的十幾個短篇小說，我的感覺是，張惠雯不喜歡寫那種劇烈的血淋淋的沖突，不喜歡給故事設(shè)置一個慘烈的結(jié)局。這十幾篇小說，《垂老別》《繩子》等算是故事性強烈一些，但也是與小說集中的其他作品比較而言。但敘述本身的富有意味和對人物內(nèi)心律動的精細把握，是小說集中全部作品的藝術(shù)品格，也正是這種品格讓我把每一篇都讀得津津有味。敘述本身的富有意味，關(guān)乎音調(diào)的平平仄仄，關(guān)乎每個字的低昂清濁，分析起來頗為繁難。而對人物內(nèi)心細微活動的表現(xiàn)，卻是可以舉例說明的。張惠雯生長于中原鄉(xiāng)村，小說大多以中原鄉(xiāng)村人事為題材，貧窮也就常常是故事的底色。《如火的八月》寫了鄉(xiāng)村姑娘春光騙婚的故事：春光先讓家人把自己賣給外地男子，然后自己再跑回來。這樣地騙了兩次，每次不過騙取數(shù)千元。這樣的行為，當然是十分危險的。在村中，春光有真心愛著他的小伙子亮子。亮子一再懇求春光不要再以這種方式謀財了，春光自己也厭倦了這樣的行為，但母親和哥哥卻希望他繼續(xù)騙下去。當在縣城打工的哥哥又物色到一個目標，打電話叫春光快點過去時，春光猶豫了，拖延著遲遲不肯動身。哥哥打電話催，而在家中的母親也以自己的方式敦促春光快點出發(fā)：

她在屋里站了一會兒，身上又冒了一層汗。但她暫時安靜下來了，不再追打那些跌跌撞撞的蚊子。蚊子顫顫巍巍的尖細叫聲仍然在空氣里震蕩，于是，她劃著一根火柴，點燃床頭破碗碴里的一把干草，草的氣味漸漸濃烈，蚊子開始往更高處飛，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像一個個晃動的、巨大的污點。春光站在床頭，濃煙把她的眼淚熏出來了。她熄滅了燈，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哭了。然后，她抹干淚走出來，看見她的小旅行包就放在外屋當中的桌子上。母親早就替她收拾好了，這個東西已放在這兒好幾天了。她聽見母親在院子里又喚了她一聲，而且喊她的小名兒，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喊過她了。

張惠雯捕捉和刻畫細節(jié)的能力在這樣的敘述中表現(xiàn)得十分充分?！包c燃破碗碴里的一把干草”，則把家境的貧寒一下子顯現(xiàn)在讀者面前。表現(xiàn)一個家庭的貧困、窘迫，“破碗碴”三個字抵得上千言萬語。這番敘述的重點，還在后面。小說開始就寫了母親對春光有幾分畏懼。春光既然能夠以騙婚的方式掙來很多錢，在家庭中地位自然上升，雖是母親，也不能對她說重話，更不能居高臨下地下命令了。這原因小說沒有明說，只是作為一種言外之意讓讀者去體會；明說了就顯得拙劣了。同樣沒有明說而只用動作和語言暗示的，是母親對于女兒出發(fā)的急迫。女兒遲遲不肯動身，母親內(nèi)心焦急卻又不敢直言催促。把女兒的行李收拾好，放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讓這小小的旅行包代替自己表達催促之意。很久沒有喊女兒的小名了，卻突然喊出了口，這就不只是在催促，而有了懇求甚至哀求之意。張惠雯《如火的八月》中這個母親對女兒小名的這一聲呼喊，讓我想到了老舍小說《月牙兒》中那個母親對女兒的態(tài)度。

《兩次相遇》中多數(shù)作品，都有著對人性之善惡的表現(xiàn)，有幾篇還頗為別致，例如《憐憫》，例如《垂老別》。有的作家愿意極力表現(xiàn)人性之善，筆下人物沒有邪惡，作品中沒有一點陰影；有的作家熱衷揭示人性之惡，筆下人物全都如魔鬼，作品中沒有一點點光明。張惠雯不屬于這兩類作家，她總是在與惡的比照、較量中表現(xiàn)人心中的善良。《我們埋葬了它》讓我們感受到兩個孩子對生命的憐愛，孩子心靈的柔軟和溫熱與舅舅、父親等幾個大人心靈的冷硬形成對照。讀完小說，我們在為兩個孩子的善良感動的同時，也不免擔憂她們心靈的柔軟與溫熱能夠維持多久。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與社會互動的加劇，孩子本來柔軟與溫熱的心靈漸漸變得冷硬殘酷，這是極有可能的。小說集中的《憐憫》，便寫了一個人本來柔軟溫熱的心靈是如何向冷硬殘酷轉(zhuǎn)變的。小說以第一人稱完成敘述?！拔摇钡竭@個勞改農(nóng)場工作后，第一次出差，與老劉、老陳一起用一輛面包警車押送一名犯人到地區(qū)總醫(yī)院保外就醫(yī)。從監(jiān)獄到地區(qū)總醫(yī)院，是坑洼坎坷的山路，要走三個小時。犯人兼病人曹大余從小死了父親，沒人管教，成了地痞惡棍，壞事做盡；現(xiàn)在患了脊柱腫瘤，病情很嚴重。曹大余作為一個重病之人，從監(jiān)獄出發(fā)后，是需要最起碼的照顧的：蜷縮在面包警車隔離欄后面，躺著的姿勢需要合理些，途中要小便也需要扶持。然而，老劉和老陳根本不管他的死活，不但沒有把曹大余當作一個人，甚至沒有把他當作一個活物?！拔摇毕虢o予曹大余最起碼的幫助，卻因為顧忌老劉和老陳的嘲笑而罷手?！拔摇北緛碛兄鴮ψ鳛橐粋€活物的曹大余最起碼的同情，一直被老劉和老陳所監(jiān)管著。因為姿勢不合理，路上每一顛簸，曹大余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只要幫助曹大余把姿勢調(diào)整一下，他就會舒服些。雖然是一伸手之勞，老劉和老陳根本不會對曹大余伸手，而“我”如果伸手幫助一下曹大余，必定遭到老劉和老陳的譏嘲、挖苦，“我”終究是不敢?guī)椭笥?。途中，曹大余大概看出“我”是有點同情心的人，曾向“我”提出要小便，而老陳的回答是“叫他憋著”。于是“我們都笑了，但我笑得有點兒難看”，“我”是陪著他們笑。難看的笑就意味著內(nèi)心其實在哭。這是大冷天，如果不幫助曹大余小便，他就必然尿濕那棉褲，穿著尿濕的棉褲，那是非常難受的。“我”很想幫助曹大余卻又不敢，只得內(nèi)心哭著而臉上卻以難看的方式賠笑著。雖然犯人保外就醫(yī)有伙食補貼，但在醫(yī)院里，老劉和老陳卻根本不考慮曹大余的吃飯問題，連續(xù)幾天讓他餓著；醫(yī)生、護士提醒應該給病人吃飯，老劉和老陳卻以硬邦邦的話語與醫(yī)護人員爭吵。小說以一個又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把病人曹大余的可憐和“我們”三人的冷酷、殘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一天，病房里只有“我”和曹大余兩人：“我在床上坐下，拿桌子上的衛(wèi)生紙擦我的皮鞋。我掃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犯人，他竟然對我擠出了一個笑。我沒搭理他，繼續(xù)仔細地擦皮鞋。但我心里想：一個人一直那樣趴著、不能翻身兒是個什么滋味兒？我想象不出來?！辈艽笥鄬Α拔摇睌D出一個笑，還是看出“我”與劉、陳有所不同?！拔摇彪m然沒有搭理曹大余的刻意擠出的笑，但卻試圖想象曹大余無法翻身的痛苦。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同情心還沒有徹底喪失。曹大余擠出一個笑，是在討好，是在祈求?！拔摇比绻诓镣曜约旱钠ば笊焓謳筒艽笥喾瓊€身，他便不是擠出一個笑，而是會感動得淚流滿面。但“我”只試圖想象曹大余無法翻身的痛苦，卻根本沒有想過要幫助他翻個身。作為警察，“我”必須與老劉、老陳步調(diào)一致。曹大余兩天沒有吃東西，老劉、老陳仍然不以為意，而“我”卻有點在意：“我想到，犯人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如果我非要給他吃，他們可能會不高興。我責備自己的軟弱，為什么我不能像老陳和老劉那樣呢？他們從不讓軟弱侵入自己，而我應該讓自己和他們一樣?！鄙屏嫉臄橙瞬⒎强偸悄欠N與善良直接對峙的邪惡，善心的消失并非總是因為內(nèi)心善意的枯竭。當在某種社會中，某種環(huán)境里，善心變得可笑、善行變得可恥時，善良便是一種極難保有的不合時宜。我們不知道老陳、老劉是否生來便如此冷酷甚至殘忍。我們寧愿相信他們本來也是同“我”一樣心靈軟弱的人。當年，是另一些老劉、老陳們迫使他們讓心靈從軟弱變得冷硬、殘酷。而現(xiàn)在，他們又承續(xù)了前輩的事業(yè)，以前輩的方式，在重塑“我”的心靈。我們也知道，在“我”置身的環(huán)境里，老劉、老陳這樣的人，是“正常人”，“正常人”總是很多的，而“我”是“另類”?！傲眍悺碑斎徊豢赡軕?zhàn)勝“正常”?！拔摇币谶@個環(huán)境里生存下去，必須讓自己也變得“正?！?。“而我應該讓自己和他們一樣”，這是在“覺悟”。有了這樣的“覺悟”，我對犯人兼病人曹大余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如果說此前“我”雖然沒有什么幫助曹大余的行動，但畢竟還有著幫助他的沖動，而現(xiàn)在，則連幫助他的意愿都沒有了。曹大余手術(shù)后回病房，被子沒蓋好，央求劉干事幫助，遭到一頓訓斥。老劉和老陳出去買飯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曹大余：

我讓老劉和老陳先去買飯。他們走了以后，我就走到窗口那邊站著朝樓下看，看見他們倆穿過隔開病房樓區(qū)和門診區(qū)的那道花墻，沿著那條灰色的水泥路往醫(yī)院大門口走去。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點兒緊張，希望犯人不要醒，不要叫我。我忍不住朝他那兒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腿蜷縮起來，干瘦得像兩截褐色的樹干，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還好，他沒有叫我。如果他叫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給一個不能動的人蓋上被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兒啦，但他是一個犯人，而且是被眾人憎恨的犯人，我不該可憐他。如果我?guī)退w上被子，他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們會嘲笑我，還會告訴別的人。我不能沖動，不能出格，不能犯我們這行最大的毛病……我沒有坐回到他對面那張床上，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前面，背對著他……

這是張惠雯小說中眾多精彩的對人物微妙心理的表現(xiàn)之一。曹大余剛剛央求老劉蓋被子而遭訓斥。曹大余的小腿繼續(xù)裸露著。此前，因為“我”的態(tài)度稍微柔和些，曹大余曾幾次向“我”求助。現(xiàn)在，病房里只有“我”一個警察了，曹大余向“我”求助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拔摇庇谑蔷o張，于是不安，于是不敢面對曹大余。“我”內(nèi)心的緊張其實是一種“怕”。表面看起來是在“怕”這個犯人兼病人，其實是自己在怕自己，是一個“我”在怕另一個“我”，或者說，是“覺悟”了的心靈開始向冷酷堅硬轉(zhuǎn)變的“我”在怕先前那個心靈軟弱的“我”?！拔摇碑吘埂坝X悟”未久，心靈畢竟還處在轉(zhuǎn)變過程中，所以還會緊張，還害怕被求助。等到轉(zhuǎn)變完成，等到完全變成老劉、老陳一樣的“正常人”，“我”就沒有什么可緊張了，曹大余敢于開口，就迎頭痛擊。說不定還希望他開口求助，好讓自己有一個訓斥他的機會，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憐憫》是一篇構(gòu)思相當別致的小說，完成得也非常好。《垂老別》的故事并不新鮮。王老漢雖有兩個兒子，卻無處安身。兩個兒子都已結(jié)婚生子，大兒子住在村里，二兒子住在縣城。兩個兒子都不愿意接納父母。老伴還活著時，王老漢就在村外自家地里蓋了間小泥屋，兩口子住著。后來，老伴死了，泥屋也被風雨摧毀了。成家了的孩子們不肯接納年邁的父母，這樣的故事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里，都不罕見，但張惠雯卻把這個常見的事情敘述得頗有新意。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里，當老人遭到子女類似于遺棄的對待時，總會有對子女的怨恨，總會一遍又一遍地強調(diào)對子女的養(yǎng)育之恩，總會向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但張惠雯筆下的王老漢，卻對兩個兒子沒有絲毫怨恨，卻從不認為自己對兒子有養(yǎng)育之恩，也從不向人訴說自己的不幸。王老漢不認為自己對兩個兒子有絲毫權(quán)利，不認為兩個兒子對自己有半點義務(wù)。這就使這個常見的故事有了不同的意味。張惠雯刻意表現(xiàn)的，不是兩個兒子的冷酷、自私、喪盡天良，而是王老漢內(nèi)心的善良。但唯其如此，兩個兒子的冷酷、自私和喪盡天良，才越發(fā)讓我們憎惡。小說的成功，還不僅僅在于構(gòu)思的別致，更在于對王老漢內(nèi)心細小微妙的活動有十分精確傳神的表現(xiàn)。舉一個例子。王老漢住著的小泥屋倒塌后，就住在村中的大兒子家里。兩個兒子協(xié)議，父親在每家輪流住，每次住一個月。這一次，在大兒子家住滿一個月后，縣城的小兒子到最后一天的晚上都沒有來接父親，父親便被大兒子家趕出來了——是大冷的天。村長和王老漢的弟弟王安只得陪著王老漢連夜去找縣城的二兒子。到了二兒子家，村長、王老漢的弟弟王安要與二兒子商量王老漢的著落，二兒子覺得父親最好回避，便請父親先“出去一會兒”——是冬天夜里最冷的時辰。王老漢在屋外踱著步：“他只在暗處走，故意繞開燈光映照的那一小片亮地方，好像他走到亮地方會被什么人看見。”在一個小縣城的寒冬的深夜，王老漢即便走到燈光下，大概率不會有人看見的；就算有人看見，也對王老漢無損。但是，這有可能對兒子有損：讓鄰居們知道一個老父親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徘徊于兒子的家門外，會讓兒子受到非議、指責。王老漢不肯走到燈光下，還是在替兒子著想。小說又寫道：

他在外面站著，聽見屋里人的說話聲，一會兒是王安，一會兒是兒子，一會兒是村長的大嗓門……他不讓自己留心聽他們說話，他踱著腳，嘴里胡亂嘟噥起來：讓你等，你就等著，不讓你聽，你就不聽，這天冷得，你就站著，不站著去哪兒……他又想起那兩只游狗來，有些想讓它們過來?？晒穮s沒個蹤影，連叫也不叫一聲。

兒子之所以把父親遣出門，就是因接下來的談話會傷害到父親，而王老漢也明白這一點。站在門外，王老漢沒有豎起耳朵聽屋里的談話，而是故意跺著腳，嘴里胡亂嘟噥著，以此種方式擾亂自己的聽覺，好讓兒子兒媳說的那些傷害自己的話不自然而然地被自己聽到。這樣的微妙的心理活動的表現(xiàn)，最能為小說增色，也特別能顯示一個作家的才華。王老漢非常明白，兩個兒子其實是協(xié)商不好的，而自己終究是無家可歸的。從二兒子家出來后，王老漢到老伴的墳上睡了一覺。從這里開始，小說的敘述強烈暗示著王老漢最終會以自己死掉的方式讓兩個兒子擺脫累贅。這樣的結(jié)局是十分合乎情理的。然而，到最后，王老漢沒有選擇死亡，而是選擇了流浪，以外出流浪的方式讓兩個兒子得到解脫。這又一次顯示了張惠雯的異乎儕輩。王老漢一死了之，是合乎常情常理的，但也是俗套的毫無新意的結(jié)局。更重要的是，盡管王老漢主觀上毫無控訴、報復兩個兒子之意，但只要他選擇了死亡，客觀上便必然構(gòu)成對兩個兒子的控訴、報復。兩個兒子會因此而受到輿論的譴責。這一層，王老漢當然也十分清楚。所以，盡管活著已沒有絲毫生趣，盡管他其實十分渴望死去，盡管流浪對于這樣一個老人意味著難言的苦難，但王老漢還是又一次選擇了成全兒子的方式?！洞估蟿e》把一個農(nóng)村老人的善良寫到了極致，這其實是一個頗有新意的人物形象。

同樣表達了張惠雯對善惡的獨特思考的，還有《繩子》。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因為偷了公社的三根玉米棒子，公社民兵連長要將其五花大綁，押送公社。村里人都覺得過分，沒人肯提供繩子。而與村民們一起圍觀的一個男孩，大聲說自己家有繩子，他的父親試圖阻止他，沒能成功：

他看到他兒子拿來了繩子，一條小孩的手腕一般粗的麻繩。那是他來的時候用來捆行李的。兒子看也沒看一眼，直接跑過去把繩子交給了連長。他像一個愛表現(xiàn)的、不怯場的小演員。然后，連長大聲夸獎了他，人們都看著他。他知道兒子想要的就是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一種榮譽。因為這些東西他從來沒有過，他成長的過程里只有輕視、侮辱、懲罰……這兩年多以來，他連書也不能讀了，隨他下放到農(nóng)村來勞動，也沒有母親可以照顧他、安慰他，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

原來，孩子的父親是城里下放來勞動的右派。飽受蔑視、欺侮的孩子，當有了這樣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時，他果斷地抓住了。這樣的機會可遇不可求，這樣的機會對于他來說太寶貴了。至少在把繩子交出而得到表揚的時刻，他是幸福的，甚至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這是酷熱的季節(jié)，那個被五花大綁的孩子，一路上連一口水也得不到。孩子本來就餓了許久，本來就身體十分虛弱，終于死在路上。那個提供繩子的孩子，他的右派父親嚴正地告訴他，如果他不提供繩子，那個偷玉米的外村男孩也許就不會被綁著，而如果不是一路被這樣的麻繩五花大綁，他也許就不會死在路上。后來，這個右派的兒子成了律師，終生為此愧疚。到了20世紀90年代，他想法找到了那個死去的孩子的母親，每月通過鄉(xiāng)政府轉(zhuǎn)給她一點生活費。在同類題材的小說中，張惠雯的《繩子》也頗有獨特性。

小說集的最后一篇是《兩次相遇》，也寫了愛情，似乎無意間與第一篇《愛》產(chǎn)生呼應。如果說《愛》寫的是并未開始的愛情，所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詩情畫意，那《兩次相遇》則寫了一次愛情以美好的詩情畫意的方式開始，而以凄慘的骯臟的不堪入目的方式結(jié)束。對人物細微的內(nèi)心活動的精確敘述，仍然讓小說富有魅力。除了這本《兩次相遇》，我沒有讀過張惠雯的其他作品；但《兩次相遇》已足以讓我認定作者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