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藍紅彩
告別老屋已有十五年了,老屋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時刻縈繞在我的夢境里。老屋坐落在一進村的大路邊,院子正對著兩棵高大挺拔的紅椿樹。院子大門朝著西南開,大門左邊栽著一棵一抱大的老槐樹,老槐樹像是一個弓腰駝背的人,橫臥在大路上空。每年到了春天,槐花掛滿枝頭,花瓣隨風飄舞,灑在樹下的大路上,散發(fā)著撲鼻的清香,微風徐來,沁人心脾。
兒時的小伙伴,總愛爬上老屋大門旁的老槐樹,去攀折槐花或槐果。有時還睡在老槐樹枝椏上,翹著腿,哼著歌,納著涼;且頭朝下看著大路上背著背簍去趕街的男人和婆娘。愛管閑事的村里人,指著老槐樹枝椏上睡著的小伙伴,高聲叫喊:“鬼娃子,想死了,從樹上栽下來就好玩了?!毙』锇檩笭栆恍?,擠著眉、弄著眼,笑著道:“關(guān)你屁事?!崩匣睒涞紫掠幸粔K能睡下兩個人的大青石,常年有小伙伴或帶娃的老人坐在大青石上玩耍,大青石被搓得油光锃亮。抬腳一步就跨上大門檻,大門是用紅椿做成的,有兩寸多厚。從大門往里走是一片斜坡,用鵝卵石鑲砌,走過五六米,又是一道門,俗稱二道門,門朝東開,對著后園子的馬廄門。
老屋院子成正方形,北邊是正房,正房左邊是夾間,我家就住在正房左邊及夾間里。西面是低于正房的一所樓房,居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滕,一戶姓王。老滕在外地橋工隊工作,媳婦帶著三個兒子居住在樓房左邊;老王一家子七口人,住在樓房的右邊。正房右邊居住著一戶姓臧的人家,老臧在供銷社工作,妻兒五人居住在正房右邊,東面是他家的廚房。四戶人家的老屋院子就成了農(nóng)村的大雜院;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成四方形,井欄是用青石板鑲嵌的;井邊有一棵老龍眼樹,長得枝葉茂盛;龍眼樹下放著一個花崗石杵臼,因歲月的流淌,使用頻次多,石杵臼里外磨得光滑透亮。人常說:“大雜院里長大的娃,見識廣、磨煉多。”大雜院里居住著的四戶人家,貧富不等,性格迥異。長年累月,生活在一個大雜院里,臧家長,王家短,看得一清二楚。生活的艱辛、人間的冷暖,也隨著歲月的流淌,與我的少兒時代一起成長。
在物資匱乏,生活窘迫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雜院里發(fā)生著的每一件事,無不滌蕩著青少年時代的心靈。西屋住著的老滕家,因老滕在外地橋工隊工作,離家很遠,為節(jié)省往來途中開銷,他每年只回家探親一次,在家住上十天半個月。老滕回家時,總愛帶著一些生活用品或布料,有牙刷、牙膏、香皂、肥皂,還有縫制衣褲的滌綸、迪卡、的確良布料。惹得村子中有錢無錢的大娘大嬸們,嘰嘰喳喳地往老滕家跑。有錢的請老滕買滌綸和迪卡;稍遜一點的請老滕買的確良布料;無錢的也要籌錢買上一些生活用品,以示炫耀。家母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她見比我家窮的人都買了布料。一天,我放學回到家,家母就告訴我說:“我借錢請老滕幫忙買上幾尺的確良,給你縫一件白襯衫?!蔽荫娉执鸬溃骸拔也灰桢X縫什么衣裳?”家母素來知道我的秉性,她不好多言,只得作罷。古有“嗟來之食”,今有“借錢縫衣”,二者何異?從我懂事以來,從未借錢買過或縫過衣服。古人有云:“笑臟笑拙不笑補?!币路茽€一點,只要補好洗凈穿在身上,是不會有人嗤笑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清水小學當民辦教師時,經(jīng)常穿著一件洗白且打著補丁的新式軍裝去給學生上課,感覺既舒服又自在。
老滕每年回家,村子里總有同齡人與他家婆娘開玩笑說:“你家兩口子,旱么旱死,澇么澇死,真是一對模范的牛郎織女?!崩想看温牭絼e人的玩笑話,只是莞爾一笑。經(jīng)過老滕多年在外打拼與家中媳婦的省吃儉用,后來老滕家買了木料,批了地基,搬到村子出頭的地里起了新房,從此搬離了老屋。老滕家的三個兒子也一一成了家,分成了三房居住。許多年后,我每年放年假回家,偶爾遇著老滕家老兩口,背著菜籃子笑瞇瞇地從清驛街上走回家,雖歲月不饒人,老兩口臉上漸漸爬上了皺紋,依舊春風滿面地和我打著舊時一樣的招呼:“林哥,回來了?!蔽乙廊环Q呼老兩口“叔叔,孃孃”。我曾與老滕家在大雜院里,同喝一口井的水,同住一個屋檐下,生活了許多年,相互間耳濡目染了不少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造物主催人的奧妙就是在變,人在變,物也在變。
老王家因兒多父母苦,兒女們一天天長大成人,七口人擠在半邊樓房里。生產(chǎn)隊就按照解決住房困難政策,給老王家批了宅基地,起了新房,很早就搬離了大雜院。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老王是生產(chǎn)隊里飼養(yǎng)牲口的老把式。老王家在后園子的馬廄里,養(yǎng)著四匹騾馬。每天天不亮,老王就起床做飯,吃過早飯后,把騾馬從馬廄里放出來喂水,騾馬喝完水后,老王就拍著馬鞍子叫著:“棗栗,靠、靠……”馬和騾子就一匹一匹地朝著老王拍著的馬鞍子走過來,用背去接鞍子。少年時,我覺得飼養(yǎng)騾馬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不但能騎著騾馬去放牧,還聽飼養(yǎng)人的話。后來,隨著年齡增大,我才慢慢地知道,原來家中飼養(yǎng)著的很多家禽和牲畜,很多是通人性的,包括豬羊和騾馬。
老王家飼養(yǎng)著的四匹騾馬中有一匹棗栗馬,威風凜凜,人見人愛。曾被盜馬賊偷去后,又被生產(chǎn)隊找回來,依然飼養(yǎng)在老王家的馬廄里。有一年,全村五百多人,不但斷了糧,還斷了鹽。村長只好召集群眾開大會,商量如何解決斷糧缺鹽的事。經(jīng)過群眾提議,最后一致決定,由老王趕著棗栗馬去很遠的“一平浪鹽廠”馱鹽巴,回來救濟村里的五百多口人。一天清晨,老王一個人趕著馬,從老屋院子里出發(fā)去一平浪鹽廠馱鹽巴。老王不畏艱險,不辭辛勞去為生產(chǎn)隊馱鹽巴,這一冒險壯舉,在當時讓村民們十分感激和敬佩。老王經(jīng)過七天長途跋涉,找到了一平浪鹽廠,把鹽巴馱著往回趕。然,終因路途遙遠,人困馬乏,棗栗馬曾幾次癱倒在回家的公路邊。老王為了不辜負村民的重托,他曾幾次從馬背上取下鹽馱子,扛在自己的肩上,牽著棗栗馬趕路。經(jīng)過十六天的艱苦跋涉,老王趕著棗栗馬,終于一步一拐地回到了家。人們從馬背上摘下鞍子一看,全是爛瘡,且瘦骨嶙峋。老王更是瘦得皮包骨頭,病倒在了床上,十幾天后才從床上爬起來。從此,棗栗馬草料不進,沒過幾天,就死在老屋后面的馬廄里。人們懷著對棗栗馬的敬愛之心,將它抬到鳳凰山腳下埋葬了。三年后,老王也得了勞疾,不幸去世。老王趕著馬去馱鹽巴的事,在我童年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時至今日仍記憶猶新。
老臧報名參加一九五六年涼山剿匪,曾在永勝的羊坪和東山一帶的茂林中,與土匪周旋過兩年多,而且參加過大小剿匪激戰(zhàn)數(shù)十次,因負傷立功后,被安置在永勝縣醫(yī)院搞后勤工作。幾年后,為照顧家庭,他調(diào)到星湖供銷社工作。在缺衣少糧,購物憑證的年代,供銷社是一個十分使人羨慕的香餑餑。老臧家有五口人,兩兒兩女帶妻子;其妻不但尖酸刻薄,還愛顯擺闊綽。不管老臧從供銷社捎回家什么吃的用的東西,她都要拿出來到院壩里顯擺一番,且顯出得意洋洋的樣子。人常說:“窮得有不得,有了了不得?!崩详凹绎L光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很多年,家庭就發(fā)生了變化。老臧家大兒子娶來的媳婦,與婆婆鬧起了矛盾。一天中午,我放學回家,看見大雜院井欄邊,站著三個人用吊桶在打水,且不斷地往井邊陽溝里倒水,好像是要把井里的水打干掏井。我感到很奇怪,就向井邊走過去,經(jīng)詢問兒媳婦,才知道是老臧家婆娘,因與兒媳婦吵架,跳井自殺,被人撈起來后,井水被弄臟了掏井的。自此以后,老臧家婆娘就得了精神病,整天瘋瘋癲癲,有時臉上紅光滿面,有時蓬頭垢面,嘴巴里整天咕嚕咕嚕地講個不停;在講些什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又過了幾年,老臧家婆娘就跳水塘自殺了。
老臧為人處世,與其妻恰恰相反。他不但樂善好施,而且心地善良。他每次無論從供銷社帶著什么東西回家,都要把帶來的東西親自一家一家地送上門去,一邊手里遞東西,一邊嘴上說著:“東西雖少,大伙嘗嘗?!崩详白鋈俗鍪潞艿驼{(diào)。曾記得有幾次,我和家父到星湖去賣自留地里種出來的菜,他看見我們站在街上賣萵筍或蘿卜什么的,就主動走來,叫我們到供銷社食堂里去吃中午飯。吃飯結(jié)束后,他把我們的伙食費主動記在他自己的賬上,不要我們付錢。這在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雖只是一餐粗茶淡飯,但使我終生難以忘懷。我從童年開始到青年時代,無論走到那里,只要看見老臧,我都很尊敬他,且畢恭畢敬地稱呼他。古人說:“一碗米養(yǎng)恩人?!碑攧e人在最困難的時候,你施舍他一丁點兒恩惠,他將永遠銘記在心。
時光一晃過去了十幾年,老臧從星湖供銷社退休回到了家,按照農(nóng)村“大兒子養(yǎng)爹”的傳統(tǒng)習俗,他居住在大兒子家。光陰荏苒,又過去了幾年,有一年春節(jié),我回家探望父母,得知老臧已病入膏肓,且臥床不起。我提著一點東西,到他大兒子家去看望他,他看見我進門,就眼眶濕潤,嘴角顫抖著說:“感謝了……”他連聲說了多個謝謝。我詢問他有沒有什么事,需要我?guī)兔Φ?,在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愿意為其盡力而為。他想了好半天,才嘟囔著說:“自從退休后,單位就沒有人來過?!蔽以谙耄菏前。F(xiàn)在是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年代,供銷社的輝煌時代已經(jīng)過去多年了?,F(xiàn)如今,不景氣的星湖供銷社還會有人知道,曾經(jīng)參加過“涼山剿匪”,且立有戰(zhàn)功的老臧嗎?我回到期納鎮(zhèn)政府后,剛好見到縣供銷社下派到期納鎮(zhèn)政府,擔任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工作隊的隊員。我將老臧過去的經(jīng)歷和現(xiàn)在病危的情況告訴他,請他幫忙向縣供銷社辦公室匯報,并給予一定的關(guān)心幫助。后來有人告訴我,在老臧去世時,星湖供銷社曾派人到他大兒子家,為老臧開了追悼會,這也算是對老臧在天之靈的安慰吧!
我父母離世后,又過了三年,我依依不舍地將居住過多年的老屋合同園子,一并賣給了老臧家二兒子。時光過去了許多年,回想起在老屋度過的難忘歲月;曾經(jīng)在老屋子里共同生活過的老滕家、老王家和老臧家。從與他們相處的歲月里,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中,我學到了不少的東西。使我從一個懵懂少年,漸漸地走向成年;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愛慕虛榮,怎樣去擔當,怎樣去關(guān)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