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
一
離開那個名叫月里的小鎮(zhèn)已有二十年之久,在這個曾經(jīng)學習工作和生活二十六年的小鎮(zhèn)上,留下了我童年的頑劣、少年的張狂以及青春最青澀的記憶。
二十年來,因為親情的牽引,我時常返回小鎮(zhèn),但是,每次回去似乎都在訪友、敘舊、吃喝中度過。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記憶,仍停留在了二十年前,停留在我在小鎮(zhèn)中學教書的日子里。
于是,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描述,我習慣地把她與我們學校融在一起,似乎學校就是小鎮(zhèn),每天早晨校門打開,小鎮(zhèn)就開始對外講述,夜晚,校門關(guān)閉,小鎮(zhèn)的故事就裝在校園里。
我在小鎮(zhèn)讀書教書,也讀人讀事,讀小鎮(zhèn)的甜酸苦辣、讀小鎮(zhèn)的陰晴圓缺。
如今,小鎮(zhèn)昨日的繁花應(yīng)該四處灑落了吧!我是不是也是那些灑落的繁花一瓣?我記憶里關(guān)于她的冷艷孤苦與飄忽悲憫,應(yīng)該早已從校園蒼翠青松堅韌的枝頭上掉落。
只是,很多事情一旦形成記憶,就根深蒂固,包括那些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哀傷過后,貼在心頭的一道道疤。
盡管,這些疤早已結(jié)痂,但是每每回憶,疤就會被扯動,疤扯動一下,心就痛一次。
二
我的記憶里,很不愿意把曾經(jīng)的無奈與悲情留下。
小鎮(zhèn)的窮僻,使校園的綠樹成蔭、鳥鳴蟬唱成為擺設(shè),畢竟這些原始古樸自然的美麗代替不了小鎮(zhèn)的貧窮落后。
與小鎮(zhèn)土地一樣貧瘠的,是愛情。
小鎮(zhèn)里的愛情很吝嗇,那里的愛情似乎只屬于某個特定的群體,屬于那些沒讀過書沒走進課堂的一群壯家青年男女。每逢圩日,那群青年男女便從各個村寨趕來,相約在學校半坡的環(huán)山跑道上,用腳步丈量他們的愛情。他們在小鎮(zhèn)里唯一的初級中學,也是小鎮(zhèn)的“最高學府”里面,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他們不停地繞著環(huán)山跑道走,男男女女有說有笑,也有打打鬧鬧,但那時他們都有共同的目的,那就是都想在這里給自己的單身畫一個句號!
學校的后山上,男人多情的樹葉吹響,婉轉(zhuǎn)動人,輕柔飄渺,如泣如訴,而女人們輕柔的山歌也做出回應(yīng),歌聲說著苦悶,說著相思,說著期盼……情到濃時,山頂上的小樹林里,就多了一些故事,他們的愛情在后山的樹林深處得以升華。
這些愛情發(fā)生在校園,卻與學校的單身教師無關(guān)。
那些年,分配到小鎮(zhèn)教書的男老師較多,幾年來,學校已經(jīng)聚集成為小鎮(zhèn)陽氣最旺的地方。
男老師們得不到愛情滋潤,只能在癡狂和無奈中從青年熬到中年,一個個的頭上已青絲泛銀霜。原先的青年才俊,變成中年大叔模樣。
沒有愛情,學校里挺拔偉岸的男教師,不得不把青春耗費在課堂里。那時,老師們對“青春”的解讀便是教書育人。
當然,畢竟還是有個別男老師難耐寂寞,斗膽從學生中培養(yǎng)“知己”,妄想用執(zhí)著感動女生。
畢竟是老師,念頭再邪惡也有道德底線,也不敢觸犯法律,只企望把心儀的女生輸送出去,三五年后學成歸來,出落得豐潤賢淑,再堂而皇之,娶其為妻。
也許事與愿違,也許年齡太小不解風情,也許是外面世界太具吸引力,走出去的女生不再回頭。部分天資愚鈍讀不好書,考不上高一級學校的女生,初中畢業(yè)后也不甘被山村封存,紛紛逃離家園涌進都市,成為南方務(wù)工大軍的重要成員。
那時,我總在想,這個世界怎么了?女人都眼瞎了嗎?她們都忘記了這塊熱情的土地了嗎?忘記這塊土地上還有一群努力教書,也在苦苦等待愛情的男人了嗎?
為了牽線搭橋,學校領(lǐng)導煞費苦心,特地安排與貴州毗鄰的幾所學校聯(lián)誼,總想把愛的橄欖枝拋到省外去。但,收效甚微。偶有心生愛慕,對上眼緣的,也因無法實現(xiàn)工作調(diào)動,不得不各自散開。
沒有愛情的青春,是殘缺的青春。
校園里光棍們古銅色的臉上,堆滿青春苦澀的印記。男人們饑渴的心陣陣抓狂,每個人心上,也許都被自己撓出一道道傷疤。
一定是那些堅守的意念,讓男老師們堅持下去。茫茫人海,總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姑娘吧?她是不是也和這里的男人一樣,正在滿世界尋找愛情?
只是,再強硬的漢子,在那些寒冷的夜里,為了愛,都曾獨自吞咽自己苦澀的淚滴。
也許,那些時候,眼淚,才是等待愛情的最真實的表情!
三
眼淚,欺騙不了內(nèi)心。
女人,注定是水做的。小鎮(zhèn)學校里的女老師,命運融化在水里。
小鎮(zhèn)嚴重缺水,學校師生的生活用水,都來自山腳下石縫里的那眼小井。
井水清澈甘甜,但井口太小,小得僅能容下一個小小的水瓢,每次挑水,都得一瓢一瓢舀進水桶,才能擔回宿舍。
這眼小井,時常迎來村上愛美的村姑,她們以井水為鏡,悉心妝扮自己美麗的容顏。
住在山坡上的教師們,每天都要往返幾次到井里取水。這個重體力活對廣大教師是不小的考驗,幾個年輕嬌慣的女教師,常常為取水而黯然神傷。
新分配來的阿微老師,黛玉一般柔弱的身板承受不住水桶的重壓。勇猛的光棍阿剛趁勢而上,向阿微發(fā)出熱烈強攻,每天早起把阿微的水缸灌滿。阿剛為阿微挑水,手就是扁擔,“少林僧”一般,一身肌肉彰顯男人魅力。漸漸地,阿微的心通過山腳的那眼小井,流到阿剛的那條河里。
那時候,水,是最好的情話。
阿微曾經(jīng)有過戀情,但是在這里,山高水遠,遠處的流星不能照亮浸透在學校山腳下那口淺淺水井里的心。
和阿微一樣,先前到來的別的女教師,多數(shù)也難耐寂寞,不到半年,她們的心就會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變化了,被學校的光棍老師“俘虜”。
當然,完全因為“水的問題”舍棄原先的戀情難免牽強??墒牵菚r候,沒有電話,書信也是半月一次送達。也許,人愿意等,情還在,心卻遠了。畢竟,青春的心抑制不住孤獨。
我不敢對任何一段情愛的起因或結(jié)局妄下結(jié)論,但是,學校里的女教師都曾經(jīng)因為水的問題,流過眼淚。水,是她們心中撫平不了的疤痕。
家訪晚歸的那些夜晚,我不時能看到女人們在山下的井邊遮遮掩掩地撩起清水擦洗身子,一邊擦洗,一邊隱隱哽咽。原本甘甜的井水,因為女人的眼淚,讓人嘗到了淡淡的酸澀。
多年后的秋天,在離學校五公里遠的地方找到了一處新的水源,自來水終于汩汩流進校園。
有了自來水后,山腳那眼裝滿悲情和甜蜜故事的小井漸漸荒蕪,只有從這眼小井嘗到愛情甘露的阿微阿剛和少數(shù)情侶偶爾過來看看,但是也僅僅只是看看而已。
四
小鎮(zhèn)曾經(jīng)有一道風景,霸氣地存在好些年。
風景是一群花姿招展的壯家女子,她們走在路上,寬大的褲腳卷起一陣陣風,路旁小草唯恐避之不及。她們頭扎白帕,身著藍衣,走起路來,整齊劃一,有點軍人做派,被當?shù)厝朔Q為“海軍部隊”。
重大節(jié)日,少則數(shù)十,多則成百上千,集體游走在小鎮(zhèn)那條狹窄的街道上。
她們身上系著繡滿各式花鳥蟲魚的圍腰,圍腰里藏著一兩雙早已經(jīng)繡好的鞋墊。
她們是一群青春躁動的女子。
她們沒讀過書,她們大多甚至聽不懂也不會說當?shù)爻S玫墓鹆窖?,她們說著一口地道的地方土壯話,她們保存著地方原色傳統(tǒng),用壯族山歌傳達愛情。
終年勞作,健碩了她們的體魄。旺盛的精力,助長了她們對異性的渴望。她們挺拔的身體出賣了本該婉約的內(nèi)心,上衣的下擺,被她們隆起的前胸頂離腹部。她們來到學校山腳的小井邊梳妝,她們雙手捧起清澈的井水,洗去長途奔襲悄悄爬上臉頰的塵土。她們把清水送進嘴里,讓水的甘甜滋潤狂躁的心。走在街上,她們常常手牽手排成一排,像一架大型清障車,所向披靡,無可阻擋。偶爾與他人發(fā)生摩擦,她們會蜂擁而上,抓撓扯拽,甚至把隨身攜帶的雨傘的傘尖刺向?qū)Ψ健?/p>
她們進入敞開的校園,借那些蒼翠的古樹遮遮陰涼,在林蔭道上,輕輕哼起撩人的山歌。
也許苦守青春太久,她們騷動的身體狂羈不安。
學校部分男老師難耐寂寞,對這群招搖而過的靚麗女子蠢蠢欲動。無可奈何,這些青春騷動的女子對男老師們根本不產(chǎn)生火花。她們讀不懂書本里的愛情,她們需要的是一頭憨憨的蠻牛。她們希望這頭蠻牛永遠聽信于她,一輩子把犁鏵耕作在她的那塊土地之上。
在她們心里,老師是文化人,文化人是不可信的。他們像野牛,滿山滿嶺奔跑,攆不上,追不到,弄不好還被頂?shù)帽轶w鱗傷。因此,她們很少把目光留在學校這些光棍們身上,她們進入學校,只想要聽一聽悅耳動聽的讀書聲,想要在這里勾住哪怕少數(shù)幾個男人的目光。她們會在合適的時間抽身而去,去找尋屬于她們的那頭憨憨的蠻牛,把她們圍腰里兜著的,親手繡成的鞋墊,墊到憨憨蠻牛的腳下,情投意合,找一堆閑散的稻草,愛情就有了歸屬。
說不清是什么時候,這道風景再也看不到了,我曾經(jīng)在很多小鎮(zhèn)的圩日趕回去,想再看看這道風景,但是再也尋她不見。偶有幾個零散的“海軍”寂寥孤單地游蕩在街頭巷尾,顯得那樣孤獨,那么勢單力薄,再沒有當年的陣勢。
我想,過去了的,是再也回不來了。
五
校園里,有這么一個人,不是老師,不是家屬,卻愛校護校。他已經(jīng)老了,確切地說,他駝背的樣子,讓人感覺他已經(jīng)很老了。事實上他只四十出頭?;蛟S是生活的負累,滄桑了他本不應(yīng)該快速老去的臉龐。
他來自一個距離小鎮(zhèn)很遠的說“白話”的地方。
他因為背負一口“羅鍋”,學校師生都喜歡叫他“弓背”。
說不清他是什么時候成為學?!坝谩蹦嗨さ?。在我到來之前,他就在那里了。學校在一座小山上,校園里全是土路。那些年,師生最害怕下雨,雨天腳上總會沾滿黃泥,稍不留神,就摔得滿身泥巴。我的班里就有一名女生,因早上多睡幾分鐘,出操鈴響起才飛奔出來,結(jié)果在斜坡上翻了個大馬叉,弄得滿操場的師生好一陣大笑,她一整天都回不過神來。
為了維修道路,這個勤勞認真扎實的泥水工一個人放線,一個人拉石子,又一個人拌泥漿,在教學樓兩側(cè)各砌成了兩條水泥梯子,一條通往“小上?!弊∷迏^(qū),一條直達內(nèi)宿生居住地。過些時日,他又從學生宿舍擋頭邊另起一段梯子直達“山頂排”。這樣,全校師生出行,很少腳踩泥地了。
他不僅修路,還負責管護。一旦發(fā)現(xiàn)學生搞破壞,他會提著鞭子罵罵咧咧追逐糾纏,很多調(diào)皮的學生見到他都會規(guī)規(guī)矩矩。
我所要講的,還不只是簡單的這幾段路的建成。在小鎮(zhèn)上,“弓背”沒有妻室兒女,但總能把自己租住的小屋打點得溫馨整潔,盡管墻角堆放著工具,但絲毫不影響他屋內(nèi)擺設(shè)的規(guī)整。他把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貼貼,從來不虧待自己。
一天,我被臨時委托對他監(jiān)工,我在施工現(xiàn)場,與他東拉西扯地閑聊。當我問及他的家庭情況時,原本開朗健談的他突然沉默不語,我為戳到他的痛處而懊惱。當時,他和我約定,晚餐到他家里,他要告知他的過去。
我來到街上,砍來兩根排骨。晚上,我們就著燉排骨,一邊喝著土酒,一邊聽著他講述。
他青春年少的時候,英朗帥氣,把情投意合的那個漂漂亮亮的對象留在老家,而他四處打工掙錢,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他的眼里,空氣都是錢。在一個建筑工地,他憑著自己的努力,逐漸贏得老板青睞,從而當上領(lǐng)班,帶起小工,有了不錯的積蓄。老板經(jīng)常外出,負責給工人做飯的老板娘,趁老板不在工地的空隙,有意無意晃蕩在青春勃發(fā)的他面前,老板娘高聳的胸口拉直了他的目光。一來二去,干柴遇火,點著了,他把青春揮灑在那個半老徐娘身上。
和許多凄慘的故事結(jié)局一樣。某天夜里,他們被突然歸來的老板逮了個正著。一悶棍下去,他挺直的身板就彎曲了。所有的積蓄也耗盡在醫(yī)院里。
背一彎曲,他的愛情也轉(zhuǎn)彎了。
如今,他不得不遠離故鄉(xiāng),來到這里,開啟自己一段新的征程。
當晚,我聽著喝著,醉了。他講著說著,也已淚眼迷蒙。他不禁感嘆,人的一生,如果能夠管住自己的某些地方,這人便可成大器了。
離開的時候,他要我為他介紹對象,說是哪怕帶著孩子都行。他不拒絕成為別人孩子的父親。
也許,這就是人性的劣根,是一道無法愈合的疤。
六
有些時候,回憶是一次成長。那些心里的疤痕,在回憶里痛一次,我就會多一些成熟。
我以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回憶那段往事,那是因為,我不想把心里的疤當成永遠的疼痛。我希望留在我心里這些厚痂都能變成一個個美麗的圖案。
回憶,不是想要找尋丟失的情感,然后用悲傷填補那一道道裂痕。而是我在對曾經(jīng)的人和事深深埋藏的一次過往,偶爾打開,看到的哪怕是疤痕,我希望那也是幸福。
過去的,終將隨我的記憶一起飄向安寧的世界。
這些疤,在我的回憶里一次次疼痛,仿佛是要我更深刻地把小鎮(zhèn)刻進骨髓。
歲月一天天老去,我在歲月斑駁的路上尋覓,尋覓那些從小鎮(zhèn)流經(jīng)的影子,找尋它過去的樣子,找尋那些之前不會輕易說出口的,那些害怕再不說出口,就來不及再說的事兒。
一些事兒,如果不說不憶,就總會在不經(jīng)意中,在視線里走失,再也找不回來了。
恰是那些事兒,堆積起往日的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