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琴：一篇小說，一群人，一個村

喻珮

《鳳凰琴》及其續(xù)篇《天行者》，被認為是一部完整展現(xiàn)20世紀后半葉中國鄉(xiāng)村教師命運與中國鄉(xiāng)村教育史的文學作品?！而P凰琴》的發(fā)表對當時全國200萬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工作起到了推動作用。

而今，在《鳳凰琴》發(fā)表29年后，湖北誕生了一個“鳳凰琴村”。

2021年11月，在鄉(xiāng)村振興的建設高潮中，湖北團風縣上巴河鎮(zhèn)張家寨和螺螄港兩個行政村正式合并為鳳凰琴村。

張家寨村，是劉醒龍的故鄉(xiāng)。鳳凰琴村，這個與他的文學作品同名的村名，是兩村合并之后，由當?shù)氐拇甯刹俊⒋迕翊硗镀边x出的新村名。

為什么想到以一部文學作品來命名新的村子？第一個提出這個想法的是上巴河鎮(zhèn)政府二級主任科員范秋軒。盡管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事情，范秋軒對當時鄉(xiāng)村教師人手一冊《鳳凰琴》的畫面仍記憶猶新?！拔耶敃r去一些村里的學校，每到一所學校，都能看見老師的抽屜里有一本《鳳凰琴》?！?/p>

2020年底討論合村并組后更名的問題，范秋軒率先提議改為“鳳凰琴村”，“這部作品有影響力，我把‘鳳凰琴村’的來歷講給村民聽，他們也很贊同，希望借助文化知名度，把家鄉(xiāng)建設得更好?！?/p>

劉醒龍出生在湖北的江邊小城黃州，1歲多的時候，便因父母工作調(diào)動去了100公里之外的英山縣。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時，他已30多歲，那次，他同父親正在小山上走著，找尋長輩的墓地。突然不遠處有人喊父親的小名，那人指了指另一處山頭，用鄉(xiāng)音告訴父親，墓地在那邊。

“那一年，父親在芭茅草叢生的田野上，找到一處荒蕪土丘，驚天動地地跪下去，沖著深深的土地大聲呼喚自己的母親……”正如劉醒龍所寫，“鄉(xiāng)土看似有根，實在是一種漂泊。這樣的漂泊者對于故鄉(xiāng)的夢想與懷念，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p>

正是這次尋根之旅，讓劉醒龍和故土在精神上有了更深的連接。此后，劉醒龍每年清明節(jié)都去張家寨村祭祖掃墓。

61歲的劉愛國是新組建的鳳凰琴村的黨總支書記，也是之前張家寨村的老支書?！靶麓迕?jīng)過了村民投票，村里直接參與投票的有200多戶。”劉愛國給劉醒龍打電話，告訴他新的“鳳凰琴村”掛牌了。電話那頭的劉醒龍有許多難以名狀的感動。

“隨著鄉(xiāng)村的進步發(fā)展，不再是用簡單的村、寨這類原始的文化符號來給一地留下標記，而是用某一種文化熱點，或是有更廣泛意義的文化符號作為家鄉(xiāng)的標志，說明村民在文化品位方面有了更高追求，我為這樣的鄉(xiāng)村深感欣慰?！眲⑿妖堈f。

劉醒龍的中篇小說《鳳凰琴》首發(fā)于1992年，開篇便用班主任激勵張英才的口頭禪“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勝過活在界嶺的清泉邊”，凸顯了“界嶺”這一端與那一端的巨大反差。

回憶創(chuàng)作的初衷，劉醒龍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民辦教師非常普遍，幾乎每個村辦一所小學。他的高中同學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當民辦教師。最終，他將這些相熟的人、事、物，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面貌，勾勒成小說中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

劉醒龍寫作《鳳凰琴》時，全國還有200萬民辦教師?！而P凰琴》的發(fā)表及影視改編，讓民辦教師群體受到關注，對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工作起到了推動作用。

許多讀者都從《鳳凰琴》和《天行者》中找到自己啟蒙小學的影子。劉醒龍曾說，界嶺小學的原型地是黃岡市英山縣的父子嶺小學，在當?shù)乇环Q為小界嶺。小界嶺以北之水匯入巴河，小界嶺以南之水流入浠水。凡山嶺分水之處，總有地名被慣稱為界嶺。百川千山，界嶺無數(shù)。正因為有如此多的界嶺，界嶺小學之名也擁有了普遍意義，更能凸顯出其文學典型。

界嶺小學可以視為所有艱苦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學校，以及堅守在鄉(xiāng)村教師崗位上的中國最基層知識分子的集合。它坐落在每座渴望知識的山脊上。

回憶往事，劉醒龍動情地說，“1983年5月，晚開的杜鵑花開放時，也是我由英山縣閥門廠借調(diào)到縣文化館的第二個月，和一位副館長到當時的父子嶺鄉(xiāng)，推動建立全縣第一座鄉(xiāng)級文化站。每天忙完工作后，我就往四周的山野信步走一走。那天傍晚，第一次爬上鄉(xiāng)政府左側(cè)的山崗，忽然發(fā)現(xiàn)半山腰的幾間土坯房前，豎著一面國旗，旗桿是用兩根松樹桿捆扎而成，那面國旗因掛得太久，幾乎見不到鮮紅的顏色，我知道那肯定就是當?shù)氐男W。自此以后，一連七八天，我每天傍晚都要到那道山崗上，那面國旗在晚風中飄蕩，在一面蔥綠的群山之間格外顯眼?！?/p>

1992年1月，已經(jīng)調(diào)到黃州工作的劉醒龍在動筆創(chuàng)作時，眼前浮現(xiàn)出那面在父子嶺小學和莽莽大別山上飄蕩的國旗。于是，《鳳凰琴》應運而生。

大別山麓，巴水河畔，湖北團風縣十力學校書聲瑯瑯。該校是2009年3月將團風縣十力中學和上巴河小學合并而成，是團風縣第一所九年一貫制學校。從大山里走出去，又回到自己成長的起點任教，十力中學校長孫進回憶起自己的啟蒙老師依然感慨萬千。

“小時候在村小學上學時，老師們的生活非常艱苦，家里有農(nóng)田，還要長期奉獻于教育。這些最初對于知識的渴望，對于教師這個職業(yè)的認識一直激勵著我，讓我不忘走上三尺講臺的光榮與職責?！睂O進說。

學校有一棟四層的教學樓，配有實驗室、儀器室、體育器材室、圖書室等，每間教室的黑板中間還配有一個多媒體屏幕，此外還有標準化的食堂，以及塑膠跑道。學校老師介紹，放學后孩子們乘坐校車返回，有的回鄰村，有的回鎮(zhèn)上，家長們到指定地點接送。

2000年以后，隨著中國城鎮(zhèn)化建設不斷推進，農(nóng)村人口大量轉(zhuǎn)移，農(nóng)村子女隨遷進城，農(nóng)村師資及學齡人口隨之逐年減少，全國各地村級小學也逐步退出歷史舞臺。張家寨小學（又名新興小學）于2002年因生源持續(xù)減少而停辦，教師合并到標云崗小學。

在《鳳凰琴》成為現(xiàn)象級文學作品的17年后，劉醒龍推出續(xù)寫的長篇小說《天行者》，并憑借該作斬獲茅盾文學獎。從中篇小說《鳳凰琴》到長篇小說《天行者》，他將20世紀后半葉中國鄉(xiāng)村啟蒙教育遙遠而模糊的概念，轉(zhuǎn)化為一幅鮮明的全景式圖像。

“中篇表達是一段情懷，長篇一定是對命運有所感悟，才能寫得出來?！眲⑿妖堈f，長篇小說不是寫故事，是書寫一段命運、一個時代。帶著生活閱歷和對人生的體察，慢慢走入歷史，才會看得更加清晰。

劉醒龍認為，一群看似卑微渺小，看似普通的平凡人，往往具有很大的象征意義，迸發(fā)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看似做不出任何驚天偉業(yè)的地方，怎么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這是時代交付的命題。

“我是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人，有責任、有義務把記憶留下來，把一些小小的變化所包含的內(nèi)核告訴世人?！眲⑿妖堈f，任何變動總會帶來一些連鎖反應，比如改村名這件事也許就是一個契機，撬動鄉(xiāng)村發(fā)展的契機。

站在原張家寨村委會門口，劉愛國指著對面一處寬敞的大舞臺說，劉醒龍十分關心家鄉(xiāng)建設，村里這塊“鄉(xiāng)村大舞臺”上的對聯(lián)正是他所作所書，“古今妙戲從無獨唱，山水豪情當有對飲”，短短兩句話，彰顯出這個小村落的文化格調(diào)。

“如今村集體在銀行有了存款，村民的生活越來越好?！眲蹏院赖卣f。

駐村干部陳慧仟野大半年以來一直籌劃著全鎮(zhèn)行政村布局調(diào)整的問題，合并、取名這樣的一件件大事拆分成無數(shù)件小事，填滿了他近期的工作和生活。

“各種聲音都有，也有反對的聲音，不同意合并的、不同意取新名的，最忙的時候一天接50個電話，還要集中座談，個別交流?！蓖镀鼻耙煌?，陳慧仟野還在螺螄港村一位老支書的家里談心，最后一刻才終于做通了工作，讓對方破除了心中的憂慮。最終，同意合村并組的得票率高達98.7%。

“尊重歷史，尊重民意，尊重未來?！边@是陳慧仟野對于取名“鳳凰琴村”的看法。在他心里，劉醒龍更像是“村里的種子”，希望借勢提升劉醒龍故鄉(xiāng)的知名度，大力推動鄉(xiāng)村振興。

“鳳凰本就是天生的一對，兩個村合在一起，寓意吉祥、美好。”村里的老人黃新元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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