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不期而遇 芬蘭不是“你想象”（上）

馬騁宇

世界很大，總得去看看。

哪個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跡？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遙望故鄉(xiāng)的方向？

離開時，你舍棄了什么？歸來時，你帶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過的世界都成了你。

很多年前，我曾在波羅的海邊上，隨口問一位當?shù)匦「绺纾骸斑@里的海水咸不咸？”小哥哥不僅特別認真地回答“這里的海水是不咸的”，還隨即去捧了一捧海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嚴肅地回復(fù)：“你可以嘗一嘗?！?/p>

海水該咸而不咸、隨意的問題得到嚴肅的回復(fù)，芬蘭給我的印象，是一種反差萌。

想象中的芬蘭，或許只是想象。跟芬蘭人打了好多年交道的馬哥深諳其道。他能心有靈犀地就這個有趣的話題發(fā)散下去，令我開心不已。馬哥感受力超強，講起故事來那種鋪陳調(diào)度和一波三折的勁兒，與他電影人的身份暗合。就著他無處藏匿的津味兒幽默，我在字里行間會心微笑。

芬蘭是圣誕老人的家園、諾基亞的故鄉(xiāng)，把桑拿視為休閑活動的核心，還為世人奉獻了一群“憤怒的小鳥”。芬蘭人的不善言辭同樣舉世聞名，當我們明目張膽地宣稱“愛你一萬年”的時候，想讓芬蘭人說聲“愛”估計得等上一萬年。

如此內(nèi)向的芬蘭人，不喜張揚、神情嚴峻，看上去就像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一群人，卻生活在世界上幸福度超高的國度。芬蘭長期保持的PISA（國際學(xué)生評估項目）水準、強勁的經(jīng)濟、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與漠視張揚炫富、執(zhí)意主張以最低的共同標準達成共識的公眾，形成了一股頗有趣味的張力，讓人覺得芬蘭的反差萌，是真的萌。

從2014年與芬蘭有交集開始，在兩國間跑來跑去已成為我的生活常態(tài)。有意思的是，每當我跟朋友提起芬蘭，大家似乎無一例外地先確認，我說的不是那個盛產(chǎn)郁金香、只一字之差的地方。這讓我意識到，大多數(shù)國人都覺得芬蘭實在是太小眾了。

可不是么！從地圖上看，芬蘭藏在遙不可及的北歐，遠得好像躲進了世界的盡頭，別說去一趟，想想都怵頭。但實際上，芬蘭是距離中國最近的歐洲國家之一，從北京直飛赫爾辛基，去程不過8個半小時，回程則只需7個半小時，兩地五六個小時的時差，實在算不上什么。記得有一次去程，我莫名其妙被免費升至頭等艙。興奮之余我美滋滋地躺平，可還沒睡穩(wěn)當就有人叫我，睜眼只見芬航的空乘大姨微笑著對我說：“赫爾辛基已經(jīng)到了，請您收拾好隨身行李準備下機?！边@也太快了吧，我這頭等艙坐得就像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還食而不知其味呢，就到了！

除了讓大多數(shù)人覺得遠，芬蘭還會讓大多數(shù)人覺得冷。離北極挺近啊，那還不得把人凍死！2017年春節(jié)前我曾帶幾位朋友到芬蘭訪問，那幾位彪形大漢無一例外在出發(fā)前都購置了質(zhì)量硬殼的羽絨服。沒想到一下飛機就開始冒汗，到赫爾辛基的第二天全都知趣地換上了小薄棉襖。直到回國后的春節(jié)聚會，我才看見他們把那幾件原本為芬蘭之行配備的羽絨服派上了用場。芬蘭的冷，只是你覺得它冷；其實，芬蘭毗鄰波羅的海，大部分地區(qū)屬于溫帶海洋性氣候，比同緯度其他很多地區(qū)都暖和。

在北歐，人們常把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叫作“斯京”，而把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稱為“赫村”。同屬北歐，兩座名城卻風(fēng)格迥異。話說斯德哥爾摩享有“北方威尼斯”之美譽，是名副其實的花園城市，給人的感覺就像一位妝容精致的皇家貴婦。相比之下，赫爾辛基則像一位不修邊幅、油膩邋遢，卻格外迷戀戶外運動的中年大叔。大家光憑這不同昵稱的形象定位，就能感覺出來，“赫村”不怎么太洋氣。

眾所周知的是芬蘭的富庶。芬蘭是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高福利國家，人均GDP位居世界前列。但你要是以為這樣發(fā)達國家的大都市，得像美國紐約那樣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人流如織車水馬龍，就又錯了。步出“赫村”機場，迎接你的，會是野花野草、森林湖泊，那些隱約可見的各式簡約建筑，會極大地顛覆外國人的認知。芬蘭人崇尚并尊重自然，建筑規(guī)劃總在盡量不破壞自然條件的前提下進行，很少通過各種大規(guī)模的拆遷來實現(xiàn)城市的改造與升級；更多的是因地制宜，根據(jù)地形地塊的原貌做出規(guī)劃與設(shè)計，最大限度地讓建筑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與富庶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是一個物欲較低的國家，人們似乎對衣食住行都沒啥高要求、大追求。奢侈品在芬蘭沒什么市場，偶爾可見的大牌店店面小得可憐，門可羅雀。據(jù)說“赫村”的LV專賣店是公認的全球LV底價店，我曾經(jīng)興致勃勃地準備去“撿便宜”，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不僅因為品種少到無可選擇，還因為可選的全都土得掉渣兒。所以幾乎沒有旅行團會安排大家到“赫村”掃貨——因為確實掃不到?。∫f芬蘭人的衣著，也讓人覺得樸實無華得有點兒過了，樣式老派、色彩單調(diào)、質(zhì)地平庸、價格親民，但仗著芬蘭人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居然能把平庸穿出品位來，換做“底版”差的，真不敢想會穿得多難看！

我的芬蘭合伙人尤西先生，是一位生意遍布全球、會說11種語言的商界大咖。一般成功男士總用手表、錢包和皮帶這“三大件”來撐場面，我們第一次見面，尤西的皮帶就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條褐色皮帶說不清已經(jīng)用多久了，皮帶頭已經(jīng)開裂，裂縫大概有皮帶寬度的三分之一，斷面顏色很淺，色差完美“吸睛”。幾個月后第二次見面，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這條皮帶居然還在，裂縫的位置得寸進尺到達二分之一處。又半年后的第三次見面，我看見裂縫已肆無忌憚地前進到五分之三處。每次見面，我都抑制住自己想一把將其扯斷的邪惡念頭，真想問他：“我親愛的尤西先生，這皮帶是您的護身符吧？”想到國內(nèi)連中介小哥哥們的皮帶扣都有大寫的英文字母，我真是不忍心讓我的合伙人如此慘烈地輸在起跑線上！那年圣誕節(jié)，就在尤西先生的皮帶即將斷裂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他收到了我送給他的禮物并開心地系在了腰間。

我們首次到芬蘭考察的時候，就是尤西先生親自開車全程陪同的。參觀訪問的企業(yè)和機構(gòu)安排得那是相當密集，第一天中午就因為時間緊任務(wù)重而錯過了午飯時間，只在一家客戶那里簡單吃了幾塊餅才算充饑過去。第二天如出一轍，第三天如法炮制……我們幾位餓得前心貼后背，還得故作鎮(zhèn)定、強顏歡笑。畢竟初來乍到，和尤西還不是太熟嘛；可慢慢地，我們“醒過味兒”來了——這哪里是錯過了午飯時間，是壓根兒就沒安排?。∮^察之下，我發(fā)現(xiàn)不少芬蘭人工作日的午餐全是馬馬虎虎、可有可無，不禁讓我覺得省錢這事，他們可是認真的！

芬蘭人的住所大多也只是樸素的公寓和獨立別墅，彌漫著濃濃的北歐極簡主義風(fēng)格，設(shè)計感十足卻不見奢華。大街上跑的私家車大多是日韓品牌，極少看到大排量的豪車出沒。除了尤西，我還有另外一位合伙人安迪先生，他是芬蘭十大律師之一。初到“赫村”，尤、安二位同來接機。我想，就憑這二位的實力身份地位，座駕肯定高端奢華錯不了！可當我們一行人拖著行李緊隨其后來到他們的座駕前，看到的是一輛老款兩廂福特和一輛不是老款而是老式的沃爾沃，從褪色程度推算至少都得開了30年了吧！我們一行人面面相覷，“赫村”這個稱呼算是坐實了！咱也不清楚，咱也不敢問：這可是人均GDP位列世界前20名的芬蘭啊，可芬蘭人的錢都去哪兒了？

新冠疫情期間，芬蘭政府頒布防疫指令，要求人與人之間保持2米社交距離。芬蘭人認真地反問：“為什么要把我們與生俱來約定俗成的4米社交距離減少到2米？”這就是傳說中芬蘭人的“社交恐懼癥”。

提起“社恐”，芬蘭的全球霸主地位無國能撼。網(wǎng)絡(luò)上曾經(jīng)的熱詞“精芬”，實為“精神上的芬蘭人”的簡稱，泛指像芬蘭人一樣不愛社交、極度注重個人空間的一類人，簡直像是為社交恐懼癥患者們代言。這得從芬蘭平面設(shè)計師卡羅麗娜·科爾霍寧創(chuàng)作的漫畫書《芬蘭人的噩夢：另類芬蘭社交指南》說起。這本曾經(jīng)爆紅的漫畫書描繪了一位典型芬蘭人馬蒂的生活囧態(tài)，由于他內(nèi)向、害羞、深度社恐，他的日常生活充滿了尷尬與糾結(jié)，不論是排隊等車還是路遇熟人，不同情景都能激發(fā)他的內(nèi)心戲。比如說是公寓里他和對門那個人，他剛想開門出屋，隱約聽見對門有動靜，嚇得趕緊縮回來，心里突突直跳：好險！要不是反應(yīng)快，和對門碰上了得有多尷尬！然后把耳朵貼在門上，屏住呼吸辨別樓道里的聲音，判定對門已先行下樓了，才小心翼翼溜出自己的家門。要是趕巧對門那位也是同樣心態(tài)同樣操作，估計這兩人一天都出不去了。“一個內(nèi)向的芬蘭人和你說話的時候看著自己的鞋子，一個外向的芬蘭人和你說話的時候看著你的鞋子。”這句話完美詮釋了芬蘭人內(nèi)外向的程度，你品，你細品。

但是，內(nèi)向的芬蘭人卻生活在連續(xù)4年被《世界幸福報告》評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里。作為評價人民獲得感的重要指標，“幸福指數(shù)”最早是由美國經(jīng)濟學(xué)家薩繆爾森提出的：幸福 = 效用/欲望。也就是說，幸福與欲望成反比、與效用成正比。換句話說，降低欲望或是提高效用，都可以增加幸福感。

人的欲望與生俱來，但過度膨脹的欲望會降低個人的幸福感；反之，降低欲望，幸福感會油然而生。芬蘭的經(jīng)驗是：通過福利保障減小貧富差距；通過高等教育提高人口素質(zhì)；通過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文化讓人們懂得敬畏自然……所有這些降低欲望的有效方法，都源于北歐人奉行的“詹代法則”。

“詹代法則”是挪威小說家阿克塞爾·沙默斯的諷刺小說《難民迷影》（1933）中首次提出的。書里虛構(gòu)了一個叫詹代的丹麥小鎮(zhèn)，小鎮(zhèn)居民彼此之間的約定俗成就成了日后的“詹代法則”，包括十條：一是不要以為你很特別，二是不要以為你比我們溫厚，三是不要以為你比我們聰明，四是不要想象自己比我們好，五是不要以為你懂的比我們多，六是不要以為你比我們更重要，七是不要以為你很能干，八是不要取笑我們，九是不要以為有人很在乎你，十是不要以為你能教訓(xùn)我們什么。這十條其實可以濃縮為一句話：不要以為你很特別，你并不比我們優(yōu)秀。這些法則反映出北歐文化對“平等”的詮釋和訴求。那又是什么導(dǎo)致北歐人如此崇尚“平等”呢？這和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古時極寒之地物資匱乏，劫掠異常激烈殘酷，“能流血獲得的就不流汗獲得”，足見彼時的血雨腥風(fēng)。族群之間弱肉強食，戰(zhàn)損率極高；族群內(nèi)部就要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內(nèi)耗，團結(jié)起來一致對外。因此，族群內(nèi)部的平等法則逐漸成為大家的共識并得以傳播和繼承下來，成為北歐人深入骨髓的思維邏輯與價值取向。

時代變遷，“詹代法則”經(jīng)過不斷演變也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它鄙視不顧一切、不擇手段，鄙視過度夸大成功，不屑于個人淺薄的追求及對財富的炫耀。舒適、平等、害羞、孤僻、同質(zhì)化，是芬蘭人的真實寫照。如此，便可以理解為什么我的兩位大咖級合伙人——尤西先生和安迪先生到機場接我的時候，開的車一輛比一輛破了。后來熟了，我還和尤西先生聊到過他那輛破車，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當年我也換過一輛大奔，可沒開多久就發(fā)現(xiàn)親戚朋友都對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就又乖乖地換回了我的破車……”我竊笑，這不會是芬蘭式的“羨慕嫉妒恨”吧？我反問他：“芬蘭人追求平等，難道就真的沒有什么可攀比的嗎？”尤西先生詭秘一笑，拿出手機給我翻看了他的備忘錄，我被驚到了——那上面是他的運動日志，詳細記錄了哪天從事了哪項戶外運動、每項運動的時間和距離，從冬泳、滑冰、皮劃艇到自行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同時對比了他好多哥們兒的運動小檔案，內(nèi)卷得一塌糊涂。這才是芬蘭人的高級攀比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當大多數(shù)人自作聰明地將用作攀比的東西框定了范疇，卻不知還有那么多邊界以外的東西可以令人生精彩，這該是太多人的認知缺陷吧！

說完了欲望，再說說幸福指數(shù)中的效用，它和幸福成正比。影響效用的因素包括物質(zhì)財富、健康長壽、環(huán)境改善、社會公正和人的自尊五個方面。芬蘭在城市規(guī)劃、建筑及景觀方面的表現(xiàn)，深入地滲透到了效用因素的各個方面，成為提升“幸福指數(shù)”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里必須提到的是大熱網(wǎng)紅——“頌歌圖書館”。如果說“一個城市最深的底蘊和靈魂，就看它怎么對待自己最有價值的那塊土地”，那么占地17000多平方米的“頌歌”就坐落在“赫村”最黃金的地段，寸土寸金沒話說！從1998年正式提案到2018年底開館，用了整整20年時間；人們說它是“最不務(wù)正業(yè)”的圖書館，堪稱業(yè)界奇葩。在圖書館設(shè)計的初始階段，團隊花了5年時間向廣大民眾征集想法，讓大家說說自己心目中的圖書館是什么樣的。征集來的答案五花八門、千奇百怪，要知道芬蘭人可是從來不缺想象力的。市民們夢想中的圖書館除了可以借閱、瀏覽之外，還要能夠看電影、打游戲、喝咖啡、織毛衣、辦公、開會、遛娃、聊天、橫躺豎臥、無拘無束……也就是說，大家想要的，是一個以圖書館為載體、向所有人開放的自由空間。成年人是不做選擇題的，400多種天馬行空的想法，設(shè)計師照單全收，一一實現(xiàn)！建成后的“頌歌”就像每個人家里的客廳，人們可以學(xué)習(xí)、工作、會友、喝下午茶；里面還有電影院、會議室、咖啡廳、游戲室、畫廊、展覽廳；多功能廳的舞臺上經(jīng)常會有各種演出；除了10萬冊藏書，還有10萬件可以出借的物件——你可以借到吉他、溜冰鞋、耳機、網(wǎng)球、血壓儀、麥克風(fēng)等等；偌大的“頌歌”不設(shè)門衛(wèi)、沒有安檢，無論你是富人、窮人、流浪漢抑或外星人，全可自由出入?！绊灨琛钡陌?，讓人不覺是客。“幸福指數(shù)”中的效用，“頌歌”雖為冰山一角，亦可一窺全豹。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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