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村子里都沒人了,還去嗎?”
“去!”
我的干脆勁讓新民多瞄了我一眼,他滿腹心事地踮起腳,突突地加大摩托車油門與我們相向而行。新民的腳不靈便,他下山騎摩托車摔過,差點丟了半條命。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年。新民倔強,痊愈后又騎上了。我剛看到新民的那一剎那,發(fā)現(xiàn)他與他父親樹榮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放在兩三年前,新民會主動帶路,可如今他父親走了,母親抱恙,還躺在家中。上山的嵐培路荒了,我們只能沿著簡易的公路步行。
桐花、竹葉,在山風的輕拂中一起飄下,繽紛,如蝶。仿佛山雀與斑鳩的鳴叫,還有樹蔭,都帶著某種磁性,是對桐花竹葉的一種挽留,慢慢地在減緩它們飄落的速度。只是,飄落的桐花是白凈的,而被新葉替代下的竹葉卻枯黃了,但不影響它們相互追隨,那不離不棄,小心翼翼地打著旋兒的樣子,著實纏綿。
漫山遍野的泡桐、毛竹,流白,漲綠,既熟悉,又陌生。甚至,我開始懷疑周遭環(huán)境的真實性。蜜蜂知道桐花的花蕊在哪,而我只看到一樹樹的繁花,好比冬天樹上的積雪,白茫茫的一片。尤其,在水洗的天空下,陽光掠過,映得讓人睜不開眼。往往,自然對眼睛的魔法會遮蔽許多物象,譬如竹林里有的竹筍已經(jīng)上笐了,而有的竹筍才剛剛冒出頭來。又譬如,山風是看不見的,卻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山風,連山村的生活氣息也一同吹走了。
以老鴉尖為坐標,我與裘兄徒步到野豬壕村已臨近午時。不承想,幾年沒見,上十戶人家的村莊竟然人去村空。若是沒有一桶桶的蜂箱以及飛舞的蜜蜂,似乎村子已經(jīng)被遺棄了多年。兩排磚瓦結(jié)構(gòu)的房屋,擠挨挨的,依山而建,前后屋之間,逼仄,沒有余地。一家一戶的房屋上了鎖,門環(huán)門鎖都有了銹跡。爬上墻體的青苔、絡(luò)石藤,是斑駁之外的表情。唯獨一棟搬空了的房屋,大門洞開,堂前棄有缺了腿的桌凳,開裂的塑料桶,一片狼藉。還有一棟墻都倒塌了,一具沒有上漆的棺材用塑料布蓋著,香樟的枝丫直接伸向了屋內(nèi)。好不容易找到一塊門牌——野豬毫村7號。事實上,門牌上的村名有一個錯別字,正確的應(yīng)是“野豬壕村7號”。想必,那位清代光緒年間從浙江開化遷來的程姓先民,他與家人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山上,不止一次受到過山上野豬成群泛濫的禍害,不然他也不會為村莊起這樣原始而樸素的村名了。與山下那些唐宋開基的村莊相比,野豬壕村可謂是晚輩。
最早住山的村民叫住山棚。住山棚的人家,一輩一輩靠山養(yǎng)活著。按山上的習俗,不管誰家打了一頭野豬,全村人都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然后把剩余的肉一家一戶分了,那日子的歡快與過年有得一比。
這是當年炊煙裊裊的的野豬壕村嗎?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而那斑駁墻畫上“萬頃松濤”“金山摟霧”的題款,卻在消除我的疑惑。
堆在墻基的杉木,倚在樹身上的板皮,扎起的竹籬,一摞一疊碼起的青瓦,分明是幾天前經(jīng)人修整過的。樹蔸呢,顯然沒人顧得上,東倒西歪。只有石板縫與土坦上的車前草、魚腥草、大薊、益母草見縫插針,一簇一蓬地瘋長著。而敗醬草、糯米藤,順著土坡在攀援。與參天的木竹相比,這些長在石板縫、土坦、土坡上的野草,顯得纖小、卑微。
盡管陽光明晃晃地投射著,還是透著幾分荒涼。前兩天雨水的痕跡還在,高處沖下的腐葉枯枝成堆,有一股濕氣像倒塌房屋里溢出的陳年霉味,經(jīng)久不散。水凼消隱了,積著一堆雨水淋透的灰燼。“呱呱,呱呱呱”,一只蒼鷹在頭頂上盤旋,它的翱翔似乎隨時牽動著天空的云朵,那短促而尖利的叫聲,不斷加深著山村的沉寂。
二
山上沒通公路,意味著出行的每一步都靠雙腳。山連著山,山上不僅鳥多,野獸也多,種山,狩獵,是野豬壕人家的集體記憶。即便在山塢里種幾丘冷漿田,在山坡地種些苞蘆,也得圍上竹籬笆,布上鳥網(wǎng),不然,顆粒無收。野豬猖獗的時候,不僅糟蹋稻田、莊稼,還獠人,村民叫苦不迭。隨著婺源推行闊葉林永久禁伐,以及禁止狩獵,山上人家可利用的資源也就剩下毛竹、山油茶了。一家一戶養(yǎng)幾桶蜜蜂,采些香菇木耳,形不成規(guī)模,只能是添補家用。市場上掛羊頭賣狗肉的蜂蜜多,山上的蜂蜜搶手,畢竟數(shù)量有限。
前幾年,我開始對野豬壕產(chǎn)生興趣,就是因為村莊原生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村民刀耕火種的生活狀態(tài)。在我眼里,野豬壕村是一方迷境,原始、質(zhì)樸?,F(xiàn)在,能夠打開村莊的不是鑰匙,而是記憶。
還原野豬壕村村民的生活場景,也就兩三年前的事。那時,一條簡易的盤山公路終于開到了山上,困囿多年的村民結(jié)束了肩挑背馱的日子。然而,無法改變的,是人住在山上,耕作的田地還在山腳,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十里左右的路程,生產(chǎn)生活都不方便。還有,小孩上學,子女婚嫁,老人就醫(yī),都是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于是有人提議借著政策往山下搬遷。
有誰,不向往生活越過越好呢?
不料,站出來反對搬遷的卻是村里的長輩。一個個義憤填膺,又心不在焉的樣子,說從祖上遷來,到現(xiàn)在差不多十代了,怎么能說搬就搬呢?搬到了山下,靠什么養(yǎng)家糊口?說實話,他們離不開的是老屋,祖上的“福地”(墓地),還有山上的一草一木。更多的,應(yīng)是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長的草木的尊重。只有長期從事刀耕火種的人,土地草木在心中才有這樣的分量。
“真正觸動父老鄉(xiāng)親下決心就近搬遷的,是樹榮叔的一場病,若是能夠及時送去醫(yī)院,他就不會死。”新德啪啪地剖開竹子,他皺著眉,一臉的傷感。新德與新民既是發(fā)小,又是堂兄弟,我和裘兄到村不久,他就騎著摩托車來了,說是起些竹篾拿去山底搭秧棚。認識新德,還是新民介紹的,他算得上是村里的“怪人”——技校畢業(yè),沒有在外地找工作,直接回家在山塢里挖魚塘養(yǎng)魚,又在魚塘邊種菜。我得知,新德還喜歡寫詩,創(chuàng)作了上百首,卻從未投過稿。似乎,他一個養(yǎng)魚種菜的,不屑于所謂詩人的虛名。
的確,野豬壕人家一輩子住在山上,雖然生命像野草一樣生長,但也像野草一樣頑強。然而,人是吃五谷雜糧的,哪個能保證身體沒有毛病呢。問題是,新德說樹榮叔是急性闌尾炎引起的并發(fā)癥,按醫(yī)生的意思如果早送醫(yī)院半個鐘頭,也不至于丟了性命。
那時,新民還有他的家人,無疑都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
“人啊,可以對自己苛刻,對家人卻不行。如果再遇上類似的情況,會不會重復這樣的結(jié)局呢?好多事,經(jīng)不起聯(lián)想。其他事情耽擱得起,時間耽誤不起?!毙碌缕鹬耋?,仿佛還沉浸在傷感的記憶中。
于是,他們順著淡竹塢、白石坑往外搬,把新家安在了汪口村。一同遷走的,還有二戶人家的淡竹塢村。
想想,生活在野豬壕的村民,一輩子能夠看到的只是山峰,荒野,還有溝壑。往往,一個人的生命枯萎了,他所栽的橘子樹、山油茶樹仍在結(jié)果。像樹榮叔種的香櫞樹,長了果沒人摘,頭年的還掛在樹上。是呢,畢竟是祖輩生活的故土,自己的出生地,不是想割舍就一下子割舍得了的。即便村民搬了,他們還時常會騎著摩托車回來,削些竹簽,鋸幾塊木板,帶去新家使用。跑一趟,只是為了削竹簽與鋸木板嗎?不盡然。新德說,山上的老屋沒人住了,父母心里卻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一遇刮大風下暴雨什么的,嘴里念叨個不停。況且,他們年紀大了,痛風,走不了長路,也坐不了摩托車,他是替父母來看看老屋的。再忙,也不能不遂他們的意吧。
確實如此,一旦搬了新家,吵著要回的也是他們。你想想,要種田種地不僅路途比原來更遠了,而且很難融入當?shù)厝说纳钊?。同樣是村莊,差別很大,前者是偏僻閉塞的山村,而后者則是從“草鞋碼頭”到鄉(xiāng)村旅游村落。怪不得,一個個魂不守舍的。我相信,老輩人這種自然流露的情感,有時別說外人,就是他們的子女都不能理解,也接受不了。好不容易搬下山了吧,怎么還糾結(jié)在山上呢?或許,老輩人心中那種故土情感的特質(zhì),在后一輩人心目中越來越薄了,薄得像一張紙。
此時,仿佛在鳥聲、風聲之外,其他的聲音都是屏蔽的?;蛟S,能夠讓人沉浸下來的,是那種曠世的安靜?!芭丁呛恰毙碌略谀ν熊嚭笞辖壓弥耋?,扯著嗓門吼了一聲,把楊梅樹上的一群山雀都驅(qū)散了。他的回聲一浪浪地繞著山谷蕩開,余音很長。新德朝我們搖了下手,示意他先下山了。
三
按盤山公路的走向,淡竹塢好比是通往野豬壕的門戶。淡竹塢的塢口收得很窄,順坡轉(zhuǎn)兩個山坳,再上山脊,就到野豬壕村了。
無論是野豬壕還是淡竹塢,都在樹林竹林的遮蔽之中。不可思議的是,淡竹塢的水口,也就是公路通過最窄的地方,竟然安上了一道簡易的鐵柵門。怎么看,鐵柵門都顯得突兀,尤其那兩邊用來固定鐵柵門的鐵管,像豎起的驚嘆號。
也就是說,一扇對開的鐵柵門等于給淡竹塢和野豬壕安上了一道山門,山上呢,就像山寨了,透出神秘而詭異的樣子。不過,鐵柵門是虛掩的,并沒有上鎖。
“各位村民,凡是野豬毫(壕)、淡竹伍(塢)山場的桔(橘)子、竹筍、桐子(籽)和樹木等一切私人財產(chǎn),未經(jīng)本人同意,不得私自亂挖、亂砍、亂摘,抓到全部沒收后重罰,絕不留情面,請相互轉(zhuǎn)告?!睆蔫F柵門上落款為“2019年12月”的《告示》看,這是村民全部遷走之后掛出來的。國家實行了林改,分山到戶,山林是私有財產(chǎn),村民出這樣的通告,也在情理之中。
新挖的公路,像在山體上切開的傷口,比我預料的要陡峭泥濘得多。
“篤篤、篤篤篤?!毖曇?,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路邊的山上砍毛竹。我用方言與他打招呼,他茫然地望了望我,并有沒說話。是年紀大了耳背?我正疑惑的時候,他嘿嘿地笑了一下,用普通話問:“你們這是要去哪,上山的路不好走吧?”
老葉皮膚黝黑,腰板挺直,手腳靈便。即便讓我猜三次,也猜不出他已是古稀了。何況,他遠離浙江麗水的親人,還一個人住在山里砍竹呢。山陡,老葉砍倒一根毛竹容易,但劈丫去梢難。十多分鐘能夠把一根完整的毛竹滑到馬路邊,算是順利的了。遇到倒伏沒有按預想的,一根毛竹說不定會耗上半個鐘頭。說起家人,老葉瞇起眼睛,處于陶醉狀。他說:“人生在世,其實不復雜,無非就是有飯吃,有事做,有路走,有家回?!闭f著,老葉把拎在手上的柴刀,插在了系在腰上的刀鞘里。
通常,淡竹塢是沒有人居住了。老葉是新民請來的“點工”——一天二百元工資。老葉遠離家鄉(xiāng),一個人住在山里,砍一山的毛竹,是否孤獨與荒謬呢?他笑了笑,說沒有這種感覺,還嫌竹子少了,生怕不夠砍。麗水與婺源的環(huán)境差不多,來這里砍竹,等于是在山里小住一段時間而已。我發(fā)現(xiàn)老葉砍竹有個習慣,左看看,右看看,轉(zhuǎn)悠一番才動手。按他的說法,砍柴不誤磨刀時,做到心中有數(shù)才好砍哩。即便上山砍竹,他的手機也沒閑著,在重復播放下載好的松陽高腔——據(jù)說是折子戲《古井撈釵》。
“一個人在山里砍竹,都能砍得有滋有味,他真是個樂天派。”裘兄把攔在路上的毛竹挪開,話里帶有羨慕的成分。
四
回到新民家,已是午后了。
說起來,我對新民印象深是從一條蛇開始的。那應(yīng)是三年前的一個春日了,我與新民走在山中的嵐培路上,前方一條蘄蛇攔住了去路。當時,新民手上是拿著竹棍的,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去打蛇,而是像敲山震虎,把竹棍的一頭在地上篤篤地杵了幾下,把蛇趕走了。一般情況下,山村的村民遇到蘄蛇,要么活捉拿去泡酒,要么打死拿去燉湯,而唯獨新民是個例外。
第一次見到比鋤頭柄還要粗的蘄蛇,真夠嚇人的,新民竟然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他慢吞吞地告訴我,如果蘄蛇不是吞了山鼠,就不會盤在路上,還有天氣悶熱潮濕,也是一個原因。說不定呀,你我沒走到村,雷陣雨就來了。見我還在疑惑,他已經(jīng)像盲人拄著盲杖探路似的走了。
果然,那天我和新民走在半山腰,天就下起了雷陣雨。雨后,山霧彌漫,滿眼奔騰的綠開始縹緲,明明前面有峰巒,瞬間就隱匿了。嵐培路,小徑多,好在有新民當向?qū)В蝗?,說不定我會在山中迷路。也就那一次,我與他成了朋友。新民是重感情的,臨下山,往我手里塞了一袋干筍、兩瓶蜂蜜。
問了,才知道蛇是新民的屬相,他比我大三歲。新民初中畢業(yè)就去東莞的一家電子廠打工了,對種山種田沒有多大興趣,只不過作為兒子,在外地沒有站穩(wěn)腳跟,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先后都出嫁了,父母年紀又偏大,沒人照顧,他只能選擇回到父母身邊。結(jié)果呢,防不勝防,他父親,也就是樹榮叔,因為交通不便,耽誤了病情,錯過了搶救的最佳時間。
臨河,兩層半的樓房,寬敞的院子,居住條件比山上的老屋改善了許多。廚房里,飄出酸菜的味道,還有中藥的氣息。新民的外甥女認生,看到家里來了陌生人,就抱著外公的腿不肯放手。根枝嬸坐在堂前的躺椅上,她一頭白發(fā),面容憔悴,患肺氣腫與反流性胃食管炎,吃飯沒胃口,多講幾句話,就呼呼地喘得厲害。
“我呀,是跌倒落得坐,坐倒落得困。黃土都埋到頸了,每天在熬日子哩。”根枝是新民母親的名字,她含著淚,悻悻地說。我生怕根枝嬸把話題扯到老伴身上,再次刺痛自己和家人,安慰了幾句,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讓新民給裘兄茶杯里續(xù)水,與他聊起了水口的鐵柵門。老人怔了一下,她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們。
“不瞞你們說,山上沒人住了,我們又住得遠,一年的冬筍春筍被外地人挖得一塌糊涂。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啊。你說說,山場那么大,嵐培路還在,從哪不能上山?!毙旅衿沉艘谎勰赣H,顯得很無奈。
能夠養(yǎng)一方人的,無疑是一方水土。似乎,這方水土未曾改變,是人的意識變了。想想,自古以來,古樹遮蔽的水口是山村自然的門戶,而人為地在水口安上一道鐵柵門,是否意味著人的心里多了幾分防范以及戒備呢?問題是,人的心靈需要安頓、慰藉的,那虛掩的山門又是否是村民最好的入口?實際上,野豬壕村也好,淡竹塢村也罷,都已經(jīng)在南方婺源自然村落的概念中失語了?;蛟S,過不了幾年,類似這樣的村莊在人們的記憶中也不再醒來。
“咯咯——咯咯咯——”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院子里的橘子樹下覓食。院子的外面,響起了公雞高亢的啼鳴。我發(fā)現(xiàn)院墻上掛著一個修補過的竹匾,背格上寫著“程樹榮戊子年置”,分明那是十年前的舊物了。
責任編輯 黃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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