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獻(xiàn)身精神

萬 興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在19世紀(jì)俄國偉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序列中，除卻《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兩部文學(xué)史中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之作外，最負(fù)盛名的當(dāng)屬其于1868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長篇小說《白癡》。該小說的主要人物分別為被人視為“白癡”的年輕公爵梅什金、被大地主遺棄的失足女子納斯塔西婭和貴族少女阿格拉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三人之間復(fù)雜糾葛的感情關(guān)系為主要線索，詳細(xì)刻畫了1812年前后沙皇俄國的社會關(guān)系、風(fēng)俗人情和階級狀況，為讀者描繪了一幅頗具代表性的俄國畫卷。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塑造梅什金、納斯塔西婭和阿格拉婭這三個各具特色、迥然不同的人物形象的過程中，融入了他對近乎基督式的具有神性的獻(xiàn)身精神的思考，試圖通過這三位人物在故事的結(jié)尾處所做出的讓人意想不到的舍棄個人幸福、犧牲自我，以換取他人幸福的偉大行為，說明自己對于獻(xiàn)身精神的認(rèn)識(1)德·斯·米爾斯基認(rèn)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小說有三種閱讀方式，其中第二種是將小說視為一種“新基督教”的漸進(jìn)顯現(xiàn)，在這些小說中，“善與惡的終極問題得到討論，并獲得非常清晰的答案，就總體而言，給出一種十分完整的精神基督教新學(xué)說”。見德·斯·米爾斯基《俄國文學(xué)史》，劉文飛譯，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1—372頁。。因此，對于三位主要角色反常行為背后的深層思想的梳理與探究就顯得尤為重要。唯有如此，才能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期許的理想精神的關(guān)鍵所在。本文即以三位人物之間的感情變化為研究脈絡(luò)，挖掘、剖析獻(xiàn)身精神的形成軌跡。

一、梅什金——再造“基督”

梅什金公爵是《白癡》這部小說的中心人物?？梢哉f，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基督耶穌為藍(lán)本塑造梅什金的(2)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書信中寫道：“長篇小說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困難的了。特別是現(xiàn)在，所有的作家……如果誰想描繪絕對的美，總是感到無能為力。因為這是一個無比困難的任務(wù)。美是理想，而理想，無論是我們，還是文明的歐洲，都遠(yuǎn)未形成。世界上只有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這位無可比擬、無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現(xiàn)當(dāng)然也是永恒的奇跡?！币娡铀纪滓蛩够锻铀纪滓蛩够鶗胚x》，馮增義、徐振亞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年版，第191頁；納博科夫也指出：“梅什金公爵被賦予仁慈和寬恕他人的能力，這是在他之前只有基督一人所有的能力?！铀纪滓蛩够粩嗨奶帍?qiáng)調(diào)自己是東正教真正的詮釋者，為了解開每一個心理上或精神上的錯亂的結(jié)，他總是要把我們引向基督，或者說是他自己所闡釋的基督?！币姼ダ谞枴ぜ{博科夫《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丁駿、王建開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28—129頁。,通過其圣潔的思想和行為，試圖呈現(xiàn)出一個“在道德與精神上達(dá)到完全均衡的人物典型”[1]。在賦予該人物以偉大的神性特征的同時，也表現(xiàn)該人物同常人一般的感情追求和性格矛盾，從而既表現(xiàn)對現(xiàn)實生活的細(xì)膩思考，又以此為榜樣，指出一條完滿的精神道路，通過個人的犧牲，將世人從苦難中拯救出來。

在故事開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通過梅什金在火車上與富家子弟、同時也是尚未出場的女主人公納斯塔西婭的追求者羅戈任的對話，以及梅什金與葉潘欽將軍(書中另一女主人公阿格拉婭的父親)的家中仆人的對話，向讀者展示梅什金的單純與善良：在經(jīng)過與梅什金的交談后，羅戈任盛情邀請梅什金前往家中做客；葉潘欽將軍家中仆人在與梅什金進(jìn)行短暫的交流后，一改之前的懷疑和冷漠，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心理變化：“(仆人)無論怎樣自我克制，也不能對這種彬彬有禮的談話不予理睬。”[2]23而隨后出場的葉潘欽將軍，雖然老于世故、利欲熏心，但在面對梅什金時，卻也因為梅什金善良無害的天性，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便放下疑慮，予以巨大的信任。這一切都顯示出：“梅什金這位‘白癡’作為一個人的本性所擁有的一種超社會的天然力量?！盵3]112也正是這種力量，可以使讀者初步確定梅什金具有如再造耶穌般的非凡特征。

但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主人公阿遼沙不同，梅什金并非一個完全神化而不食人間煙火的、抽象的理想理念的人性代表，在面對女人時，不同于阿遼沙的彬彬有禮和克制禮貌，梅什金能夠產(chǎn)生普通男女之間的真摯而熱烈的情感，并為此而產(chǎn)生情感上的苦惱，引發(fā)行為中的延宕。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于納斯塔西婭和阿格拉婭的抉擇上，他對于要迎娶前者還是后者，表現(xiàn)得猶豫不決、前后矛盾。故事初期，在納斯塔西婭為一眾男性的目光凝視、刁難的時刻，梅什金挺身而出，向不久前才接觸到的納斯塔西婭展開求婚：“我愛您。我要為您去死，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不許任何人對您說三道四?！盵2]190而在面對天真少女阿格拉婭的愛慕時，卻又陷入迷惘，寫信向?qū)Ψ奖磉_(dá)愛意：“我出現(xiàn)了一種無法克制的愿望，想要使您(正是您)想起我。有多少次，我感到十分需要你們?nèi)忝?，但是三姐妹中，我心目中只有您。我需要您，非常需要?！盵2]217當(dāng)阿格拉婭的母親葉潘欽夫人質(zhì)問梅什金向阿格拉婭寫信的目的時，梅什金回答道：“我也說不清……嗯，一句話，那是一種對未來的希望和對生的喜悅，我在想，也許我在那里并不是一個陌生人，并不是一個老外。我突然非常喜歡祖國的一切……為什么偏寫給她呢——我也不知道?！盵2]373

梅什金在兩位女性身上表現(xiàn)出的愛情向往，在常人看來顯然是不合情理的。故事中的旁觀者葉夫根尼評論道：“怎么能同時愛兩個人呢？用兩種不同的愛情？這倒有意思……可憐的白癡！”[2]689事實上，要理解梅什金的愛情，就要區(qū)分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賦予梅什金的兩種不同的愛情觀念。一方面是凡人的情欲之愛，如書中的羅戈任對待納斯塔西婭、阿格拉婭和梅什金相互之間的愛情，都是在塵世間合乎情理的正常男女的熾熱好感的表現(xiàn)；而另一方面是梅什金所獨有的如同救世主耶穌般的精神愛憐。斯坦納曾寫道：“墮落女人主題和兒童獲得睿智和關(guān)愛的主題使讀者將公爵這個角色與耶穌聯(lián)系起來，更好地理解公爵對納斯塔西婭的特殊認(rèn)識?！盵4]138這一點不僅僅體現(xiàn)在梅什金對于陷入絕望與自我唾棄的女主人公納斯塔西婭的以求婚為形式的拯救；早在此之前，在梅什金于瑞士接受精神療養(yǎng)期間，他就對居住地附近的村莊中同樣被男人玩弄、爾后被拋棄的遭逢不幸的年輕女子瑪麗施以精神上的憐愛，像基督耶穌教導(dǎo)世人要相互關(guān)愛一般，教導(dǎo)原先譏笑瑪麗的村中孩童重拾善良，去關(guān)心和照料瑪麗。從這種意義上說，在瑪麗之后出場的納斯塔西婭可以被認(rèn)為是不幸女子瑪麗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延續(xù)，梅什金自己也曾這樣評價其對納斯塔西婭的感情：“我愛她，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出于憐憫。”[2]242而這正與其對瑪麗的情感如出一轍。

在故事的高潮部分，當(dāng)梅什金在納斯塔西婭和阿格拉婭的逼迫下，不得不對自己的情感延宕作出了結(jié)時，他選擇了納斯塔西婭。這再一次體現(xiàn)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賦予他的如基督耶穌一般的獻(xiàn)身精神。在他心目中，即便納斯塔西婭可以投入羅戈任的懷抱，但仍舊是一個無辜、可憐的女人，相較于生活在父母和姐妹寵愛中的阿格拉婭而言，孤獨敏感的納斯塔西婭顯然更值得憐惜和同情。梅什金對代表著情欲之愛的阿格拉婭的放棄和對納斯塔西婭意味著精神愛憐的選擇，正是他自始至終踐諾獻(xiàn)身精神的表現(xiàn)。這一結(jié)果體現(xiàn)出，在梅什金身上，基督式的神性終究大于凡間人性，盡管面對自身情欲的渴望，梅什金也仍舊甘愿為自己身上的神性所壓倒。正如梅什金自己所言：“同情心是全人類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則，也許還是唯一的法則?！盵2]268

在故事的最后，羅戈任刺死納斯塔西婭的事實使梅什金精神崩潰，在他看來，這意味著“他竭力要拯救的美還是被毀滅了”[5]69。于是梅什金再一次回到了瑞士的療養(yǎng)院中，成了一個真正的白癡。這結(jié)局看似悲慘，但“正如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并不意味著失敗，恰恰相反那是一場最偉大的勝利。沒有十字架上的受難就不可能拯救世人”[6]，從更為深遠(yuǎn)的層面來看，梅什金成為一個神圣的善良意志的人格象征，他以自己的苦難拯救了周圍的受難者。

二、納斯塔西婭——施虐與拯救

納斯塔西婭早年時父母雙亡，成為孤兒的她被大地主托茨基收養(yǎng)，托茨基在看出逐漸長大的納斯塔西婭所具有的麗質(zhì)以后，將納斯塔西婭培養(yǎng)成了自己的外室。后來，托茨基為了與阿格拉婭姐姐結(jié)婚，決定將納斯塔西婭許配給別的男人，以解除這種受人詬病的男女關(guān)系，清除自己和阿格拉婭姐姐的婚約間的障礙。但此時納斯塔西婭的自我意識覺醒，在自己生日當(dāng)晚揭發(fā)了托茨基的無恥嘴臉，并且宣布從第二天開始擺脫托茨基的供養(yǎng)，做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娘們”[2]189,也因此嚇退了一眾對她有所企圖的勢利之徒。然而就在此時，梅什金卻出于對納斯塔西婭真誠的同情和憐憫，當(dāng)眾表示，納斯塔西婭的苦難過去并不是由她的過錯而導(dǎo)致的，她本人清白無罪，他愿意迎娶她。納斯塔西婭盡管為之深深感動，卻還是拒絕了梅什金的憐憫而選擇了羅戈任，并對梅什金表示：“公爵，你現(xiàn)在要娶的是阿格拉婭·葉潘欽小姐，而不是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您不怕，我怕，怕害了你，怕以后落下埋怨！”[2]196

在這場事件中，梅什金是唯一一個把納斯塔西婭當(dāng)作“人”來看待的人。其他人都對納斯塔西婭有所企圖。在既定的求婚者加尼亞的眼中，納斯塔西婭意味著與她結(jié)婚所能得到的一大筆來自托茨基的經(jīng)濟(jì)補(bǔ)償；在狡黠的阿格拉婭的父親葉潘欽將軍眼中，納斯塔西婭是自己日后觸手可及的下屬加尼亞的嬌妻；而在代表著張揚(yáng)野性與驕傲自大的富商之子羅戈任眼中，納斯塔西婭則是可以用十萬盧布買到的飽滿而又性感的肉欲的化身。由此可以輕易推斷，在眾人的襯托之下，梅什金的憐憫之愛真真切切地感動了納斯塔西婭，使納斯塔西婭在遭遇梅什金的求婚后一度沉浸在巨大的快樂中，并立刻愛上了這個眾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白癡”公爵梅什金：“我現(xiàn)在可是公爵夫人了呀……公爵是不會讓我受人欺負(fù)的！……直到現(xiàn)在，我才開始真正的生活！你來晚啦，羅戈任！把你這包東西拿走吧，我要嫁給公爵了……”[2]194

但隨著自己的逐漸清醒，納斯塔西婭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墮落”了的名聲勢必會毀了單純善良的梅什金的生活，因此她選擇拒絕梅什金的憐憫的愛，而投身于追求者羅戈任的懷抱。可由于這樣的抉擇，納斯塔西婭也不得不將自己置于自我制造的精神牢籠之中:她始終和梅什金保持聯(lián)系，甚至在梅什金處躲避羅戈任的狂熱追求。但是再一次選擇梅什金并與之結(jié)婚，納斯塔西婭還是會顧忌，因為自己不堪的過去而影響到梅什金的前途乃至二人的婚姻生活；而若是選擇羅戈任的話，即使羅戈任會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將自己視之甚高，但終究會在膩味之后拋棄她乃至殺死她。正如梅什金后來所言：“我想，(羅戈任)會娶的，甚至明天就可以娶；娶了她，過一星期，說不定就會殺了她?！盵2]41盡管如此，納斯塔西婭依舊選擇了羅戈任，因為她自認(rèn)為已經(jīng)無力回頭去展望、擁抱幸福的新生活，于是想要對使自己變得“墮落”的社會之惡展開報復(fù)，并在生命的最后擁抱這種惡意，與之一同被羅戈任毀滅[7]18。在這種自我施虐之外，納斯塔西婭極力撮合梅什金和阿格拉婭的婚事。因此，納斯塔西婭的做法，既可以被看作是她純真人性被梅什金喚醒后的熒熒閃光，也可以被看作是對梅什金施予自己的獻(xiàn)身精神的感恩回應(yīng)。納斯塔西婭的選擇，深刻地表現(xiàn)了人類的真、善、美如何被褻瀆、玷污，被那個充滿情欲、私利、仇恨的丑惡社會所毀滅的悲??；也表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滿矛盾的世界觀以及他所宣揚(yáng)的基督教的獻(xiàn)身精神[8]。

但是在與阿格拉婭的接觸乃至討好阿格拉婭的過程中，納斯塔西婭的內(nèi)心深處也時刻經(jīng)歷著激烈的碰撞：是犧牲自我，將自己所愛慕的梅什金大方讓予阿格拉婭，還是遵從自己對幸福的向往而再一次將梅什金占為己有？在內(nèi)心沖突的幾度反復(fù)之后，讓自己從梅什金處得到幸福和真誠愛戀的渴望戰(zhàn)勝了讓梅什金與阿格拉婭踏入婚姻殿堂并獲得幸福的心愿，于是在故事高潮，她與阿格拉婭展開了激烈的爭斗，最終戰(zhàn)勝了阿格拉婭，贏得了梅什金的憐惜：

“我的！我的！”她叫道，“那位驕傲的小姐走了嗎？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讓給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瘋子！瘋子！……滾，羅戈任，哈哈哈！”……公爵坐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身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用兩手撫摩著她的腦袋和臉蛋，就像撫摩一個小女孩似的。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她傷心落淚，他也想與她同聲一哭。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注意地聽她那激動的、興高采烈的、前言不對后語的喁喁情話，其實他未必聽懂了什么，但是他靜靜地微笑著，他一覺得她又開始傷心或者哭泣，責(zé)備或者訴苦的時候，他又立刻開始摸她的腦袋，用雙手溫柔地?fù)崮λ哪樀?，像哄孩子似的勸?dǎo)她。[2]674

梅什金懷抱納斯塔西婭的場景，看起來正是：“經(jīng)過顛倒的圣母憐子雕塑。納斯塔西婭是意志和智慧的化身，這時卻躺在那里，語無倫次，而這個‘白癡’卻帶著無聲的睿智看著她?！盵4]157

但是，在與梅什金步入婚禮殿堂前，納斯塔西婭追求自我幸福的意志又一次發(fā)生了動搖：“‘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干什么呀！我怎么能讓你這樣呢！’她像抽風(fēng)似的抱著他的兩腿叫道?！盵2]698這一系列行為再一次有力地說明，在納斯塔西婭的內(nèi)心深處，仍然深藏著她對自己的鄙夷和唾棄，即認(rèn)為自己是不配被拯救的；而她從阿格拉婭手中搶走梅什金并要與他結(jié)婚的行為，是任性自私的，是對梅什金的無情傷害。于是在婚禮當(dāng)晚，她再一次選擇了逃離，沖向羅戈任說：“救救我！把我?guī)ё?！上哪都行，快走！”[2]701這場逃婚意味著，納斯塔西婭終究不能接受自己是無辜的這個設(shè)定，而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有罪的，破壞了、且仍要破壞梅什金幸福的人，她無法使自己承擔(dān)這樣一份罪惡，所以要逃避罪惡。最終，她死在了對她愛而不得的羅戈任手中。

在納博科夫看來，納斯塔西婭“除卻她一切墮落的特性，她仍然是純潔無瑕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的那種讓人完全無法接受的、不真實的、令人惱怒的人物之一。這樣一個抽象的女人完全沉浸在夸張的情感之中：她可以極端善良也可以極端邪惡”[9]。對于納斯塔西婭這一人物結(jié)局的解讀，已有較多研究，其中，俄國象征主義詩人、古希臘文化專家B.伊凡諾夫的觀點較為客觀公正。伊凡諾夫經(jīng)過考證后指出:“納絲塔西雅的名字來自希臘文‘阿娜斯塔西斯’,意思是復(fù)活。納斯塔西婭在其生命的最后旅程中，平靜地接受了羅戈任所給予的死亡，這種心境，完全和《圣經(jīng)》中所描述的走向受難的耶穌基督一樣，因為對她的心靈來說,死亡正意味著復(fù)活，意味著一種新生。她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的方式來贖罪,進(jìn)而戰(zhàn)勝了心靈的死亡?！盵9]

三、阿格拉婭——讓渡與成全

葉潘欽將軍的三女兒阿格拉婭性格活潑開朗，具有強(qiáng)烈的自我意識，在和梅什金的初次見面中就對梅什金產(chǎn)生了良好的印象并抱有好感。在收到梅什金表達(dá)愛意的來信后，阿格拉婭“倏地滿臉通紅，陷入了沉思……她當(dāng)時問自己：‘要不要給別人看呢？’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2]218。而在公園的長椅上，梅什金面對著阿格拉婭，表白道：“那封信是我畢恭畢敬地寫的，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時候，從我的心里傾吐出來的！我當(dāng)時一想到您，就仿佛看到了光明?！盵2]507蓋因阿格拉婭這個名字源自希臘語，有“光明”“光輝”和“閃光”之意。盡管梅什金在大部分時間里都被基督神性的光芒所籠罩，但在面對少女阿格拉婭時，他所展示的更多的是人性共有的愛戀和煩惱，他希望被眼前這個女孩兒的愛所拯救。梅列日科夫斯基對此評價道：“他對阿格拉婭的愛還不是血肉之身的，但是已經(jīng)趨向于血肉之身。他愛她，不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自己，就像是保全自己，返回生活，就像一道意識的光明，這光明必定最終戰(zhàn)勝在他身上搖曳不停地瘋狂形成的混亂?！盵10]588

面對梅什金的好感和愛意，阿格拉婭內(nèi)心中也在經(jīng)受著劇烈的起伏。一方面，阿格拉婭借用“可憐的騎士”這一名稱稱謂梅什金，它本是指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在此表達(dá)了阿格拉婭本人對于梅什金的看法：“他富有理想，其次，一旦樹立了理想，便堅信不疑，不僅堅信，而且盲目地把自己的整個生命獻(xiàn)給了它。”[2]289她看出了梅什金身上那豐富而耀眼的神性，但因為知曉了他與納斯塔西婭的糾葛(尤其是梅什金曾當(dāng)眾向納斯塔西婭求婚)，所以在面對梅什金突如其來的表白時，顯得不知所措；但另一方面，阿格拉婭大膽地承認(rèn)了她對于梅什金同樣抱有狂熱的摯愛，而這正源自她對梅什金的崇拜，她所崇拜的恰恰就是梅什金所展現(xiàn)的騎士般純潔而高尚的、柏拉圖式的愛，她在家人面前表白道：“這位可憐的騎士已經(jīng)無所謂了：不管她的心上人是誰，也不管她過去做過什么事。他既然看上了她，相信她那‘純真之美’，有這點也就夠了，以后便終身崇拜她。他好就好在，哪怕她后來當(dāng)了小偷，他仍舊對她堅信不疑，為她那純真之美而舍生忘死，拼殺到底……我起初并不明白這個道理，取笑過他，可是現(xiàn)在我愛這位‘可憐的騎士’，主要是景仰他的豐功偉績。”[2]290緊接著，在一眾賓客聚集的場合下，她當(dāng)眾朗誦普希金的詩句，詩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

他充滿著純潔的愛情，

他忠實于甜蜜的幻想，

他用鮮血在自己的盾牌上寫上：

“圣母啊，愿你歡欣?！?3)原文為A.M.D.，意為圣母，但阿格拉婭將其替換為納斯塔西婭的姓名縮寫H.Ф.Б.

……

他又回到遙遠(yuǎn)的城堡，

從此以后，閉門獨居，

一言不發(fā)，滿臉憂傷，

像個瘋子，魂歸上蒼。[2]293

阿格拉婭通過朗誦這首詩，既表達(dá)出了她對于梅什金的敬仰和愛慕，又含蓄地表達(dá)了自己對于他與納斯塔西婭之間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的懷疑；在最后，她轉(zhuǎn)向消極悲觀的情緒，暗示梅什金終將從感情糾葛中走出，返回“遙遠(yuǎn)的城堡”，對于梅什金來說，其所意指的就是位于瑞士的精神病療養(yǎng)院，也即一條內(nèi)在的不同尋常的寓言式的道路[10]538。

隨著阿格拉婭與梅什金感情的逐漸升溫，阿格拉婭更加直白地訴說自己對他的期盼和崇拜。當(dāng)阿格拉婭看到梅什金面對指責(zé)而不知所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自我辯護(hù)時，她對他激憤地說道：“這里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一個小指頭，都趕不上您聰明，趕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誠實，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聰明?！盵2]403盡管阿格拉婭熱切地期盼自己可以和梅什金結(jié)婚、擁有幸福的生活，但當(dāng)她指出，雖然納斯塔西婭承諾會和羅戈任在阿格拉婭和他結(jié)婚后的第二天就結(jié)婚，但是實際上納斯塔西婭會選擇自殺的時候，她觀察到梅什金的反應(yīng)是：“不寒而栗，他的心停止了跳動?！盵2]513眼看著梅什金與自己的凡人之愛壓抑了他身上那種時刻準(zhǔn)備犧牲自我、獻(xiàn)身自我的神性光輝，阿格拉婭感到不安。于是她繼而說道：“那您可以犧牲自己呀，那才像您哩！因為您是個大慈大悲的大善人?！鷳?yīng)當(dāng)，您必須使她起死回生，您應(yīng)當(dāng)再次跟她出走……安撫她那顆破碎的心。”[2]513

阿格拉婭矛盾的表達(dá)中存在著明顯的情感悖論：如果她因為崇拜梅什金的神性而愛上了他，那就意味著她始終不能得到梅什金，因為一旦她得到了梅什金，也即破壞了梅什金愿意不顧納斯塔西婭的過去、犧牲自己成全納斯塔西婭幸福的神圣性。因此，對于阿格拉婭結(jié)局的安排，體現(xiàn)了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明之處(4)斯坦納考察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創(chuàng)作過程后得出結(jié)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很長時間里都無法給《白癡》設(shè)計出一個適當(dāng)?shù)慕Y(jié)局。在第一個構(gòu)思中，納斯塔西婭與梅什金結(jié)婚；在第二個構(gòu)思中，納斯塔西婭在婚禮前夕離家出走，逃到一家妓院；在第三個構(gòu)思中，納斯塔西婭與羅戈任結(jié)為夫妻；在另外一個構(gòu)思中，納斯塔西婭與阿格拉婭重歸于好，幫助她與公爵結(jié)為百年之好。創(chuàng)作手稿顯示，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探索了讓阿格拉婭成為梅什金的情人的可能性。這些沒有實現(xiàn)的決定說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象力具有深刻的自由度……(他)似乎具有內(nèi)在的耳朵，可以感悟情節(jié)所具有的獨立和不可預(yù)測的動力?！币娝固辜{《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嚴(yán)忠志譯，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頁。：阿格拉婭在與納斯塔西婭爭吵之后，選擇對梅什金閉門不見，一直躲避著他，最終隨家人前往歐洲并嫁給了波蘭的一位流亡伯爵，而“他之所以迷住阿格拉婭，乃是因為他有一顆痛苦的思念祖國的非常高尚的心”[2]725。這意味著阿格拉婭始終尊重著梅什金身上的完滿神性，而不愿意去打擾它、破壞它；換言之，她正是要成全梅什金身上的那種犧牲自我的神圣性。由此，波蘭流亡伯爵所具有的胸懷祖國、為國為民的精神，也可以被理解為梅什金神性特征的精神延續(xù)。

四、結(jié)語

在《白癡》的三位主要人物梅什金、納斯塔西婭和阿格拉婭各自的人生選擇中，都充滿著濃烈的神性和人性的交織、碰撞；但在選擇追求自我幸福、實現(xiàn)個人情感，還是選擇自我犧牲、成全他人的獻(xiàn)身精神的兩難中，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后者：梅什金通過舍棄阿格拉婭、選擇納斯塔西婭的行為獲得了自身神性的完滿；納斯塔西婭在最后放棄與梅什金步入婚姻殿堂而甘愿被羅戈任殺死，也是就其所能，想要最大限度地給予梅什金自由和幸福；而阿格拉婭放棄和納斯塔西婭爭奪梅什金、將自己的個人幸福讓渡給梅什金的神性光輝的舉動，也強(qiáng)烈地體現(xiàn)著阿格拉婭身上的獻(xiàn)身光芒。正如在自己的其他作品，如《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所描繪的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始終試圖向讀者們證實：在俄羅斯這片廣袤而富有生機(jī)的大地上，無論出身與階級身份的高低貴賤，每個人都有其神性的一面和人性的一面。盡管大多數(shù)情況下，其神性的一面會隱藏不露，但在做出關(guān)鍵抉擇時，卻可以現(xiàn)身并展露出巨大而耀眼的閃光，為更多的苦難者送去希望和祝福。而這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熱切期望的：“美能拯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