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屋頂上的熊

張牧笛

周六加班時，主編把一份打印好的新聞稿交給我。內(nèi)容大致如下：花城3月2日訊，城東云端社區(qū)內(nèi)某50層住宅樓頂發(fā)現(xiàn)了大型棕熊出沒的蹤跡，目前該頭棕熊已被有關(guān)部門監(jiān)管。樓內(nèi)某年僅十歲的住戶堅稱這頭棕熊是她的朋友，除了在大樓樓頂種菜之外，它從未做過任何危害人類社會的事情……

一頭棕熊，住在人類建造的高樓上，種菜？這種荒謬又蹩腳的新聞到底是誰編出來的？我有些不屑地想。新聞稿的下方手寫了一行小字：云端社區(qū)B座5008，衛(wèi)小晚。想來這人就是我的采訪對象，那位自稱是棕熊朋友的十歲小鬼了。

抱著跟主編交差的態(tài)度，我去往云端社區(qū)，找到位于B座頂樓的5008，摁下門鈴。門過了好半天才拉開一條縫，門縫里夾著一張粉紅色的小臉。

“衛(wèi)小晚？”我不大確定地叫她的名字。

“你是誰？”她的語氣很沖，表情也不太友善。

“我是《花城日報》的記者，我來是想……”話沒說完，“砰”的一下，門被毫不客氣地甩上了。

“我來是想問問你有關(guān)棕熊的事情?！蔽依^續(xù)舉著記者證，提高了音量道。

“沒有什么棕熊。你走吧?！迸⒉荒蜔┑叵铝酥鹂土睢?/p>

雖然采訪時吃閉門羹是件令人沮喪的事，不過這次我的心情卻并未受到影響，反正我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是真的。不過，出于記者的本能，我還是沿著臺階上了樓頂，新聞里說人們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棕熊的。通往樓頂?shù)蔫F門上著鎖，透過鑰匙孔，我只能看到一丁點門后的景象，那里好像確實有什么東西，綠油油的。

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又來了，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鑰匙孔里瞥見的那一小片綠色總讓我有點放不下。我輕車熟路地來到B座5008，摁了門鈴，沒人應(yīng)答。我不確定衛(wèi)小晚是不在家還是不想給我開門，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摁，旁邊的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卡通裝，胳膊上挎著噴水壺的小女孩從樓上跑下來，粉撲撲的小臉上掛著汗珠。

對視之下，我倆都愣住了。衛(wèi)小晚白了我一眼，說：“你怎么又來了？”

“你從樓頂下來的？”我答非所問道。

“關(guān)你什么事?！彼齼窗桶偷匕盐覕D到一邊，打開家門，想要再一次把我關(guān)在門外。

“我想聽你說說那頭棕熊?！蔽矣行┙辜?，語氣中不自覺就流露了幾分懇切。

“如果你跟他們一樣，根本就瞧不起小孩子的話，不如現(xiàn)在就回去吧。”衛(wèi)小晚昂起頭道。

“他們？還有其他人來找過你嗎？”我問。但衛(wèi)小晚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像是在揣測我這個人是否值得信任。

“我信你說的?！蔽液貞?yīng)著。記者在很多時候出于職業(yè)需要不得不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謊言。

“光說不算，得擁抱一下才算朋友?！毙l(wèi)小晚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禮貌性地抱了她一下，沒想到她立刻皺起了眉，“難道從來沒有人教過你要怎么擁抱？”

我呆呆地嘟囔道：“擁抱不就是這樣?！?/p>

“算了，我教你吧！首先要張開雙臂?！毙l(wèi)小晚示意我把手臂打開，舉高。

“再用力撲到對方懷里?！痹捯粑绰洌l(wèi)小晚就一頭扎進我的懷里，我嚇得險些岔了氣。

“然后就是擁抱，要熱烈，最好能把對方抱起來轉(zhuǎn)上一圈。”衛(wèi)小晚使勁地想把我舉起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畢竟我是個成年人，而她才十歲，不過她的手臂還是出奇地有力，我的肋骨都被勒得生疼。衛(wèi)小晚放開我后，我咳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她“唉”地長嘆一聲，大概是覺得我挺沒用的。

“這下，你就是自己人了?！毙l(wèi)小晚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剛才那個擁抱，就是熊教給我的。我可以告訴你它的故事，但作為交換，你也要幫我一個忙?！?/p>

我答應(yīng)了，于是我坐進衛(wèi)小晚家的客廳里?？蛷d又大又豪華，但因而也顯得有些空曠。

“雙休日你爸媽也不在家嗎？”我想起昨天來的時候，也是衛(wèi)小晚給我開的門。

“不在。他們忙得很，有時我們很久都見不著面?！毙l(wèi)小晚隨意地說道。

“說說那只熊吧，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開門見山，并征得她的同意，打開了錄音筆。

“這個嘛，就要從兩年前說起了。你確定要聽？”衛(wèi)小晚停頓一下，像是要給我最后的反悔機會。

“嗯?！蔽亦嵵氐攸c點頭。

衛(wèi)小晚便開始了她的講述——

我家是兩年前搬來云端社區(qū)的。搬家那天特別熱。我和爸媽乘電梯到了50樓，剛走到家門口，就聽見媽媽驚呼一聲：“這是什么？”我湊過去一看，是個粉紅色的塑料飯盒，里頭裝著些花花綠綠的蔬菜，像是沙拉。

“可能是鄰居送的。”爸爸猜測道。

飯盒被媽媽隨手塞進了冰箱，再也沒有打開過。而我本來就很討厭吃青菜，自然也對這份鄰居的禮物沒什么興趣。之后好幾天過去了，有天早上，我拉開門準備去上學(xué)的時候，看見門口又出現(xiàn)了一個飯盒。這次是綠色的，里頭同樣裝著蔬菜，有西紅柿、黃瓜、卷心菜、苦菊，還有其他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配菜。

我覺得這個鄰居真是奇怪，送禮物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當天晚上，新家的空調(diào)壞了，我熱得睡不著，只好在腦海里一遍遍地數(shù)羊。大概數(shù)到一千只時，我聽見客廳里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好像是開鎖的聲音。是小偷嗎？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把耳朵貼在臥室的門板上，聆聽外頭的動靜?？蛷d里接連傳來腳步聲、喘氣聲、擰水龍頭的聲音，接著是細細的水流聲，錯不了，外頭的確有人。我嚇得手腳冰涼，不知道是該沖出去還是繼續(xù)在房間里躲著。但一想到我今后的志向是當警察，就覺得自己絕不能在這種時刻退縮。我拎起墻角的棒球棍走了出去。

客廳的壁燈亮著，一個高大的黑影背對著我，正在水龍頭那里接水。我小心地朝他靠近，手中的棒球棍舉得直直的，就在棍子馬上要碰到他后背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竟然是一頭熊！一瞬間，我倆都嚇得不輕。我接連倒退了幾步，而它更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它方才用來接水的噴水壺也打翻了，打濕了地毯。

我倆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半天，最后還是它率先回過神來。它扶起還在往外冒水的噴水壺，站起身，撓了撓頭，說：“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真是抱歉。我沒有惡意的，你不要害怕?！蔽冶仨毘姓J，當時我的確很害怕，但它看起來比我還要緊張，這在某種程度上安慰到了我，我慢慢地平靜下來。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心心念念想要抓的小偷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頭熊！我覺得它至少有兩米高，或許還要更高，它用兩條腿直挺挺地站著，并像普通人一樣穿著橄欖色的風衣。它的鼻子和嘴巴都很大，眼睛也很大，它是一頭大得讓人不寒而栗的棕熊。

“你是怎么進來的？”我和它保持著安全距離，壓低了聲音問。

“之前裝修的時候，你們把鑰匙落在門口，剛好被我撿到了?！彼缓靡馑嫉卣f道。

“那你也應(yīng)該還回來，拿著鑰匙偷偷跑進別人家里，這是犯法的呀！”但話沒說完，我就意識到，它是頭熊，不知道人類的法律對它適不適用。

“對不起?！彼抢X袋，看著地面，很老實地道歉。

“好吧，我可以不報警，但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來干什么的?！蔽彝{它道。

熊連忙點頭，說：“我只是想借點水，真的。好多天沒下雨了，地太干了?！?/p>

“可是，物業(yè)的人每天都會給地上灑水呀?！蔽也唤獾卣f道。

“我說的不是那種地，是我的菜地?！毙芸鄲赖卣f。

“你的菜地？”我不由得抬高了聲音。爸媽臥室傳出的連貫的鼾聲中斷了幾秒鐘，我和棕熊面面相覷，直到鼾聲再度響起，我們才一同舒了口氣。

“你們沒收到我之前送來的蔬菜嗎？”棕熊小聲地問。

“啊，原來東西是你送來的。”我恍然大悟。

“是啊，老來這里接水很不好意思，總要送你們點謝禮才行嘛?！闭f到接水的事情，棕熊的臉頰上又浮現(xiàn)了兩團火燒云，“怎么樣，東西還好吃嗎？”

我打開冰箱，取出那兩個飯盒。飯盒里的蔬菜因為打蔫而顯得少了許多。

望著棕熊失望又心疼的神色，我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絲歉意。盡管當時已是深夜，盡管我早就刷了牙，而且我的肚子一點也不餓，但我還是端著飯盒，大口吃了起來。以前我不愛吃蔬菜，是覺得蔬菜和白開水一樣，無滋無味。但是飯盒里的這些菜，明明沒加任何調(diào)料，吃起來卻清脆爽口，鮮嫩多汁。吃完第一盒，我又想去吃第二盒，棕熊慌忙勸道：“半夜吃這么多東西，對健康不好。”

“哦?！痹捯魟偮洌揖痛蛄藗€飽嗝。熊笑了，樣子很開心。

“你想不想去看看我的菜地？”熊突然說。

“菜地？在這個小區(qū)里嗎？”我不由得想到小區(qū)里那些漂亮的綠植。

“就在這座樓里。”它神秘地說，露出雪白的牙齒。

衛(wèi)小晚突然停止了講述。她說：“后面的故事不應(yīng)該在這里講，走，我?guī)闳ゲ说亍！?/p>

我跟隨她來到樓頂。衛(wèi)小晚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生銹的鑰匙，插進鎖孔里。

“你哪里來的鑰匙？”我驚訝地問。

“當然是熊給的呀?！毙l(wèi)小晚歡快地笑起來。

門推開，我的眼前陡然一亮。一個游泳池大小的空地上，鋪了一層紅色的泥土，土層上分門別類地種著油菜、菠菜、韭菜、小白菜，還有一些其他的蔬菜瓜果。由于光照充沛的緣故，蔬菜都生得圓圓胖胖，長勢喜人。衛(wèi)小晚不時地彎腰檢查蔬菜的生長情況。雖然春季很少下雨，但許多葉片上都掛著水珠，像水銀一般地閃光。我心下了然，看來衛(wèi)小晚把這片菜地照顧得很好。

菜地的正中有一頂綠色的涼棚和一架木制的秋千。涼棚里頭放著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沒有床，但有一面鏡子。

“熊也會照鏡子嗎？”我好奇地問。

“當然，正因為是熊，所以才更需要照鏡子?！毙l(wèi)小晚答。

“什么意思？”我有些疑惑。

“人類照鏡子是為了好看，但是熊不一樣，它照鏡子是為了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了自己是誰。除了鏡子，它還喜歡照相機，后來我就把家里的拍立得送給了它。”衛(wèi)小晚爽朗地笑了。

“所以它才在這里種菜？是為了不忘記從前的生活？”我若有所思地道。

“我等下會講到的。”衛(wèi)小晚在秋千上坐下來，沖我招招手，“你來推我一下?！?/p>

我走過去，輕輕地在她背后推了一下。

“用點力啦，它以前可不是這樣推的?！毙l(wèi)小晚不滿地說道。

我只得加大了力度，秋千一下子蕩得很高，像是要從樓頂上飛出去，我看得心驚肉跳，衛(wèi)小晚卻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秋千停了，她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來。木板很粗糙，硌得我屁股生疼，但坐在秋千上，感覺自己仿佛年輕了許多。

“那天晚上……”衛(wèi)小晚再度開口，終于回歸了正題。

我跟著熊上了樓頂。它走得躡手躡腳，應(yīng)該是怕吵醒樓內(nèi)的居民。它從風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鑰匙，開了樓頂?shù)拈T。借著樓頂鑲嵌的燈帶，我看到了眼前的菜地。由于連日干旱少雨，地里的蔬菜都顯得有些沒精打采。棕熊提著噴水壺，忙著用從我家接來的水澆灌泥土。我跟在它的后面東張西望，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菜地（雖然是在樓頂這樣一個不大尋常的地方），原來蔬菜是這樣長出來的呀，我感覺非常神奇。

“如果雨水好的話，它們可以長得更好，可惜了?！弊匦苄奶鄣孛嗣覓煸谔俾系穆燥@營養(yǎng)不良的番茄，又倒了一點水在掌心，輕柔地抹去番茄表面的灰塵。

“就算有雨水，種在樓頂，總不如長在田地里吧?！蔽移财沧斓馈?/p>

“是啦，但是得到了精心照料的蔬菜和隨隨便便種出來的蔬菜，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弊匦軠厝岬匦χ陂L滿秧子的土豆田里趴下身，對著一棵剛冒頭的小土豆苗，沖我招手說：“你來聞聞這個。”

我學(xué)著它的樣子趴了下去。

“聞的時候要這樣，把鼻子貼上去，深吸一大口氣?！弊匦馨驯亲訙惖搅送炼姑绲囊粋?cè)，而我湊到了另一側(cè)，我倆的臉近得幾乎要貼上了。

“準備好了嗎？”棕熊耐心地問，我點點頭。

“我數(shù)三下，然后我們一起吸氣，三、二、一，阿嚏！”就在我剛準備深呼吸的時候，棕熊突然打了個噴嚏。那聲音大得驚人，我感覺整棟大樓都震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其實對粉塵有些過敏?！弊匦芪嬷彀?，滿臉窘迫，“這次，還是你自己聞吧?！?/p>

我忍著笑，再次將鼻子貼近了那棵沾滿泥巴的小土豆苗。棕熊眨巴著眼睛看著我，滿心期待著我的反饋。

“咦，怎么臭臭的？”我撣了撣鼻子上的土，嫌棄地說。

“那是施的肥?！弊匦苈掏痰卮鸬?。

“除了肥料的味道，我聞不出其他什么了。”我趴得有些累了，準備就此起身。

“再試一次吧。”棕熊央求道，“你們?nèi)祟惷刻炻劦降臍馕短?，鼻子也變得不太靈敏了，記得要深呼吸?！?/p>

“好吧，最后一次哦?！蔽矣悬c沒信心，但還是照做了。鼻尖碰觸到土豆苗時，我用力地吸氣，像是要把土豆里的汁水都吸出來。上次這么用力地呼吸，還是游泳課考試的時候。而現(xiàn)在，當那一口氣卡在胸腔的時候，我又有了回到水底的感覺。所有繁雜的聲音、畫面、氣味統(tǒng)統(tǒng)都被過濾掉，我能感受到的，只有納入鼻腔的這縷空氣，和它所包含的全部意義—陽光、雨水、風、泥土、露珠、溫度，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更加復(fù)雜的氣味，它沉在所有的氣味之下，那些味道仿佛都是在它的基礎(chǔ)上才生長出來的。

“這是什么味道呀？”我睜圓了眼睛，嘖嘖稱奇。

“是森林的味道?！弊匦芟袷呛芮宄以谡f什么，“這些泥土、種子，都是我從森林里帶來的?！?/p>

“原來你是從森林里來的呀?！蔽倚盐蛄怂频模d奮地說。

棕熊默默地點了點頭，神情有些黯然。

小區(qū)外鐘樓的鐘沉沉地響了兩下，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但我絲毫不感到困倦。

“要玩秋千嗎？”棕熊似乎也舍不得我走。

直到棕熊帶著我繞到它睡覺的涼棚后面，我才看到了那架秋千。

“住戶裝修的時候剩了不少木頭，我撿了兩塊搭了這個?！弊匦艿?，“你不要看它的樣子不好看，我特別加固過了，很結(jié)實的。”

我坐上秋千，自己用力蹬了兩下，秋千吱呀晃晃，像個垂暮老人。

“你以前沒玩過秋千嗎？”棕熊有些感嘆地說，“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這個小區(qū)里好像都沒什么給小孩子玩的設(shè)施?！?/p>

“沒玩過?！蔽页姓J道，“我們的爸媽更希望我們學(xué)奧數(shù)、學(xué)英語，頂不濟也要學(xué)門樂器。玩，那不是浪費時間嘛。”

“不玩，怎么能好好長大呢？”棕熊一臉同情地看看我。

我突然感到有些惆悵。

“我來推你吧。”棕熊開口道。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熊已經(jīng)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它的力氣那么大，秋千就像鳥一樣飛了出去，就在我驚叫著以為自己要被甩出樓頂?shù)臅r候，秋千蕩到了盡頭，又落回來，那雙毛茸茸的大手接住了我，又推了一下，這次，我飛得更高了。晚風呼嘯著灌進我的體內(nèi)，又從我身上每一個打開的毛孔中滲透出來，頭頂?shù)囊箍兆兊媒?，更近了，我伸直雙腿，仿佛就能踢到月亮。漸漸地，我身后的那雙大手消失了，我憑借自己的力量蕩起來了，我盡情地玩著，像個真正的小孩一樣浪費著時間，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快活過。

“我喜歡在這里看風景，城市里的燈光很好看，唯一遺憾的是燈太亮，就看不見星星了?！鼻锴Ｏ聛砗?，棕熊柔和地說道。

的確，頭頂?shù)奶炜照凵渲藓绲墓庥?，星星全部隱沒不見了。

“你的家鄉(xiāng)就是這個城市嗎？”棕熊把頭轉(zhuǎn)向我問。

“不是啦，我的老家在海邊。我們新搬來這里的?！蔽掖鸬馈?/p>

“從這里，能看到你的家鄉(xiāng)嗎？”棕熊又問。

“怎么可能，那里遠著呢?！蔽倚ζ饋?。

“我的家鄉(xiāng)也很遠，即使住得這么高了，也還是什么都看不見?！弊匦苈冻鰝械纳袂椤?/p>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呢？”我遲疑了片刻，問它。

“是因為姐姐要結(jié)婚了，我過來看看它，但來了才發(fā)現(xiàn)弄錯了地址，它早就不住在這里了。這一片區(qū)域，原先都是荒地，還有森林，現(xiàn)在全蓋起了樓，變成了城市。我躲在這棟樓里，想著等沒人的時候偷偷離開就好，但底下總是有人，樓一天比一天高，我也就跟著一層一層地往上爬。等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想走也走不掉了，只能住下來。好在我隨身帶著準備送給姐姐的禮物——土壤和種子，我開始種菜，菜越種越多，家鄉(xiāng)也離我越來越遠?！弊匦鼙瘋卣f。

“你的家鄉(xiāng)是什么樣子呢？”我發(fā)覺自己的想象力太貧乏了，貧乏到根本無法跳出這座小區(qū)，去構(gòu)想小區(qū)之外的世界。

“你說森林呀，那里沒有這么高的大樓，我見過的最高的東西是天，然后就是樹。那里也沒有燈，到了晚上，除了月亮和星星，什么都看不見。林中有溪流，冬天結(jié)冰，春天解凍。樹上掛著熟透的果子，樹下落著五彩的花瓣。下過雨后，潮濕的泥土里會鉆出蘑菇。這么說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蘑菇了?！弊匦苄跣踹哆兜卣f著，我聽得入了神。

“你想回家嗎？”我問它。

“當然。但是，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家鄉(xiāng)在哪里了?！弊匦艿难劬t了。

“你失憶了？”我嚇了一跳。

“我們熊就是這樣啦，一旦離開了熟悉的環(huán)境，就很容易忘記事情，來到這座城市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每天都會忘掉一些事，童年的伙伴、家人的生日、犯過的錯、走過的路，就在昨天，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弊匦艽瓜骂^難過地說。

“名字不重要啦，我就叫你熊好了，反正我認識的熊只有你一個?！蔽野参克?。它點點頭，似是認可了這個名字。

“不過，關(guān)于你的家鄉(xiāng)，你總該記得些什么吧？只要有線索，我就能幫你找到?！蔽倚判臐M滿地說道，畢竟我是將來要當警察的人呀。

“我剛來這里的時候，畫過一幅畫。”它小心地從風衣的內(nèi)兜里掏出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紙的正中畫著一棵形狀有些特別的大樹，樹邊有條河，河邊長著蓬勃的野草。

這線索未免太少了吧，我心中嘀咕著，但望著棕熊期待的目光，又不忍心讓它失望。

“給我點時間，我會幫你找到家的?！蔽野旬嫶нM口袋里，鄭重地跟它承諾。

那天，我們在秋千上坐到了天亮。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日出，粉紅色的太陽用了好半天才升到50層樓的高度，整個世界像是剛從蛋殼里孵出來，新鮮、溫暖、可愛。臨別前，棕熊有些害羞地問，能不能和我擁抱一下，它說對熊來說，擁抱是件意義重大的事情，比了解對方的姓名還要重要。它抱住我的時候，我差點窒息。它把我抱起來，轉(zhuǎn)了一圈，又輕輕地放在地上?！艾F(xiàn)在我們就是朋友了。”它認真地說。

衛(wèi)小晚停止了講述，我倆久久地沒有說話。錄音筆還開著，細微的嗡嗡聲好像一串無盡的省略號。

“很不可思議吧？”衛(wèi)小晚主動打破了沉默。

“嗯?！蔽蚁乱庾R地點點頭。

“你相信我說的嗎？”衛(wèi)小晚歪著頭，目光直視著我。

“我……”話到嘴邊，我又猶豫了。

衛(wèi)小晚有點失望，她說：“你們大人都是這樣，又愛撒謊，又頑固，要讓你們相信點什么，就得先說服你們，太難了?！?/p>

“對不起，我其實想要相信你，但整個故事實在是……”我思忖著，不知該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我早就知道，你之前說相信我是在騙我?！毙l(wèi)小晚噘起嘴，“你和其他那些人一樣，你們來找我，不過是想證明我在撒謊?！?/p>

“那你為什么還愿意把故事告訴我呢？”我有些尷尬地問道。

“就是種感覺吧?！毙l(wèi)小晚用一種像是憐憫的目光掃了我一眼，“你看上去挺累的，就像我爸一樣，我覺得你需要這個故事?！?/p>

“后來呢？”我很矛盾，一邊懷疑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聽下去。

后來，衛(wèi)小晚就經(jīng)常泡在圖書館里，翻閱各式各樣的森林書籍，針葉的、闊葉的，熱帶的、草原的，她心里清楚，要在近乎無限的資料庫中找到一棵大樹，無異于大海撈針，但她并沒有放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半年，一年，又一年，就在衛(wèi)小晚以為她永遠不可能成功的時候，在圖書館的角落，一本落滿灰塵的大百科全書里，她看到了那棵大樹，以及樹下的一行注釋：碧城，棕熊森林。衛(wèi)小晚抱著那本書興奮地一路飛奔回了家。

然而，當她登上大樓樓頂?shù)臅r候，卻沒有看到棕熊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很多人，有居民、警察、記者，還有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人，他們在棕熊珍愛的菜地里踩來踩去，對著秋千和涼棚拍照，好像那里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起初，沒有人注意到衛(wèi)小晚，直到她沖上去問他們把棕熊帶到哪里去了，他們才意識到這個小女孩一直都知道有熊住在這里。衛(wèi)小晚瞬間成了所有人的關(guān)注對象，但他們誰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只知道棕熊被發(fā)現(xiàn)了，被帶走了，但到底被帶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守著棕熊的菜地，讓地里的蔬菜繼續(xù)生長，但她清楚，當這件事情平息之后，社區(qū)的人就會來把這片菜地鏟平。

坐在回報社的車上，衛(wèi)小晚的囑托一直在我的耳邊縈繞?！澳憧梢圆幌嘈盼?，但你答應(yīng)了要幫我，就不能食言。這頭熊來自森林，它不屬于這里，我希望你能找到它，然后送它回家?！蹦潜竞裰氐拇蟀倏迫珪藭r就躺在我的懷里。我翻開夾了紙的那一頁，紙上畫的大樹的確和書頁上的圖片充分吻合。

我開始盡我所能地跟進這個新聞。在與花城動物管理協(xié)會和花城動物園的人取得聯(lián)系之后，我提供了碧城棕熊森林的相關(guān)資料，并懇請他們將棕熊送回它的居住地。起初，沒人將我的話當回事，但在我鍥而不舍的努力之下，他們終于開始查證我所提供的信息，并最終確定，這頭棕熊的確是從棕熊森林來的。經(jīng)過協(xié)商，他們決定，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將棕熊送回它的家鄉(xiāng)。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衛(wèi)小晚寄來的信。信里附了一張拍立得的照片。一頭穿著橄欖色風衣的棕熊，正提著噴水壺蹲在一小片菜地前。它的身后是一棵形狀有些特別的大樹。

我捧著這張照片站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輕輕地笑了。

發(fā)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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