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曉峰
(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2)
論及河南回族的形成過程,學(xué)界一般將唐宋視為其濫觴時期,并從史料記載及傳說故事中剝絲抽繭、尋找可以佐證為“回回先民”的歷史人物,李彥升即為陳垣先生從《全唐文》中發(fā)現(xiàn)的回族先民之一。陳垣先生在《元西域人華化考》之《西域人華化先導(dǎo)》一節(jié)中提到李彥升是第一個“華化”西域人,且明確寫到其為“論其有確據(jù)者”,也就是說陳垣先生確信李彥升為“受華化已深”的唐末西域人[1]5。張星烺在陳垣基礎(chǔ)上進一步指出,李彥升必定原有阿拉伯名字,因考了唐朝的進士,所以以漢式名行中國,能夠登第,足能見其漢學(xué)功夫之深[2]。其后,因《全唐文》提到“大梁”字樣,穆德全、胡云生在《開封回回民族》中認為,“最早見于史書記載的開封回回人是李彥升”[3]15,進一步將李彥升和開封聯(lián)系起來,坐定了李彥升是開封回回先民的論斷。同樣持此觀點的還有白宗正、李興華[4]等人,此后治河南回族史的學(xué)者便都認可了李彥升“開封回回先民”的身份,且不加深究相互轉(zhuǎn)引,幾成定論。那么,李彥升究竟何許人也?他是否確為開封的回回先民?筆者通過仔細分析相關(guān)記載,發(fā)現(xiàn)這一結(jié)論尚且存疑。
《全唐文》《文苑英華》[5]《登科記考》[6]《玉溪生年譜會箋》[7]等都有關(guān)于李彥升的記載,且所記為同一篇文章,即唐朝人陳黯的《華心》一文。現(xiàn)以《全唐文》為例,抄錄如下:
大中元年,大梁連帥范陽公得大食國人李彥升,薦于闕下。天子詔春司考其才,二年以進士第,名顯然,常所賓貢者不得擬?;蛟唬毫捍蠖家?!帥碩賢也!受命于華君,仰祿于華民,其薦人也,則求于夷,豈華不足稱也耶?夷人獨可用也耶?吾終有惑于帥也。曰:帥真薦才而不私其人也。茍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夫華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若盧綰少卿之叛亡,其夷人乎?金日磾之忠赤,其華人乎?繇是觀之,皆任其趣向耳。今彥升也,來從海外,能以道祈知于帥,帥故異而薦之,以激夫戎狄。俾日月所燭,皆歸于文明之化。蓋華其心而不以其地也,而又夷焉?作《華心》。[8]7986
從文中可知,李彥升為西域大食國人,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被大梁連帥①范陽公舉薦給朝廷,參加了大中二年(848年)的春試并成功考取進士。文中沒有提到李彥升生平,然而,僅因文中有“大梁”字樣,河南回族學(xué)者就對其頗多提及,并將其視為最早的開封回族先民,即開封歷史上見于史載的、名副其實的“開封回回第一人”。不過也有學(xué)者持不同觀點,如沈再新就直接認為,李彥升“據(jù)說是原居住在廣州的阿拉伯商人”[9],袁明仁也認為,李彥升長期僑居廣州,受中國文化熏陶很深,在長安考取了進士,但其后行蹤不可考[10],其主要活動地區(qū)有廣州和西安,卻并沒有提及開封。那么,李彥升是否是“開封回回第一人”,他和開封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
關(guān)于李彥升幾種觀點的模糊處主要集中在李彥升在哪里出生,在認識盧鈞之前居住在哪里,盧鈞什么時候認識他,考中進士后最終定居在哪里等問題上,只有解答這些疑問,才能確定李彥升和開封是否有關(guān)。
陳黯提到“大食國人李彥升”,知其必為外國國籍?!度A心》提到李彥升“來從海外”,且考中進士之舉是“常所賓貢者不得擬”,僅從這些字面解釋李彥升應(yīng)該是大食國從事朝貢貿(mào)易的商人,不過這并不代表他就必然出生于大食,也可以有兩種可能:其一,李彥升生于大食,其后隨朝貢貿(mào)易來到大唐;其二,李彥升父輩經(jīng)營朝貢貿(mào)易,其父輩很早來到大唐并定居,李彥升出生于大唐。
李興華持第一種觀點。李興華認為,“李可能是在盧鈞任嶺南節(jié)度使、廣州刺史期間或稍前一些年由大食來廣州的”[4],而后在開封迅速華化。吳建偉則認為,“經(jīng)濟優(yōu)越的父輩”[11],為李彥升提供了良好的教育機會,才使其具備了參加唐代科舉考試的能力,具有很高的詩歌造詣,所以李彥升出生于中國。高文德也認為,李彥升是“隨父經(jīng)商留居中國”[12],是見于文字記載的學(xué)習(xí)漢族文化的最早代表人物之一。因此,僅從大食國籍還無法斷定李彥升的出生地。
李彥升的活動地點主要有三個:廣州、開封、長安。大食商人來中國,一般是在指定的城市間往返貿(mào)易,唐朝時期指定城市主要是廣州和揚州[13]。李彥升作為大食人,不論是否參與貿(mào)易,在沿海最有可能留居之地就是廣州和揚州。盧鈞在開成元年(836年)任廣州刺史,所以李彥升有可能此前就生活在廣州,并在那里認識了盧鈞。《華心》中提到“大梁連帥范陽公”,此大梁即唐汴州(今開封)。盧鈞于大中元年(847年)為汴州刺史,此“大梁”可以僅指盧鈞任官于此,他在汴州刺史任內(nèi)推薦李彥升參加科舉,李彥升本人是否在汴州生活過并不可知;“大梁”也可做具體地名使用,盧鈞在汴州刺史任內(nèi)認識的李彥升,那么李彥升就很有可能居住在大梁。因此,有兩種可能:一是李彥升在汴州居住,盧鈞到汴州任官時認識了他,并推薦他參加科舉;二是李彥升生活在廣州,盧鈞和他在廣州時就認識,后來盧鈞到汴州任刺史,因職務(wù)之便推薦了早在廣州就認識的李彥升,而李本人沒到過汴州。至于長安,李彥升因為考試肯定去過,問題在于考中之后,他是留在了長安,還是回了廣州或者汴州?最終定居在什么地方?因史料短缺,正如向達所言,考中進士后的李彥升行蹤只能是“今不可考”[14]。因此,李興華認為其最終落籍開封僅是一種可能和推測。
盧鈞于開成元年(836年)冬“代李從易為廣州刺史、御史大夫、嶺南節(jié)度使”,當(dāng)時因“南海有蠻舶之利,珍貨輻輳”,所以“舊帥做法興利以致富”,但盧鈞因“性仁恕、為政廉潔”,到任之后“請監(jiān)軍領(lǐng)市舶使,己一不干預(yù)”[15]4592,以示自己清正廉潔,并不貪墨市舶之利。假設(shè)盧鈞真的完全不干預(yù)市舶使的事情,與其沒有政務(wù)上的往來,盧鈞就可能不會認識李彥升,不論其當(dāng)時是否在廣州。陳垣認為,盧鈞是做嶺南節(jié)度使時認識的李彥升[1]5,但李興華、穆德全、胡云生等卻都認為二人在廣州認識,這里就出現(xiàn)了問題:如果二人早在廣州就認識,為什么盧鈞沒有當(dāng)時就把他舉薦給朝廷,而是要在11年后,直到汴州任內(nèi)才舉薦。如果不是在廣州認識,兩人的相識時間就推遲到了大中元年(847年)盧鈞任汴州刺史時。是否有可能是盧鈞到了汴州后,偶然認識了生活在汴州的大食人李彥升,驚異于其儒家知識深厚,因此才舉薦其就近參加唐朝的科舉考試。
胡云生強調(diào)盧鈞在廣州認識李彥升,在其調(diào)任開封后推薦其參加科舉考試,并沒有說明李彥升是否是隨盧鈞到開封并定居的[3]15。李興華直接認為,李彥升在廣州認識盧鈞后,因盧鈞調(diào)任汴州,便隨其到汴州并迅速華化[4]。這里解釋不通的依然是時間問題。盧鈞做了7年廣州刺史后,會昌元年(841年)“遷襄州刺史、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四年……以鈞檢校兵部尚書,兼潞州大都督府長史以及昭義節(jié)度、澤潞邢氵名磁觀察等使”[15]4592。至大中元年(847年),前后又過去了6年,這期間盧鈞的任官地點幾經(jīng)變化,李彥升沒有理由隨其遷移,因此,李彥升并不是跟隨盧鈞到的開封。假設(shè)二人是在廣州認識,科舉前李彥升最有可能的居住地依然是廣州;假設(shè)二人是在汴州認識,那么科舉前李彥升居住地就很有可能是汴州了。
關(guān)于李彥升可以肯定的依然只有兩點:一是他是大食人;二是他于大中二年(848年)參加唐朝的科舉考試并取得進士。他認識盧鈞的地點,廣州和汴州各占一半的可能性。
《全唐文》對陳黯有簡單記載:“黯,字希孺,潁川人。舉進士,計偕十八上而不第,隱居同安。”[8]7983潁川郡在河南,同安屬福建, 一個潁川人為什么要隱居同安?再查《全唐詩》:“陳黯,字希孺,泉州人。會昌迄咸通,累舉不第?!盵16]《泉南雜志》云其為南安人,并有《十三歲戲答清源牧》詩一首[17]。清源,為今福建泉州,南安江為福建晉江[18]。因此可知,潁川僅為陳黯郡望,其本人一直生活在福建,會昌至咸通(約為841-874年)間共參加科考18次,但都未能考中,黃巢之亂后隱居同安,讀書篤志終其身。《群書拾補》又云:“會昌初就鄉(xiāng)薦至禮部,輒罷歸。咸通中卒?!盵19]綜合可知,陳黯一生主要在福建活動, 在信息傳播受地域遠近影響的唐代,同在東南沿海,他顯然更容易知道廣州的消息,而不是遠在內(nèi)陸的汴州的消息。李彥升考進士是在大中二年(848年),陳黯在會昌元年(841年)至禮部,不久就“輒罷歸”,說明陳黯回到福建至少五六年后,李彥升才考上進士,他基本沒有可能提前認識一個好幾年后才會從汴州進京參加考試的李彥升。陳黯沒能進入唐代官僚體系,如果他不是提前就認識李彥升的話,基本不可能知道其考中進士,還知道其是被曾經(jīng)的廣州刺史、現(xiàn)任的汴州刺史舉薦參加的科舉。陳黯了解李彥升這么詳細的信息,足以說明二人可能很早就認識,可見李彥升為居住在廣州的大食人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綜上所述,基本可以確定:李彥升,大食國人,公元841年之前一直生活在廣州,熟悉中國文化,和陳黯相識。在此期間,李彥升有可能認識了廣州刺史盧鈞,但當(dāng)時二人并不熟悉,因為把一名外國人引薦給朝廷并參加科舉考試,在當(dāng)時并不是一件小事情。因此,盧鈞并沒有當(dāng)時就推薦李彥升,直到847年盧鈞任汴州刺史時,才最終決定引薦。
此外,還有兩種可能性較小的假設(shè):一是李彥升在廣州時并不認識盧鈞,對自己的儒家文化知識也不是很自信。直到10年后,李彥升自認為已經(jīng)可以毛遂自薦了,這才“以道祈知于帥”,通過某種渠道,北上認識了當(dāng)時任汴州刺史的盧鈞,后者驚異于李彥升的才華,才把他推薦給了朝廷。但這一假設(shè)無法解釋李彥升需要去西安參加科考,為何不找帝都的官員,卻找汴州刺史盧鈞引薦的問題;二是李彥升因為某種原因,來華后就居住在開封,大中元年(847年)盧鈞任汴州刺史后,李彥升認識了盧鈞,盧鈞“異而薦之”,這才被朝廷所知。
李彥升參加科舉考試后,是外出任官,留在都城長安,還是回到原居住地廣州或汴州,都有可能。因此,武斷地將李彥升視為“開封回回先民第一人”并不妥當(dāng)。李彥升有作為開封回回先民的可能性,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最后回到廣州,成為廣州回回先民。李彥升是有明確記載的回回先民,但其是否最終定居在開封并成為開封的回回先民,還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李彥升雖為信史,但他和開封的關(guān)系并不像學(xué)者想象中那樣密切,唐時的開封回回先民依然只能停留在“傳說時期”。
注釋:
① 《禮記·王制》:“十國以為連,連有帥?!焙笠浴斑B帥”泛稱地方高級長官。北周庾信《周隴右總管長史贈太子少保豆盧公神道碑》:“尋加侍中,外總連帥,感振百城?!碧拼蘖⒀浴蹲碇兄o浙江廉使》:“山夫留意向丹梯,連帥邀來出藥畦。”此處“大梁連帥”為盧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