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陽
(西安理工大學 人文與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054)
查爾斯·弗雷澤的首部小說《冷山》問世于1997年,其故事背景設定在1864 年的美國,也就是美國內戰(zhàn)爆發(fā)后的第三年,受傷士兵英曼逃離戰(zhàn)場,歷盡艱險回到自己心上人艾達的身邊,但最終卻死于民兵槍下。整部小說表面是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審視奴隸制、西部遷移等問題,實則通過對不同人物困境和絕望經歷的描述,暗示了內戰(zhàn)給國家政治和個人帶來的慘痛打擊。小說目的并非要尋求政治性的結論,事實上,小說無時無刻不著墨于刻畫19 世紀美國人與土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袄渖健钡脑途褪亲髡吒ダ诐傻木幼〉乇笨_來納州的藍嶺山脈,這種背景也充分表達了作者本人對于這片土地的深刻認同。
德國古典詩人荷爾德林曾在詩中感嘆:“人充滿勞績,但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币粋€“詩意”把生存升華成了生活。哲學家海德格爾又借此來解讀存在主義,指出這種存在更多的指的是“精神的存在”,而非“物質的存在”,而“棲居”不同于“筑居”為了生存勞碌,它是以神性的尺度規(guī)范自身,以神性的光芒映射精神的永恒,也就是“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故我在。”人與世界和大地共同處于一個相互制約又無限和諧的宇宙系統(tǒng),相互“領悟”與“體驗”。海德格爾的存在和生態(tài)學觀點所認為的“任何生物都不能孤立存在,他們之間存在著復雜的相生相克的關系”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人類不斷地改造自然,來滿足自身的需求,在這個過程中,環(huán)境也在不斷地影響制約著人類,妥協(xié)是必需的。因此,“詩意的棲居”必須達到在精神上的和環(huán)境的相融合,真正貫徹生態(tài)學中所說的人與環(huán)境、人和人之間的和諧相處。
《冷山》大概一半的篇幅都是以女主人公艾達的視角進行敘述。正如同男主人公英曼行進在艱難曲折的回家路上一樣,艾達也在進行著一場精神上的回家之旅。但與英曼不同的是,艾達的表達雖然看起來平靜得多,但她其實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尤其是在小說的最初階段,艾達渴望回家,但是何處是家?
艾達自幼喪母,從小一直生活在父親的庇佑下,按照父親的意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知書達禮。她的父親門羅為了盡快治愈自己的結核病,帶著年輕的艾達從查爾斯頓遷居冷山,生活在布萊克谷農場。平靜的農場生活在六年之后戛然而止,門羅猝然離世,戰(zhàn)爭迫使人們流離失所,人心惶惶,仆人也逃之夭夭,艾達這時才發(fā)現,父親給她的教育把她隔離于真實世界之外,她缺乏必要的生存技能,更不用說去經營管理一個農場。艾達面臨兩種選擇,回到查爾斯頓,找個老頭子把自己嫁掉,過上“筑居”的生活,或者是留在冷山,通過自己的勞作過上充滿詩意的“棲居”生活。
小說的第二章中提到,“他們在查爾斯頓的朋友都說,山區(qū)就是未經開化的蒙昧之地……”這種對冷山的明顯不認同并沒有能左右艾達的思想,相反她內心對查爾斯頓所謂的上層社會的虛偽自私極度厭惡,她最終選擇留在布萊克谷農場。這個舉動是艾達精神覺醒的信號,但此時的她由于缺乏必要的生活技能而無法在精神上完全獨立起來。面對日益荒蕪的農場,破敗的家園,艾達束手無策,過著食不果腹,靠鄰居偶爾接濟的日子。艾達逃避忘卻現實生活壓力的唯一辦法便是投身書本和對英曼的思念之中。此時鄰居斯萬哲太太帶來了魯比,幫助艾達打理農場。在魯比的影響下,艾達漸漸適應了體力勞作,開始根據自然的節(jié)奏生活,關注時間的持續(xù)和反復,懂得如何在一個變幻莫測的世界里獲得安慰,敢于面對反復無常的人生。在農場日復一日的勞作,也使艾達重新審視自己長久以來賴以生存的理智與信仰,她不再順從于父親的認同,例如“烏鴉象征著伺機征服人類靈魂的邪惡力量”等等這類“缺乏精髓的對世界諷喻性的詮釋”。作者通過對于艾達轉變的描述表明她精神上的日益獨立,她開始相信自身的感覺,靠直覺推斷世界的真相,而不再全身心投身于書本知識或是理性思考。在《滿足之心》一章中,艾達說“觀察太陽移動這一現象能夠幫助一個人定位,仿佛在告訴你,此刻你就在這兒,就在這個位置上?!边@意味著艾達此時已經通過不斷地自我認知,了解了關于生命存在問題的答案,她已經開始將自己生活中的時間融入到更為強大的自然界的循環(huán)往復之中去了。小說結尾處,艾達和英曼相遇的場景出人意料的平淡無奇卻又寓意深遠,艾達并沒有像英曼想象中的身著精美筒靴和襯裙,相反她身著男裝,正在提著獵槍打火雞。外貌以及穿著打扮的變化都說明艾達的內心已經經歷了很多,生活已經將她打磨一新,在自然四季的交替中,她的精神領域日趨成熟。艾達不僅能夠在生活上自立起來,更重要的是她學會了親近自然,通過自然界中的種種征象來發(fā)現自我,迎接快樂與痛苦。強大的精神世界同時也幫助她減輕來自于真實世界的痛苦,尤其是在她最終失去英曼的時候。
伴隨著艾達精神世界的成長,艾達與冷山周遭的環(huán)境也逐漸融合。艾達說自從她隨父親定居在布萊克谷后,她時常害怕會過上孤單的生活。父親去世后,她之所以沒有選擇回到查爾斯頓,除了她覺得那里的人不喜歡她之外,冷山四周荒涼嚴峻的地形事實上成為了她的避難所,讓她有存在感,而不會覺得自己是個被生活拋棄的人或是個有怪癖的人。艾達曾經三次審視自己的農場,在艾達的心中,除了對未來生活的不確定,對“家”的茫然,更多的是萌生了一種對冷山的自然環(huán)境,人文土地的發(fā)自心底的眷戀。布萊克谷農場的一草一木,樸實可親的鄰居斯萬哲夫婦,和父親在冷山度過的快樂時光,以及冷山自身的地形所給予她的安全感都促使她選擇留在冷山。這里是艾達精神成長的萌芽階段,也是她最初對于周遭環(huán)境的切身體會,此時作者暗示艾達和“她的樹林、山脊、小溪”之間有著某種特殊的聯(lián)系。而冷山也成為了寄托著她和英曼愛情和家園的唯一場所,尤其是她在斯萬哲家中的井里看到的景象更促使她從心底有意無意地和周邊的環(huán)境產生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
魯比的出現使得這種聯(lián)系成為現實。她重新規(guī)劃了農場,為過冬做各種準備,堅持讓艾達分擔了農場的勞動和日常家務。艾達在這個過程中感悟到生活的艱辛,并開始慢慢地了解到生命的意義和自然界的力量。艾達學會了鋤地拔草、劈柴澆水、摘蘋果,甚至是侍弄牲口。在《代替事實》這一章,艾達在家中做稻草人,她用自己在查爾斯頓最后一次參加舞會時所穿的紫色連衣裙為稻草人做了一件衣裳,并且把父親在法國買給她的昂貴的帽子也拿了出來。這些舉動表明,查爾斯頓上流社會的生活已經離艾達越來越遠了,艾達正逐步融入布萊克谷農場的生活,她對周遭環(huán)境的意識也在增強。艾達為農場里的奶牛和馬都起了名字,甚至在觀察烏鴉的時候,把其中領頭的一只稱作“豁翅膀”。艾達精神世界的成長幫助她在內心建立起與自然環(huán)境融洽和諧的關系。一方面,艾達學會了尊重自然規(guī)律,根據季節(jié)的交替來安排生產和生活。她學會了遵照星象選擇播種時間,按照天意安排農事,分辨不同的聲音。農場的妥善經營讓她們有了豐富的物資儲備可以安穩(wěn)地過冬,生活無憂。另一方面,艾達感悟到了自然界的奇妙,了解到自然界里每個生命背后的故事,懂得每個生命體都是獨立的個體,有其本身的意志。她學會了在大自然中尋找治療生理和心理創(chuàng)傷的良藥,觀察自然,洞察自然界的變化。她懂得了生命和歲月是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并非可怕的單向流程。艾達的形象在作者筆下已經從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小姐蛻變成為了一個熱愛自然,熱愛生活的年輕女性。她尊重土地,順應自然界的規(guī)律,與土地融為一體,棲居在布萊克谷農場。
艾達的成長離不開親人朋友們的幫助。從艾達的回憶讀者可以了解到,門羅在世的時候,艾達在精神上依附于門羅,盡管門羅對于艾達的教育方式很開明,允許艾達持有并表達自己的觀點,但是,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決定了從小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的艾達對門羅是有一種深深的敬畏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在門羅死后的一段時間里,艾達始終都不敢進到父親的房間,因為“她對于父親的房間有一種奇異的畏懼感”。所以,艾達和父親之間事實上形成了一種“偽和諧”的關系,直至門羅去世。
在艾達身心成長的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人物要算魯比了。從某種程度上說,對魯比的描述是為了更好地烘托艾達的形象,而作者貫穿整部小說一直在不斷地向讀者展示艾達和魯比這樣迥異的兩個人如何在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基礎上建立起深厚的友誼。艾達來自查爾斯頓的上流社會,知書達禮,但是對維持生計一竅不通。魯比恰恰相反,因為父親斯特布羅德致力于找到賦予他人生意義的事情,對小魯比缺乏照料,魯比更像是“自然界的后裔”,幼年的經歷把她和土地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魯比深知自然界是和諧統(tǒng)一的,其中每個因素都是整體的一部分。她幫助艾達打理農場,唯一的條件就是平等——“自己的夜壺自己倒”。艾達溫和善良的天性使她對人沒有任何種族身份地位的偏見與歧視,這也加速了她與魯比友誼的形成。盡管農場是艾達的,但是她沒有以主人自居。白天,艾達向魯比學習鋤草種莊稼,養(yǎng)豬放牛;晚上艾達為魯比朗讀《奧德賽》。她們躺在床上聊農場、聊父親、聊英曼……作者還用艾達和魯比比賽梳辮子和相互夸獎的情節(jié)來表現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艾達和魯比之間形成了亦師亦友、情同姐妹的深厚情誼。即便在英曼死后,魯比一家和她自己的女兒仍然是艾達情感的慰藉。
小說的另一條主線便是艾達與英曼的愛情,而多數情況下讀者只能從艾達的回憶和他們之間的通信內容了解這段苦澀的感情。在愛情上,艾達也是一步步地走向成熟,和英曼形成了和諧的關系。一開始艾達埋頭于書本,回避一切感情糾葛,而在《滿足之心》這一章里,艾達內心覺醒,萌發(fā)渴望坦誠表達愛意的心聲,她當即給英曼寫了一封一句話的信——“我請求你回到我的身邊”。艾達對于英曼的每一次回憶都表現了這對愛人彼此之間心潮澎湃的渴望,這種渴望沒有因為戰(zhàn)亂被削減一絲一毫,反而更加緊密地把兩人聯(lián)結在了一起。也正是因為這種渴望,給艾達看似滿足快樂的農場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二人重逢之際,讀者能從他們不自然的相處中感覺出些許的疏遠,但是隨著兩人鼓起勇氣接近對方,兩人真誠的感情很快便表露出來,開始了一段短暫卻真實的和諧相處。
對于身邊的每一個人,斯萬哲夫婦、魯比的父親斯特布羅德、龐格、佐治亞男孩、難民……艾達都能與他們和諧相處,一則艾達善良寬容的天性使然,在接受別人幫助的同時,她也毫不吝嗇地伸出援手給予那些落難之人;二則隨著小說的推進,我們明顯感覺到艾達的變化,她變得開朗自信,她開始更加關注朋友,關注別人,關注自身以外的世界。正如艾達自己驚覺鏡中那個自信的女人原來就是自己。
人生的經歷變幻莫測,歡樂和痛苦如影隨形,這一切似乎使得艾達焦慮,但隨著艾達將自己置身于自然的循環(huán)之中,不斷地認知自我,不斷地從親近自然的生活中獲得安全感,從日常的家務勞動,與人的交流中感受到自然界的循環(huán)往復帶來的舒適與安慰,艾達真正實現了在冷山,在布萊克谷農場的棲居生活。
艾達的成長與蛻變成就了《冷山》這部小說的另一條主線,艾達的愛情、友情、親情;堅韌、善良、寬容無一不帶給我們深深的觸動。小說揭示了一百多年前戰(zhàn)爭對美好家園的破壞,對人性的摧殘,而歌頌的卻是在這樣生態(tài)不平衡的殘破背景下,人與人之間真摯的友情,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在被這樣一部偉大作品折服的同時,我們更應該反思如何在當今社會中做到和諧地生活,詩意地生活,在生態(tài)價值觀念的引領下,與自然、與人和諧相處。也許只有當每個人都有了對和諧的珍重,對周圍生態(tài)的敬仰,才能詩意地生活。只有當個體都能詩意地生活,人們才能孕育出個人內心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全社會的和諧,世界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