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藍,空蒙的藍,落寞的藍,漾開了,在北方,在天邊,在殘垣斷壁野長城的陰影里。
古北口長城,盤繞在蟠龍山、臥虎山、司馬臺險峻的山頂,綿延二十多公里,千百年來血雨廝殺,彈痕累累,如今寂寥地躺在星空下,連春天漫野的杏花,也撫平不了它的創(chuàng)傷。
傍晚,一個人,在一座曾被日寇炸出一個大洞的將軍樓下,倚在沒有垛口的殘磚旁,等著星星出來。農(nóng)家樂旅館的老板娘秀華,下了石階,沒入杏花叢里,只聽她清亮的聲音從杏樹梢上飄過來:“我七點半上來接你?!?/p>
“不用那么早,星星要到天黑才亮,八點半吧,你還要做飯哪!”坐在曾經(jīng)和日寇拼死奮戰(zhàn)、犧牲過數(shù)百將士的將軍樓碉堡的殘磚上,怎么也得沾點英雄氣兒吧,至少不能做膽小鬼,我望著暗藍的天空,大聲朝她下山的方向喊。
天黑下來,西邊亮起一顆星星,鬼魅地眨眨眼。
遠山變成了黑色海浪,蟠龍長城變成了陰影,夜風飄飄,墻頭的小草微微抖動。等著等著,我從殘磚上忽地站起來,掃了一下身前身后,莫名的恐懼突然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尖,心雖留在山上,腳卻不聽使喚,一步一蹬地踩著石頭摸到將軍樓碉樓下。我要回去,到山下有燈光的地方去。不能一個人留在山上,我不拍星星了,盡管那是曾經(jīng)想做而屢屢錯失機會、這次決心要做的事。可是,剛才還對著下山的秀華發(fā)出豪言的我,怎么在藍色變濃變厚的時刻,動搖了決心?
身后是重重疊疊的山峰和刀背般隆起的巨龍般蜿蜒的長城,沒有城垛的野長城,腳下是杏樹林石頭路,一直朝下。沒有人聲沒有鳥叫,更沒有腳步聲,因為一個人也沒有。巨大的孤獨,織成了一張網(wǎng)包裹著我,壓迫著我,我退縮了,害怕了,三腳架成了我的友伴。愈往下走,夜色更濃,白石階變得模糊,黃沙石變成灰黑色,三腳架是我唯一的依托,它尖端的橡膠套,一聲聲響在石階上,為我探路。隨著它的聲響,我踩著石階和沙石路,走了好久,還不見燈光,怎么會呢?上山只用了四十分鐘,難道走岔道了?我回答自己:這是一條獨路,沒有岔道。但為什么總也走不到頭?我害怕了,但不敢想,只機械地隨著聲音一步一步地下著石階,遇到沙石路了,前面樹梢上有亮光一閃,再走下一點,終于看到燈光!
腳終于落到了略斜的石板水泥路上,聽到了秀華清亮的聲音,快到蟠龍第一家我的居住地了。她正準備去接我,沒料到我已經(jīng)下了山。我差點哭出聲來,為我終于摸黑下了山,為我莫名的恐懼,也為自己沒有膽量獨自拍星星。
這一夜,鉆進被窩里,眼前閃爍的是星星的亮光,心里有說不出的不甘。
第二天下午我上了山,來到昨晚膽怯撤退的碉樓旁,拍了一通黃昏時的長城剪影,等著星星出來??焯旌跁r,又一個人也沒有了。我和秀華通電話,她告訴我,一會兒她的鄰居玉蓮就會上來,陪我拍星星,再晚點她帶著帳篷和睡袋上來,和我同住在碉樓里。哈,這大大地壯了我的膽,還怕什么!
星星一顆顆亮了,閃在西邊,閃在北邊,我走到那條通向遠處更高碉樓的城墻上,雖然兩邊的護墻和城垛早已坍塌消失,但也有一米來寬的城墻脊背,足可以行走,只要小心點就行了。爬上一個陡坡,有一塊平坦的沙石地,大約以前也是一座碉樓屹立的地方。遙望遠山,每個山尖上都立著一座碉樓,相隔不過百米。我可以撐開三腳架,預先對好焦,只等更多的星星出現(xiàn)。聽到身后山坡下玉蓮的手機里哇啦哇啦在歌唱,回頭一看一個紅衣身影出現(xiàn)在碉樓下,慢慢地離我愈來愈近。
西邊,藍色的天幕上有幾顆極小極亮的星星在跑動?!澳鞘橇餍菃??不像,怎么會跑一陣又停下?是衛(wèi)星嗎?是飛機嗎?”我問已爬上陡坡的玉蓮?!澳鞘桥苄?,跑跑停停的?!薄芭苄牵谝淮温犝f,第一次看到?!蔽覜Q心要把它們抓到,用我的鏡頭。
現(xiàn)在是四月天,還不是星星最多的季節(jié),那幾顆不安分跑來跑去的星星,在天上畫出一串串亮珠,在我的鏡頭里竟然抓住了幾個。哈,我興奮地喊出了聲。
正北面的星星還是比西邊的少,我們摸黑下了陡坡,轉(zhuǎn)到碉樓的另一面,正對著西邊的碉樓和天空,又拍了一通。這時,聽到山路上響起了聲音,玉蓮可以下山了,因為露營的人上來了。不是就一個秀華嗎?怎么好像有幾個人的聲音。起先,秀華告訴我,今晚她陪我露營在碉樓里,還有幾個老外要露營,就讓他們?nèi)|面山頭的好望樓住,這樣我們可以在后半夜起來拍月亮。
一會兒,碉樓里亮起手電筒的光,一閃一閃,我已經(jīng)無法拍星星了。我揮動手臂喊,別亮燈別亮燈,那燈只管閃動。原來是幾個加拿大人參加了中國組團的野外徒步隊,其中一項是在古北口長城露營。老外嘛,怎么聽得懂我的吶喊。好啦,收腳架吧,爬上碉樓,秀華已經(jīng)背來了帳篷和睡袋。將軍樓共三層,第二層足有十平方米,當中有堵半圓形的隔墻,四面有垛口,以觀察敵情和發(fā)炮?,F(xiàn)在每個垛口都坍塌成了門,我們還是把帳篷支在當中,一個帳篷就占滿了,老外和導游的三個帳篷分別支在東、西、南邊。
星星就閃爍在垛口,“害怕”像個老鼠,早不知鉆哪兒去了,只是興奮得睡不著。似睡似醒里,星星跑來跑去老是逗你,叫你抓不著。秀華早已鼾聲輕起,還連連翻身,喊著:“冷呀,冷呀!”碉樓每一面都有三、四個坍塌的垛口,春夜的涼氣從四面八方透進來。我們連衣帶襪鉆進睡袋,頭上包著頭巾,腳還是暖不過來。身下是不平的泥地,隔著薄薄的防潮墊,一邊的肩膀因為不變的姿勢硌得生疼,還懶得翻身。后半夜,月光透了進來。我鉆出睡袋,拉開帳篷的拉鏈,探著洞口的斜坡,來到碉樓下面。半個月亮爬上來了。現(xiàn)在是農(nóng)歷二十幾,過了月中,月亮不圓了,升起得也晚,所以前半夜拍星空最好,后半夜拍月亮??上В瑹o論我走到哪里,月亮都高高地懸在西天,離碉樓很遠。我索性爬起來,背上東西下山,看看能否拍到碉樓上的月亮。到下面一點的斷墻上,還是離月亮太遠,無法把碉樓和月亮同時收進鏡頭。應(yīng)該半夜起來,那時月亮初升,也離長城近一點。
想起秀華昨天也放豪言:“我要用卡片相機拍星星和月亮?!苯兴瑓s不起來,說:“卡片相機看不到星星,等我買個大相機,也跟你來拍星星。”啊,星星已經(jīng)俘獲了她的心。
一連幾天霧霾,星星亮得很晚。我跑到東邊的好望樓山上,摸黑,在玉蓮又一次陪同下,一直到八點多也沒有看到幾顆星星,鎩羽而歸。
風里雨里,星星累了,不再露臉。我怏怏地打道回府,心卻不甘,不愿放棄。星空,是我永遠的向往永遠的迷醉。在黃山頂,在呼倫貝爾金帳汗,在珠穆朗瑪峰下,在古北口野長城……每一次看到比在鬧市更大更多更亮的星星,看到好像觸手可及的星星,渴望、向往、嘆息,每一顆星星都映到心里了。
仰望星空,仿佛回到故鄉(xiāng)的小河邊,聽到祖母拍著芭蕉扇吟唱:“輕羅小扇撲流螢,臥看牛郎織女星?!?/p>
星空縹緲,讓我暫時離開地球的表面,靈魂飛升到一個非人間的、空靈的、不為人知的高度。那一刻,我已非我,身體的軀殼掙脫了羈絆,作了短暫的遨游。
星星讓我無比迷醉,讓我歸于內(nèi)心的寧靜。孤獨寂寞,在星空下融化了。它們閃亮在天空、在眼前,其實一直閃亮在我的心里。那多少萬光年才到達地球的光芒,已經(jīng)吸進身體里,融化到靈魂里。
“鹿怕狼嗎?”當我把自己的害怕告訴朋友時,他們這樣調(diào)侃。山上沒有虎狼,連野兔也沒有碰到,真的沒有什么可怕啊。我怕的是自己的膽小。我渴望有人陪同、有人安慰、有人在我要放棄時給我鼓勵,甚至,奢望有一個堅實可靠的肩膀,可以讓我在軟弱時靠一下,會有一個人可以傾聽我的訴說,會懂我,會和我一同呆望著星空。
孤寂悠遠的星空,那任性跑來跑去的星星,千萬年發(fā)出的星光,達到地球達到眼前,在那樣空無一人的蟠龍山上,會是偶然的嗎?會不會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我的好友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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