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2021年春天,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等級降低,外出人多了起來,尤其江邊公園,都以為人少,可看長江開船,可采野菜嘗春,可放風箏飛翔,一舉多得,最佳選擇。去了才知道,許多人這么想,哪哪兒都是人。
迎面走來的大姐,用絲巾裹著一抱洲芹,碧綠,生鮮,惹眼得很??此难b扮,還有不遠處江灘上那些低頭忙碌的人,就知道是她剛剛收獲的喜悅。心下癢癢,也想學她,學灘上的人,摘一抱野生洲芹菜回家。身邊人告誡:別去,小心沾上血吸蟲。
這蟲不是消滅了嗎?如果還有,滿江灘的人為何不怕?受身邊人的影響,我有心理陰影。在這個濱江小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敢上灘采過野菜。頭幾年,我在鄉(xiāng)下小學校教書,清明前后祭掃烈士墓,老師們在來來去去的路上,會上灘采個鮮,她們不拿江灘上隨處可見“預防血吸蟲”的牌子當回事。洲芹在小學校簡陋廚房飄出的清野之香直往人肺腑里鉆。美味險中求。就是從那個時候,我認識并愛上洲芹。洲芹成了春天繞不過去的時蔬。
儀征市曾是江蘇省血吸蟲病重流行區(qū)之一,官方數(shù)據(jù)公布,2005年以來未發(fā)現(xiàn)急性血吸蟲病人,2007年以來未發(fā)現(xiàn)感染性虰螺。寫這文時,專門咨詢血防專家,說血吸蟲預防是長期課題,會通過虰螺傳播,江灘朝露有傳播可能,做好個人防護,菜燒熟了,切斷傳染源,不會有事。這個說法讓人放心,不然無法理解那么多趕鮮上市的洲芹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都說“穿在杭州,吃在揚州”,濱江小城儀征,不僅傳承了淮揚菜的精髓,更有得天獨厚的江灘野蔬“洲八樣”聞名遐邇,洲芹是其一,另七樣則是蔞蒿、蘆筍、馬蘭頭、鰱魚苔、野茭白、柴菌、地藕。
外人可能不曉得洲芹。芹菜家族很龐大,有藥芹、水芹,還有洲芹。至于西芹,粗枝大葉,最好分辨,不說它。藥芹,家庭餐桌常見;水芹,過年少不得的如意菜。藥芹的葉子細細碎碎的,有淡淡的藥香;水芹的桿子筆筆挺挺的,有秀氣的清香。洲芹與兩者相似又不似,有水芹的身段,有藥芹的碎葉,還有一種區(qū)別兩者的蒿野之香。那莖,初冒時,由綠夾紅,繁盛時,通體青碧,亭亭玉立。
一種江灘上生長的野菜,被小城人吃出了境界。
我有幸吃過臨江古鎮(zhèn)十二圩朝陽酒樓大廚炒的洲芹,那種讓人記一輩子的味道,記住一條江,記住一座城,記住一起喝酒的人。那天,洲芹炒的是有名的十二圩香干。洲芹碧綠,香干橙黃,色澤搭配絕佳。洲芹香得高冷,香干香得酣醇,香的味道不同,層次豐富,糅合后又有超越,鮮甜、爽口、唇齒纏綿,有提神奇效,酒至半酣,人更精神。
美味源于食材本身,經(jīng)經(jīng)驗豐富的大廚料理,味蕾復活蘇醒。由此知道,本地洲芹、本地香干,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每年這個時節(jié),全國各地來小鎮(zhèn)嘗鮮的人絡繹不絕。
今年,餐飲業(yè)受疫情影響比較大,一位也在小鎮(zhèn)開飯店的朋友,看南京書記帶頭下館子掃碼消費,也在自己的營銷抖音號上隔空邀請市領導、各路朋友去她的飯店做客,共度時艱。抖音上圖像聲音配合幽默,讓人莞爾。大都市的人,到我們這個世界園藝博覽會舉辦地,踏個青,看個景,嘗個鮮,肯定美得不要不要的。這邀請簡直可做小城文旅宣傳片,代表我們與人分享美景美食美好的心意。
她家也做洲芹,與朝陽酒樓名飯店相比,更家常,洲芹炒蠶豆瓣。這女主是個人精,擅長獨辟蹊徑。既然朝陽酒樓的洲芹炒香干那么大名氣了,不妨走走偏門:大灶猛火,鐵鍋菜油,豆瓣先跳,洲芹隨后,顛鍋擱鹽,出盤上菜,素顏朝天,深深淺淺,吃出本真。這菜一上桌,其它菜黯然失色。
洲芹,還有其它多種吃法,炒雞蛋,炒咸肉,炒臭干,或者直接干炒,看各人喜歡。我不太愛,以為那么做,多少破壞了洲芹的脆、清、香。
喜歡洲芹,還特別喜歡它的名字,喊它像喊一個村姑,親切得很,小時候莊上人都是“小芹”“小芹”地喊我,我愛洲芹,或許有此隱秘。
世事難料,風云突變。疫情多次反復,真希望病毒快快退去,我們迎接盛夏,迎接秋爽,迎接冬潔,再迎來萬物勃發(fā)的春天。春天,我們自由去江邊,采洲芹,一期一會。
下晚班去菜場買菜,這時辰,城管已經(jīng)允許菜販、菜農(nóng)門口兜售了。扎首巾老婦人的一籃青碧吸引了我。是韭菜,頭茬韭菜,不足一拃長,尾尖褐色,根部紫紅,抓一把聞聞,本地第一刀韭菜錯不了。按老婦人開的價格沒二話稱了兩斤,順道旁邊水產(chǎn)店買點螺螄頭。昨晚讀一位老大姐寫的韭菜炒螺螄頭,當時就咽了口水,這會兒終于可以一飽口福。
故鄉(xiāng)有諺語:頭茬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婦、黃瓜紐。話糙理不糙,這頭茬韭的滋味實在太妙,鮮香甜美,清新爽口,回味無窮,吃進去的不是菜,餐風飲露。
春二月,暖風吹,大地松動,就算還有一場兩場雪,時不時來個倒春寒,依然阻擋不了韭菜露頭。就像懷胎十月,自然分娩一樣,一寸一寸擋不住地長。有經(jīng)驗的主婦,不會像其它蔬菜那樣,給韭菜罩上薄膜,至多扒點草木灰倒在韭菜根上。從去冬開始,經(jīng)霜凍的韭菜就不割了,讓它們自然在寒冷中萎下去,將營養(yǎng)發(fā)送全部逼回根部,等的就是春來有力氣往上長。乍暖還寒,那韭菜就像凍紅的手指頭,自帶紫紅瘢痕,獨特的香味就是這根部發(fā)出,營養(yǎng)也都攢在這里,頭茬韭的精華全在這里。
韭菜炒螺螄頭這時節(jié)當然是新鮮菜,但本地產(chǎn)的螺螄未上市,要更完美,得再等些日子。等清明,清明螺賽肥鵝。但那時候韭菜就沒這么好了。凡事都不能甘蔗兩頭甜,這樣的無奈,人生處處有,小滿即可,太圓滿讓人緊張。
百度詞條,韭菜的注釋寥寥數(shù)字。韭菜: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子細長而扁,花白色。是常見蔬菜。大道至簡,大味至淡,切合韭菜脾性。
我的父親說韭菜是日月菜,就是過日子的菜,能從初春吃到初冬,割了一茬又一茬。居家過日子,誰家少得了一塊韭菜地呢?我的母親很勤快,我家的韭菜地做得好,臨河一塊地,兩張席子大小,明顯高于路基,喧騰如大面包,土細如糠,家里聚的雞糞、稻草灰都要倒在這塊地上。菜地在村外,從家走需要二十分鐘,母親還是隔一兩天就跑一趟。侍弄好這塊地,家里四五口人就不會吮筷頭。一年四季,三季都不愁菜吃。
幫母親割韭菜的情形一直記得。臨近中午做飯了,母親遞給我一只竹籃,讓我去割點韭菜。刀都不用帶,說旁邊的草堆里有她放的河蚌殼。那河蚌殼跟我鞋子一樣大,只要半邊,開口處鋒利,往韭菜根一挨,割下一把。母親關照,割韭菜要一路一路割,好上肥。割一路,籃子里就有一堆。割兩三路,籃子就滿了。割完韭菜要及時澆水。澆水的戽斗也藏在旁邊的草堆里,路遠帶來帶去麻煩。我一個小人,運用杠桿原理,一下下將水從河里戽到菜地,雖滴滴撒撒,也像一場小雨,足夠韭菜暢飲了。
割得勤的韭菜,幾乎不用仔細地揀,洗洗就能切了炒。光炒韭菜都香。大鐵鍋,空心火,火猛油烈,倒進韭菜,刺啦爆響,芳香四溢,半個村莊都能聞到。白米飯配油綠的韭菜,色澤誘人。哪怕回家遲了,菜都吃光了,就著油黃湯綠的汁也能劃拉兩碗飯,照樣吃得飽飽的。
說韭菜是平民菜,除了吃的時間長,還有好“人緣”。韭菜炒番瓜絲,炒茄子絲,炒土豆絲,炒辣椒絲;韭菜炒絲瓜,炒冬瓜皮,炒毛豆米,炒蠶豆瓣子;韭菜炒海帶絲,炒地踏皮,炒粉條……能炒的實在太多,和誰都合得來。
有幾樣值得說道。韭菜炒百葉,一清二白,清清爽爽,這菜適合去油膩葷腥。一桌子煮魚燒肉的,再擺上這么一盤韭菜炒百葉,絕對受歡迎?,F(xiàn)在待客,我常這樣健康搭配。
自己一個人吃飯呢,喜歡做韭菜炒毛豆米。食材自選,揀新鮮買新鮮。毛豆米先在鍋里煮一下,煮的時候放點油鹽,保持色澤青碧,熟后盛盤待用。鐵鍋放菜籽油,油沫泛起,倒進韭菜,急火猛灶,三下五除二,韭菜略變色就把毛豆米倒進去翻炒。這個菜講究一個快字,下鍋出鍋都要快,韭菜一爛就不好吃了。韭菜深綠,毛豆淺綠,深深淺淺,好看。
客人踩著飯點來了,怎么辦?有韭菜就不愁。土甕里摸幾個雞蛋,洗一把韭菜,你以為是做韭菜炒雞蛋?太簡單了??筒宦>虏藵q蛋才夠格。韭菜切碎,放鹽,打幾個雞蛋,攪拌,倒在油鍋里,慢等焦香??措u蛋漲成糕,整個翻過來再等另一面。兩面都烤好,起身,用刀劃塊,箍水,放調(diào)料,煮沸,韭菜漲雞蛋就成了。韭菜香、雞蛋香、菜油香,經(jīng)過煎煮融合,絕對能把饞蟲勾出來。小時候,這道韭菜漲雞蛋從沒吃夠過,因為蛋要換鹽。這給我留下了童年陰影,現(xiàn)在經(jīng)常試手,直至爐火純青。
昨晚帶我七十歲的老父親上街吃好吃的,父親來幫四十歲的我?guī)鹤?,這么大了還勞累他,心里滿是愧疚不安。酸菜魚、麻辣雞、王婆大蝦點了一桌,問父親還需要什么?父親說有炒韭菜就來一份。
這韭菜呀,老百姓還真是少不了。
蒲菜,又叫蒲白,就是香蒲的嫩芯子。
立夏一過,講究的城里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買菜時會提一把蒲菜,扎成捆,價格不菲。就是這樣,損耗還很大,要剝?nèi)訉油庖?,留的就那么一點點芯子。這東西,據(jù)說溫室里弄不好,只在立夏之后短暫時間里吃得自然味,因此顯得非常珍貴。錯了機會,想吃,得等明年呢。
童年生活和蒲菜密不可分。立夏過了,我們里下河孩子又多了一個零食,蒲白。散學歸家的途中,溝邊淺水里,蒲草茁壯,大個子拉著小個子的手,讓他盡可能往水邊溝心探,直至夠得著最嫩的蒲草,用力拽過來,剝?nèi)ネ庖?,芯子如筍,白生生,嫩呵呵,甜蜜蜜的,直接往嘴里送,這是鄉(xiāng)下孩子不需要花錢的零食,只要膽子大。一不小心滑進水里,雖說淹不死好水性的水鴨子,洇濕了鞋子,終歸要被大人罵的。
窮鄉(xiāng)僻壤,沒有“莼菜銀絲嫩,鱸魚雪片肥”,有的是水,是蒲。除了當零嘴兒,更常見的是蒲白蒸雞蛋。將蒲白切得細細碎碎的,浸在攪拌好的雞蛋里,放在飯鍋上蒸,米飯好了,蛋也蒸好了。泛著珍珠光澤的里下河大米,粒粒飽滿晶瑩。再嘗蒲白蒸蛋,雞蛋的柔軟綿密,蒲菜的爽脆清新,合二為一。將其與米飯一拌,色澤艷麗,清香撲鼻,嗯,幸福和感恩蕩漾在心里。因為來得便當,這是蒲菜在我家鄉(xiāng)最最常見的吃法。在外苦讀的孩子回來了,母親就這樣犒勞;苦錢的男將收工了,妻子會這樣安慰;新媳婦害喜了,丈夫曉得這樣體貼。
為將美味留得更長久一些,主婦們想盡辦法,用鹽將蒲白腌制起來,曬干貯存。外出求生活的人,行囊里帶上一些,不忘家鄉(xiāng)的味道;經(jīng)年不歸,一朝還鄉(xiāng),親眷們會特意煮一些,一碗蒲菜湯能喝得游子眼淚汪汪,絲絲縷縷的念想都在里面。牽絆著人心和腳步的,一定有兒時習慣了的口味。
我們年幼的時候,因條件所限,蒲菜炒蝦仁、蒲菜火腿羹、腰花熘蒲菜……這些菜,別說是吃,聽都沒聽過。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蒲菜也有了各種高端大氣奢華的做法,在飯店里不期相逢,我常常認不得過去的老朋友。生活水平高了,人們在吃得好時,更講究吃得健康,沾著原生態(tài)的光,蒲菜日益時尚。
個人比較喜歡做蒲菜雞粥。雞脯肉剁成茸,要刀背細拍,使其口感綿軟。蒲白切成小小的丁。雞茸加米粉稀釋后,放佐料清水攪成稀糊,放米粒慢煮。米爛后,再倒入蒲白丁。大火使其沸騰,裝碗,撒入火腿丁即成。這個粥,在規(guī)范的菜譜上,被我刪繁就簡改頭換面了。菜譜是菜譜,做起來方便,合自己口味,才是最主要的。炎熱的夏季,來上一碗這樣的粥,營養(yǎng)有了,清涼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