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明月

路軍

一

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剛剛走入仕途的蘇軾，有時不免清高自傲，性氣如石。

不過，無論在哪兒，他這塊石頭都與時代碰撞出了為國分憂、心系黎民的璀璨火花。

因?qū)γ庖鄯?、差役法存有意見，蘇軾與司馬光在政事上針尖對麥芒，唇槍舌劍，一時間，火花四濺，氣得司馬光憤怒不已，兩眼直瞪他。可是，蘇軾巧妙以昔日司馬光做諫官與韓琦據(jù)理力爭的情景說事，司馬光一聽樂了，過后找機(jī)會照樣舉薦蘇軾升為翰林學(xué)士。蘇軾與王安石在朝堂上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論辯政事，誰也不服輸，當(dāng)烏臺詩案有人欲置蘇軾于死地時，王安石氣得立即上書：“安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人格的力量可以超越人間喧囂紛爭。

1084年7月，兩塊堅硬的石頭在江寧府碰面了，這一次電光閃耀的結(jié)果是兩個人摒棄前嫌，一笑泯隔閡，惺惺相惜，繼而詩文唱和，念念不舍。蘇軾寫有《次荊公韻四絕》四首。其一云：青李扶疏禽自來，清真逸少手親栽。深紅淺紫從爭發(fā)，雪白鵝黃也斗開。蘇軾羨慕王安石閑適舒暢的田園生活。

金陵之水融化了硬石的隔閡，兩人分別后，蘇軾寫了篇《上荊公書》，書中直白，我蘇軾想在金陵買田筑屋，做王安石的鄰居，老死在鐘山了。王安石見了，感激涕零，寫《回蘇子瞻簡》回信，開頭便說，知你還逗留、徘徊在江北，幾個月時光匆匆而過，怎么能承受感慨與惆悵??！關(guān)切、依依難舍之情可見一斑。對于蘇軾推薦的秦觀等人的詩文佳作，王安石是手不能舍，他深切叮囑蘇軾：“不能相見，路途艱苦，你自己一定愛惜自己?！?/p>

不久，異鄉(xiāng)途中的蘇軾見到王安石的舊詩文，不禁想起了往昔，寫詩思念王安石：“秋早川原凈麗，雨余風(fēng)日清酣。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贝丝蹋呐逻h(yuǎn)隔千里，以為知音。

即使蘇軾的對手章惇，因為兩個人政見不同而不斷上書貶謫蘇軾，但以文人的暖意情懷，寫信慰問，送來藥石……后章惇貶謫南方，如石的蘇軾并不反戈一擊，落井下石。他評價章惇道：“子厚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p>

蘇軾說過：死生不移，更誓堅于晚節(jié)。他不僅僅說，還腳踏實地去做。這塊石頭堅硬而不失靈活，溫潤而包容。

1089年，蘇軾得知杭州正趕上饑饉、瘟疫相繼爆發(fā)，他顧不得多想，立即上書請求免除百姓貢米三分之一，還從寺廟易米來周濟(jì)那些流離失所的饑民；他還多次去廟祠等地祈雨。這毫不奇怪，早在十六年前任杭州通判時，蘇軾曾多次去龍祠、吳山、諸廟等地，向社神、后土、稷神、后稷祈雨，時至今日，當(dāng)我們讀到這些傳世的作品時，依然感受到他流溢著心憂蒼生、心系蠶桑的款款深情。

或許上蒼都被這塊癡心不改的石頭感動了，這一次好雨飄落田野，他的心里格外清爽。

多年來，面對西湖蔓草叢生、潰爛成泥、湖水萎縮、荒蕪蒼涼、久無人管、百姓們即使到了豐年還困難的現(xiàn)狀，蘇軾帶領(lǐng)民眾疏浚茅山河、鹽橋河用來解決漕運(yùn)；再造堰閘，讓湖水不受錢塘江潮威脅百姓；疏浚六井，用疏浚西湖的蔓草爛泥筑成橫貫西湖的長堤。為官者一門心思將百姓利益放在心中，有德于民，百姓自然銘記于懷，“家有畫像，飲食必祝。又作生祠以報”。蘇軾是百姓心中的英雄與偶像。

二

1088年12月，知禮部貢舉蘇軾得知中書舍人曾肇過些日子將離開京城北上考察黃河的消息后，決定在冬至晚上去好友曾肇家拜訪、送別。

曾肇，字子開，是曾鞏的弟弟，二十歲中進(jìn)士，他為人耿直剛毅，為官惜民善政，為文溫潤有法。

蘇軾還是很喜歡冬至的，這一天幾乎比除夕夜還隆重?zé)狒[，百姓們著新衣，一早即置辦飲食，包好餛飩祭祖，婦女將自己親手縫制的鞋襪獻(xiàn)給公婆，行人見了面互致問候，可謂是全民狂歡節(jié)！

蘇軾來好友曾肇家，是一次別有情趣的冬日雅集。

美食家蘇軾喜歡東坡羹、碧筒酒、山藥等食。東坡羹是用蘿卜等物熬制。此時，天寒地凍，荷葉已干枯衰敗，曾肇家沒有碧筒酒，蘇軾并不在意，自貶謫黃州后，蘇軾的飲酒觀已經(jīng)顛覆了，即使冬至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他也不挑揀，他告訴曾肇，哪管酸酒甜酒，只要有京城一帶產(chǎn)的米酒、紅葡萄酒上來就好。舉杯同飲時，蘇軾深有感觸：“我如果挑三揀四的，還能像今天這樣隨意自然嗎？”平日飲食簡單了，思想的精靈沒有負(fù)荷，無拘無束，自由翔舞。

席間，蘇軾飲酒數(shù)盞，與曾肇追古撫今、談詩論藝，人生多少繁復(fù)心緒在推杯換盞中如清風(fēng)一一化解。

曾肇是蘇軾書法的一名忠實粉絲，雅集日，來一番筆墨風(fēng)豈不樂哉？曾肇向蘇軾請求：寫幾幅字以祝雅興如何？

蘇軾一向喜歡在詩文唱和中揮毫潑墨。舉幾例為證：行楷《前赤壁賦》寫于1082年7月16日，是蘇軾與友人傅堯俞等人游覽赤鼻磯而作?！翱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dú)立，羽化而登仙。”這些句子凌空出世，展現(xiàn)蘇軾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蘇軾的《李太白仙詩卷》寫于1093年7月10日，有風(fēng)骨道人來訪，其人談吐非凡，與蘇軾言談間，提及了李白詩作，蘇軾甚為歡喜，遂提筆一蹴而就。赤鼻磯也好，李白詩歌也罷，一張宣紙幾行文墨，流淌著一顆悼古傷今、超脫達(dá)觀的赤誠心靈。

蘇軾欣然應(yīng)允，曾肇取來堅潔似玉的宣紙，端硯內(nèi)墨汁閃著幽深的光。此刻，沉浸在節(jié)日氣氛里的蘇軾眼前浮現(xiàn)了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王羲之在蘭亭的那次群賢畢至、飲酒賦詩的畫面了。王羲之筆墨行云流水、無所拘束，思想在天地間游走乘風(fēng)，“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他留下了一篇后世頂禮膜拜的書法奇作《蘭亭集序》。

蘇軾飛動如龍蛇，勢如江潮奔涌，《梅花詩帖》重新躍然紙上：“春來空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fēng)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guān)山?！倍羴砹耍禾觳粫h(yuǎn)了，蘇軾，性情如梅花頑強(qiáng)，人生冰雪再厚再猛，亦摧折不了生命的從容綻放。

此前，蘇軾與曾肇多有詩詞唱和，過往親密無間。1087年，蘇軾寫過《次韻曾子開從駕二首》，其中有“流落生還真一芥，周章危立近三槐”之句。五十三歲的詩人此時尚在京城，憶起人生，自比草芥，漂泊異鄉(xiāng)，但是，無論在哪兒，蘇軾都有辦法活得有滋有味。

1088年冬至這一天，蘇軾一連寫了數(shù)張紙而不肯停筆，那一個個恣肆奇崛、痛快淋漓的墨字草書不過是蘇軾的另一個化身。曾肇如清風(fēng)沐浴，他奉為圭臬，勤勉力學(xué)。今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曾肇書法手跡《行復(fù)歲暮帖》，可見蘇體的影響。

夜色已深，蘇軾告辭，他知道好友曾肇北行肩負(fù)重任，不久前，朝內(nèi)有大臣提出了沿黃河修筑六七百里堤岸，讓黃河決口重新回到故道的建議，此意一出爭議不斷。曾肇早在朝堂之上直言相諫，反對財政捉襟見肘而耗費(fèi)日久影響春耕的修黃河、改舊道之舉。他直言不諱：“休養(yǎng)民力，愛惜財用，才是今天的要務(wù)?！庇谑?，權(quán)衡利弊之后，朝廷派出曾肇北上考察黃河以向朝廷提出意見。蘇軾極為贊賞曾肇之舉，也相信好友為國分憂，不虛此行。

從好友家告別，蘇軾動情地說：“你此行河北來回得需幾個月，待來年春天返回時，你曾肇繼續(xù)做東道主，我再去你那里雅集?！彼€囑咐曾肇：“一定別忘了給我置辦米酒、螃蟹、山藥、桃子與家杏，到了那個時候，一定與你同飲迎春。”曾肇自然盼望那一天到來。

蘇軾與曾肇的再次雅集，在《蘇軾文集》中未見只言片語記載，曾肇的眾多文集歷經(jīng)后世紛亂，大多散逸毀掉，只能任后人猜測一二了。

1089年的7月，蘇軾去杭州做太守，這時，中原的桃杏已經(jīng)成熟。而曾肇從河北回來沒過多久，去了潁州任職，開啟了歷任地方十四州府的特殊職場經(jīng)歷。1089年后，蘇軾的雅集之清風(fēng)在南方依然勁吹，更接草根更接地氣更接民生了。

三

1094年4月，蘇軾的逆境劈頭襲來。初貶定州（今河北定州市）還沒喘幾口氣，就貶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今廣西容縣），還不讓你走馬上任，來一個英州安置。千里之遙，瘴癘之鄉(xiāng)，五十九歲的蘇軾何以自處？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蘇軾在《赴英州乞舟行狀》道出了自己憂悸成疾、兩眼昏花、走路都看不清的糟糕身體狀況，遠(yuǎn)途茫茫，自己還囊中羞澀，好像半途水中失去了舟船，手里只抱著一根浮木游蕩，沒準(zhǔn)哪一天在途中就得病死了。即使到了那個地方，也是沒有活路了。

這并非抱屈，換另外一個人，還真不一定比蘇軾能扛得住。蘇軾很聰明，他向皇帝說了一大堆難處，并非真指望能得到幾絲憐憫。既然還讓說話，為何憋屈在肚子里？蘇軾一肚子苦水倒出后，壓在身上的重負(fù)也卸掉了不少。人生軌跡既然無法修改，衰朽殘年的蘇軾干脆既來之則安之。他要給自己一縷清風(fēng)，一輪明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dú)也正”。

六月蘇軾貶去惠州途中，留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之詩句，蘇軾自我反思，尋找過失，以此剔除盤踞內(nèi)心深處的塵垢，以清風(fēng)明月一樣的心境淡然面對這一次的坎坷荊棘。

1096年，好友曇秀從揚(yáng)州啟程千里迢迢來看望蘇軾。四年前蘇軾為揚(yáng)州太守，一天，曇秀曾與他同舟而行。那時，曇秀能詩善文，難得一次雅集。曇秀作詩《山光寺》：扁舟乘興到山光，古寺臨流勝氣藏。慚愧南風(fēng)知我意，吹將草木作天香?？侦`雅致、祥和愉悅。已醉臥舟中的蘇軾一聽詩意萌發(fā)，遂和詩一首：鬧里清游借隙光，醉時真境發(fā)天藏。夢回拾得吹來句，十里南風(fēng)草木香。天藏即天藏菩薩，他虔誠仁慈，莊嚴(yán)神圣，有求必應(yīng)，心靈向禪，這是蘇軾心中的清風(fēng)明月。禪思給予了蘇軾心靈慰藉，他給定慧長老的和詩中寫道：“崎嶇真可笑，我是小乘僧?！?/p>

早在1082年3月7日，蘇軾寫過《定風(fēng)波》，其中有“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之句，人世間的風(fēng)雨磨難都不是事兒，無所畏懼，笑對蒼穹，吟詠?zhàn)匀?，不忘初心，我依然走我的路?/p>

山水風(fēng)物，也是另外一種清風(fēng)明月。去惠州途中，蘇軾是走一路，游一路，問禪汝州龍興寺、金陵蔣山、清涼寺……修竹茂林，裊裊鐘聲，經(jīng)文僧語，覓得禪境與心意的契合；游慈湖，過廬山，惶恐灘……身影飄忽而過，留下了多少文化的印記與種子。直至今天，那些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妙天下的書法、奇異的傳說故事等等依然如清風(fēng)明月，澤被天下。

聽旁人介紹即將到達(dá)的惠州風(fēng)物人情，蘇軾竟浮想聯(lián)翩：“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聞道黃柑常抵鵲，不容朱橘更論錢。恰從神武來弘景，便向羅浮覓稚川?！痹谔K軾的天馬行空中，天涯再遠(yuǎn)，亦有桂花詩雨、黃柑朱橘，亦有樵夫漁人相伴。滿眼萬戶春色，一副世外桃源。

棲息惠州，他將自己置身于自然草木中：觀白水山佛跡巖，游香積寺……蘇軾知道人生所剩時光不多，面對細(xì)雨梅花、幽光夜色、雪膚滿地等等風(fēng)景，似布席閑燕，意釣忘魚。蘇軾在惠州西泥淖遍布之地也開挖了一個西湖，煙雨泛舟，寄放漂泊異地的靈魂。雖然惠州之地沒有萬盞燈光、璧月珠星、喧囂熱鬧、滿目繁華，可是蘇軾策杖在桄榔林散步，林疏月朗，山石花木參差散亂，簫鼓聲震，清風(fēng)悠悠，詩人出門攬月高歌，融入草根深處。他真的把惠州當(dāng)成了自己精神的棲息地了。

1097年，蘇軾在白鶴峰上，買下數(shù)畝地。那里曾有白鶴觀的殘基。他雇了一幫人，斫木陶瓦，到了冬天，三十多間房屋建造好了。他在屋旁種山丹、秋菊、柏樹、竹子、石榴……鑿井引泉，與兒子蘇邁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無論在哪兒，蘇軾都沒有忘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本分。那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清風(fēng)明月。

這一年他上書請免去端明殿學(xué)士，只一心一意做地方官，為此袒露心曲：“若欲保境安民，宣布威信，使吏士用命，無所失亡，則承乏之際，猶可備數(shù)?！痹诨葜?，他推行農(nóng)耕之法，惠及百姓；他帶頭捐資，西湖上筑橋，解行人之憂。時任太守詹范并沒有與蘇軾“劃清界限”保持距離，兩人常常詩文唱和、心靈相交，這是遠(yuǎn)比那些人世間的喧囂紛爭更為真實長久的精神之暖。詹范拜訪蘇軾，不僅僅從物質(zhì)上資助窮困窘迫的蘇軾，還有為官者具備的寬厚情懷。而蘇軾不忘諫言“門戶各努力，先期畢租稅”。去博羅香積寺途中，蘇軾見到溪水歡暢，道路兩邊小麥吐芒，便向陪同他的官員建議，筑水塘，立水閘，以流水推動石磨舂米。之后得到落實，一片丹心惠澤民眾。

面對羅浮山中的人參、地黃、枸杞、甘菊、薏苡等等草木，蘇軾移栽一些到自己家前的苗圃中，希望以草木制藥，給農(nóng)人服用，不久以后，瘴疬也嚇得逃之夭夭了。他還給百姓樹立了一個“移種”的典范，讓百姓知道這些草藥都是自然精華，可以廣泛種植，讓民得利。

作為文壇領(lǐng)袖，蘇軾在惠州的四年里，唱和往來，詩文不斷；攬山川形勝，留詩文辭賦。他是天空明亮的文曲星，令天下士子仰慕膜拜。粒粒文化的種子灑在廣袤的中華厚土中，延續(xù)至今，已成參天大樹。

“鵝城清風(fēng)，鶴嶺明月”，他的清風(fēng)明月與眾不同。

只是，這樣的幸福時光倏忽而去。1097年4月，蘇軾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孤島天涯在等待他。不過，那里照樣有屬于蘇軾的清風(fēng)明月。

陸游評價蘇軾曰：“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闭f點(diǎn)后話，當(dāng)蘇軾1100年6月自海南返歸，他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因為他的心中住著清風(fēng)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