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獅少女

詹丹晴　覃超賢

余衛(wèi)釗上班時間很早，有時正月初一，在深圳星河coco city表演舞獅的女孩們，贏得了在場近200名觀眾的掌聲與喝彩。這一切與三年前的“噓聲”形成鮮明對比。

回想起2019年正月初一，鐘子瑩的委屈和憤怒仍在心頭交織。

那天，廣州白云區(qū)人和鎮(zhèn)街頭巷尾洋溢著春節(jié)的喜慶，少女們原本挨家挨戶舞獅助興，卻被多個村民以“女子舞獅會影響風水”為由拒之門外，有戶人家罵得很難聽，甚至要求換人，女孩們原本還想堅持表演，無奈在驅趕中臨時被男子隊替換下場。

這些女孩來自人和鎮(zhèn)南興莊合興堂舞獅隊，鐘子瑩是其中的鼓手，不過她剛加入合興堂時，隊內(nèi)僅有8個女孩，女獅隊尚未成立，她們更像是男獅隊里另類的插班生。

在質(zhì)疑聲中，原本零零散散的訓練隊伍反而逐漸壯大并且越挫越勇。2019年7月，合興堂的女子醒獅隊正式成立，這支隊伍如今已經(jīng)擴增至20人，年齡從5歲到19歲不等。

當初被趕下臺的女孩們，在2021年12月第五屆廣州市青少年醒獅表演賽中，榮獲醒獅表演賽群獅金獎和最強鼓樂組合獎。三年來她們拿下十來個獎杯。去年國慶，她們的表演被發(fā)上抖音，收獲了11萬個點贊。

舞獅分為南北兩派，南獅又名醒獅，是一種融武術、舞蹈、音樂等為一體的傳統(tǒng)廣府文化，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吳淑賢是合興堂女獅隊的資深隊員，2018年，她加入合興堂時年僅10歲。

吳淑賢還記得，小學時第一次看醒獅表演，鞭炮噼啪作響，幾頭“獅子”在樓梯上搖頭晃腦，逗得人群哈哈大笑。她雖然看不懂表演，卻被過節(jié)的喜慶和熱鬧深深感染。

醒獅看著樂，學起來苦。學好醒獅的前提是基本功扎實，因此，合興堂的日常訓練以鍛煉四肢力量為主，要練扎馬步、弓步、俯臥撐、仰臥起坐、跳躍等。

第一天練習基本功，一個馬步扎了半個小時，吳淑賢感到苦不堪言，一天下來，腿軟發(fā)抖，肌肉酸痛。盡管訓練強度很大，衣服被汗水浸濕，吳淑賢依然堅持了下來。

就這樣，因為體型瘦弱一開始不被看好的吳淑賢在2019年就開始接觸獅頭。獅頭是醒獅里最搶眼的位置，誰都想爭取，但也十分考驗體力和耐力。獅頭和獅尾需要兩個人一起舉著四五斤重的獅子“皮具”，完成跳躍、坐頭、夾腰、站肩等動作。

訓練時，一個動作常常要練習上百次。吳淑賢告訴記者，“我有時候會氣餒，會懷疑自己為什么練了這么久也沒成功?！辈贿^，沮喪歸沮喪，吳淑賢知道自己基本功不扎實，每一天都會加強練習。第一次登臺表演，吳淑賢練了將近1年時間。

訓練中，吳淑賢還曾受過傷。在排練節(jié)目《萌獅攀山救國寶》時，她和隊友在跳上桌子前需要共同完成旋轉720°的動作，由于兩人溝通不到位，沒有同時發(fā)力，吳淑賢的小腿骨頭撞到桌子，整條腿立刻腫了起來。僅僅休息10分鐘后，吳淑賢又繼續(xù)排練，練到最后，她再次沒站穩(wěn)，摔了下去，又磕到了腿。

吳淑賢掀起褲腿，露出了去年留下的那道傷口，由于沒有及時消腫，小腿骨磕到的地方向外突出來一小部分，她說，“幸好影響不大”。

對女孩們而言，醒獅經(jīng)常要爬上高處表演，這是不小的挑戰(zhàn)。吳淑賢的初中同班同學鐘子瑩一開始學醒獅，最怕的便是爬桿，她有些恐高，第一次爬上最高處時，心幾乎快提到了嗓子眼，后背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練習爬桿，鐘子瑩沒少哭過，但是她心里明白，這是必須要邁過的一道坎。在高處停留的時間越長，對自己克服恐高就越有利。在教練們的指導下，鐘子瑩一次次地嘗試爬上高桿。如今，鐘子瑩已經(jīng)成功克服了恐高心理，甚至還十分享受爬桿帶來的刺激。

鐘子瑩打獅鼓的天賦更明顯。在加入合興堂第一天，當隊友們還在摸索時，鐘子瑩幾經(jīng)點撥便學會打獅鼓。但是長時間的敲鼓訓練經(jīng)常讓她手腕酸痛，手上也長出了硬硬的繭。

合興堂醒獅隊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成立，直到2018年才陸陸續(xù)續(xù)有8個女孩加入。因為女生人數(shù)比較少，獅社并無獨立的女獅隊。

一直以來，在醒獅表演中幾乎都是男性唱主角。

合興堂醒獅隊教練張哲亮告訴南都周刊記者，“以前，南獅和南派武術相結合，采取武術步法來演繹，許多技術型的力量動作并不適合女孩子。而且，那個年代，受港片、黑幫電影影響，許多家長甚至懷疑醒獅是‘黑社會’，怕自己孩子會學壞。受這種輿論壓力影響，女孩在醒獅運動里一直不是主角，甚至長期被人輕視。”

女孩們在村里的幾次表演還遭遇了各種針對、歧視，張哲亮心里很不服氣，“你說我不行，我非要表現(xiàn)給你看?！痹趶堈芰量磥恚瑫r代在進步，女子也可以成為醒獅的主角。他說，“我不希望她們因為性別的原因被拒絕，這群女生都很優(yōu)秀，她們的努力應該被更多人看見?！?/p>

2019年7月，在張哲亮提議之下，他和余衛(wèi)釗組建了合興堂第一支女子醒獅隊。醒獅隊不收取任何費用，每年人和鎮(zhèn)南興莊會提供少量的經(jīng)費資助合興堂更新道具。由于飽受非議，成立之初，女獅隊不敢太過張揚，只是默默訓練，打好基礎。

比起男子醒獅隊，女生力量較弱，動作不夠干脆利落，想把醒獅學好，需要花更多功夫。在合興堂獅社，學習能力強的男隊員只要花幾個月時間訓練就可以上臺表演，女隊員從入門到掌握至少需要一兩年，慢的則要兩三年?！白^”是許多女隊員們普遍遇到的瓶頸動作，很考驗獅頭隊員的跳躍能力和獅尾隊員的上肢力量，以及兩人的默契程度。

但是，女獅隊并非全無優(yōu)勢。經(jīng)過幾年訓練，張哲亮發(fā)現(xiàn)，女生更善于捕捉和表現(xiàn)獅子的神態(tài)，樂感比較好，更會把握表演節(jié)奏。而且，女生天生柔韌性比較好。就表演風格而言，男生具備先天的體力優(yōu)勢，表演風格更生猛張揚，女獅隊則趨向靈活輕巧，各有千秋。

訓練辛苦，要求又高，不少女隊員經(jīng)常會被訓哭。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一邊哭一邊堅持訓練。張哲亮笑言，有些隊員甚至哭完之后跑回來說，“師兄，我們要繼續(xù)練”。期間，有隊員因受傷或學業(yè)問題中途退出，但始終無法割舍這門愛好，最后選擇重返醒獅的大家庭。

在2021年上映的中國動畫《雄獅少年》中，開咸魚檔的阿強年輕時很擅長舞獅，后來迫于生計賣起了咸魚，但在阿娟、阿貓、阿狗的幾番懇求下，重新出山教舞獅。

在合興堂女子醒獅隊里就有這樣一位咸魚強——余衛(wèi)釗。余衛(wèi)釗跟咸魚強很像，雖然在為生計奔波卻未曾放棄對醒獅的熱愛與執(zhí)念。余衛(wèi)釗醒獅舞了22年，2006年時，他就是合興堂獅隊里唯一的教練，2008年他從學校畢業(yè)去了船廠工作，仍然堅持在合興堂教醒獅。

余衛(wèi)釗上班時間很早，有時早上5點就要到崗，有時是7點，晚上他還會去合興堂訓練到10點半或11點，日日如此。前兩年，余衛(wèi)釗的妻子覺得他陪伴家人的時間太少，總以為在他心里家庭不如獅隊重要。后來余衛(wèi)釗帶領女獅隊闖出成績后，妻子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余衛(wèi)釗私底下總和隊員們嬉笑打鬧，打成一片，但在訓練場上卻很嚴格、嚴肅，不茍言笑。作為隊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恐高選手，鐘子瑩經(jīng)常被余衛(wèi)釗“盯”上。鐘子瑩笑言，“師傅在這方面對我比較嚴格，訓練的過程中會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p>

女子醒獅隊的另一位教練張哲亮是余衛(wèi)釗的徒弟，也是合興堂女獅隊的發(fā)起人。作為獅隊里的師兄和教練，大家總是親切地稱他為“亮仔”。

16歲那年，張哲亮騎行五六公里到合興堂獅社門口守了幾天，才如愿以償拜師學醒獅。他從小受醒獅文化耳濡目染，很是熱愛?？傻搅舜髮W，在社團才藝大賽時，他的醒獅表演卻被很多人吐槽很“老土”，他心里不是滋味，不斷挑戰(zhàn)新的難度，才在校園里贏得掌聲和尊敬。

張哲亮把興趣和專業(yè)相結合，本科設計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時融入了醒獅元素，拿下了優(yōu)秀畢設獎。在湖南科技大學修讀藝術設計研究生時，他的方向則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活化”。

為了發(fā)揮女獅隊優(yōu)勢，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女獅隊的兩位教練沒少費功夫。他們在節(jié)目編排時會更注重創(chuàng)新和劇情發(fā)展，通過道具置景和故事情節(jié)來表現(xiàn)獅子的細微神態(tài)。

平時，張哲亮會拍下獅隊訓練的視頻進行觀察和反思，也會從電視節(jié)目《動物世界》中找視頻去模仿貓和狗的神態(tài)與動作。張哲亮認為，優(yōu)秀的醒獅表演不在于一系列高難度動作，而在于惟妙惟肖的表演技法。

發(fā)展至今，合興堂女子醒獅隊在表演套路上不斷創(chuàng)新，編排了《桃園結義》、《萌獅攀山救國寶》等一系列優(yōu)秀節(jié)目。

今年春節(jié)，合興堂女獅隊在村里進行慰問表演，原本是按照順序和每家每戶進行互動、拜年，一些錯失時機的家庭還希望她們能折返回去重新表演。女獅隊平時還會接一些商演活動，一些商戶開業(yè)時會找她們做助興表演，吸引人流，同時寓意“步步高升”。

這支曾被趕出門的女子醒獅隊，在一片質(zhì)疑聲中，咬牙堅持了下來，收獲了很多掌聲和榮耀。2021年12月，在第五屆廣州市青少年醒獅表演中，合興堂女獅隊榮獲賽群獅金獎和最強鼓樂組合獎。她們引起了廣東醒獅協(xié)會的注意，未來有望作為廣州女子組代表參加更高級別比賽。2021年國慶期間，合興堂女獅隊一段表演被發(fā)布在抖音上，收獲了11萬點贊。

張哲亮坦言，“帶領女獅隊是一件十分有成就感的事情。如果當時沒有堅持組隊，可能會成為我的一大遺憾，而且這對這幫積極訓練的女隊員們來說也不公平。我有信心這支獅隊可以站上更大的舞臺?！庇柧毷且粋€教學相長的過程，每當看到女學員們訓練時的專注與執(zhí)著，張哲亮都對她們有一個重新的認識。

在一些人眼中，醒獅不是一項很淑女的運動，但在鐘子瑩和吳淑賢心里，醒獅是人生最大的樂趣，“醒獅給我?guī)砜鞓?，讓我擁有強健的體魄，同時也讓我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自己的生活也因此變得多姿多彩，充實有趣。

吳淑賢希望在兼顧學習同時可以投入更多精力去學習醒獅，“即使以后自己有了工作和家庭，我也可以一直堅持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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