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菲奧娜·穆爾 譯 蘑菇
本期“世界科幻”?是一個短小直白的故事,充滿了蒸汽朋克般特有的舊日傷感。作者菲奧娜·穆爾是來自英國的資深科幻創(chuàng)作者,在多個經(jīng)典科幻刊物上刊載過作品,2020年還入圍了英國的BSFA獎,這可是英國最老牌和權威的科幻獎項哦。整個作品將戰(zhàn)爭的異化影響從人的層面拓展到了智能A.I.的層面,呈現(xiàn)出一種既心酸又無奈的離別感。故事背景設置在了東南亞熱帶地區(qū),角色之間的情感關系就像整個環(huán)境給人的印象一般細微曖昧,帶有獨特的濕熱模糊氣息,讓人讀完止不住的嘆息。
智能作戰(zhàn)坦克最大的缺陷在于駕駛員。
很可惜,古晉戰(zhàn)役結(jié)束后,軍方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于是,他們把A.I.作戰(zhàn)計劃的重心轉(zhuǎn)向了僵尸網(wǎng)絡等非社會性智能,它們可以毫不顧忌地破壞整個地區(qū)的公共設施和福利系統(tǒng)。從此,智能作戰(zhàn)坦克便和撲翼飛機、天氣控制一起,被劃為了前兩個世紀最雞肋的三十種作戰(zhàn)武器之一。對于大部分人而言,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可對庫爾斯克118-200號的駕駛員阿提克斯·庫珀下士來說,事情卻并非如此。
從小,庫珀就喜歡那些講述魔劍、戰(zhàn)馬和龍,勇敢的英雄踏上冒險旅程的故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悄悄幻想自己就是艾爾瑞克皇帝。他還養(yǎng)過一條斯塔福德郡?犬,至少也是長得像這個品種的狗。
但幾周后,他卻細細打包好狗糧,把狗哄進籠子,和狗糧一起塞進了他父親的小貨車,開去了當?shù)氐氖杖菡荆瑹o緣無故地把它丟在那里不管了。
十八歲的時候,他做了一件類似的事:他報名參軍了,盡可能地離家萬里。他成了一名駕駛員,他喜歡機器,同時駕駛員這工作在部隊中不可或缺,有趣好玩兒還不容易送命。
他一直在努力提升自我,希望能比別人期待的做得更好,但他的戀人卻都來去匆匆,還形容他“控制欲太強”。他也沒有結(jié)識到什么好哥們兒,盡管他會請所有人喝酒,還不遺余力地在他認為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不過,庫珀似乎也不在意這些。
被雇傭為坦克兵的人們的履歷一般都是以上這種。
不過,正如克勞塞維茨、孫子或者其他——開發(fā)智能作戰(zhàn)坦克程序的這些人喜歡的那種引用的作者都會認同的一句話:沒有任何計劃在與敵人遭遇后還有效。
古晉戰(zhàn)役結(jié)束六周后,庫珀從馬尼拉的醫(yī)院里醒來后的第一反應是:找到庫爾斯克。
庫珀忍住了沖動,沒有立刻出院。主要是因為在現(xiàn)實中,昏迷后的復健不像電影里那樣迅速,他得重新學習好好走路。不過,他充分利用了強制治療期,搞清楚庫爾斯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非常幸運,庫爾斯克在失蹤名單上,這說明它沒有在古晉之戰(zhàn)中毀壞,也沒有像其他幸存的機器一樣黯然退役:處理器被拿掉,意識被存儲起來,直到人們研究清楚該如何妥善處置它們。更幸運的是,當局并沒有尋找這一小批失蹤的坦克。大概是搜尋成本太高,也有可能當局想把這場戰(zhàn)爭就此塵封。
似乎也沒有什么人盼著庫珀立即歸隊。
作為庫爾斯克的駕駛員,沒有人比庫珀更了解庫爾斯克了。一番推理后,他開始查閱古晉周邊地區(qū)的地圖,通過當?shù)氐男侣剬ふ倚螁斡爸坏淖鲬?zhàn)坦克的線索。他在國境線內(nèi)追蹤到了一條路線:從城區(qū)往東南進發(fā),最后抵達一片從地圖上看遍布著棕櫚樹種植園、國家公園、農(nóng)場、鄉(xiāng)村和叢林的區(qū)域。當前的戰(zhàn)況是:聯(lián)合國撤軍了,宣布內(nèi)戰(zhàn)正式告終,但是當?shù)夭还苁强植婪肿?、激進分子、革命家、自由戰(zhàn)士還是那些仍被他們當作主要目標的農(nóng)企集團老板和工人,都不認為內(nèi)戰(zhàn)真的結(jié)束了。
這便是庫珀決心去那里看看的另一個理由了。
庫珀以乖乖病人的姿態(tài)完成了整個療程,并在歸隊前獲得了兩周的正式醫(yī)療假期。他的部隊被派往路易斯安那州,這意味著至少三周后才會有人注意到他擅自離隊。
他乘坐商用航班到文萊,又說服了一名馬來西亞皇家空軍的軍士把他安排到開往古晉的航班上,因為除了與農(nóng)企有關的航班外,其他商用航班都停運了。乘船沿海岸航行可能會更安全,但耗時更長,庫珀可不想把庫爾斯克跟丟。
在被撕心裂肺的痛苦奪去意識前,他的四周是一片火海,他的耳邊響起“任務終止、丟棄坦克”的命令。他咬緊牙關匍匐向前,忍住血肉分離的痛苦,因為他絕不會離開庫爾斯克。絕不。
飛機一落地,庫珀就開始運用他閑置已久的技能。他搭乘運送勞工和工頭前往種植場的卡車走一段,再徒步跋涉一段,沒有像往常一樣搭軍車,以免遭到嚴訊審問。他在叢林中露營、睡在村落的招待所或是用金錢和勞動換來的儲藏間里。
一開始,他的外語還不太流利,但幾番下來也熟練了。他發(fā)現(xiàn),只要問別人有沒有見過“洛里”,就能收獲想要的答案。
受長期的英殖民統(tǒng)治影響,砂拉越州人口中的“洛里”其實是庫珀通常說的“卡車”。庫爾斯克不像卡車,也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的坦克:它只需要一名人類駕駛員,適用于非常規(guī)戰(zhàn)場——主要是城市。它整體呈梯形,體型很小,小到可以被塞進一個貨梯,甚至能在狹小的巷道中緩行。沒見過智能作戰(zhàn)坦克的人很可能認不出它,就算認出來,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它。于是,無法言喻的庫爾斯克就成了人們口中的“洛里”。
庫珀逐漸發(fā)現(xiàn),“洛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傳奇。人們有時會在林間瞥見它,或者聽到它碾過枯樹枝時發(fā)出的清脆聲響。還有一些更稀奇的故事:一輛坦克剛好沖出林間,一群兒童因此逃脫了綁架或襲擊;一名掉進水稻田的溺水嬰兒被救了起來;一名農(nóng)民的豬群被莫名其妙地趕到了森林里,村里人找到它們的時候,它們正快樂地集體抽風。
還有另一些故事。
幾座草屋被燒成了一地灰燼,由于門口守衛(wèi)森嚴,住戶逃不出來,被活活燒死;從新幾內(nèi)亞來的一群種植園工人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受到了襲擊,橫遭屠殺;還有工頭、農(nóng)業(yè)綜合開發(fā)商和收稅官的無規(guī)律失蹤案。告訴庫珀這些事的人們在談起最后這類受害人時,都忍不住竊笑。
庫珀對此不做評判。
庫爾斯克的本能只是保護它的朋友免受敵人傷害。因此,庫爾斯克需要他——躲在一輛咔咔前行的智能卡車內(nèi)避雨時,庫珀這樣想著。它需要有人告訴它該保護哪些人、攻擊哪些人。
魔劍永遠需要人來揮舞。
庫珀感覺世界安定了下來。
“我來找你了,庫爾斯克。”他大聲說。他和庫爾斯克就像騎士和戰(zhàn)馬,住在城鎮(zhèn)邊緣的小屋里,等待危機來臨時的征召,或者一起周游四海,前往需要他們的地方。
他們都會沒事的。
“過去的事,我會補償你的?!彼f,“我們是一起的,我們會沒事的?!?/p>
當卡車在一個種植園檢查站前減速時,庫珀下了車。他沿著公路徒步來到最近的村落,雞豬遍地走,老太太們背著成捆的木柴,一伙年輕人從他們正在拆卸的摩托車上抬起頭來。庫珀用不熟練的馬來語向他們打招呼。一個嘴唇豐滿、睫毛又黑又長的帥氣男孩——庫珀確信他一定很受歡迎——自愿帶他來到一座宗教建筑前。那是一座福音派教堂,傳教士的英語比庫珀的馬來語更流利。
沒問題,他可以留下來過夜,只要他能修好教堂的音響。沒問題,這個英俊小伙的家人會以禮相待,還給他做咖喱吃。至于“洛里”……
為什么這么關心“洛里”?
庫珀即興發(fā)揮了一番。沒什么,只是對當?shù)氐拿耖g傳說感興趣。他在這個地區(qū)逗留時聽了很多傳說,想知道這里還有沒有類似的故事。他努力裝成一個外國神話發(fā)燒友,出于寫書之類的目的,四處搜羅怪談。
村民們放松下來,談論起莊稼和天氣,還有農(nóng)企集團未能兌現(xiàn)的“棕櫚油種植園能夠促進當?shù)亟?jīng)濟”的承諾。傳教士小聲嘀咕了一句“非基督徒居然會相信老掉牙的胡說八道”后,也丟下“洛里”的事,加入了討論。
當晚,庫珀假模假樣地睡了會兒,就偷偷溜出了教堂,在黑暗的掩護下,躡手躡腳來到鎮(zhèn)子的邊緣,坐在一棵根系粗大的樹下,等待著。
他已經(jīng)做好等幾個晚上的準備了,但要么是他太走運,要么就是坦克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
在樹下的盤根錯節(jié)中打了幾個小時的瞌睡后,他醒了過來,猛地蹲下身子,聽見了像是毛毛蟲在植物上爬行的聲音。初升的月亮下浮現(xiàn)出一個昏暗的方形輪廓。
“庫爾斯克,”他邊笑邊哭,被無法言喻的情緒淹沒,“庫爾斯克,孩子。是我,庫珀?!?/p>
他跑向那個黑影,摸到了粗糙、凹陷的車身。他摩挲著鉚釘和螺栓的紋路,往上摸到了艙門,擺弄了一會兒。門鎖仍能識別他的掌紋。
他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勝利的歡呼,鉆進車里,關上了門。坐在鋪了軟墊的駕駛座位上,他在熟悉的顛簸感中高興地叫嚷著,仿佛置身訓練之中,在崎嶇的地形顛簸前行,在電影布景般的偽造城市街道上向目標射擊,分數(shù)在顯示器的底部不斷增加。
他們又是一伙的了,就像豪勇七蛟龍,有“洛里”和它的駕駛員,還有……
坦克停下了,像一只聞風而動的狗。
庫珀屏住呼吸,觀望庫爾斯克要去何處。
坦克再次向前行進,駛向通往種植園的路。
一分鐘后,庫珀明白了。他看見顯示器上有一小撮人,頭蒙著圍巾,拿著些笨重的東西。他調(diào)高夜視儀的增益,發(fā)現(xiàn)他們的圍巾是紅黑雙色,那是反資黨的顏色。此外,雖然看不清他們攜帶了什么,但他斷定那是簡易爆炸裝置。
“我們走,庫爾斯克?!睅扃暾f著,坦克向人群壓了過去。
然后,從人群旁邊駛過。
“搞什么?”
庫爾斯克沒有回答,反而繼續(xù)加速,沖進了種植園。庫珀手忙腳亂地鼓搗著顯示器的設置。
庫爾斯克示意庫珀有敵軍,要他開槍。
庫珀驚恐地意識到它的靶心對準了一群什么樣的人:從他們干凈的服裝、混雜的人種和他們旁邊的智能吉普車看,庫珀推測他們是研究員或者外籍管理人員。他們正在樹林旁邊工作,架起監(jiān)視器,折樹枝,砍樹苗。
庫爾斯克怒吼著沖向他們,不斷示意駕駛員開火。
人群被沖散了,一些人跳上了吉普車,另一些人扎進了灌木叢中。
庫爾斯克追了一會兒吉普車,然后放棄了。它恢復成巡邏速度,緩緩沿路行駛。
庫珀揣摩著剛剛的突發(fā)事件。
最后,他說:“我覺得我們要討論一下什么算是敵人?!?/p>
也許坦克在保衛(wèi)村莊。如果是那樣的話,外國研發(fā)團隊可能看起來也是種威脅,有點兒矯枉過正,但是可以理解。
庫珀可以接受這個思路。
“要不要回去找那些紅巾軍?”
他不確定坦克的行進方向是否正確,但他愿意相信它。庫爾斯克可能對自己的任務有些迷惑,但它是一輛優(yōu)秀的坦克。
庫爾斯克又停了下來,它那套嗅覺處理程序顯然又開始運作了。它做了一個決定,顫巍巍地駛?cè)雲(yún)擦帧?/p>
庫珀檢查了一下武器,庫存已經(jīng)見底了。他考慮著有沒有可能搞到、制造或委托做出足夠多的彈藥。不過,似乎庫爾斯克依然運轉(zhuǎn)良好。戰(zhàn)斗的快感又向他襲來,那是期待沖撞的快感。他記憶深處關于狩獵的最久遠的記憶,是和一兩個表親在灌木叢中追蹤鹿群。而庫爾斯克是更優(yōu)秀、更強大的搭檔,是他能夠信任的伴侶。
紅巾軍沒有任何勝算。
庫爾斯克發(fā)現(xiàn)了目標,猛地開始飛馳,車燈全部打開,伺服系統(tǒng)和鏈條的嘎吱聲以及野生動物的尖叫聲組合成了瓦格納歌劇般的咆哮。強光照射下,庫珀在顯示器上看到了——
一個老太太。
一個梳著藍黑長辮的瘦弱老太太正驚恐地抬起頭盯著他們,手中舉著她剛剛點燃的小火苗。
庫珀朝庫爾斯克怒吼,猛砸控制板,大喊著要他停下,對著艙門拳打腳踢。
庫爾斯克置若罔聞。
老太太的腿腳意外地利索,但是庫爾斯克的面前沒有別的障礙物。
最后關頭,庫珀終于啟動了手動擋。
坦克撞上一棵樹的根部,一陣晃動。
坦克停了下來。
庫珀擰開艙門,翻下坦克,粗氣直喘,看著拖著長長黑辮子的身影漸漸遠去。
庫爾斯克向后倒車。
“哎,停下,你這個混蛋?!睅扃暾f。他追上了坦克,勾住敞開的艙門,翻身進去,把控制模式調(diào)整為手動,“我們要追的是紅巾軍?!?/p>
坦克發(fā)出抗議的吱嘎聲,試圖奪回控制權,但庫珀牢牢把握。“你在這里接受了一些奇怪的觀念?!彼f,“這就是為什么你需要一個司機,讓你保持清醒。我們是一個團隊。”他用力掛了大擋。
坦克雖然不情愿,伺服制動系統(tǒng)還緊緊踩在剎車片上,卻還是沿著路邊開了出去,回到了他們最后看到紅巾軍的地方。
庫珀切換到熱追蹤視圖,搜尋著叢林內(nèi)部。
“看到那些狗娘養(yǎng)的了。”他說。庫爾斯克開始加速,顯然這回又進入狀態(tài)了。
“好樣的!”庫珀歡呼起來,“上啊,干掉他們!”
坦克打亮了燈,咆哮著沖進了那些模糊人影聚集的空地,射出一道強光照向他們手上的笨重物品。
庫珀聽見含混的馬來語發(fā)出的喊叫,看到他們開始逃跑。
“不,你們跑不掉了。”他操縱炮筒開火。與此同時,庫爾斯克在林間左搖右擺地追趕著其他人,敏捷得令人震驚。
到最后,現(xiàn)場只剩下煙霧和扭曲的尸體,還有庫爾斯克的耀眼燈光和發(fā)動機的嗡嗡聲了。
庫珀再一次使勁,砰的一聲推開艙門,踉蹌了一下,摔到了空地上。
“我們成功了,伙計?!彼麑鞝査箍苏f,“搞定他們了?!?/p>
他湊近去看那枚簡易爆炸裝置,拉開了還在冒煙的燒焦麻布。
是一臺電動摩托車發(fā)動機。
他眨了眨眼,把麻布全扯下來,依然只是一臺摩托車發(fā)動機。
他后退了幾步,腳后跟碰到一具軟綿綿的身體。他逼自己機械地轉(zhuǎn)過身,湊近去看,扯掉了尸體的圍巾。
他看到一名年輕男孩的臉。男孩的臉英俊得出奇,下頦健碩,嘴唇飽滿微張,黑黑的睫毛搭在臉頰上,仿佛只是睡著了。
是那天下午帶他去教堂的那個男孩。
庫珀看著圍巾,意識到這不是紅巾軍的,它甚至也不是紅黑款的,僅僅是一條棕色圍巾。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把他視作恐怖分子。
他強迫自己去檢查其他被炮火撕裂的尸體。
“小孩子,”他喃喃道,“只是些玩到很晚的小孩。”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庫爾斯克身邊,爬進艙內(nèi),關上門?!拔覀冸x開這里?!彼洁熘?。
坦克轉(zhuǎn)過身,緩緩地穿過樹林。庫珀半瞇著眼睛看著顯示屏,癱坐在椅子上。他感覺很不舒服,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康復,自從……
自從古晉之戰(zhàn)以來。
那時,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著。庫爾斯克負責沖鋒,庫珀負責監(jiān)控和開火。打頭陣的坦克碾到了一枚簡易爆炸裝置,也可能是一顆真正的地雷,但這并不重要。他們繼續(xù)前進。
接下來,有什么東西擊中了隊伍中的第三輛坦克。
顯然,這一擊很走運。是某種迫擊炮,威力足以炸毀火炮、駕駛員和大部分硬件,只留下一個熊熊燃燒的空殼。
不過,還沒等庫珀反應過來,庫爾斯克便迅速加入了戰(zhàn)斗,加速沖鋒,并向他發(fā)出了開火的信號。庫珀愣愣地批準了。
直到他看見倒在他們面前的士兵手臂上閃耀的聯(lián)合國徽章……
他雙手拉下扳機,大力錘打著儀表盤,怒吼著讓庫爾斯克停下來,然后松開手,深呼吸,檢查監(jiān)視器,控制視野轉(zhuǎn)了一圈。
他看到坦克向前行進,碾過每個人的身體:叛軍、政府軍、聯(lián)合國軍。
耳邊傳來的聲音催促著駕駛員控制住坦克,在它們抵達總部或者做出其他什么壞事之前阻止它們。有報告稱,一臺坦克襲擊了一條供給線、一輛救護車,還有一個反叛軍狙擊手的巢穴。
他聽說其他司機——總之是幸存的那些——試圖去報告,試圖去控制自己的座駕。
他聽見自己在懇求庫爾斯克停下。
庫珀切換到手動擋,爭奪著控制權。耳邊的聲音尖聲叫著,要他終止任務,放棄坦克,但他絕不可能拋下庫爾斯克。
他最終奪回了控制權,把坦克調(diào)了個頭,駛向一片綠地。這里看上去像是個小公園或高速公路保護區(qū)之類的地方,只有一叢裝飾性的棕櫚樹和一些高大的草。
一個聲音刺穿他的耳機,一個不斷上揚的音調(diào)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回響,他掙扎著想要擺脫它,試圖保持清醒,但是——
他靠著坦克坐下來,籠罩在夜晚的涼意中,抬頭看著星星和地平線上的農(nóng)工聯(lián)合企業(yè)發(fā)出的微弱光亮,終于明白了。
“樹啊。”他說,“原來你在保護這些樹?!?/p>
庫珀想起了那些憤怒的文章,它們說軍隊只是為了保護跨國農(nóng)企和棕櫚樹種植園。
“所以是這樣嗎,洛里?”他仰頭看向身后冰冷無情的金屬身軀。
“也許在你看來,巨大的有機物之間沒有太大差別?”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洛里”的想法,不知道它如何看待這個世界。
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讓“洛里”自己自由地在叢林中行駛,會怎么樣?也許會有更多人時不時地在林間瞥見它,還會出現(xiàn)更多懲戒盜賊、救助落水兒童的傳奇故事。
還有被燒成廢墟的草屋,和被屠殺的種植園工人。
“洛里”哪兒都不想去,似乎滿足于和庫珀一起閑晃。
庫珀坐在那兒聽著叢林沙沙作響,鳥兒啾啾鳴叫,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機器的轟鳴,路上傳來車輪的嘶嘶聲??粗炜諠u漸變亮。
他想起家鄉(xiāng)的狗,它們脾氣暴躁、易怒、矛盾,但即便被毆打、被懲戒、被傷害,出于犬類與生俱來的忠誠,它們無法離開傷害它們的人。
他曾經(jīng)很愛他的狗。
很愛它,愛到能夠放它自由,只要它不再重蹈覆轍:不管父親做了什么,都無條件地相信他。
他的思緒又飄回了先前的村子,在那里停留了許久。
最后,庫珀站了起來,再次打開了艙門,翻出他的駕駛員工具箱,抽出螺絲刀,開始工作。
他知道智能作戰(zhàn)坦克內(nèi)置了防御機制,可以抵制他的篡改,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不知何時,發(fā)動機關閉了。
等到庫珀再度從艙門里出來時,太陽已經(jīng)快升到頭頂了。他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個干凈的布袋。通常,自動載具的整個處理系統(tǒng)都設置了自主智能。不過,不論由誰來設計智能作戰(zhàn)坦克,都希望自主智能可以迅速啟動整個車體。
庫珀走上大路,走向種植園。離匝道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自助包裹接投點。
他隨機選擇了一個儲物柜,把裝著處理器的袋子放了進去,關上了門。
他想說些什么,但那也太像葬禮了,于是他什么也沒說。
不過他許了個愿,為了“洛里”。
庫珀又站了幾分鐘,努力在腦海中銘記這個時刻,記下儲物柜門的燦黃,記下透過樹葉的光柱,記下動物生命的嗡鳴和空氣中的熱浪。
然后,庫珀轉(zhuǎn)過身,踏上漫漫回村路。
【薦稿:清華大學學生科幻協(xié)會】
【責任編輯:衣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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