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蘊彤
《德伯家的苔絲》是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小說不僅語言優(yōu)美、內(nèi)容豐富,而且有許多隱匿于文本背后的象征與隱喻性元素,堪稱《德伯家的苔絲》的一大特色。小說中各類隱喻的運用不僅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且預示了人物的命運走向和最終結(jié)局。本文將從自然隱喻、色彩隱喻和時空轉(zhuǎn)換隱喻三方面具體分析《德伯家的苔絲》。
一、自然意象隱喻
《德伯家的苔絲》是“威塞克斯”系列小說之一。哈代在他的“威塞克斯”王國里用文字抒寫人與自然,將外部的自然意象與內(nèi)在的人類命運緊密融合,展現(xiàn)出人與自然共生的關(guān)系,構(gòu)成高明的隱喻。
(一)水
在小說中主要出現(xiàn)的河流是布萊克莫爾的河流以及佛盧姆河。這兩條河水將苔絲的人生分為了三個階段—天真爛漫的少女時期、墮入深淵的受難時期以及自我救贖的清洗時期。
1.天真爛漫的少女時期
布萊克莫爾的小河流經(jīng)馬洛特村。苔絲生于此、長于此,村莊、河流、谷地和山巒伴隨著她度過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是她少女時期的全部,時光在布萊克莫爾河的陪伴下沉靜、平穩(wěn)地流逝。
2.墮入深淵的受難時期
隔著布萊克莫爾的河流,苔絲可以看到沙斯頓小鎮(zhèn)。鐘樓、村莊和白色的屋子,以及“高踞山頂?shù)耐赖纳乘诡D小鎮(zhèn)”。天真的苔絲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而沙斯頓小鎮(zhèn)的威嚴和華麗的景象似乎在誘惑苔絲跨過河流去擁抱它們。當苔絲真正去了河流另一邊的沙斯頓時,她遇見了阿歷克,悲劇的命運也由此展開。在沙斯頓小鎮(zhèn),苔絲被阿歷克欺騙,以致失貞,從此經(jīng)歷了長久的心靈苦難。
哈代在第十六章提及:“布萊克莫爾的河流流得緩慢、沉靜,常常是渾濁的。它們從積滿泥淖的河床上流過去,不明情形而涉水過河的人,稍不注意就會陷進泥淖里?!笨梢姴既R克莫爾的河流雖然安靜,但也危險,稍有不慎就會陷入泥淖而不再純潔。此處描寫正是對苔絲命運的隱喻。當苔絲從河流一邊的馬洛特村莊到了河流另一邊的沙斯頓小鎮(zhèn)時,她的人生也被布萊克莫爾的小河割裂了:一邊是純潔爛漫的過去,另一邊是灰暗痛苦的未來。
3.自我救贖的清洗時期
失貞后的苔絲生下了孩子,經(jīng)歷了長久的心靈煎熬。她來到佛盧姆山谷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擠牛奶的女工。佛盧姆河取代布萊克莫爾河占據(jù)了她生命的大部分,與布萊克莫爾的河流不同,“佛盧姆河的流水卻是清澈的,就像那位福音教徒看見的那條生命河一樣純凈,流得也快,就像一片浮云的陰影”。
于是,在佛盧姆河清澈的流水和輕松的空氣中,苔絲感到久違的歡樂和生命力,她滿腔熱情、情緒高昂,對生活重燃希望。這是受難者的一次涅槃重生。佛盧姆河洗去了苔絲悲慘命運的陰霾,給予了她強大的精神力量,開啟了她人生的新篇章。
(二)鳥
鳥類外形美麗,歌聲動聽,給人活力與希望;但同時也具備脆弱、易受傷害的特點,被人類當作獵物追捕打殺。哈代在書中多次運用鳥類意象,象征苔絲的心理狀態(tài),預示其命運走向。
當苔絲為了家庭動身去工作的那天早上,“只有一只先知先覺的鳥兒在用清脆嘹亮的聲音歌唱著,堅信至少自己知道一天的正確時辰,但是其他的鳥兒卻保持著沉默,仿佛也同樣堅信那只唱歌的鳥兒把時辰叫錯了”。這里的隱喻可以有兩種理解:第一種,“先知先覺”的鳥兒是苔絲和其父母,他們堅信苔絲此行可以幫助家庭擺脫困境,而沉默的鳥兒是其余知情者,明知前路黑暗卻不予提醒;第二種,“先知先覺”的鳥兒是苔絲直覺里的危機意識,而沉默不語的鳥兒是她為父母、為家庭考慮而找到的種種說服自己的理由。鳥類意象在這里渲染了一種不安的氛圍,讓讀者在隱隱之中感受到苔絲前路的苦難。二十一歲的苔絲回憶起當年被阿歷克誘奸的痛苦時,哈代將她比作“陷入羅網(wǎng)的小鳥”,苔絲落入阿歷克的魔爪,一如鳥兒落入捕獵人的陷阱。它們的命運是共通的。
由此可見,不同自然意象的背后,內(nèi)涵是深刻的,展現(xiàn)人物心理,隱喻人物命運的發(fā)展軌跡,構(gòu)思精巧,也體現(xiàn)出哈代“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小說的特點。
二、色彩隱喻
(一)紅色
苔絲的出場就帶著醒目的紅色?!八念^發(fā)上系一根紅色的發(fā)帶,在一群穿白色衣服的隊伍里,她是唯一能以這種引人注目的裝飾而感到自豪的人?!毕抵t色發(fā)帶的苔絲在一眾白色衣服的襯托下顯得明艷動人。在西方文化中,紅色當然有喜慶、熱鬧的象征意義,也會同“血液”進行聯(lián)想,但意義偏負面,常與犧牲、生命之花凋零等消極的象征意義聯(lián)系起來,因此,在醒目紅發(fā)帶點綴的美貌之下,是苔絲即將展開的悲劇命運。
當苔絲家的馬死時,她白色的裙子上“被噴上了殷紅色的血跡”,鮮明的顏色對比渲染了緊張氣氛,也是不祥的預兆;后文中提及德貝維爾的莊園也是“深紅顏色”,“在周圍淺淡柔和的顏色對照下,它就像一簇天竺葵的紅花突現(xiàn)在那兒”,苔絲邁入德貝維爾的居處正是邁入一場巨大的紅色危機。
小說中描寫苔絲和阿歷克初次見面時,反復提到“草莓”“玫瑰”等意象。苔絲吃了許多草莓,又接受了阿歷克遞給她的玫瑰花。紅色意象大量堆積,給人強烈的不安感。哈代甚至直接以“人生戲劇中的‘悲劇性災難’”對苔絲作出明晰的預言。他將苔絲的美麗比作“年輕生命的光譜中的血紅色光芒”??梢?,這里出現(xiàn)的紅色是更明顯的隱喻,命中注定的劫難就在前方,而苔絲此刻只沉醉于玫瑰之間,懵然不知。悲劇意蘊在此處從幕后走到臺前。
經(jīng)過一場不幸,苔絲在回家的路上偶遇一個提著紅色油漆桶的工匠。他在柵欄的木板上寫字,“鮮紅的大字閃閃發(fā)光”,和周圍矮樹林灰白的枯黃色、天空的蔚藍和柵欄木上苔蘚的鮮綠色格格不入。強烈的紅色使苔絲內(nèi)心震顫、膽戰(zhàn)心驚。尤其是當工匠說這些話是寫給像她這樣“容易出危險的年輕女人讀”時,這些紅字變成了一種警告,似乎在告訴苔絲上帝已經(jīng)看清她的罪孽。因此,她面對刺眼的紅色發(fā)出“這是碾壓人呀!是要人的命呀!”的恐懼呼喊。即使她最后聲稱自己不相信上帝說過這種話,紅色背后的命運悲劇也無可逆轉(zhuǎn)地向前行進了。
哈代對紅色的頻繁運用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暗示了人物的命運。
(二)灰色
灰色代表了陰沉、迷茫、黯淡和心死。
在小說的前面,當苔絲離家去工作時,“在他們身后,是她出生的綠色山谷,在他們前面,是一片灰色的田野”。沉郁的灰色與充滿活力的綠色形成鮮明對比,暗示苔絲前路的黯淡無光。在苔絲向安琪兒坦白一切后,安琪兒無法原諒苔絲并選擇離開她,那時的晨光是“灰色”的,像烈火灼燒后留下的一地灰燼:“它不是熾烈和憤怒的本能,而是經(jīng)過感情烈火的炙烤燒灼,已經(jīng)變得沒有感情了;它只剩下了骨骼;只不過是一具骷髏,但是又分明存在著。”“夏季的金色圖畫現(xiàn)在變成了灰色”,幾處灰色體現(xiàn)了苔絲的心如死灰,渲染悲傷氣氛?!盎疑拿造F”也時?;\罩在瓦爾河和佛盧姆河流過的地方,曾經(jīng)帶給人希望的美景也被灰色浸染,正如苔絲生命中短暫的美好被毀滅。
在小說的最后,苔絲被捕時,“所有的人都在那兒等著,他們的臉和手都仿佛鍍上了一層銀灰色,而他們身體的其他部分則是黑色的,石頭柱子閃耀著灰綠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此處的“銀灰色”給人一種不可逃避的壓迫感,一如苔絲難以逃脫死刑的宣判以及悲劇的命運。
(三)冷暖色彩的交織
哈代在小說中對色彩的運用出神入化,各顏色的濃淡、冷暖以及強弱的作用都在文本中發(fā)揮到了極致。哈代對人和自然呈現(xiàn)出的顏色進行了準確細致的描繪,強化了小說的美感。文章開篇對草原牛群的描寫中,“青綠”“紅”“黃”“白色”都是飽和度和明度較高的色彩,優(yōu)美的牧歌情調(diào)在暖色的交織中呼之欲出。婦女們的白色長裙,金色、黑色和褐色的頭發(fā),苔絲的頭上的紅帶子,讓她成為白色隊伍里的焦點,也使得整個畫面頓時春意盎然。而在“旗鼓重振”這一章,麥收時節(jié)有金黃的麥地,紅色的收割機和裙子、手絹,粉紅色的褂子,黃色的手套,粉紅色的黎明,橙黃色的夕陽,暖色構(gòu)成的世界表現(xiàn)著生命力的復蘇,苔絲平凡樸實的幸福在字里行間呼之欲出。
小說中的色彩依循著苔絲的移動軌跡而貫穿小說始終。隨著主人公悲劇命運的不斷展開,畫面色調(diào)也由暖變冷。自從苔絲向安琪兒坦白卻不被原諒后,暖色一去不復返。晨光灰暗,薄暮清冷,“灰色”“白色”“黑色”反復出現(xiàn),世界“好像是一幅明顯觸目的素描,用白色的線條畫在灰色慘淡的天空和天邊之上”。苔絲就在一片荒涼之中匍匐在褐黃的土地上拔蘿卜。苔絲被捕的時候,周圍警察的臉和手都是銀灰色,遠處的石頭柱子閃耀著“灰綠色的光”,而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沒有任何令人揪心的描寫,只用色彩和光線的配合就渲染出肅穆、悲哀、命定的悲劇結(jié)局,優(yōu)美而憂傷,引起人“含淚的微笑”。最后苔絲被處以死刑,哈代并沒有直接描寫,而是以城里的尖塔高閣上飄揚的黑旗來暗示她的死亡,間接描寫在此時更具有震撼力。
《德伯家的苔絲》中的色彩不僅起到渲染環(huán)境的作用,而且隱喻了主人公苔絲的悲慘命運,深化作品主題。
三、時空轉(zhuǎn)換隱喻
(一)時間隱喻
小說中時間的切換、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人物情感相輔相成,構(gòu)成另一層隱喻。黑夜就是重要的一環(huán)。夜晚在小說中具有極強的象征義和比喻義,一般指陰郁、暗沉、絕望,代表人生的陰暗面以及各種消極因素。在苔絲動身時,天還沒有亮—“那時候正是黑夜即將天亮的時刻”,黑夜還未散去,苔絲卻已醒來并上路,她踩著黑夜踏入了自己悲劇命運的開端?!昂谝埂痹谌牡谝淮晤A示著不幸和災難。隨著小說的進展,夜晚不斷強化其負面意義:苔絲的悲慘遭遇就發(fā)生在一個九月清冷的夜晚,她每每回想都稱之為“毀了她的那個不幸的夜晚”;安琪兒離開苔絲后,苔絲內(nèi)心痛苦而煎熬時,黑夜以“吞噬者”的形象出現(xiàn),“……已經(jīng)吞噬掉了她的幸福……準備同樣吞噬掉其他千萬人的幸福,并且一點兒也不慌亂”;而在苔絲逃亡的過程中,伴隨她的也是無盡的黑夜,“在春分時節(jié)寒冷的黑夜里上路……在清冷的星光中走完十五英里的路程”。
黑夜的對立面是白晝。小說里描寫的白晝景象大多陽光明媚、景色鮮艷,與希望、美好、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苔絲恢復元氣時正值“六月份白天很長的天氣”,白晝驅(qū)散黑暗,也淡化了苔絲的苦難。在刻畫安琪兒與苔絲的情感互動時,“太陽”“陽光”等與白晝相關(guān)描寫詞的地位就變得舉足輕重。安琪兒對苔絲熾熱的愛讓她“就像是猛烈燃燒著的太陽底下的一棵植物”,像“陽光照耀下上下起伏的一片波浪”,也像“太陽地里曬過的小貓”。二人的愛情在白晝長、夜晚短的夏天萌芽、生長、成熟,苔絲煥發(fā)出全新的生命力。
哈代在小說中巧妙地滲透了時間概念,這種時間與人物經(jīng)歷、心境的適配使《德伯家的苔絲》呈現(xiàn)出一種流動的美感,角色情感與時節(jié)相輔相成,賦予小說別樣的生命力。
(二)空間隱喻
哈代本人出生于19世紀后期英國西南部的一個村莊里,毗鄰多塞特郡大荒原,這里成了“威塞克斯”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當時,英國的工業(yè)化進程對傳統(tǒng)田園生活的沖擊難以阻擋,因此,主張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哈代將自己對時代的思考寫進小說里。
《德伯家的苔絲》被公認為是為了紀念田園生活的湮滅而作的挽歌。苔絲生長于自然淳樸的馬洛特村,平靜美好的田園生活賦予她善良、純潔的品格。但由于意外,她被迫去沙斯頓攀親戚,為家庭掙得經(jīng)濟援助。離開了田園淳樸自然的環(huán)境,苔絲在城鎮(zhèn)中難以立足,遭遇不幸。經(jīng)過巨大的創(chuàng)傷后,在美麗富裕的奶牛場,重新回歸自然的苔絲逐漸恢復生命力,重燃對生活的希望和對愛情的憧憬。但安琪兒離開后,她再度陷入絕望,來到燧石山謀求生計。這里是“一個破敗不堪的村莊遺跡”,瑪麗安稱之為“饑餓的土地”?;臎鲐汃さ撵菔较笳髦z絕望的心境,也是社會向資本主義轉(zhuǎn)型之際傳統(tǒng)鄉(xiāng)村日趨解體的真實寫照。
在小說的最后,城市終于顯出全貌。因為父親的死,苔絲被迫搬去桑德波恩做阿歷克的情婦。這座城市富麗時髦,有各種各樣奇異的建筑物,是有名的海濱勝地。哈代借安琪兒的思考指出苔絲與這個“新世界”難以融合—“一個鄉(xiāng)下姑娘,會在什么地方呢……這兒是不是有奶牛需要擠奶呢?這兒肯定沒有需要耕種的土地”。哈代對苔絲與桑德波恩格格不入的描寫,恰恰是表現(xiàn)了田園生活在工業(yè)革命時代中被邊緣化的現(xiàn)實。苔絲一生顛沛流離的遭遇中隱喻著生態(tài)環(huán)境與工業(yè)革命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小說中多次的空間轉(zhuǎn)換,不僅契合人物的命運脈絡,同時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發(fā)展的反思,以及對鄉(xiāng)村田園逝去的留戀。
縱觀《德伯家的苔絲》全書,隱喻從始至終都扮演著重要角色。從無生命的河流到有生命的鳥,從熱烈的紅到陰冷的灰,從景到色再到時空,哈代的隱喻涉及各角度、各領域,不僅僅是構(gòu)成小說的特色元素,更可以說是作為筋骨支撐起了全書的架構(gòu),由此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預兆人物命運,表達深層思考,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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