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朝花夕拾》作為魯迅的回憶性散文集,飽含著他對童年的懷念與眷戀,但也暗藏著他對時代的反思與批判,《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一文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在這篇文章中,“我”對“阿長”的情感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的變化,由一開始的“厭煩”轉(zhuǎn)為后來的“敬意”,然后“敬意”消退再次對阿長“厭煩”,最終因《山海經(jīng)》事件對她又重拾“敬意”。在這個過程中,魯迅將“我”的兒童形象描寫得活靈活現(xiàn),并借助兒童視角對自己、阿長和世人進行了新的審視。不過,這些反復的情感與作者對時代的思考最終都融進文末簡短的一句話中,化作對阿長無盡的祝福和思念。
一、厭煩
文中“我”對阿長先后兩次產(chǎn)生了類似于“厭煩”的負向情感,但這些“厭煩”都不是真正的憎惡。
起初對阿長厭煩,在童年的“我”看來是因為她的“切切察察”、她的睡相和她所堅守的那些繁瑣“規(guī)矩”。尚且年幼的“我”還未沾染世俗之氣,且受過良好教育,對背地里喜歡嚼舌根的阿長自然不喜。這是一種源于本心的,對國民劣根性的厭惡,甚至可以說它出自“我”的本能。因此,最初的厭煩并非是對阿長下了“判決書”,而是對她身上所體現(xiàn)的時代特征進行了判決。阿長的睡相使“我”苦惱,這一點更為符合“我”的兒童身份。她將整張床“據(jù)為己有”的行為,是對“我”領(lǐng)地的侵犯。孩童時期,人們對屬于自己的物品有極強的物權(quán)感,阿長無意的行為恰恰是對兒童心理的一種挑戰(zhàn),所以“我”十分無奈且不悅。至于阿長所堅守的繁瑣“規(guī)矩”,在“我”看來是“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那些“規(guī)矩”對天性自由的兒童來說無異于一種束縛,而“我”的厭煩其實是對束縛的稚嫩反抗。可見,“我”心中產(chǎn)生的厭煩情感并非徹徹底底的痛恨,相反,這種情感十分飄忽,只是“我”對阿長的最初印象,在與阿長的長時間相處中可以被輕易改變。
曾經(jīng)的“厭煩”情緒在成年的“我”筆下重新出現(xiàn),展現(xiàn)出對兒童時代的懷念,也自然地暗含著當下的魯迅對過去的思考。阿長的睡相為讀者描繪出了廣大勞動人民生活的隱秘側(cè)面: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在睡覺時因一天的勞累常常會睡得很沉,睡姿不佳且難以叫醒。在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中,阿長成了展現(xiàn)勞動人民生存方式的窗口。繁瑣的“規(guī)矩”下隱含著阿長對生活的美好祝愿,以元旦福橘為例,阿長把對一年的期待寄托在小小橘子之上,因為她難以掌握自己的生活,只能質(zhì)樸地向往著未來,祈求一年的好運。在這篇文章中,魯迅的反思不是歇斯底里的批判,而更多地蘊含著內(nèi)心的悲憫和對人民的同情。
第二次對阿長厭煩,是因為她“謀殺”了“我”的隱鼠。事實上,魯迅并未對此事進行詳細論述,在文章中僅有兩句話相關(guān)。他本無需將這件事寫進文章,但仍提及了,一方面是為引出下文,另一方面是為更飽滿地刻畫“我”和阿長的相處過程。謀害隱鼠之事使“我”對阿長的敬意完全消失,為下文“我”對她情感的再次變化做鋪墊,展現(xiàn)出對阿長感情的復雜性。此外,隱鼠事件的書寫豐富了阿長的形象,再次刻畫出她令“我”厭煩的一面,使其形象更加豐滿充實,而非趨于扁平化,并且較為真實地表現(xiàn)出“我”和阿長相處的點點滴滴,矛盾有之,溫情亦有之。魯迅既不貶低阿長,亦不對其進行抬高,如實地描述讓讀者覺得阿長就是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對隱鼠事件著墨如此之少,也暗示了“我”的態(tài)度:“我”雖為隱鼠之死而傷心哀悼,但并不是真的就此憎恨起阿長?!拔摇钡膮挓┦窃趦和睦淼拇呋庐a(chǎn)生的,隱鼠作為“我”的心愛之物被隨意踩死,正如“我”的所有物被隨意處置,“我”為此而產(chǎn)生了兒童式的不悅。后來《山海經(jīng)》的出現(xiàn)令“我”忘記厭煩之情,也可見這種情感并不深刻,反而展現(xiàn)了幼兒的純真—可以因一個人的“好”而忘卻她曾經(jīng)的“不好”。
二、敬意
除厭煩外,“我”對阿長又先后兩次產(chǎn)生了正向的情感—敬意,而這些“敬意”也并非出于純粹的敬重。
第一次敬意的產(chǎn)生源于阿長對我講“長毛”的故事。在稚嫩的“我”眼中,平凡的阿長竟有阻擋炮轟的“神力”,這足以令“我”崇拜并致以敬意。對這份敬意的書寫為文章增添了幾分童趣,展現(xiàn)出獨特的“魯迅式”幽默。但當“我”重新回憶起過往點滴,用成年人的視角來審視這份敬意時,又有了不一樣的體悟。事實上,陳舊迷信的思想是使阿長擁有“神力”的真正原因。平民的身體可抵御敵人的進攻,這本就是無稽之談,卻在長久的口耳相傳中成了底層人民口中的“真相”。不過,魯迅對此事的著墨并不是為了批判阿長的無知,他是懷著深重的同情和愧疚來下筆的。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人民手無寸鐵,在亂世中無處可棲。他們傷痕累累,受盡苦楚,其落后思想之根并不全然在自身,也在于時代。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被拋境況”一般,這些底層人民無法選擇自己所要生存的社會,無法超越現(xiàn)實,他們生來就被拋入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被拋進封建守舊的家庭之中。貧苦是孕育他們生命的溫床,迷信是封鎖他們生活的圍墻,他們無可奈何,魯迅對此亦倍感痛心。
魯迅同情勞動人民的境況,痛恨作威作福者的丑惡行徑,同時也滿懷愧意地審視著自己。他把人生分解開來,用冷厲的文字解剖著自己生命的源頭,從養(yǎng)育自己的環(huán)境中找尋革命自我的結(jié)節(jié)。初次聽到“長毛”的故事時,“我覺得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魯迅在寫到“我”的這一心理活動時,其反思之心就可見一斑。“我”作為尊貴的少爺,若處于當時的情境中,必然會隨家人逃向別處,而不會成為看家的門房,也不會成為“長毛”的刀下魂,所以“我”并不害怕,因為貧窮、恐懼和死亡都離“我”太過遙遠。這樣的想法出現(xiàn)在童年的“我”身上合情合理,但在后來置身“啟蒙”浪潮中的“我”看來則值得批判。魯迅深知封建家庭不能成為凌駕于人民之上的理由,優(yōu)裕的生活以人民的血肉為基石。如此看來,第一次敬意的產(chǎn)生既來自幼時的“我”,又來自成年的“我”,如果說幼時的敬意源于無知,那么成年后的敬意就源自對大時代下苦苦掙扎著的小人物的尊重。
“我”第二次對阿長產(chǎn)生敬意是因為她帶來了我日思夜想的“三哼經(jīng)”。從兒童視角來看,阿長給予了“我”日夜渴望的東西,滿足了一個年幼孩童的心愿,極大地保護了“我”的兒童心理。阿長在某種程度上承擔了“母親”的部分角色,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阿長視“我”如己出,樂于去呵護“我”的想法,她的呵護也成為“我”啟蒙的源頭之一,“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但這似乎又有些矛盾了,阿長時時限制“我”,不讓“我”走動玩耍,卻又為了“我”的愿望而奔波,因“我”的心愿達成而高興。這個矛盾映射著魯迅的內(nèi)心:阿長作為他的親近之人,其身上既有國民劣根性的蹤影,又保留著人的良善之心,似乎是可以教化的。于是,魯迅對阿長的批判在回憶中柔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懷念。
“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做成功”,此句暗含作者對阿長的贊美和對現(xiàn)世的諷刺。阿長買書的過程“我”并不知曉,當年初得寶書時亦未深思,而細想之,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婦女憑著錯誤的發(fā)音和寥寥幾句的描述能準確將《山海經(jīng)》買來,足見其買書之艱和對“我”的情感之深。相比之下,家中一些有學識的長輩對“我”的渴慕視而不見,對可輕而易舉做到的事不去做,因為《山海經(jīng)》在他們眼中只是無用的閑書。被魯迅隱去的“家長們”故步自封,無法掙脫封建的枷鎖,而大字不識一個的阿長在某種層面上超越了這些腐朽書生。不過,文中的遠房叔祖是不在“書生”之列的,他以啟蒙者的身份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再放眼當時社會,與“書生”相似者亦大有人在,他們蠅營狗茍,“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三、思念
這篇文章中“我”筆下的“厭煩”與“敬意”都并不純粹,其背后隱含著作者的理性思考,但“我”對阿長的思念純真且感性,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結(jié)晶。
從表面上來看,“我”對阿長的思念起于一套刻印粗拙且已丟失的《山海經(jīng)》;但實際上,“我”對阿長的思念源于她的真誠、善良和對“我”的愛?!拔摇碧匾鈱㈤L所買《山海經(jīng)》與“我”后來買的其他書做比較,在精致的石印《山海經(jīng)》襯托下,那本“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的木刻《山海經(jīng)》似乎黯然失色,可它卻躺在“我”的回憶中,靜靜地散發(fā)著獨一無二的光輝。粗糙的《山海經(jīng)》承載著“我”的童年,流淌著“我”對書中瑰麗世界的好奇,最重要的是凝結(jié)著阿長默默無言的關(guān)照,所以“我”反復強調(diào)“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在魯迅筆下,對阿長的懷念既不痛徹心扉,亦不轟轟烈烈,而是籠罩在輕柔的愁思下,沉默地震顫讀者的心扉,像是以同樣的方式回應(yīng)著阿長的關(guān)懷?!皩殨边z失的時間“我”已記不起來,但它的樣子卻烙印在記憶深處,永不消散?!皩殨痹谀撤N程度上已成為阿長的象征,書在人亦在,書的丟失也暗示著阿長早已離開人世。她未給“我”留下太多物品,但切切實實地留在了“我”心中。于是,魯迅在字里行間中也傳遞出了無限的愧疚與遺憾?!拔摇睂⒛茏鳌岸梦锼既恕敝玫摹渡胶=?jīng)》遺失,在失去后才恍然珍惜,正如“我”從前不曾察覺對阿長的依戀,在她死后才開始懷念。而事實上,“我”對阿長的生活并未有太多關(guān)注,以致她去世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并不知阿長的經(jīng)歷、年齡甚至姓名,僅有的印象也是從旁人處聽說而來,“我”為此而愧疚。
此外,《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對《山海經(jīng)》事件的描述集中于文章后半部分,前面用大量筆墨進行鋪陳,講述《山海經(jīng)》事件發(fā)生的背景,這也恰恰證明了“我”對阿長的懷念絕不是因為一套小小的《山海經(jīng)》,而是由于和阿長相處的點滴以及阿長在“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成年后再回看往事,阿長的好與“壞”都被蒙上了追憶的薄紗。這并非是說魯迅對阿長的形象進行了美化,相反,魯迅并不介意去描寫阿長身上零零散散的缺點,但她的缺點在她的善良、真誠和淳樸面前顯得微不足道,因為阿長并未顯露出一點“惡”的傾向,這正是她能夠被懷念的原因之一。對相處細節(jié)的描繪是作者追憶阿長的方式之一:她伴“我”入睡,照顧“我”的飲食起居,仔細地看護以防“我”因頑皮而受傷,讓“我”吃福橘來保住一年的福氣,告訴“我”許多人生的“道理”,把她所能給出的最真摯的愛傾注在“我”身上?!拔摇苯櫾谶@樣的愛之中,年幼時不曾留心,回想起來才覺悲從中來,最終只能為她奉上內(nèi)心深處的禱告:“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魯迅用童年的視角來對“阿長”進行書寫和再現(xiàn),生動再現(xiàn)了“我”與阿長相處的點點滴滴,為讀者展示了自己童年歲月的無憂無慮與美好。但魯迅所寫并非兒童文學,亦非單純的回憶性文字。對阿長無限追思的背后是他親手描繪的時代畫卷,對小人物的刻畫中飽含同情和悲憫,由此展現(xiàn)出他對社會、對世人的審閱。不過,魯迅的審閱不再是冷眼旁觀,更多的是“深陷其中”,所以他的批判也不同于以往的尖銳辛辣,而被柔軟的思念層層包裹著。他把童年的“我”放置于明處,將成年后的“我”置于暗處,明暗交疊,在懷念阿長、追憶過往的同時暗藏玄機,用簡練的語言使文本留下許多的空白,給不同的讀者帶來多維解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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