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

[奧]斯·茨威格

“何必隱瞞呢：我那時看著他確實心神蕩漾了，領(lǐng)受感謝是幸福喜悅，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見，柔膩的至情原是一種?；?，對于我這個素來拘謹(jǐn)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確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鮮感受。更加上在那當(dāng)兒，自然景物也隨著這個曾受摧殘的人，經(jīng)過隔夜一場暴雨驀然復(fù)蘇了。我們走出餐館，滿眼是燦爛輝煌，平靜安謐的大海澄澄碧藍(lán)展接天際，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藍(lán)，僅有幾只輕鷗往來翔掠，點綴出些許白影。里維耶拉一帶的自然風(fēng)貌您當(dāng)然十分熟悉。這兒的美景永遠(yuǎn)動人，卻又像畫片似的蕪遠(yuǎn)平曠，無盡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緩緩映入眼中，呈現(xiàn)出一種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態(tài)漠然地盡人撫視，永遠(yuǎn)婉順柔從，極像東方美人?？梢灿械臅r候，雖說極難遇見，仍會出現(xiàn)那么幾天，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麗絢爛，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聲召喚。忽然繁花吐艷，喜洋洋的五彩繽紛，忽然熱焰騰騰，忽然熾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這樣一個勃然振興的日子。從風(fēng)雨縱橫的一夜混亂中脫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沖洗得潔白璀璨，天宇碧藍(lán)似靛，雜樹青翠欲滴，萬綠叢中百花爭妍，星星點點，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涼皎晴的空氣中顯得像是齊從遠(yuǎn)地趕來，想要圍得近些仔細(xì)窺探這座鮮亮光潔的小城。放眼四顧，只覺得大自然處處都在對人激勵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頓開。我立刻提議說，‘我們雇一輛馬車，沿著海邊走走吧。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這個年輕人好像自從來到這兒，現(xiàn)在才第一次留意觀賞風(fēng)景。直到這時，他所見到的只是悶沉沉的賭場大廳，充滿了蒸郁的汗氣，擠滿了惡俗可厭的人群，加上一個暴戾的、灰暗的、吼囂的海面?？墒乾F(xiàn)在，陽光如瀉的海灘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暢。我們坐在緩緩前進(jìn)的馬車?yán)铮菚r候還沒有汽車），一路風(fēng)光瑰麗，駛過許多別墅，瀏覽了一處處美景。每逢經(jīng)過一處房舍，經(jīng)過一座綠蔭四覆的別墅，總有一個極為隱秘的愿望一再出現(xiàn)不下百次：但愿能在這兒住下來，寧靜、安謐、與世隔絕！

“我一生里還有什么時候比在那一小時更感幸福呢？我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我身邊坐著這個年輕的人。昨天他還在死神的掌握里聽?wèi){命運擺布，現(xiàn)在卻在陽光傾照下容采煥發(fā)，更顯得年輕了許多。他仿佛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陶醉在嬉戲中的美麗幼童，兩眼興高采烈，同時滿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無過于他那種敏感清醒的細(xì)膩柔情：車子駛上陡坡時馬力不濟(jì)，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車去幫著推動。我提到一種花的名字，或是指了指路邊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蟲，昨夜在風(fēng)雨下迷失途徑，正在十分艱難地慢慢爬著，他將它捉起來，細(xì)心愛護(hù)地送往青草叢中，不讓馬車駛過時碾碎了它。他一邊做著這些，一邊還興沖沖地談講著許多非?？蓸范治难诺娜な拢何蚁嘈?，這種笑樂對于他是一種解救，因為，他突然有了過多的快樂，使他那么高興，那么迷醉，如果不盡情大笑，就只好放聲高歌或縱身猛跳了，也許還會做出一些傻頭傻腦的舉動來。

“后來，我們慢慢駛上高坡，路過一處極小的村莊，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頭上的帽子。我很是驚訝：這兒誰也不認(rèn)識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聽到我的疑問微微有點臉紅，連忙向我解釋，幾乎很抱歉的樣子告訴我：我們正從一座教堂前面走過，在波蘭也像在所有教規(guī)嚴(yán)格的天主教國家里一樣，人們從小養(yǎng)成了習(xí)慣，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總要脫帽。對于宗教事物的這種美好的敬畏態(tài)度深深地感動了我，我記起了他對我說到過的那個小十字架，便問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說，他希望能蒙受圣靈恩寵，這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停?。∥蚁蜍嚪蚝傲艘宦?，立刻匆匆跳下馬車。他跟在后邊十分詫異：‘我們往哪兒去？我僅僅回答道：‘隨我來！

“我讓他跟隨著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磚砌的鄉(xiāng)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著白堊，晦暗陰森，前門敞開著，一股黃澄澄的陽光強(qiáng)勁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壇上，在地面投出一團(tuán)青影。殿內(nèi)煙氣氤氳，朦朧中閃爍著兩支神燭，像是罩在面紗里的兩只眼睛。我們走了進(jìn)去，他脫掉帽子，在凈水缸里浸了浸手，畫了個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剛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锨斑吶?，我強(qiáng)迫他道，‘跪在一個祭壇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著我要教給您的話立一回誓。他詫異地瞪著我，像是吃了一驚。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話，立刻走到一座神龕前，畫了個十字便柔順地跪了下去。‘照著我的話說吧，我對他說道，自己心情激動得全身戰(zhàn)栗，‘照著我的話說：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復(fù)道，我繼續(xù)往下說：‘我永遠(yuǎn)不再賭錢，從此戒絕一切賭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譽，斷送在這樣的激情之下。

“他顫抖著重復(fù)了我的話，清楚、嘹亮，空蕩的殿堂里震著回響。隨后靜寂了一霎，殿外風(fēng)過樹梢，葉聲簌簌，清晰可聞。突然，他像一個悔罪者那樣撲倒在地上，用一種我從來沒聽到過的狂熱的聲音念叨起來，急而且快，字句雜亂含混，說的是我所不懂的波蘭語。想來他一定是在做著狂熱的祈禱，一場感恩和悔恨的祈禱，因為，這種激動的懺悔使他一再低下頭去，卑恭地碰擊著經(jīng)案，越來越昂奮地一再重復(fù)著那些外國話，表現(xiàn)出難以形容的激烈情緒，越來越熱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從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聽見過這樣的祈禱：他祈禱時兩手痙攣地緊抱著經(jīng)案，同時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陣颶風(fēng)，使得他全身震搖，不住地一會兒抬起頭來，一會兒撲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沒感覺到，像是整個兒置身在另一世界，像是在滌罪的凈火里整個兒被焚化了，或者飛升到更高的天界去了。最后，他慢慢兒站起身，畫了個十字，倦乏地轉(zhuǎn)過臉來。他的兩膝還在顫戰(zhàn)，臉色蒼白，像個精疲力竭的人?？墒?，一看見了我，他立刻兩眼熠亮，臉上浮起一副純潔的、真正虔誠的微笑，疲憊的面容忽然變得光燦奪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個俄國式的躬，拿起了我的兩手，十分崇敬地將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來救我的。我向上帝謝過恩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可是，我這時真希望，這間擺著許多矮凳的教堂里會突然琴聲大作，響徹一陣音樂，因為，我覺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經(jīng)全部實現(xiàn)了：我已經(jīng)將這個人完全挽救過來了。

“我們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輝煌燦爛傾瀉不盡的五月天的陽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從無這般美麗。我們坐上馬車?yán)^續(xù)游逛了兩小時，翻越高坡緩緩前進(jìn)，沿途風(fēng)光旖旎，山回路轉(zhuǎn)處處美不勝收?？墒?，我們不再談話了。經(jīng)過那么一場感情泛濫，語言似乎微弱無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總不得不感到羞澀地避開了他：審視自己創(chuàng)制的奇跡會使我受到太強(qiáng)烈的震動。

“下午五點左右，我們回到了蒙特卡羅。那時候我必須去赴一處親友的約會，要想設(shè)法推辭已是來不及了。而且，我自己身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會兒，舒散一下奔放得過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覺得，這種熾熱的、狂歡的心境，一生里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定要歇息一會兒安靜下來。因此我請求我的這位被保護(hù)人，要他到我的旅館里來一趟，只耽擱一小會兒。到了我的房間里以后，我準(zhǔn)備將旅費和贖取胸針的錢拿出來交給他。我們說好了：我去赴約會，他去買車票；晚上七點我們在車站上候車室里再見面，火車七點半離站，它將載送他穿過日內(nèi)瓦平安抵家。當(dāng)我拿出五張鈔票正要遞給他時，他突然嘴唇發(fā)白了：‘不……不要錢……我求您，不要給我錢！他咬緊了牙說，一邊神經(jīng)緊張地戰(zhàn)栗著慢慢縮回了手指?！灰X……不要錢……我不能看到錢。他重說了一遍，仿佛滿心厭惡周身不寧。

我設(shè)法減輕他的愧疚，我對他說：這筆錢只算是借給他的，如果他覺得不便接受，不妨寫個借據(jù)給我?！冒伞冒伞瓕懸粋€借據(jù)。他避開我的眼睛喃喃地說，一邊接過鈔票，捏在手指間輕輕折攏，像是拿著什么黏膩污穢的東西，不看一眼便放進(jìn)了衣袋，然后取過一張紙，在上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他寫罷借據(jù)抬起眼來，額頭上熱汗涔涔：似乎他的身體里面有點什么在猛力向上沖涌。他剛將那張紙條遞給了我，忽然全身一震，驀地一下——我不禁吃驚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著我的衣裾連連親吻。這種姿態(tài)真是難以描述：它以一種非常強(qiáng)烈的力量震撼著我，我的整個身子馬上顫抖起來了。我滿心驚駭十分惶惑，僅只能喃喃著說 ：‘您這么感激，我很謝謝您。可是，請您現(xiàn)在就走吧！晚上七點在火車站候車室里見面，那時我們再作告別。

“他凝望著我，神情激動，兩眼潤濕閃亮。有一霎我以為他還想要說什么，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p>

C太太又停止了敘述。她立起身來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兒向外注視了很久：我望著她的剪影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輕輕戰(zhàn)栗搖晃。她猛一下轉(zhuǎn)過身來，態(tài)度很是堅決，一直安靜無事的兩只手突然間用力地左右甩開，像是要撕裂一點什么。接著，她堅定地——幾乎可以說是勇敢地——抬眼盯著我，重又開口了：

“我答應(yīng)過您，要做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這一諾言很有必要。因為現(xiàn)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節(jié)先后順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經(jīng)過，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語句，來說明當(dāng)時那種紛雜紊亂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許多認(rèn)識，是我當(dāng)初所不知道的，也許，我當(dāng)初只是不想知道罷了。因此我要十分堅決地向自己，也向您說出真實情況：當(dāng)時，在那個年輕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獨自一人的一秒鐘里，我曾經(jīng)——仿佛一陣暈厥沉沉地向我壓來——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擊，有點什么使我傷痛欲絕了?？墒牵业谋槐Ｗo(hù)人對于我無限尊敬，他的這種態(tài)度那時還使我怦怦感動，怎的竟會忽然令我萬分傷痛了，這卻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許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現(xiàn)在，當(dāng)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堅決而又有層次地從內(nèi)心里吐出一切，只當(dāng)全是別人的事，要對于您這位證人毫不隱藏，不在您的面前因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諱，這時我才明白了：當(dāng)初我萬分傷痛，實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為……因為那個年輕人竟那么馴順地離開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圖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說出了一個愿望，要他轉(zhuǎn)回家去，而他竟卑順敬畏地立刻依從了我，卻不曾……卻不曾有過一次企圖，將我拉近他的身邊……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為將我認(rèn)作了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沒有……而沒有覺得我是一個女人。

“這些正是當(dāng)時我所失望的……這種失望，我當(dāng)時和過后都不曾自己承認(rèn)過，然而，一個女人的感覺是無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語言和意識。因為……我現(xiàn)在用不著再欺騙自己了——如果那位年輕人當(dāng)時抓住了我，當(dāng)時懇求過我，我定會跟著他去到天涯海角，我會聽任自己和我的孩子們的姓氏蒙上羞辱……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著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個剛認(rèn)識了一天的年輕的法國人一同私奔的亨麗哀太太一樣……逃到哪兒去、一道生活多久，這些我都會一概不問，對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決不會稍稍回顧一下……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產(chǎn)、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只要是他領(lǐng)著我走，世界上好像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他只需說一句話，只需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jīng)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里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墒恰蚁蚰f過的……這個人當(dāng)時如醉如癡地看著我，竟不再覺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時多么狂熱地傾向著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從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時我方才自己感覺著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輝煌無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導(dǎo)著正在高漲，卻突然墜跌下來，落回空虛凄涼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騰不已。我勉強(qiáng)振作精神，出去赴約會，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覺得頭上箍著一頂既重且緊的鋼盔，壓得我左搖右晃了。當(dāng)我終于走向另一處旅館，到我那位親戚的寓所里去時，我的思緒紛歧散亂，正像我的腳步一樣。我坐在那兒悶悶怏怏，聽著別人談得上勁，我一再地忽然吃驚，偶爾抬起眼來，見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臉孔，它們比起那張像是高空行云變幻無窮、陰晴不定無限生動的臉來，全部像些紙糊的或僵凍的臉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這一次親友聚會竟這么可怕地了無生趣；當(dāng)我一邊舀著糖放進(jìn)茶里，一邊心不在焉地跟別人應(yīng)答著時，那張唯一的臉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陣陣熱血在推擁著它。觀察那一張臉曾經(jīng)成為我的無上歡樂，而現(xiàn)在——想想實在駭然！——再過一兩小時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見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輕輕嘆息了一聲，或竟發(fā)出了呻吟，因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來問我怎么樣了，是否很不舒適，說我臉色發(fā)白呼吸緊促了。她這么一問很是出我意外，馬上使我毫不困難地找到一個借口，我急忙承認(rèn)確是患了頭痛病，請她允許我悄悄離開這兒，不讓別人發(fā)覺。

“就這樣，我得到了脫身之計，立刻不再遲延，匆匆趕回自己的旅館。我走進(jìn)屋子四顧寂寥，空虛凄涼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我同時焦灼地感到迫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見到就要與我永別的那位年輕人。我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枉費心力地打開櫥柜，換了衣服和腰帶，在鏡子里仔細(xì)端詳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裝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萬分急遽的一秒鐘里，我這個意愿立刻變成決心。我飛奔下樓找到管門的人，告訴他我要搭乘當(dāng)晚的火車離開這兒。必須趕快準(zhǔn)備：我打鈴喚來使女，讓她幫我收拾行李——時間確是很緊迫了。我們像上陣似的慌慌忙忙，將衣裳雜物胡亂塞進(jìn)皮箱，這當(dāng)兒，我暗自夢想著怎樣給他一場驚喜：我將他送上火車，等到最后，等到只剩下最后的一霎，當(dāng)他伸出手來跟我握別，我就出其不意地跳上車去，這一夜就和他同在一起，以后夜夜——只要他愿意，都和他同在一起。我想著這些不禁心跳血涌，感到一陣歡快興奮的暈眩，好幾次一邊拿著衣裳扔進(jìn)皮箱，一邊失聲大笑，弄得那位使女完全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神經(jīng)錯亂了。腳夫進(jìn)來搬取行李，我瞪眼望著，全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心里激動得太厲害了，難以理解身外的一切。

“時間很緊迫，我估計已經(jīng)是七點鐘了，最多還剩二十分鐘就要開車了。是的，我安慰著自己說，我現(xiàn)在不是去送行，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陪著他一同走，不論多久多遠(yuǎn)，完全聽?wèi){于他。腳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匆去到賬房結(jié)算賬目。旅館經(jīng)理將錢找還給我，我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一下。我受了一震。那是我的那位表姊，我剛才假稱身體不爽，她放心不下，特意前來探望。我覺得眼前發(fā)黑了。我這時不需要她來看我，每一秒鐘的耽擱都意味著無法彌補的損失，可是，又不得不顧及禮貌，至少得要站著跟她談幾句。‘你必須躺在床上，她勸我說，‘你準(zhǔn)是發(fā)熱了。倒也可能真是這樣，因為，我的脈搏急促，兩邊太陽穴不住地跳動像是擂鼓，一陣陣只感到眼前青影亂晃，仿佛就要暈倒?？墒?，我竭力撐持著表示感謝，實際上每一句話都使我焦灼如焚，她的關(guān)心來得不是時候，我真想一腳踢開她。這位不速之客偏偏戀戀不舍一再糾纏，她掏出古龍香水，還硬要親手替我抹揉太陽穴：我卻在計算著每一分鐘，急切地掛念著那個人，盤算著找個什么借口，好擺脫這種教人受罪的體貼。我越是焦急不寧，卻越是使她擔(dān)心，到后來她差不多想要將我拖進(jìn)屋子逼上床去了。忽然——她還在左說右勸——我望了一眼前廳里的掛鐘：只差兩分鐘就到七點半了，而七點三十五分火車就要開走。馬上，我像是無意人世了，狠狠地用手一推，快而且猛地甩開了我的表姊：‘再見，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會她當(dāng)時的驚愕，對那些大為詫異的旅館侍役也不看一眼，一氣沖出門外來到街上，徑直趕往車站。腳夫還在車站外面守著行李等候，我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慌張地向我打著手勢，便知道時間已經(jīng)到了，我不顧命地奔向柵欄口，守柵欄的卻不放我過去：我忘了買票。我竭力婉言央告，請求破例通融，不料，火車蠕蠕開動了：我全身抖索，隔著柵欄張望，只盼著還能從一個車窗口再見他一面，得到他的一瞥一視、一次揮手，可是，火車漸漸加快，我再也無法認(rèn)出那張臉來了，一節(jié)節(jié)車廂飛馳而逝，一分鐘后已經(jīng)不見蹤影。只留下冉冉濃煙，在我的一片昏黑的眼前緩緩升騰。

“我站在那兒大概已經(jīng)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腳夫準(zhǔn)是叫了幾遍不見我答應(yīng)，才大膽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驚醒。他問我要不要將行李運回旅館。我想了一分鐘：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倉猝、那么可笑，不能夠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兒去，永遠(yuǎn)不再回去，我這時真是萬般孤寂滿心煩亂，只好命令腳夫，教他將行李送到保管處暫時寄存。后來，在車站的大廳里，在陣陣喧噪和往來不停的人群里，我才盡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慮一番，找到一個解救的辦法，脫出憤恨懊喪、苦痛失望的重壓。因為——有什么不可承認(rèn)的呢？——我那時自怨自艾，責(zé)怪自己失去了與他重聚的最后機(jī)會，這個想法像一柄灼熱而鋒利的尖刀，殘酷地剜割著我的內(nèi)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兇猛熾烈，殘酷的程度有增無減，令我傷痛至極直要高聲號叫，只有從來不曾有過激情的人，才會在一生中可能出現(xiàn)的唯一瞬間，表現(xiàn)出這般雪山突崩、這般狂風(fēng)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廢置無用的生命力忽然傾瀉出來，奔騰澎湃滾滾而下，一齊涌匯胸中。我從來，不論在這以前或以后，不曾像在這一秒鐘里那樣，感到萬分駭愕滿腔怨憤，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堅意決，不惜魯莽從事，準(zhǔn)備將長久積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拋擲出去，卻突然發(fā)現(xiàn)迎面堵著一道令人頓失知覺的墻壁，我被激情帶著一頭撞在了上面。

“我下一步所做的事只能說是完全失去知覺以后的舉動，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那簡直是發(fā)了癡，甚至是非常愚蠢，我?guī)缀跣哂跀⑹觥墒?，我對自己、對您曾?jīng)有過諾言，要做到無所隱瞞。我那時……重新開始尋找他……我尋索舊跡，想追回與他同處時的每一瞬間……我昨天與他一同逗留過的每一處所都在有力地吸引著我，我要去到臨街的花園，看一看我將他從上面拖起來的那張長椅，我想去那初見他的賭館，甚至也想上那個下等旅店去一次，只為了……只為了追懷往事。我還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輛馬車，沿著海岸再循舊路，重溫一遍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我真是神智昏亂了，竟這么無聊、這么幼稚?？墒?，您試想想，那許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來，簡直疾如電閃——我來不及再有別的感覺，只能像是猛受重?fù)艋杳圆恍蚜恕，F(xiàn)在卻又過于急遽地從昏迷中覺醒過來，我記憶猶新，還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領(lǐng)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們稱之為記憶的東西真是一種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騙——的確：一切就是這么一回事，不管我們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奧妙，也許必須有一顆燃燒的心吧。

“就這樣，我首先去到賭館，想看看他在那兒坐過的那張賭臺，在許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雙手來。我走了進(jìn)去：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間屋子里靠左邊的賭臺旁。他的神態(tài)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種種姿勢歷歷可辨：我可以像個夢游人，閉著眼伸著手摸索到他所待過的地方。我就這樣走了進(jìn)去，一徑穿過大廳。正在這時……當(dāng)我從門口朝著紛亂的人群投了一瞥……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件奇事……恰在我夢想著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見到——簡直是發(fā)熱病時的幻影一般！—— ……坐在那兒的真就是他……真是他……真是他……正是我剛才夢想著的模樣……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樣，兩眼牢牢盯著轉(zhuǎn)輪里的圓球，臉色亢奮蒼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驚駭無比，直要叫出聲來，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議了，我極力鎮(zhèn)定，趕緊閉上眼睛。‘你神經(jīng)錯亂了……你做夢了……你發(fā)熱了。我對自己連連說道?！@是不可能的，你見著了幻影……半小時以前他已經(jīng)離開這兒了。后來，我又睜開眼睛。可是，太可怕了：還像剛才那樣，他坐在那兒，明明是他……在千百萬只手里我也能認(rèn)出來那是他的手……不，我沒有做夢，確實是他。他并沒有實踐自己的誓言，還不曾離開這兒，這個瘋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賭臺，他又有了錢，我拿給他叫他回家的錢，他又陷入這種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來大賭特賭了，而我還在痛苦絕望地整個心兒飛向他。

“我猛的一下沖上前去：一陣憤恨使我兩眼模糊，我憤恨得眼睛發(fā)紅了，這個背棄誓言的人這么無恥地欺騙了我，將我的信賴、我的情意、我的犧牲全都拋在腦后，我直想扼死他?！?/p>

“后來，我無所事事，又去到法國，住在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我的小鎮(zhèn)上，因為，老有一個幻覺跟隨著我，使我感到無論誰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識破我的終生恥辱，便能窺見我的心境變異。我竟是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潔，連靈魂里最深處也不得安寧。常常，每當(dāng)清晨醒來，我立刻驚惶恐懼不敢睜開眼睛。我馬上又記起了那一夜醒來時的感覺，唯恐突然發(fā)現(xiàn)身旁有個半裸的陌生人，我頓時像那次一樣，心上只有一個愿望：趕快死掉。

“然而，時間終是最有力量，年齡對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種奇異的磨蝕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將至，死神的黑影已經(jīng)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會顯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銳地刺激感覺，它們那種摧傷心情的力量就會減少許多了。漸漸地，我已能心定神寧、無所驚悸了。又過了許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會上遇著奧國公使館的一位武官，一個年輕的波蘭人，我向他問起了某個家族，他告訴我，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們的兒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羅自殺死了——我聽了這話不曾震栗一下。這事不再令我傷痛了，它也許——何必掩蓋自私的心理呢？——還曾使我感到慶幸，因為，我一直擔(dān)心會再遇到他，這點最后的恐懼現(xiàn)在完全消失了：我現(xiàn)在除了自己的回憶，再也沒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見證了。這以后我變得心神安謐了。人一上了年紀(jì)沒有別的特征，只不過是對于過去不再感到不安罷了。

“您現(xiàn)在該可以了解，為什么我會突然要向您談起自己的遭遇，您為亨麗哀太太辯護(hù)過，您熱情地宣稱，24小時的時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女人的整個命運，我當(dāng)時曾經(jīng)這么想：我非常感激您，因為，我第一次覺著有人在替我申辯。我立刻暗暗忖量：將自己的內(nèi)心傾吐一次，也許能解除心頭的壓抑，卸卻長日的憶想；如果這樣，我明天也許能夠去往蒙特卡羅，再走進(jìn)決定過我的命運的那間賭廳，對他對我都會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這樣，壓住我靈魂的一盤巨石就會墜落，深深沉入過去，永遠(yuǎn)不再浮現(xiàn)，我能夠?qū)⑦@些全部向您敘述，對我確有好處 ：我此刻心上輕松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樂了……我謝謝您?！?/p>

說到這兒，她突然站起身來，我知道，她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說點什么才好?？墒?，她準(zhǔn)是覺察到了我的窘態(tài)，連忙阻止我道：

“不，請您不必說什么……我不想讓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對我說什么……您聽完了我的話，我非常感謝您，祝您一路平安?！?/p>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來握別。我不由得向她臉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動了：這位老太太的臉色令人驚異，她神態(tài)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卻又同時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還是由于心情惶亂，她的兩頰上忽然泛起一層霞暈。她那么站著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憶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慚，她像新嫁娘一樣有些靦腆局促了。我看出了這一點。更感到應(yīng)該說一句話，表達(dá)我心上對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哽塞，說不出什么來了。于是，我彎下了腰，滿懷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葉般微微顫抖的手。

賞 析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是一部有著茨威格強(qiáng)烈個人風(fēng)格的短篇小說。我們曾在《今聲》欄目節(jié)選過《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與其相似的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同樣將人一生的激情澎湃濃縮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茨威格的文筆并不華麗，但他能從發(fā)言者的視角出發(fā)，把細(xì)膩的人物心理活動寫得跌宕起伏，好似一部交響曲，時而充滿希望，時而陷入深淵。現(xiàn)代讀者可能對他的文風(fēng)和筆下感情的激烈程度有些不適，但在茨威格生活的年代，車馬皆慢，禮教約束甚多，由距離和禮數(shù)鑄造的面具下，隱藏著更為極致的感情和更加濃厚的宿命感。

文章的開頭有些慢熱，茨威格花了較長的篇幅描寫“我”的見聞：一位太太與剛認(rèn)識不過一天的年輕小伙子私奔了。由此引申出的故事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一位舉止高雅的六七十歲老太太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訴說？她喪夫后遇上了一個好賭的年輕人，而這人又與她有怎樣剪不斷、理還亂的羈絆？從此類復(fù)雜繁瑣的長句和不斷反復(fù)的嘮叨中剝離出劇情十分累人，但文字背后所反映的感情亦是如此——有排山倒海之勢，讓人精疲力竭卻又輾轉(zhuǎn)反側(cè)。

恐怕要看到文章的后半部分，讀者才會發(fā)現(xiàn)，年輕人對女人的情誼與感激決然敵不過賭博對他的吸引力，而他們二人所有的回憶也不過是一夜共眠和一日相處。這次際遇對女人來說，是否充滿了足以令人回味一生的細(xì)節(jié)并不重要，重要之處在于這是頭一次、唯一一次她感受到了命運與愛情的召喚。她愿意為了這份激情拋棄一切，奔向一個陌生人。不論其合理性，這份感情的存在本身便是值得它被永生紀(jì)念的原因。故事的最后，失望透頂?shù)呐霜氉郧巴▏?，過上了孑然一身的生活，但年輕人的影子追隨她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編輯/ Vic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