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浪吻過的時光

潘云貴

來高雄一些日子了，我常常坐在學校的教室里，等桌上煙氣騰騰的開水變涼。這座島嶼一直被山海、日光深深眷顧著，仿佛永遠有一張燦爛如同少年的臉龐。

從教室視窗向外看去，蒼翠的壽山、柴山面朝著大海，一道極細的海平線將水天隔開。近處的沙灘上有上身赤裸的少年在行走，他們的同伴正駕著帆船隨波漂流。遠處的海上有從高雄港開出的貨輪、游輪，像一列軍隊朝著遠方的世界行進。明晃晃的陽光照耀著這里，想起宿舍走廊上晾曬的衣物，清晨還落著水滴，等傍晚時早已干透。從哪里看，島嶼南部都絲毫搜尋不到冬天的身影。

我住在學校宿舍，同住的學生是高雄當?shù)厝?，很少來。一學期我就開學和期末見過他，我們只禮貌地打招呼，再無其他。所以宿舍算是“單人間”了，不被觀看，不受約束，也不用跟誰協(xié)調(diào)作息節(jié)奏。早起跑步，回來做簡單的早餐—— 一杯牛奶，一份三明治，用餐結(jié)束便開始閱讀。在這狹小的空間中，我卻有了很大的自由。

近來主要在看喬伊斯的《都柏林人》。窗外是被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小葉榕，有猴子爬上樹，一邊采摘果實，一邊與我對望。下午時，開始將近期腦海中的寫作計劃落實，寫得還算順利，每天寫一千多字，花不了自己太多時間。到了傍晚，我喜歡去港口的市集上走走，在人潮中感受平凡的生活。也想著年老以后，到這樣的市集上買魚跟貝類的場景，在廚房煙火氣里度過有滋有味的余生。

也喜歡獨自站在海邊，聽波濤撞擊礁石的聲響，遠處的海浪襲來，那樣決絕地往前，不帶一點眷戀。我手中盛放的一片暮色逐漸散去，黑暗很快圍住了我，并與大海相融，偶有白色的海鷗掠過海面，翅膀撫慰著夜晚略顯冰涼的海水。生命在暴戾與溫柔中完成必要的過程，似乎也沒什么可遺憾，起起伏伏、明明滅滅的風景算是人生吧。

夜晚，會帶著未完成的文稿，去棧貳庫的咖啡館寫作。有一款起司蛋糕是舌尖總惦記的，順道點了一杯摩卡。服務(wù)生每回端上來，都會在托盤上放一小盤水果切片，應(yīng)該是用來解膩的，但我?guī)缀醪粍?。他每回離開時會再問我還需要些什么，仿佛形成了一種習慣。我微笑，示意他不用了。望著夜晚燈火爍爍的港口，船只都安然泊岸，有一種歲月瓜熟蒂落的感覺，仿佛接下來一生的事情都有了著落。

把生活圈子降到最小范圍，刻意回避跟人形成緊密的關(guān)系。這樣的我，在外人眼中或許會被貼上“孤僻”“冷漠”的標簽，但只有自己清楚，這樣生活才算輕快。說實話，以前也怕自己到了一定年紀也活不出大人的樣子，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成人身上的那份世俗氣自己掌握不來，索性還是像孩子那樣簡單生活，內(nèi)心有很多事都能很快放下。

西子灣的日光拯救了我。在它一天天相似而連綿的晴朗里，體內(nèi)曾經(jīng)遺留的雨季都被曬得通透了，漸漸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活潑的少年時光。

從宿舍旁的公路到文學院，大概是1.5公里，來回就是3公里，我經(jīng)常沿著這條線路跑。路的一側(cè)是山林，另一側(cè)是海峽。起風的夜里，大浪滔天，如巨鳥拍擊著它的雙翅，發(fā)出劇烈聲響，似乎即刻它便降臨到我面前。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我從小就貪生怕死，看過恐怖電影后，夜里睡覺不敢把頭鉆出被窩；從村子里筑得高高的水渠邊走，我是手腳并用，彎下身，連摸帶爬過去的；明明怕狗，可喜歡一直看它，結(jié)果被追得氣喘吁吁，看見誰家門開著就直接飛奔進去。很難想象吧，這樣的我，在這漆黑的海邊一路跑，竟也變得勇敢些了，能迎著嘩嘩的濤聲而去。

慢跑途中看見得最多的動物是獼猴。許是山海滋養(yǎng)或?qū)W生喂食的緣故，獼猴們胖墩墩，都不精瘦。它們不怕人，常把身子橫在路中央躺著，有時是一兩只，有時是一兩撮，像一個個家庭，有父母，也有孩子。小獼猴懶得不想動，常抱在大獼猴身上靠對方爬行移動。

我走過去，它們機靈地抬頭看一眼，見我兩手空空，就紛紛別過臉去?？晌液闷娴囟⒅鼈儯粌芍恍『锞透衔遥缓髞砹艘蝗?，全都在我身后追著，大聲叫囂。我哭笑不得地往前跑著，才知道猴子也不想被人的目光打量，是不是很有趣？我就這么跟當?shù)氐膭游锝⒘寺?lián)系。

當我放長假要離開學校時，猴子們似乎也來送行了。三五只蹲在路邊的鐵欄桿上，望著我。車開動了，它們從欄桿上滑下來，我透過車窗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其中一只獼猴激動地叫了一聲，我純當它是在跟我說：“一路順風??！”

我是不排斥與孤獨為友的人。它在我的世界中從不生猛，一直是溫和的狀態(tài)，有時如貓，窩在我的膝下，有時像狗，目光楚楚巴望著我。

我還是那個永遠只會坐在角落看別的孩子唱歌而傻傻鼓掌的我，走在川流不息的城市中被汽車前燈照出瘦黃面龐的我，在公車上被別人踩到腳也不吭聲的我，跟同伴在一起玩耍話永遠最少的我。比起囿于世俗的人類，很多時候自己已習慣將孤獨作為生活的一部分，也樂于親近樹木、天空、山巒、星辰、眼里帶光的兒童，以及有海可看的地方。

在這座仿佛永遠是夏天的島嶼，我是一塊從深淵而來的石頭，正在被溫熱的日光親吻。坐在海堤上聆聽海潮的聲響，看海面在夕照里蕩漾出金色的波紋，空氣仿佛溫順的綿羊，一只只趴在我身旁，身上的憂郁都快治愈了。

不再想起過去的痛楚，不再假笑間藏著憂傷，好好松綁自己。

世間旖旎，喜樂哀愁交織。

總有很多事，我們無法深究其中含義，也無法阻擋它們的來去。但我始終覺得，只要不曾遺失對美好時光的向往以及自身的努力，所有艱難的時刻到最后都會不值一提。

海濤陣陣中，島嶼總在對我發(fā)出呼喚。

編輯/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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