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浙江工業(yè)大學 之江學院,浙江 紹興 312030)
《金瓶梅》研究已是當代顯學之一,研究方向極為多元。黃霖、吳敢等學者提出“瓶內學”和“瓶外學”的概念:分析小說作品,涉及思想主旨、藝術、語言、人物等方面的研究為瓶內學;關注小說的成書、版本、作者、評點等方面的研究為瓶外學。瓶外學中多未解之謎,這些懸案既是研究的焦點,也是熱點,因而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成果豐富。相比之下,瓶內學的研究較為薄弱。不少學者呼吁加強對《金瓶梅》本身的關注,如寧宗一、秦修容、田曉菲等。寧宗一認為:“對《金瓶梅》的研究,選擇回歸文本的策略,乃是在一個新的層面上對經典的擁抱和真正走進名著?!盵1]196張翠麗、張進德亦直言:“對《金瓶梅》文本的解讀既是‘金學’的重頭戲,也是研究的終極指歸。學界普遍認為,在外圍研究很難取得突破的情況下,研究應當回歸文本?!盵2]
筆者贊同關注《金瓶梅》本身、回歸文本的研究策略,然而《金瓶梅》的特殊之處在于:版本系統復雜,不同版本的文字存在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既體現了不同版本寫定者在主旨命意和藝術審美上的差別,也使得各個版本具有不同的研究價值。因此,即便是立足作品本身的“瓶內學”研究,也不得不首先面對版本選擇的問題。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將今存《金瓶梅》刊印本歸為三類:詞話本(又稱萬歷本)、繡像本(又稱崇禎本)和張竹坡評本(又稱第一奇書本),每一類別下再列不同的本子。目前學界多從此說。其中張竹坡評本以繡像本為底本進行評點,對作品內容未作太多改動?!督鹌棵贰钒姹狙芯恐凶钍荜P注的是詞話本和繡像本,比對這兩版的文字,小說在各個部分均存在大量差異。對這些差異進行分析、比較和評定,從而判定兩個版本在不同方向研究中的功能和價值,不僅可豐富“瓶外學”的研究成果,亦能為“瓶內學”的研究提供堅實的基礎。
本文在研究底本的選擇上,詞話本采用陶慕寧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金瓶梅詞話》,該版本以1991年影印的明萬歷丁巳年《金瓶梅詞話》為底本,整理校注質量很高;繡像本采用閆昭典、王汝梅、孫言誠、趙炳南校點,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出版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會校本、重訂版,該版本以現存繡像本中最接近原刊本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刻本為底本整理,校點精細,且無刪節(jié),是很理想的研究底本。
比較兩個版本的差異之前,還有一個問題需略加論述,即詞話本和繡像本的關系。對于這個問題的研究,目前學界爭議較大。張杰在《〈金瓶梅〉版本關系新論》中,總結兩個版本之間存在三種血緣遺傳的可能性:詞話本為崇禎本前身;崇禎本是詞話本前身;詞話本、崇禎本兩者同源。實際上第二種可能并不存在,因此爭議主要集中在第一種和第三種觀點上。大多數學者同意繡像本是在現存詞話本基礎上評改修訂而來的,如鄭振鐸、鳥居久晴、小野忍、劉輝、黃霖、王汝梅等。第三種觀點后出,以梅節(jié)為代表,他認為兩個版本是兄弟關系或叔侄關系,并非父子關系。這一觀點得到了葉桂桐的支持:“梅節(jié)先生關于崇禎本與《新刻〈金瓶梅詞話〉》都來源于同一詞話本,是兄弟關系,《新刻〈金瓶梅詞話〉》后出,用內閣文庫本??边^的觀點是符合事實的?!盵3]但葉桂桐對此還作了進一步論述:
崇禎本《金瓶梅》是根據詞話本修改而成的,但這一詞話本是初刻詞話本《金瓶梅》,它的書名應該叫做《金瓶梅》詞話,今已不存(或者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而不是現在才存世的《新刻金瓶梅詞話》。現在我們探討崇禎本與詞話本之間的關系,依據的卻是存世的《新刻金瓶梅詞話》。按理說這是不科學的,但局限在存世文獻我們可以考知,《新刻金瓶梅詞話》與初刻本《金瓶梅》詞話,在文本方面主要的不同是第五十三回、五十四回兩回不同。所以,我們探討崇禎本與詞話本之間的關系,只要不涉及這兩回,那結論也就是合理的。而且我們舍此就沒有辦法進行比較[4]。
也就是說,兩種觀點之爭的焦點,在于繡像本依據的是哪一種詞話本,或者說現存詞話本是否為初刻本。而除了個別章回之外,兩種詞話本內容是相一致的,因此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議對于兩個版本的比較研究影響并不大。
從形式體制來看,《金瓶梅》每回由回目、回首詩詞、故事正傳和回末詩詞四個部分組成。其中回首引入部分,詞話本以詩為主,繡像本則詩詞參半;回末詩詞部分,詞話本第五十五回、第五十六回缺失,其余各回兩個版本多以詩句煞尾,僅詞話本第五十二回以詞作結?;啬俊⒒厥自娫~、回末詩詞雖也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但畢竟不是故事正傳,且目前對詞話本和繡像本這些部分的比較研究已有不少成果,故本文不再贅述。另外,詞話本和繡像本的首回文字大異,筆者已另有專文論述,而《金瓶梅》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的真?zhèn)螁栴}眾說紛紜,未有定論,需進一步考辨,此處亦暫且不論?!督鹌棵贰返墓适抡齻魇切≌f的主體,也是“瓶內學”最為重要的研究對象,本文主要比較詞話本和繡像本故事正傳中的差異,并探究這些差異所體現的意義。
對比兩個版本故事正傳部分,繡像本對詞話本的改動,主要有三類:刪削、修改、增補。
刪削是對詞話本中原有的內容進行刪節(jié)削減。這類改動最多,幾乎遍布每一章。所刪內容既有與情節(jié)密切相關的敘述、描寫、議論類的文字,可稱之為小說主體部分;也有無關故事主線的詩詞曲賦、戲曲俗講等次要說唱部分。繡像本作者對于兩類內容的刪節(jié),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
首先,對于詞話本中的說唱部分,繡像本作者的刪削可謂大刀闊斧。所刪內容包括人物所唱曲詞、宴席間的戲劇表演、酒令、尼姑演說的佛經故事、夸贊類韻文和議論類韻文等。其中有一類說唱的內容是應當刪去的,即作為人物對話的唱詞。比如詞話本第二十回,西門慶發(fā)現自己包占的妓女李桂姐又接了別的客人,因而與虔婆對罵,所罵內容為一首[滿庭芳],虔婆的回應亦是一段唱詞:
官人聽知:
你若不來,我接下別的,一家兒指望他為活計。吃飯穿衣,全憑他供柴糴米。沒來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無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憑媒娶的妻[5]233。
這樣的說唱形式并非故事情節(jié)中的曲藝演出,所唱內容也完全可以用白話來表述,詞話本在這里采用以唱代說的對話形式和曲詞韻文類的對話內容,顯得十分突兀別扭,也并不能增加小說的文化研究價值。類似的情況還有詞話本第三十回蔡老娘的自夸,第五十九回李瓶兒的三首哭訴之詞,第六十一回趙搗鬼的自夸,第七十九回西門慶在臨終前與吳月娘各有一段互訴衷情的唱詞,第八十九回吳月娘、孟玉樓、龐春梅等人上墳痛悼故人之詞,第九十回李貴的說念,第九十一回玉簪兒的哭告,第九十三回陳經濟哭訴身世的套曲等。梁羽生點評這種現象:“在現代小說中,對話是不能用詩詞或曲子代替的(除非極特殊的例子),但在舊小說中,卻是常見的形式?!盵6]繡像本將這些內容盡數刪去,使得小說行文更加流暢自然,也體現了繡像本對古典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的突破。
其他的說唱內容則屬可刪可不刪之列,即:刪去有刪去的好處,保留則也有保留的價值。比如《金瓶梅》中逢宴必唱,詞話本中保留了這些席間所唱所演的全部內容,不免冗贅,影響小說敘述的節(jié)奏,繡像本的處理方法是將這些內容全部刪去或刪去大半以上,根據情節(jié)需要保留部分。比如:詞話本第八回,潘金蓮自彈琵琶唱[綿搭絮]四首,細辨詞意,其一乃女子回顧與情人初識情景,其二是表達對情人的猜疑憤怒,其三其四均表達女子對情人的癡愛。結合上下文情節(jié),此處與潘金蓮心情最為契合的是第二首詞,繡像本刪去其他三首,只保留了第二首,這樣的改動既與情節(jié)無傷,也使得行文上更為簡練緊湊。其他如詞話本第三十一回有一段院本演出,繡像本盡數刪去;第七十三回西門慶因思念李瓶兒,令小優(yōu)唱[集賢賓],詞話本有整套曲詞,繡像本只保留首句“憶吹簫,玉人何處也”和中間一句“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以引出潘金蓮因此不滿、與西門慶拌嘴的情節(jié)。此類案例甚多,不逐一枚舉,從上述幾例足可看出,繡像本對詞話本刪削的數量之多,以及這類刪削對小說文學性的增益。
但詞話本將這些唱詞保留,好處也是顯著的。劉輝認為:“《金瓶梅詞話》在古典小說中,是記載戲曲(包括清唱)、曲藝演出活動最豐富、詳瞻的一部。為我們研究明代戲曲的聲腔、演出劇目、演出程序、演出時間等各方面都提供了珍貴的史料?!盵7]24除此之外,這些內容的存在還能充盈小說中的宴飲描寫,烘托氣氛,并在對比中展示出不同性質宴請的差別:西門慶請官場同僚和請伙計親戚、女眷內宴和官客大宴,宴席的規(guī)格不同,高下有別,這些都可在所請唱曲之人和所演具體內容的差別中有所體現。小說中的唱詞部分,甚至對于塑造人物形象也有一定的幫助。比如第四十九回,西門慶私下迎請宋巡按和蔡御史,待宋巡按告辭、眾人先散去后,只余蔡御史,西門慶找來兩名妓女相陪,此時書童唱了四首曲子,詞話本中保留了全部唱詞,而在繡像本中,僅以“書童歌唱”四字帶過,既沒有保留唱詞,也簡化了書童唱曲的步驟。實際上,作為西門慶心腹的書童所唱的[玉芙蓉]四首,均是男女相戀相思的內容,既符合當時的情景,也切合了蔡御史獵艷尋芳的心態(tài)。在這次宴請中,蔡御史心滿意足,不僅當場答應西門慶早支三萬鹽引,還承諾日后更有回報。這些唱詞的保留,可體現出西門慶在官場上心思細密的特點和當下曲意逢迎的姿態(tài)。除了文學上的價值外,唱詞在文化研究方面更是具有相當重要的價值。第七十三回,吳月娘與眾女眷晚夕聽姑子宣卷,又圍爐吃酒,席間搶紅猜枚,聽郁大姐唱曲。詞話本中保留了薛姑子說佛法的全部內容和郁大姐所唱套曲的完整曲詞,繡像本則以“講說了良久方罷”一句帶過薛姑子說佛法的內容,并干脆刪去了郁大姐唱曲的情節(jié)。從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這一夜的內容已經足夠豐富,又是聽佛法,又是吃酒玩耍,刪去唱曲一節(jié),可使行文更加省凈,但若從文化研究的角度看,此處刪去一段,就無法真實還原當時日常生活中的民俗習慣,有損小說的文化研究價值。
其次,對于小說的主體部分,繡像本的刪削是相對謹慎的。所刪內容包括敘述、描寫、議論,又以描寫類文字刪去最多。繡像本的刪削總體上讓小說更加簡潔通順,但不同類型文字的刪削,最終效果存在差異。
其一,敘述類文字??偟膩碚f,繡像本對敘述類文字的刪削基本都是成功的,所刪內容不多,卻十分關鍵,于細微處見功力,使得故事情節(jié)更加合理。試舉幾例——
詞話本第十二回:
到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每日和孟玉樓兩個,打扮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一日不走在大門首倚門而望,等到黃昏時分[5]120。
繡像本刪去“和孟玉樓兩個”。在西門慶的妻妾中,孟玉樓是最深沉世故之人,且持身甚正,第五十八回中有潘金蓮和孟玉樓周濟磨鏡老人的情節(jié),與潘金蓮直接叫喊老人不同,孟玉樓從不直接與老人說話,而是通過家中小廝轉達,從中可以看出她對禮教的遵從恪守和為人的穩(wěn)重老成,因此孟玉樓如何會日日與潘金蓮一同在大門首張望?繡像本的刪削使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更加鮮明,前后一致。
詞話本第十七回:
西門慶聽了,拿了些點心湯飯與玳安吃了,就要起身[5]184。
繡像本刪去“拿了些點心湯飯與玳安吃了”一句。此時花子虛已死,西門慶與李瓶兒正是情濃之際,即使人在守備府拜壽飲酒,一聽聞李瓶兒遣人來請,西門慶便要離席,周守備亦勸阻不了,西門慶滿飲一杯后便作辭上馬,徑到李瓶兒家,可見其心情之急切。詞話本在這里再交代一句安排玳安吃點心,反倒顯得西門慶不急不緩,行為上前后矛盾,不及繡像本精煉恰當。
對詞話本中一些多余的敘述,繡像本也進行了刪削。如第八十二回,潘金蓮和龐春梅打成一家,與陳經濟暗中偷情,詞話本在其后有一句敘述:“婦人偏聽春梅說話,衣服首飾揀心愛者與之,托為心腹?!盵5]1144繡像本刪去此句。蓋因龐春梅早已是潘金蓮心腹,無需再次強調。詞話本第九十七回,張勝找回陳經濟后,給他換了新衣服靴帽,卻將其脫下來的舊襤褸衣服,卷做一團吊在梁上。這一舉動純屬多余,只會讓讀者疑惑不解,繡像本也做了刪削。
類似的例子很多,繡像本的作者對敘述類文字的處理,除了個別幾處因情節(jié)前后重復所作的刪削篇幅較多外,絕大多數的改動都是比較細微的,且多有據可循,可看出其在細節(jié)處理上的用心之深。這類刪削使得小說在藝術上更為完善,大大提升了作品的文學價值。
其二,議論類文字。詞話本中有不少議論類的文字都是承接著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順勢對相關人群或現象進行評說,以表達作者的看法。這些文字有的充滿嘲諷,比如第二十七回有關“世間有三等人怕熱,有三等人不怕熱”的論述;有的則具有很強的批判訓誡意味,如詞話本第八回僧人乃“色中餓鬼”的議論、第三十五回父母訓教子孫之理、第六十八回對尼姑貪利的批評,尤其是第八十回,作者通過書寫應伯爵在西門慶死后的一系列行為,引出一大段對幫閑的議論,不僅是對應伯爵不義之舉的痛斥,也是對人情冷暖的深刻揭露。相比于其它世情小說,如《女開科傳》每回開始必有大段議論引入,《金瓶梅》詞話本中的議論文字尚屬克制,沒有過長的篇幅,不至于對閱讀造成太大的阻礙。盡管如此,繡像本還是將這些多以“看官聽說”引出的議論部分刪除得十分干凈,抹去了故事中敘述者的影子,進一步削弱小說的說唱氣息,同時由于議論內容常有訓誡的功能,這類刪削也因此具有對作品“去道德化”的效果。
其三,描寫類文字。繡像本對詞話本的刪削,在小說主體部分中,被刪去最多的是描寫類的文字,特別是對服飾、器物、飲食等的具體描繪。對于詞話本中的這些文字,學界的普遍評價是過于瑣碎,劉輝對此有一段論述:
《金瓶梅》人物刻畫真實傳神,細節(jié)描寫生動細膩,在古典長篇小說中,只有《紅樓夢》堪與匹敵。但是,過細則失之繁瑣,甚微則招人厭惡,這原是《詞話》中固有的弊病,張竹坡最先痛感到“太瑣碎”,今人亦有謂:“如果在一個真正有才華的作家筆下,《金瓶梅》的篇幅可以大為緊縮,而無損它的容量?!倍嫉莱隽怂牟蛔恪L貏e是一些擺設、服飾、菜單,包括色情描寫在內,缺乏典型化,往往與塑造人物性格和環(huán)境烘托無關,尤顯瑣碎臃腫,多了更覺雷同[7]26。
然而這些瑣細的描寫,實則對于塑造人物形象和描繪生活狀態(tài)具有重要意義?!督鹌棵贰返暮诵娜宋镂鏖T慶“憑怙奢汰,淫縱無度”,小說通過對這一人物的刻畫及其家庭生活的表現來反映生活,揭露社會黑暗。西門慶的窮奢極欲正是通過這些瑣碎的描寫體現出來的。比如詞話本第二十回,李瓶兒和西門慶晨起吃早飯:“只見迎春后邊拿將來四小碟甜醬瓜茄,細巧菜蔬,一甌頓爛鴿子雛兒,一甌黃韭乳餅,并醋燒白菜,一碟火薰肉,一碟紅糟鰣魚,兩銀廂甌兒白生生軟香稻粳米飯兒,兩雙牙箸。”[5]222從這日常的早飯便可看出西門慶每日吃用之稀奇講究。這一餐飯也可以和第七十一回中西門慶上東京借宿何千戶家的一餐早飯做對比,更可見出西門慶在日常用度上的豪奢。再如第二十四回,西門家元宵夜宴,有一段對西門慶妻妾的服飾描寫:“都穿著錦繡衣裳,白綾襖兒,藍裙子,惟有吳月娘穿著大紅遍地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著百花裙,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5]270這一段服飾描寫包含了豐富的信息。《明史·輿服志》中記載了對士庶妻冠服的規(guī)定:“洪武三年定制,士庶妻,首飾用銀鍍金,耳環(huán)用金珠,釧鐲用銀,服淺色團衫,用纻絲、綾羅、絹。五年,令民間婦人禮服惟紫絁,不用金繡,袍衫止紫、綠、桃紅及諸淺淡顏色,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帶用藍絹布。”[8]當時西門慶尚未居官,吳月娘作為其妻子,并無資格穿大紅色的衣服,從這段描寫中可以看出晚明時期民間女子在服飾打扮上的僭越風氣。此外,這段描寫也反映出西門這個商人之家的富奢程度,同時突出了吳月娘正妻的地位,即不論家中最得寵的是哪個小妾,在正式場合都不能蓋過吳月娘的風頭,反映了中國古代的家庭倫理秩序。詞話本中有不少類似的服飾描寫并非無用的閑筆,不可一味刪去。
還有一例更為典型,詞話本第三十五回,西門慶的結拜兄弟白來創(chuàng)前來拜訪,此人不知進退,面目可憎,西門慶對他實無好感,卻躲避不及,只能勉強應酬,因此對白來創(chuàng)的接待極為冷淡,半天才拿上茶來。小說中對這一盞茶沒有過多說明,料想只是清茶而已。同一回中,夏提刑到訪,西門慶鄭重迎接,不一時便送上茶來:“棋童兒云南瑪瑙雕漆方盤拿了兩盞茶來,銀鑲竹絲茶鐘,金杏葉茶匙,木樨青豆泡茶?!盵5]411這兩處吃茶的描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寫出了無賴幫閑的可悲人生,也可從西門慶對待不同來客的態(tài)度和禮數中看出其勢利的一面,同時也能因此了解當時吃茶的風俗講究??上ЮC像本將吃茶的相關細節(jié)刪去,兩處相似的場景遂失去了比較的意義。
這些描寫類文字的存在,盡管有瑣碎之嫌,但保留的好處要大于刪削。繡像本對這些內容的處理往往是盡數刪去,或僅保留少量,盡管行文更為簡潔,但作品中的生活氣息和不盡之意也被一并刪去,這對小說的文學價值和文化價值都有一定的損害。
除了刪削外,繡像本對詞話本的改動還有修改和增補,但頻次上要少于刪削。
修改是對作品中的錯誤疏漏之處進行改正。繡像本對詞話本的修改最基本的作用是通順文句、改正錯誤、去除重復。
詞話本中有的敘述過于冗贅,或者表達不清導致歧義,繡像本均作了改動。比如詞話本第四十六回:“當下吳月娘是貂鼠皮襖,孟玉樓與李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盵5]548三人穿的都是貂鼠皮襖,何必分兩句敘述?繡像本改作“當下月娘與玉樓、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9]590,文字便簡練得多。再如詞話本第七十四回,宋御史在西門慶家中請蔡知府,熱鬧一日后,說定后日還要借地方餞別侯巡撫,西門慶打發(fā)戲子時吩咐:“后日原是你們來,再唱一日,叫幾個會唱的來?!贝颂帯霸恰倍?,可解釋為原本叫這班戲子,后日改叫別人,容易引起歧義,繡像本改作“后日還是你們來”,如此意思就清晰明了。
修正錯誤類的改動,常常是對數字或日期的改動。詞話本中日期時有舛錯,前后不一。詞話本第五十一回,琴童回復吳月娘問話,提及韓道國和崔本的起身日子為“二十一日”,但同一段中西門慶卻說“二十是個好日子”,要打發(fā)兩個伙計是日起身,繡像本修正后,統一作“二十日”。詞話本第七十回,王三官請西門慶“初十日”往府中赴席,下一段中西門慶卻回復說“十一日”不得赴席,繡像本統一改作“十一日”。除了日期之外,詞話本中還有一些數字上的錯誤也十分明顯。如第十五回,李瓶兒請西門慶妻妾賞燈吃酒,席將散時挽留眾人:“待月色上來的時候,奴送三位娘去?!倍舷挛闹芯煽闯霎斎崭跋氖菂窃履铩⒗顙蓛?、孟玉樓和潘金蓮四人,繡像本改為“奴送四位娘去”,則符合小說中的這段情節(jié)。詞話本第三十九回,西門慶在玉皇廟打醮,請了十六位道眾,并說明由其備辦道眾的襯施,緊接著下一段中,西門慶令小廝送去廟里的禮物中有“十二匹生眼布做襯施”,嚴格來說,前后數字不符,繡像本改作“十六匹生眼布”,敘事上更妥帖無虞。此外,還有一些敘述上的錯誤,比如詞話本第二十一回,吳月娘叫小玉,進來的卻是玉簫,繡像本將玉簫改為小玉。詞話本第二十四回,宋惠蓮與惠祥拌嘴,其中惠蓮道:“若打我一下兒,我不把淫婦口里腸抅了也不算。我破著這命,擯兌了你,也不差甚么。咱大家都離了這門罷!”[5]279從上文中二人爭吵的內容來看,惠祥口口聲聲斥罵宋惠蓮“淫婦”,宋惠蓮卻因立身不正,對此的反駁極為無力,亦仍稱呼惠祥為“嫂子”,而西門慶喝令要打的人正是惠祥。結合幾點可判斷,詞話本中歸于宋惠蓮所說的這段話實際上應是惠祥的言語,繡像本將說話人改為惠祥,則更為合理妥當。
去除重復部分的修改不多,主要集中在西門慶為蔡京送生辰擔之事上。詞話本第二十六回有這樣的敘述:
西門慶就把生辰擔,并細軟銀兩,馱垛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吳主管,五月廿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5]292。
詞話本第二十七回,來保從東京回來,回西門慶的話。同一回中西門慶又打點銀兩,為蔡京準備生辰擔。其后又有類似的情節(jié):
一日打包湍就,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離清河縣,上東京去了[5]308。
詞話本中這前后兩回的內容重復,是明顯的錯誤。繡像本將第二十六回中的相關內容改為西門慶只差遣來保和吳主管往東京送銀兩書信,并把日期改為三月廿八日,而把為蔡京準備生辰擔和再次派來保上東京送禮的情節(jié)合并在第二十七回中來寫,消除了雷同情節(jié)帶來的敘事紕漏。
除了以上提到的通順文句、改正錯誤、去除重復等作用外,繡像本對詞話本的修改,更重要的作用還在于使情節(jié)發(fā)展符合情理和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詞話本中有不少細節(jié)不合常理,繡像本對此的修改是于關鍵處略改幾字,使之合情合理。此類修改極多,且看幾例:
詞話本第七回:
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雇了幾個閑漢,并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裝箱籠[5]75。
此回中西門慶迎娶孟玉樓,要搬抬婦人箱籠等物,若是尋常人家,自當雇傭閑漢出力,然西門慶乃清河縣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家中小廝伙計何止幾個,有的是供使喚的人,繡像本將之改成“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更符合西門慶家的實際情況。
詞話本第十五回:
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于春兒,問:“你每那幾位在這里?”[5]169
于春兒等人的身份乃“架兒”,即“串妓院打秋風的幫閑、流氓”[10],同為幫閑,架兒們比之應伯爵這樣有資格與主子同桌吃喝的幫嫖貼食之輩,地位還要更低一等,西門慶給他們銀子,是“掠在地上”,可見他極看不起這些人物,因此西門慶在問話中是萬萬不會尊稱其“幾位”的。繡像本在這里只改動了一個字,將“幾位”改為“幾個”,便無突兀之感。
詞話本第八十五回:
月娘急忙走到前邊,兩個正干的好,還未下樓。不想金蓮房檐籠內馴養(yǎng)得個鸚哥兒會說嘴,高聲叫:“大娘來了!”[5]1173
前文中從未提及潘金蓮馴養(yǎng)鸚哥之事,此處突然出現,有為情節(jié)發(fā)展任意添加細節(jié)之嫌,繡像本改為由龐春梅看見吳月娘,并上樓報信,則更加合理。
詞話本第八十八回:
門首掛著一張手榜,上書:“本縣為人命事:兇犯武松,殺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獲首告官司者,官給賞銀五十兩?!边@經濟仰頭還大看了[5]1205。
此處情節(jié)乃是陳經濟從東京取得銀子回來,一心要贖潘金蓮,夢想著二人成為夫婦,突然在街上看到榜文,方知潘金蓮已死,詞話本中陳經濟看見榜文后竟然毫無反應,顯其閱榜后仍茫然無知,然而接下來陳經濟又向楊大郎自訴知道榜文中的潘氏乃潘金蓮,前后矛盾。繡像本將陳經濟的反應改成“仰頭看見,便立睜了”,則十分傳神。
此外,詞話本中還有多處涉及銀兩的表述很不準確:第十八回李邦彥賞賜高安、來保、來旺等人的銀子是一封五十兩,出手過于大方;第六十二回,王姑子與薛姑子為一兩銀子夾帳合氣,又過于貪小;第六十八回西門慶想要包占鄭愛月,竟要“每日我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令人咋舌;第七十七回吳大舅升官,西門慶開口就是讓其兌“一千兩銀子”去使等。繡像本都作了修正,將夸張之處改少或模糊處理,將過少之處略增。
修改中最精彩的變動是有助于人物形象塑造的部分。詞話本中人物偶有與性格不符的行為舉動,雖數量不多,無傷大雅,但畢竟粗疏潦草,前后矛盾。繡像本中這類改動不多,但每改必有增色。
如第三回和第四回,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詞話本中潘金蓮的表現頗主動老練,繡像本修改后潘金蓮則顯得較為羞澀被動,對此田曉菲有細致的分析和精到的論述:“金蓮的紅臉、低頭,都描畫其初次偷情,廉恥尚存,不是所謂久慣牢成的淫婦……這與《水滸傳》以及詞話本里面,金蓮不僅不慌不羞,而且一口答應、毫不作難,簡直大相徑庭?!盵11]其他類似例子如第七回,西門慶相看孟玉樓,詞話本中孟玉樓直接詢問西門慶年紀,繡像本改作孟玉樓轉問媒婆薛嫂。要知孟玉樓為人莊重,恪守禮數,與西門慶初次相見,不便直接問西門慶,繡像本改后其舉動更符合人物個性特點。第十三回,西門慶與李瓶兒初次偷期,李瓶兒送西門慶兩根金簪兒,詞話本中李瓶兒只是“遞與”西門慶,繡像本則改為“替西門慶帶在頭上”,更能顯出李瓶兒的一片綿綿情意。第二十九回,詞話本中西門慶囑咐龐春梅將梅湯湃在冰盤里,繡像本改為此舉由龐春梅主動提議,突顯出龐春梅的聰慧知趣。第三十三回,韓道國向熟人吹噓自己得西門大官人看重,忽得知家中惹上官非,詞話本中韓道國與熟人告辭時說:“學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崩C像本改作:“大官人有要緊事,尋我商議,不及奉陪?!彪m然“小事”之說也是謊話,但不及繡像本改得巧妙,在慌亂之中,韓道國還能接著上面的謊話來圓,更寫出了人物機巧浮夸的個性特點。
由上述多例可看出,繡像本對詞話本的修改,文字上的變動不大,效果卻十分顯著,不僅意思更清晰,文句更通順,情節(jié)上也更嚴絲合縫,減少了詞話本中的矛盾錯漏之處,尤其對人物行為的改動堪稱點睛之筆,使人物性格更鮮明。不難看出,繡像本作者對詞話本的修改,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細細推敲,最終大大改善了作品的面貌。
增補是三類改動中數量最少的。絕大多數的增補發(fā)生在詞話本語焉不詳之處,繡像本加入幾字,以使意思清楚明白。這類增補雖然表面上來看文字的改變不多,但釋疑優(yōu)化效果是相當顯著的。詞話本第十二回,潘金蓮與李桂姐爭寵失利,李桂姐到西門家唱曲,親到潘金蓮所居的花園門首,要見潘金蓮,此處有一句“說道:‘我不開!’”然并未標明主語,這句話究竟是誰說的?是潘金蓮,還是龐春梅?從詞話本的敘述來看,不易判斷。繡像本在這句話語前加入“娘分付”三字,則明確了說話人是龐春梅。詞話本第六十七回,應伯爵因小妾春花生子向西門慶借貸,西門慶出手大方,卻又一再提起要見春花,按西門慶與應伯爵的親厚程度和慣常嘲戲,當是戲言,然而有韓道國和王六兒夫婦的案例在前,加上西門慶與應伯爵、吳月娘數次提起春花,西門慶的戲言未必不是以假亂真。繡像本在西門慶與應伯爵二人的對話后加了一句:“兩個戲了一回?!币詳⑹稣叩纳矸蔹c明西門慶此言乃戲言耳。諸如此類的增補,減少了原詞話本中令人疑惑不解之處。
還有一類增補,是為了彌補詞話本敘事上的漏洞。詞話本中時常有對人物行動交代不清的地方,比如第四十六回,應伯爵陪西門慶飲酒,中途離開廂房趕送李智等離開,此后卻直接寫應伯爵在廂房中看見李銘前來;第五十一回,應伯爵與西門慶交談完畢,走出大門口,其后敘述中便沒有再提及,應伯爵是返回西門慶家中,還是已經離開?并沒有說明。繡像本對這類敘述上的不完整進行了增補,在第四十六回,加一句“伯爵復到廂房中”,第五十一回,加敘“伯爵去了”,以使敘事更妥帖。再如詞話本第三十一回,西門慶上任之日,出票拘集三院樂工牌色長承應,繡像本在這里加了一句“此時李銘也夾在中間來了”,看似閑筆,不加亦可,其實非常必要。此回之前,第二十回西門慶大鬧麗春院,第二十二回春梅正色罵李銘,西門慶吩咐不許李銘上門,已經擺明態(tài)度要切斷與李家的聯系,而同一回中,西門慶上任之后,李桂姐、李銘等復又上門,如常應酬,詞話本中對此沒有任何說明,情節(jié)發(fā)展上就顯得突兀,繡像本增補這句以承前啟后,敘事上更加精細。這類漏洞還屬影響不大,對于人物行動,詞話本雖無周全的交代,讀者也自可推測,而詞話本中有的敘述漏洞則是相當致命的,影響了情節(jié)的真實性和邏輯性,必須加以詳細說明,因此這類增補的篇幅也就略多。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九十七回,龐春梅將陳經濟接到守備府,謊稱陳經濟乃自己的姑表兄弟,周守備對此毫不懷疑。按說周守備和西門慶交往已久,兩家時常往來,周守備如何會不認得陳經濟?詞話本對此沒有作任何解釋,讓人不免心中存疑,繡像本補進了一段說明:
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閑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jiān)、夏提刑一班官長,并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還想的到西門慶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只認是春梅姑表兄弟[9]1370-1371。
這段文字從周守備的為人,到往日相交的情況,以及當下的特殊之處,都做了說明,且面面俱到,彌補了敘事的漏洞,使得情節(jié)發(fā)展真實可信。
此外,還有少量增補并非必要,但對于人物形象的刻畫有一定的幫助。比如第六回,何九收了西門慶銀子后,詞話本中何九只是心中疑惑,而繡像本還加了幾句何九對銀子的盤算,如此一來,何九的形象顯得更加市儈真實:一面顧慮武松,一面又貪小利。第六十一回,潘金蓮數落西門慶,二人并非認真口角,不過潘金蓮爭風吃醋,西門慶矢口否認,詞話本中西門慶的反應是“幾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令人只覺其癡傻呆滯,繡像本在其后加了“只是笑”三字,便活畫出西門慶憊懶無賴的形象。第八十四回,吳月娘要去泰安州進香,詞話本只敘吳大舅同去,繡像本增加了吳大舅主動請纓的言語:“既要去,須是我同了你去”,使吳大舅這一形象增添了幾分厚道。
比起對詞話本說唱內容和部分描寫的大段刪削,繡像本作者對于往文本中增加內容的改動是非常嚴謹的,所加文字不多,而每加必在關鍵處,無論是釋疑、補漏,還是使人物更真實傳神,繡像本的增補都對作品起到了優(yōu)化作用。
《金瓶梅》詞話本和繡像本孰優(yōu)孰劣?這是《金瓶梅》版本研究中的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盡管近年來也有學者肯定繡像本改寫的功勞,但相對來說學界貶抑繡像本、推崇詞話本的觀點更為主流。浦安迪的《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曾總結學界對《金瓶梅》兩種版本的看法:“人們幾乎一致認為《詞話》本是供我們研究和翻譯的最好版本,因而輕視崇禎本,認為它是業(yè)經書賈之手的節(jié)本,不過是小說從它的原始形式發(fā)展演變成為張竹坡評點本過程中有過的一種版本而已?!盵12]這種觀點是有相當的代表性的。
筆者分析了大量的案例,目的就在于通過兩個版本的對比來判斷繡像本改寫的功過。從上述的案例分析來看,繡像本并非只是出于商業(yè)目的、經書賈之手改寫的“節(jié)本”,其中的諸多改動實際上都是作者精心推敲后的結果。在故事正傳部分,繡像本通過對詞話本的刪削、修改、增補,優(yōu)化了小說文本,不僅表現在通順文字、改正錯誤、去掉重復、彌補漏洞等方面,也使故事情節(jié)更緊湊,人物刻畫更鮮明。而繡像本對詞話本大段的刪削,尤其是對服飾、器物、飲食等具體細節(jié)的刪削,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作品的史料價值和認識價值。但小說畢竟是文學作品,文學價值應該是第一位的。從兩個版本對比可知,繡像本在藝術上更加精致,文學性強于詞話本,因此總體上來說,繡像本的改動是功大于過的。
我們亦不能籠統地斷定詞話本是研究方面最好的版本,而應根據不同的研究方向加以細致地區(qū)分。吳敢在《金瓶梅研究史》中將金學專題分為成書年代、成書方式、作者、版本、張竹坡及其《金瓶梅》評點、源流、主旨、藝術、人物、語言、文化、文獻等幾個方向,基本涵蓋了《金瓶梅》研究中的方方面面。就兩個版本的研究價值而言,若是“瓶外學”范疇中的研究,本身就要梳理考辨各種版本,也就無需面對版本選擇的問題,但若是“瓶內學”研究,涉及小說的思想、藝術、人物、語言等方面,文學性更強的繡像本無疑才是更好的研究版本。文化研究是金學中一個較新的視角,要通過《金瓶梅》來作服飾、飲食、器皿、風俗等方面的研究,自然應當選擇詞話本。但我們不能因此而貶低繡像本,或者無視其在文學方面強于詞話本的事實。寧宗一曾提出他的文化焦慮:“當前的文學研究特別是小說研究有一種取消‘文學’取消‘小說’的傾向。而對文學性和小說特質的消解,都是對文學性和小說特質的致命戕害。一個時期以來,文學被泛化了,小說也被泛化成無邊無際的‘文化’或者別的什么,那最終是導致文學審美性的消解。”[1]204借助文學作品去觀照文化,進行跨學科研究,固然能為文學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和視角,但過于強調小說的文化價值而輕視其文學價值,對《金瓶梅》這樣的經典文學作品的研究而言,不免有本末倒置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