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杜甫

停 云

一

當(dāng)代作家張承志在《戀闕與胡笳》中說： “戀闕，即留戀宮闕，比喻心不忘君，典出杜甫等人……朝天闕，想皇上，在野的士大夫遠(yuǎn)向?qū)m闕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遙拜。愛得戀得心破碎、白了頭——令人遺憾，只是古典的敗筆而已。”提到忠君戀闕，杜甫的確是繞不過去的人物。古人以此為立身之大節(jié)，今天的讀者已很難再產(chǎn)生共鳴。不過，今人評價古人，不能少了一份體貼與同情。

在古代的政治體制之下，社稷的安危常常系于君王一身的得失、賢愚，為君與為民難以截然分開，士大夫以“為生民立命”為己任，為君效命、勤勞王家便是他們無法擺脫的宿命。杜甫生于一個“奉儒守官”的家庭，平生懷抱“致君堯舜”的志向，天涯流落而戀闕懷君，根底還是為了“安民”，與熱衷功名富貴者不同。

杜甫生于唐睿宗延和元年（712），其十三世祖杜預(yù)是西晉有名的儒將，一身經(jīng)時濟(jì)世之學(xué)，著有《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后世收入影響深遠(yuǎn)的《十三經(jīng)注疏》；祖父杜審言是武則天時期的著名詩人，與沈約、宋之問齊名，官至膳部員外郎、修文館直學(xué)士；其父杜閑，曾任奉天令。受家世淵源影響，杜甫一生服膺儒家學(xué)說，忠君愛民，用世心切。

杜甫的前半生，大致與唐玄宗開元盛世重合，生活無憂無慮，意氣飛揚(yáng)，漫游吳越，放蕩齊梁，詩風(fēng)也浪漫灑脫。開元二十九年（741年），父親杜閑病故。天寶五年（746），杜甫到京師長安謀求仕進(jìn)，從此，人生蹭蹬，直至終結(jié)。他在長安一留近十年，仕路失意，貧匱困頓，只好奔走權(quán)貴之門，干謁名公巨卿，過著仰人鼻息的生活，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由于前后生活在兩個霄壤有別的世界，杜甫得以深切認(rèn)識多維度的社會現(xiàn)實(shí)，并在悲愁激切中形成自己獨(dú)有的語言機(jī)制。盛唐詩人力矯齊梁宮體詩的弊病，山水詩、田園詩、邊塞詩異彩紛呈。與同時代的王維、李白、高適、岑參等人不同，杜甫成熟時期的詩是對現(xiàn)實(shí)的回應(yīng)與見證， “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后世有“詩史”之稱。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是他探索這種新的語言機(jī)制的嘗試， 《秋雨嘆》 《兵車行》 《麗人行》是成熟之作，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則象征其詩藝已臻巔峰。

天寶十三年（754），長安秋雨成災(zāi)，禾黍大多爛死，物價暴貴，“城中斗米換衾裯”，杜甫不得不將家人安置到鄰縣奉先（今陜西蒲城）。隔年，杜甫四十三歲，客居長安近十年，終于得到一個從八品下的微職。這一年十一月，他由長安到奉先探望妻子。此時，唐王朝表面上一派繁華，實(shí)則社會矛盾積聚已久，暗潮洶涌， “安史之亂”已在醞釀之中。杜甫中夜從長安出發(fā)，過驪山、就涇渭，沿途碰到很多掙扎于餓死邊緣的平民百姓，而唐玄宗與楊貴妃等人卻在驪山華清宮縱情享樂，窮奢極欲。咫尺之間，不啻于天堂與地獄。長途跋涉回到奉先家中，迎接杜甫的是幼子餓死的噩耗。這是《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成詩的背景及詩中內(nèi)容。此詩題曰 “詠懷”，卻獨(dú)辟蹊徑以敘事、議論入詩，其中有自抒懷抱（“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有滿腹牢騷，有對貧富兩極分化的揭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對玄宗的諷刺、對權(quán)貴的抨擊，有對稚子夭折的哀慟，有對底層人民命運(yùn)的憂思，篇幅宏大，悲懷激切而法度謹(jǐn)嚴(yán)，為唐詩開另一種氣象。感人至深處在結(jié)尾：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fēng)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篊，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yuǎn)戍卒。憂端齊終南，贐洞不可掇。

想到自己“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幼子尚且餓死，繁重賦斂之下的平民百姓豈非更為悲慘，那些喪失謀生手段的人、駐守邊境的士卒又該如何度過，杜甫無可奈何，只能以無盡的憂思作結(jié)。這也是他“自許稷契”的真義所在。王嗣奭 《杜臆》說： “人多疑自許稷契之語，不知稷契無他奇，惟此己饑己溺之念而已。” “己饑己溺”，語出 《孟子·離婁下》：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表達(dá)的是仁者的惻隱之心與“自任以天下之重”的責(zé)任感。但杜甫的“放歌破愁絕”，比之孟子的滔滔雄辯，更容易直抵人心。

身世之感與憂國憂民，貫穿了杜甫整個后半生的創(chuàng)作。從安史之亂中的倉皇奔竄，華州棄官后的“一歲四行役”，到寓居成都，奔走梓閬，流寓夔州，漂泊江湘，他的生活總是那樣的困頓，自負(fù)高才而顛躓困頓，便難免滿腹怨憤，然而這種怨憤從未蛻變成顧影自憐，而是推己及人，由一身的困頓聯(lián)想到千千萬萬人的困頓。 “三吏” “三別”、 《北征》 《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 《蠶谷行》 《歲晏行》等詩的感人之處，就在于這種仁者思致與情懷。杜詩雖多悲愁激切，卻從不狹隘，反而具有一種宏大氣象和道德力量。

杜甫的“窮年憂黎元”是身體力行的信念，而不僅僅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只要處境略有改善，一時得以免除貧匱，杜甫總不忘幫助周圍更為困頓的人。大歷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已有一年。在當(dāng)時夔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柏茂琳的資助下，杜甫在瀼西買下果園四十畝，并主管東屯公田一百頃，手下還有幾位奴仆可供差使。督理秋收的時候，杜甫總是關(guān)照貧窮的鄰里， “拾穗許村童” 《暫往白帝復(fù)還東屯》）， “玉粒足晨炊，紅鮮任霞散” “遺穗及眾多，我倉戒滋曼” （《行官張望補(bǔ)稻畦水歸》）。

在瀼西草堂，孤苦伶仃的鄰婦常來堂前打棗，賴此為生，杜甫從不干預(yù)。杜甫移居?xùn)|屯督理秋收時，恰好一位吳姓姻親從忠州來夔，便將瀼西草堂借予他居住。這位親戚一來即在棗樹周圍插上籬笆，防止鄰婦打棗，鄰婦向杜甫哭訴，杜甫便寫了一首詩的信札勸誡他：

又呈吳郎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即防遠(yuǎn)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這首詩用語委婉含蓄，欲勸誡吳郎，又顯得處處在回護(hù)吳郎，“吳郎”年輩比杜甫小，為了讓他易于接受，詩題甚至用上“呈”的敬稱。寫鄰婦之苦則深切動人，亂世人的悲苦命運(yùn)如在眼前。仇兆鰲說： “此詩，是直寫真情至性，唐人無此格調(diào)，然語淡而意厚，藹然仁者痌瘝一體之心，真得三百篇神理者?！?/p>

二

《孟子·梁惠王》有言：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焙笫廊逭邠?jù)此把仁者的惻隱之心從人推及物，即 “與物同體”。北宋張載在 《西銘》中提出 “民吾胞也，物吾與也”， “民胞物與”也成為后來儒學(xué)的價值指向。但歷代理學(xué)家大多只著重于人而忽略了物，所謂“與物同體” “物吾與也”只是說說而已。王夫之在《讀四書大全說》中說得很清楚： “《中庸》言 ‘盡物之性’，也只是物之與人相干涉者，索與他知明處當(dāng)，使其有可效于人者無不效，而其不可亂夫人者無或亂也。若天際孤鴻，江干小草，既不效于人，而亦不能相亂，須一刀割斷，立個大界限，毋使彼侵此陵，失其人紀(jì)?！倍鸥t不同，他不僅于一人之苦惻然有動于衷，對一物之微、一物之毀，也從不乏愛憐和哀憫之意（《除草》不在此列，其所表現(xiàn)的是杜甫嫉惡如仇的個性》）。

杜甫寫過幾組詠物詩，如成都草堂時期的 “江頭五詠” （《丁香》《麗春》 《梔子》 《鸂鶒》 《花鴨》）以及 《病柏》 《病桔》 《枯棕》 《枯楠》四篇，夔州時期的《鸚鵡》 《孤雁》 《鷗》 《猿》《鹿》 《雞》 《黃魚》 《白小》八篇，還有大量寫細(xì)微之物的篇章或詩句，如破船、水檻、苦竹、蒹葭、萵筍、小松、桃樹、促織、蜜蜂、螞蟻、病馬、輕燕、鵝兒、飛蟲等。這些詩有的寄托遙深，如《病桔》諷進(jìn)貢勞民， 《枯棕》嘆重斂傷民， 《枯楠》傷大才見棄等；有的則不受傳統(tǒng)詠物詩的拘限，直接面對“細(xì)微”的物，僅僅表達(dá)詩人的愛憐之意或憫物之心。

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攜家小從華州（今陜西華縣）司功參軍任上棄官前往秦州。他在秦州購入一些田產(chǎn)，但生活仍相當(dāng)貧困， 《空囊》一詩說：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禍不單行，家中老馬此時病倒了，杜甫于是有《病馬》之作：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guān)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瘪R的毛骨平凡，既老且病，但馴良已久，安忍棄之？ “物微意不淺”，唯有沉吟、嘆息。窮愁至此，仍有滿滿的悲憫之心，讀來令人不勝感動。

明清之際詩人申涵光說： “杜公每遇廢棄之物，便說得性情相關(guān)?！倍鸥?“廢棄之物”，有作于華州時的《瘦馬行》，寫一匹被遺棄的官馬；在秦州，除《病馬》外還有 《除架》 《廢畦》，所詠不過是零落的瓜架與經(jīng)霜凋零的蔬菜。廣德二年（764）二月，杜甫重返成都草堂。離開一年多，多次出現(xiàn)于其詩中的水檻、扁舟俱已毀壞，杜甫感慨系之，作 《水檻》 《破船》。十六韻的篇幅，用來寫廢棄的卑微之物，古典詩歌中大概只有杜甫一人了。 “臨川視萬里，何必欄檻為。人生感故物，慷慨有馀悲”，身世飄零益發(fā)襯托出其待物之仁。

大歷元年（766），杜甫初到夔州。當(dāng)?shù)亓?xí)俗以一種小魚“白小”（即“銀魚”）當(dāng)蔬菜食用，取之無度，杜甫因此作 《白小》， “嘆細(xì)微之不免也”：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xì)微沾水族，風(fēng)俗當(dāng)園蔬。入肆銀花亂，傾筐雪片虛。生成猶拾卵，盡取義何如?！蓖跛脢]說： “此詩起結(jié)，藹然有萬物一體之念，物雖細(xì)微，同沾水族，乃俗當(dāng)園蔬，用之賤矣。亂肆傾筐，取之多也。但此群分之命，亦屬造物生成，今猶拾卵而盡取之，有傷于義矣?！蓖瑫r期還有一首 《黃魚》。夔州黃草峽的黃魚，長可達(dá)二三丈，大而笨重，當(dāng)?shù)夭蹲酱唆~相沿已久， “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 “黃魚以長大不容，白小以細(xì)微盡取”，民俗不仁，大小俱盡，老杜深沉的哀憫之意盡在詩中。

楊倫 《杜詩鏡銓》認(rèn)為， 《白小》 “憫窮民也”， 《黃魚》 “懲叛將也” （指蜀中叛亂的段子璋、徐知道等）。杜甫的詠物詩確有不少寄興遙深之作，但完全拋開文本別尋“微言大義”，就不免穿鑿附會。黃庭堅《大雅堂記》早已對此表示不屑： “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霜骨不堪長，永為鄰里憐” （《寄題江外草堂》）， “簾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題桃樹》）， “白魚困密網(wǎng)，黃鳥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 （《過津口》）……杜甫憫物之詩很多，無非是藹然仁者之心，以遂性待物。

散落于杜詩中的許多詩句，也可看出杜甫待物之親切： “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 （《獨(dú)酌》），“芹泥隨燕觜，蕊粉上蜂須” （《徐步》）， “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 （《為農(nóng)》），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絕句二首》），“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 （《水檻遣心》）， “遠(yuǎn)鷗浮水靜，輕燕受風(fēng)斜” （《春歸》）， “無數(shù)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沉浮” （《卜居》）， “風(fēng)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 （《狂夫》），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diǎn)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二》）， “沙頭宿鷺聯(lián)拳靜，船尾跳魚撥刺鳴” （《漫成一首》）， “青蟲懸就日，朱果落封泥” （《課小豎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凈訖移床三首二》）……這些詩句天然工巧， “體物得神”，歷來為人稱道。元明之際學(xué)者趙汸說，杜詩中有“與造化相流通者”，有 “與造化爭衡于一字之間者”?！芭c造化相流通”，才能以遂性待物，模寫景物才能窮理盡性，移奪造化。

三

唐代宗大歷五年（770）冬天，杜甫病逝于湖南湘江的一艘小船上。就在這一年的春末，湖南兵馬使臧玠叛亂，杜甫一家混在難民中跟著奔逃， 《逃難》記下了這一經(jīng)歷： “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妻孥復(fù)隨我，回首共悲嘆。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痹?200多年后的今天，這首詩依然能使我們對世界各地的難民產(chǎn)生同理心。

這幾年，新冠疫情主宰著普通人的生活，無數(shù)無名之人被埋葬在“數(shù)據(jù)的墳冢”，看著醫(yī)護(hù)人員奮戰(zhàn)在“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吟誦杜甫的 “此生免荷殳，未敢辭路難”，我們對生活的理解會更深刻。

我們被杜詩打動，或許是因?yàn)樵诮裉?，社會不公和不平等依舊普遍存在，戰(zhàn)亂也不時在世界某處爆發(fā)。當(dāng)然，也因?yàn)槎鸥Φ脑姼枵Z言機(jī)制。它所回應(yīng)和見證的“現(xiàn)實(shí)”，總是對應(yīng)于人與物的尊嚴(yán)（借用布萊希特的表述）——主導(dǎo)這種機(jī)制的，是仁者的惻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