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豐子愷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里見到李叔同先生,即后來的弘一法師,那時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于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墮地后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海。當(dāng)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xué)會,李先生應(yīng)滬學(xué)會征文,名字屢列第一。當(dāng)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后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扎腳管,雙梁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于眉目間。真是當(dāng)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他赴日本留學(xué)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披發(fā)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fēng)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長夜西風(fēng)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dāng)時豪氣滿胸,愛國熱情熾盛。在日本時,他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tài)度,改做一個留學(xué)生。他對于西洋藝術(shù)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xué)、戲劇都研究。后來他在日本創(chuàng)辦春柳劇社,排演當(dāng)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卷發(fā),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托著后頭,頭向右歪側(cè),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我見過李先生在日本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lǐng),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梁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由此可以想見,當(dāng)時他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xué)生。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xué)一樣,像一樣。
他回國后,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dāng)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范請去教圖畫、音樂。后來又應(yīng)杭州師范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xué)校的課——我就是杭州師范的學(xué)生。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xué)生變?yōu)榻處煛_@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yǎng)很深的美術(shù)家,所以對于儀表很講究。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很適用。他一時代的服裝,表現(xiàn)出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讀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此后李先生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為我常去請他教畫。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知道得比較詳細。他本來常讀理性的書,后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著道藏。但他學(xué)道的時候很短,不久他就學(xué)佛。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要出家為僧,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到了虎跑寺。我們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癯的法師了。
法師的僧臘(出家時間)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他的生活非常認真。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多余的宣紙如何處置?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后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里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弊x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法師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現(xiàn)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徒塵緣已經(jīng)結(jié)束,然而他的遺訓(xùn)——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選自2019年第5期《教育》,本刊有刪改)
鑒 賞 空 間
本文是一篇回憶性的人物散文,是豐子愷先生回憶他的老師李叔同的文章。這篇美文與《說和做——記聞一多先生言行片段》有很多相同之處:1.條理清晰,結(jié)構(gòu)嚴謹,有明顯總承上文和總起下文的句子,銜接緊密,過渡自然。2.選材精當(dāng),以少勝多,根據(jù)主題需要有取有舍。3.語言生動形象,精練含蓄,富有感情。
讀 有 所 思
1.文中反復(fù)寫李先生的衣著,有何作用?請簡要分析。
2.李叔同先生一生最大的特點是“認真”,聞一多先生也是如此。請聯(lián)系兩篇文章,談?wù)劇罢J真”一詞引發(fā)了你怎樣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