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葉桂杰,男,浙江人,現(xiàn)居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為主,兼及評論。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綠洲》《野草》《椰城》《美文》等刊。2015年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出版小說集《恍惚》。
1
“你看你看,又躺下去了吧。”
“快坐好,這樣躺著看電視,對頸椎不好?!?/p>
“哎呀,非要我拉你起來才算嗎?”
炎熱的夏日,墻壁上掛著水珠。他歪歪地躺在沙發(fā)上,兩條腿照例筆直地伸著,仿佛從前一樣,架在妻子的大腿上。他感到從所未有的倦怠,胸口憋著一股濁氣。一切都讓人感到煩悶?;秀敝g,他聽到妻子的聲音像一根火柴,在沙發(fā)上擦亮。
這是阿姨請假回老家后的第七天。阿姨的女兒要高考了,一直猶豫著要不要請個假回去照顧。他勸說了三次,她才放寬了心。臨走前,她把東家的事兒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凹t燈是‘滴答滴答’,綠燈是‘嗒嗒嗒嗒’?!背鲩T的時候,阿姨還是不放心。
“您放心吧,我沒問題的?!彼@樣寬慰她。
然而,他發(fā)現(xiàn)他還是高估了自己。過去的一年里,他通過不斷的自我訓(xùn)練,已經(jīng)慢慢適應(yīng)生活,但他從來沒有適應(yīng)孤獨。每當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就感到整個世界實在太安靜了,就像掉進一個巨大的深淵里。這時候,他的妻子就會從這個深淵里飄起來。
“就知道看武俠片。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看這個……換臺換臺?!?/p>
“摁下去,摁下去。這是啥?全是動物,一個人影兒都不見著?!?/p>
他黑洞洞地望著電視機的方向,妻子的聲音很不安分地這里一閃、那里一閃,像夏夜里的螢火蟲。他知道那是幻覺,但他一下一下地摁遙控器,還是希望能找到一個雙方都能滿意的節(jié)目。
“什么?鑒寶?你看的文物書還不夠多嗎?換臺換臺?!?/p>
“什么?弈壇春秋?你沒見柯潔都輸給AlphaGo了嗎?”
“太空站?你那哪是看快訊?你就是在看人家竹幼婷小姑娘嘛。換!”
“誒——誒——看電視不就是圖個輕松嘛?把自己整得這么累干嘛?”
他忽然警覺起來。但凡說到“休閑”“放松”“快樂”“弄得那么嚴肅”“整得那么累”“要與時俱進懂不懂”之類的話,他就知道她要來搶遙控器了。
他條件反射似的把身子蜷起來,握住遙控器的拳頭攥得更緊了。
“哎——哎——你說你緊張什么?又沒人跟你搶?”
“你以為我會跟你一般見識嗎?我才不稀——”
他跳了起來。他知道“稀罕”的“稀”字一旦拖出尾音的時候,妻子就會發(fā)起進攻。
可是他等了一會兒,并沒有什么動靜。
整個家都很安靜,安靜地像沉到很深很深的水底。
2
醒來以后,他發(fā)覺面頰上黏糊糊的。那是他做夢時流在靠枕上的口水。
“又流口水,嘴巴是漏了嗎?唉——”妻子從夢中追出來,繼續(xù)教訓(xùn)他。
“什么?要我給你擦?除非——你、求……我?!彼勖噪x,仿佛看到妻子把頭一撇。
“不行不行,這哪算求???再來,誠懇點兒啊?!逼拮酉蛩箘艃簲[手。
“嗯——這樣還行吧。不過……你還是自己去吧?誰要伺候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抗?/p>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丛谀憧蓱z兮兮的份兒上,我就幫幫你吧?!?/p>
他在妻子的攙扶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沿著熟悉的路徑,迷迷糊糊地走進衛(wèi)生間。
陽光照不到這塊小小的空間,里面格外陰冷。他哆嗦了一下。
“你傻呀。你就不會開燈嗎?”妻子在黑暗里戳了下他的腰。
他摸索著,把衛(wèi)生間的燈打開。
“這根燈管早就不頂用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你把那浴霸打開。”妻子命令他。
他往前走了兩步,在浴亭邊打開暖燈。隨著燈光的亮起,他的眼皮子為之一跳,腦海里金燦燦的。衛(wèi)生間內(nèi)的每一樣事物都清晰地向他敞開自己的細節(jié):白色的抽水馬桶,馬桶上面釘在墻上的置物架,弧形的磨砂玻璃浴亭,沾著污垢的軌道,天藍色的洗手臺,水汽蒙蒙的大鏡子,藍色的牙刷和牙杯,紅色的牙刷和牙杯,沐浴露,洗發(fā)露,化妝盒……
他摸索著打開水龍頭。蓄了淺淺的一層水后,他把毛巾從不銹鋼架子上摘下來,放入水中,然后撈起來,擰干。厚厚的水從毛巾上滋滋地吐出來,落在乳白色的瓷盆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自從失去光明以來,生活中的聲音就變得特別溫柔。
“你搓干凈了嗎你?就這么糊弄一下?!逼拮雍鋈粡拿砑苌咸匠鲱^來。
他只得把毛巾丟回盆里,稀里嘩啦地揉搓。
“怎么會有你這么邋遢的人呢?你看你的毛巾,都黑成什么樣子了?”
他偏過頭,向妻子咧嘴笑。
“笑什么笑?還好意思笑。你看你,你看你,我冤枉你了嗎?你用的東西,哪件沒毛???”
“你看你這牙刷,毛都塌了,像個掃把似的?!?/p>
他丟下毛巾,摸了摸牙刷,摁下去,刷毛向四處散開去——確實有些塌了。
“你看你這牙杯,都是垢。你也不刷干凈。你嘴巴也湊得近去?”
他摸了摸牙杯,摸到一片白色。
“你看你這剃須刀,刀片都鈍了,也不換一換。刮在臉上,不疼嗎?”
他摸了摸剃須刀,確實有些扎手。
“你的毛巾還沒搓干凈吶?洗把臉要大半天啊?!?/p>
他趕緊回過神來,撥起水龍頭的開關(guān)。水嘩嘩地吐出來。
“喂!喂!喂——”妻子突然在浴亭里尖叫起來,“沒見我在洗澡?。坷渌牢伊?。”
3
客廳沙發(fā)的旁邊是一個靠墻柜。他回到沙發(fā)找遙控器的時候,摸到了柜子上擺著的烏龜缸。烏龜很安靜,安靜到他都忘記了它的存在。
那是兩年前的春天,他們一起去花鳥市場買的。
拐過那個濕漉漉的街角,妻子突然拽住他的兩條胳膊,厲聲質(zhì)問:
“跟你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你從來沒給我買過一只小寵物?”
妻子嘟囔著嘴,腮幫子鼓鼓的。清晨的陽光打在她那白亮的腦門上,異常明麗。
他齜著牙,嘿嘿地笑:“你也沒給我買過什么東西嘛?!痹捯怀隹?,他就意識到出事了。他厭惡自己的笨嘴拙舌,常常讓他犯一些莫名其妙的錯誤。
妻子拎起他的耳朵,拎得高過了她的頭。
“好啊,你這話都說得出來,你還是個男人嗎?”
妻子一面狠狠地說,一面拎著他進了一家觀賞魚的店。
五分鐘后,他們出來了。
妻子把裝著小烏龜?shù)乃芰洗e到他的鼻尖,忍住笑,說道:
“你說我沒給你買過東西?這不是嗎?送你一只綠烏龜,罰你每天給它刷背。哈哈……”
就像往常一樣,他把牙刷伸進金魚缸。
牙刷頭剛接觸到龜背,那小烏龜一個激靈就把頭縮了進去。
“別碰我!”小烏龜在龜殼里朝外吼了一聲。
或者說,是妻子吼了一聲。
但他不管,繼續(xù)刷著龜背。
“別撓我,好癢!好癢!呵呵呵……哈哈哈……”妻子在烏龜缸里忍不住喊。
他一哆嗦,斜刺里向上面望去,但上面空蕩蕩的。
客廳的空氣里,彌漫著花鳥市場的氣息。
4
他的手扶在陽臺的欄桿上,樓房與樓房之間的穿堂風(fēng)撲在他的臉上。
他向?qū)γ嫱ァγ嫖鍢亲≈虒O倆。那個奶奶仿佛永遠都在陽臺的灶臺前搗騰,一刻也不肯歇息。而妻子總像球場上的解說員似的,時不時點評一句。
“啊呀,太香了,肯定在炒回鍋肉?!?/p>
“啊啊——嚏呃。這么嗆,放了多少辣子???詩傳寧(四川人),就是詩傳寧(四川人)?!?/p>
“完了,完了,她一定是在做老鴨煲?!?/p>
“天啊,她竟然在炒田螺。這——不——可——以!她這是在誘惑你犯罪?!?/p>
“蒸螃蟹?這也太會享受了吧?這樣下去,她孫子要營養(yǎng)過剩的?!?/p>
那個孫子,白白胖胖的,嘴巴說個不停,調(diào)皮得很。他們的樓下租住著一對年輕的情侶。他們的窗簾經(jīng)常在大中午的時候,莫名其妙拉起來。一旦拉起來,小男孩兒就從陽臺上把他那飛速旋轉(zhuǎn)的溜溜球掛下去,嗚嗚嗚嗚的空鳴聲,一直掛到樓下。然后他就趴在欄桿上,提著溜溜球。當——當——當——當——他用溜溜球撞擊樓下陽臺的不銹鋼欄桿。
這時候,樓下的小伙子就會光著膀子沖到陽臺,舉起一把亮閃閃的剪刀,仰頭望樓上喊:“再吵再吵,就給你剪掉!”
有一次,妻子站在塑料凳上晾衣服,他就趴在自家陽臺的欄桿上望對面,等熱鬧看。
溜溜球男孩兒開始了,當——當——當——當——
樓下的窗簾鼓了一下,裂開一條縫。他以為剪刀小伙子要沖出來了。沒想到?jīng)_出來的是那個小姑娘。小姑娘光溜溜的,披著一頭及肩的短發(fā)。夏天的陽光很燦爛,打在她身上,反射出一片白亮白亮的光霧。沖到陽臺的時候,她才想起自己忘記穿衣了,然后急忙轉(zhuǎn)身退了回去。
看到這一幕,他怦然心動了一下,回頭發(fā)現(xiàn)妻子的手臂舉得高高的,襯衫的下擺隨之翹起來。他把目光從襯衫里望進去,望了兩眼,他的血液開始發(fā)熱。
他二話不說,把筆直的妻子從凳子上折下來。晾衣桿鐺啷啷連聲脆響,滾落在地。
“你要干什么?”妻子慌亂地低呼,“溜溜球看著呢?!?/p>
“你沒聽見嗎?他樓下還‘當’不過來呢?!?/p>
5
回到臥室,他竟感到臥室的過于空曠。在此之前,他從來都很嫌棄它的逼仄。
當初他們一起去買房的時候,他力主臥室要寬敞,但妻子不答應(yīng)。
“臥室要那么大干嘛?”她反問道,“臥室太大,整個人都揮發(fā)了。我會變成一個個碎片,懸浮在空中,你把我捉得回來嗎?……就算你捉得回來,你拼得回去嗎?”
他不知怎么回答,囁嚅了半天。
就這樣,他們原本拿著的那筆僅作首付之用的購房款,硬是把整套房子拿下了。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戶型,當然臥室也就更小了。他們在這個臥室里生活了三年。
三年時間,乍一掂,輕飄飄像棉花糖似的;細回想起來,卻又很沉重,很密實。在這三年里,他們的生活就這樣靜靜地流淌,絲絲縷縷,卻又綿綿不斷。普通,尋常,單調(diào),但也充滿了色彩和歡樂。
現(xiàn)在,在這個狹小而逼仄的臥室里,到處都漂浮著妻子的身影:電視柜上有妻子,窗簾上有妻子,梳妝臺上有妻子,被窩里有妻子,衣柜前有妻子,穿衣鏡前有妻子,空調(diào)機上有妻子,吊燈上有妻子,燙熨斗上有妻子,綠蘿架上有妻子,飄窗上有妻子。就連濕漉漉的空氣里,也能擠出好多好多個妻子。
“啊呀,又一只燈泡啞了,淘寶水貨。”妻子喊。
“空調(diào)吹得太干了,你打盆水來加加濕呀!”妻子喊。
“快把你的豬蹄抬起來,就你這里最臟?!逼拮雍?。
“唉,你的衣服別亂扔呀。都皺巴巴的?!逼拮雍啊?/p>
“喂——,別亂翻我的化妝盒,全給你搞亂了?!逼拮雍?。
“哎呀,你小心啊,毛手毛腳的,差點把鏡子撞倒了?!逼拮雍?。
這時候,他正站在穿衣鏡前。他把手向鏡子伸過去,伸過去。他的記憶像一群沙丁魚,從腦海深處浮游上來。
他發(fā)現(xiàn)這面鏡子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哪怕整個人跳進去,多半也能裝得下。
6
在床頭柜上,他摸到了相冊。或者說,他看見了相冊。
在這個家里,他的方向感太強了。他幾乎不用眼睛定位,而只需直覺就行。
對于相冊里的每一張照片,他是如此熟悉。盡管那些照片有橫著放的,有豎著放的,有斜著放的,有大有小,有方形的,有圓形的,有愛心形的。但他還是能夠把它們一一辨認出來。
每翻到新的一頁,他都會把照片從相冊里一張張取出來,放在眼前仔細凝視。每一張照片,也都承載著他們生活的點點滴滴。
“這張這張,是咱們?nèi)サ纳钲?。你還記得大澳吧?那里的海水真藍啊?!?/p>
“你看這張,雪鄉(xiāng),雪谷,羊草山穿越。那天暴雪啊,山上的雪都有一人高。全世界都是白的,現(xiàn)實版的冰雪大世界啊。”
“還有這張,嘉興西塘,江南小鎮(zhèn)。我們兩個江南人,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坐這種旅游區(qū)的烏篷船。船家劃水可真不行啊,還不如我媽。搖來晃去,差點兒卡橋洞里去了?!?/p>
“這是大理的崇圣寺。哈哈哈……就是在這三座塔下,我跟你說了兩次再見,見鬼,孽緣塔啊。三塔三塔,按理還差一次啊……”
“這張這張,西安古城墻。秦皇漢武、大唐盛世,西岳華山,兵馬俑,華清池,多漂亮的古都啊。咱們那是第一次吃biangbiang面。你看著那店招,在那兒賣弄學(xué)問,說什么念‘幫幫面’。語氣這么堅定,我差點兒就信了你,最后還不是打臉?”
“還有這張,桂林山水甲天下。你就拿出二十元的鈔票,上面印著漓江風(fēng)景。你就說,二十塊錢搞定它。原來你在桂林也有朋友,了不起啊。他就請了個當?shù)氐拇?,帶我們在水上漂了一路,一分錢沒收。你深藏不露啊,有兩下子嘛!”
記憶深似海,勾起來一條,撈出來就是一群。從前妻子還在的時候,他們只顧往腳下看,往前看?,F(xiàn)在,腳下也看不見了,前面也看不見了,他只能往后看。
算起來,他們的戀情從大學(xué)持續(xù)到現(xiàn)在,也有十五年了。其間雖也有些磕磕絆絆,但如此漫長的長跑,終于有了圓滿的結(jié)局。
雙方父母都很樂于他們的結(jié)合,兩邊親家也都很談得來。大學(xué)老師和同學(xué)也無不祝福他們。他們相互之間性格相投,各自性格里尖銳的地方也磨合得差不多了。許多人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有夫妻相。他們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只是順其自然罷了。可是,這結(jié)婚才三年啊……
他把相冊捧在懷里,從這一張摸到那一張,從這一頁翻到那一頁。照片不少,但是比起十五年的光陰,卻又不多。一張照片就是一個時間的切面,幾百張照片放在一起,歲月就動起來了。
歲月一會兒閑庭信步地走,一會兒披星戴月地跑,快快慢慢,沒什么規(guī)律可言。
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他們坐在西湖邊。
她的臉上紅撲撲的,頭發(fā)有些松散凌亂,顯示出非常的倦態(tài)。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面頰蹭到了他的鼻尖。落日的余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游船如織,在一片水域里慢悠悠地劃著。船家和游客,都穿著橘黃色的救生衣,好不愜意地欣賞著這春日的西子湖晚景。那邊游艇區(qū),則是年輕人的天堂。他們俯下身,緊抱著方向盤,在湖面上切出一道長長的弧形水道。斷橋上的游客,和當?shù)爻粤送盹埑鰜砩⒉交蚪∩淼木用駛?,放風(fēng)箏的放風(fēng)箏,聊天的聊天,拍照的拍照。湖光、山色、落日。真是個美好的黃昏。
就在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他第一次與她的身體發(fā)生了完全的融合。
那時候,他感到整個生命就像一方沸騰的冰塊融化在了她的體內(nèi)。
在無數(shù)個嘻嘻哈哈的日子里,那是他第一次,體驗到純凈的悲傷。他忍不住落下淚水。
“你怎么眼淚都流出來了?誰欺負了你似的?!?/p>
妻子——那時候的女朋友,指著他的眼角感到莫名其妙。
他嘿嘿一笑,說道:“被你榨干了,澀得很。”
她一腳將他踹到了床底下,同時說道:“去你媽的。”
7
冰箱門拉開的時候,一股腐爛的臭味逃了出來。
其實阿姨臨走的時候,已經(jīng)盡可能地把各種食材能加工的都加工了。但是他依然提不起精神去做一道燦爛的菜。這幾天,他每天起來,就在鍋里下一捆面,一吃吃一天,剩下的就放冰箱里等下頓吃?,F(xiàn)在,面條都有些發(fā)餿了。
事故發(fā)生以來,他從沒正兒八經(jīng)地下過廚。
從前,她在炒菜的時候,他就像個小跟班,陪在旁邊上上下下地侍候。
“把包菜洗了。”“哦?!薄扒形鍌€香菇?!薄芭丁!薄搬u油呢?”“哦?!薄扮P子在哪里?”“哦。”“包菜洗好了嗎?”“哦?!?/p>
“哦?!睙o論什么問題,他都回答“哦”。
“哦?!薄芭??!薄芭丁?/p>
他發(fā)現(xiàn)這個語氣詞是萬能的,可以應(yīng)付一切。所以當冰箱里逃逸的臭味鉆進他的鼻腔時,他幾乎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那一刻,他以為妻子還在廚房里上躥下跳呢。
廚房里的寂靜是空前的,這讓他很不適應(yīng)。就像她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他感到整個身體都要蒸發(fā)了,碎成一片一片,化開來,漂浮在空氣中。
換作從前,那切菜聲、剁肉聲、煎油聲、流水聲,七零八落的聲音總會灌滿他的耳朵。而最讓他感到崩潰的,就是那個油煙機了。它那呼呼呼的風(fēng)聲,以及總是關(guān)不掉的丁丁聲,仿佛晝夜不停地叫著。
這回,他弄了個蛋炒飯作為晚飯。他打了一碗擱在桌上,然后又打了一碗擱在對面。兩個飯碗,兩雙筷子,中間隔著一片寬闊的空地。尖利的寂靜像一排激光從空隙中穿過。
“今天領(lǐng)導(dǎo)累了,不想干活。咱們就吃炒飯吧。”為了打破令人難受的寂靜,他替她說。
“炒飯沒關(guān)系,可是這么點兒不夠我吃啊?!彼f。
“不夠你吃?冰箱里還有楊梅呢?!彼嫠f。她的語氣那么坦然,讓他不得不佩服。
“楊梅?”他被她的建議驚得目瞪口呆。
“是啊,就是楊梅?!彼嫠f。
“上個月我從老家鄉(xiāng)下拿的,還結(jié)著冰塊呢。”他替她補充說。
“你要是想吃,早點拿出來化一化?!彼痔嫠a了一句。
噗嗤一下,他忍不住替她笑了出來。
“今天領(lǐng)導(dǎo)累了,不想干活。毛主席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看著辦吧?!彼嫠f完最后一句話后,理直氣壯地伸了個懶腰,然后拱了拱肩頭,讓圍裙從肩膀上滑下來一角。
他忽然覺得有個人鉆進了他的身體。
8
小區(qū)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草坪里的驅(qū)蚊燈,水池里的射燈,地面下的地?zé)?,還有燈桿上的白熾燈。但他看不見。他只是憑著身體里的時鐘做出這個判斷。
他燒了一根香煙,吸了一口。他是最近才學(xué)會抽煙的。
但他并不怎么真抽,他多半只是夾在手上,憑它白白地?zé)街讣?。他就聞聞而已。妻子對他有諸多要求。他把每一條都奉為圭臬,不敢越雷池半步——在妻子眼皮底下的時候。不準抽煙,喝酒要適量,不能喝有顏色的飲料,十點以后不能進食,起床后要先喝一整杯水,吃飯前必須先喝三勺湯,睡覺的時候不能在枕頭邊給手機充電……
“你怎么抽起煙來了?禁止吸煙!”有人喊他。
他嚇了一下,站起來,好像做錯了事似的,把手縮在后面。
對于自己的反應(yīng)過敏,他感到好笑。因為他轉(zhuǎn)而意識到那不過是幻覺。
“還說沒有,這不是嗎?”妻子突然跳到他面前,要奪他手里的煙。
他的虎口一疼,煙掉在了地上。緊接著,他下意識地用鞋子踩住煙頭。
“你竟敢背著領(lǐng)導(dǎo)偷偷干壞事?”妻子慍怒。
他覺得耳垂一陣撕裂的疼,仿佛被什么力量拎了起來。
“還說沒有?還狡辯?你在我面前還敢撒謊?看來非治治你不可?!?/p>
他被那股無形的力量拎起來,在整個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整個屋子都扯著嗓子喊。
“碗你洗?!彼酆啊?/p>
“地你拖?!钡孛婧?。
“衣服你來洗。”水桶喊。
“別忘了澆水?!本G蘿喊。
“今晚你睡沙發(fā)?!鄙嘲l(fā)喊。
9
“你動作麻利點兒,我先下去扔垃圾了。”
“磨磨蹭蹭的,跟我爸一樣。一出門就要上廁所?!?/p>
“購物袋別忘了哈?先備著,萬一腦子一熱,又去買東西了呢?”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妻子拖著他不停地嘮叨,像一個會說話的影子。他加快速度,收拾停當,順欄桿一步一探地走下樓。飯后的散步,是他們婚后多年來的慣例。這慣例暫停也有一年了,現(xiàn)在他要復(fù)活它,好像也不是那么難,就像一條很久沒下去過的河,跳下去,自然就能游到對面去。
她的聲音響在他的耳畔,是那么親切、熟悉、自然,而且鮮活、生動。
外面比屋里略熱一些,但是空氣比屋里通透。小區(qū)里的綠化過了頭,加之小區(qū)已經(jīng)有些年份了,各家的墻壁上多少都抱著爬山虎,望去,一片綠油油的?;▔?,蚊子胡亂飛。只聽到啪啪啪啪的聲音,那是掛在樹上或插在灌木叢里的滅蚊燈,藍盈盈的,在進行著無情的種族清洗運動。
香樟樹的花開了,白色的,一大片一大片,一面歡快地開,一面歡快地落,像小孩兒吃餅干似的,碎屑掉一地。香氣似乎有些過于濃郁了,但還在可以忍受的范圍。現(xiàn)在已過了飯點,原本摞在樓上的居民陸陸續(xù)續(xù)都下來了,像豆子似的撒到了地面上來。穿過小區(qū),對面就是霅溪公園。公園沿河而建,是小區(qū)居民散步的好去處。
“唉,還說什么垃圾分類呢?從前是兩個垃圾桶,可回收垃圾,不可回收垃圾。現(xiàn)在呢?四個垃圾桶,廚余垃圾,其它垃圾,其它垃圾,其它垃圾……”妻子扔完垃圾,走過來挽住他。他知道,妻子又要開始跟他講樓下大爺?shù)墓适?,以及樓上婆婆的故事了?/p>
“你記得咱們樓下那個大爺嗎?就是跟警察報過警的。咱們不是廚房里水管破裂嘛,水漏到樓下去了。這也至于報警嗎?大驚小怪?!腋阒v噢。我剛才又看見他亂擤鼻涕了。擤鼻涕的手,還擦人家車門把手上了。真惡心?!?/p>
“還有我們樓上的婆婆。你記得不?我真是被她笑死了。你猜怎么著?……我剛才啊,看到她又、又、又到小區(qū)公共廁所里蹲坑了?!瓰榱耸∫粔K錢,公交車寧肯提早一站下車,從婦保院那邊過來,再從小區(qū)后門進。每次來大號,都舍不得在自個兒家里上。你說,能省多少水嘛?摳門兒——不對,她這樣還能省衛(wèi)生紙誒。一年下來可不少卷呢……難怪現(xiàn)在廁所里的自動抽紙機,都要人臉識別了……”
10
過馬路時,正趕上紅燈。他隨人流停住腳步,聽紅燈“滴答滴答”響。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但他憑著豐盈的記憶和充沛的想象力,將整個落日小城的璀璨重新擦亮。他知道,這是一個闊大而深邃的十字路口。來往的車輛特別多。過了這個路口,對面就是霅溪公園了。這個點,公園里已經(jīng)喧鬧起來。老娘頭跳廣場舞,老老頭打太極,小囡囡跳大繩,還有打陀螺的,打羽毛球的,玩空竹的,扔飛盤的,溜冰鞋的,滑滑板車的,遛娃的,吹牛皮的……
公園里有好幾家冷飲攤,有燒烤,有冰淇淋,有椰子,有啤酒。每次出來散步,他都忍不住來點燒烤。因為那燒烤,照妻子的說法,實在“太、太、太好吃啦”。
他最喜歡吃的是烤生蠔。但是生蠔太貴,妻子每次給他點的都是扇貝。從扇貝里吃出生蠔的味道,需要舌尖上的想象力。
“我這是在訓(xùn)練你的想象力。”這是妻子駁回他的抗訴時常用的辭令。
公園的盡頭是一個商圈。沿著馬路有一段都是手機店。蘋果、華為、三星、OPPO、小米。三星旗艦店最會營銷。一圈人把舞臺搭在路中央,一個大音箱綁在店門口的路燈桿上。紅毯覆蓋的舞臺上,七八個銷售員,男男女女,烏泱泱地又唱又跳。
“別看了,你這臺手機可以再用五年?!泵看温愤^這里的時候,妻子總是這樣說。
穿過手機店,就是服飾店了。耐克、阿迪達斯、太平鳥……
“你們男士的衣服都太貴了,一件頂我們女士的三件。你懂的?!逼拮映_@樣說。
穿過服飾店,進去是銀泰商場。商場里整個又是一花花世界。買衣服、吃飯、看電影、唱歌、玩電競。他最喜歡的是魂斗羅——一款暴露年齡的電子游戲……
“喂,喂,又走神了?我冰淇淋買好了?!?/p>
他忽然覺得腰間一刺,是妻子從背后戳他。他嚇了一跳。
“綠燈了,可以走了?!彼杏X臂彎里一緊,妻子挽住他向前走去。
綠燈“嗒嗒嗒嗒”地響著。綠燈的節(jié)奏可比紅燈快多了,催得人慌兮兮的。
“紅燈是‘滴答滴答’,綠燈是‘嗒嗒嗒嗒’?!?/p>
他想起阿姨臨走時叮囑他的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佩服的人是誰嗎?”妻子突然問。他好奇地向妻子望去。
妻子舔著冰淇淋。冰淇淋有些化了,粉紅色的奶油溶進粉紅色的晚霞,分不清誰是誰。
“就是那種在綠燈亮起的前一秒,就把腳抬起來、把剎車松掉的人?!逼拮诱f道。
他不響。穿行在這個斑馬線上,他感覺整個世界被分成了兩半,左邊一半,右邊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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