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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3-16 21:46:22晨田
      廣西文學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北安市興國小花

      1

      十月里的一天,蘇尾生走路去農(nóng)業(yè)銀行,他往自動取款機的人群后面排隊,把工資卡里工作三年積攢的兩萬一千塊錢取出,放到挎包里,再走路到兩個路口外的農(nóng)村信用社,匯款到父親的賬號上。他第一次揣著這么多錢走路,多少有些慌張,他盡量走得安穩(wěn),不讓北安市的爛仔們注意到他是身懷巨款的。路上擦身而過的人們神色淡漠,騎摩托車的人呼嘯而過,沒有像聽說的那樣,一把拉扯搶走他的挎包飛馳而去,只留下難聞的機油味道,飄蕩在空氣中。他還是暗暗地用手臂夾住垂在腰間的挎包,挎包里的錢讓他不安,感到有一口氣壓在胸口,他幾乎邁不動步子。其實他走得很快,就像小跑一樣走到信用社,人們依然在排隊,焦躁地等待。他走到柜臺前,一眼找到匯款單子,他懂得這個流程了,讀高中起,他就去銀行領(lǐng)父親匯寄的生活費,他在單子上寫上父親的名字。父親蘇興國在夏天開始時結(jié)束在磚廠的打工生涯,返回山村的老家著手建筑新房,他在電話里跟孩子們說了計劃。蘇尾生這三年不常回家,他也記得他出生長大的房子,在村里一堆嶄新的水泥磚房子中,像新衣服上的補丁。母親唐小花不止一次跟他提起,房子是父親年輕時準備娶她唐小花,一磚一瓦自己捶打建筑起來的,上世紀80年代磚瓦結(jié)構(gòu)的木房子,經(jīng)歷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這些年沒人居住,也飄搖成為危房了。上次他回家,碰到村里的老人,便說要是蘇尾生三兄妹不讀書,他蘇興國早都能把房子建到高過山腰的公路去了,又說現(xiàn)在蘇尾生當上國家干部,舊房改造是不可能先輪到他們家的。蘇尾生決定把這三年的工資拿出來,給父親建造房子,母親卻不愿意接受,她在電話里說,他的錢是他的錢,留著談戀愛、結(jié)婚、買房子用。蘇尾生還沒交女朋友,母親很是擔心,每次通電話,都給兒子支著,告訴他下班后,把心儀的姑娘約去市中心,看電影、吃牛排什么的,這是她看電視劇學到的。蘇尾生工作后,小女兒也嫁人了,她就松了一口氣,只擔心他的婚姻,無論如何,她辛苦了一輩子,終于看到好日子的兆頭。

      蘇尾生匯完錢,給家里去了電話,是父親接聽,只說一句話,你匯錢來干什么呢,家里還有錢呢。便把電話交給母親,母親是個話癆,也呵斥他不聽話,他聽出母親絮絮叨叨里的高興,她告訴兒子,她去看了日子,只等今天晚上良辰吉時動工。她又囑咐蘇尾生不必過于擔心錢,他們打工這些年,除去孩子們讀書的費用,還剩點錢,也學了一身本領(lǐng),家里到處是石頭、磚頭這些,借了機器,她和蘇興國,都能自己做,都做得差不多了,只需買點鋼筋水泥。再請幾個人幫忙,三四個月這樣,房子就能建起來了。

      唐小花又提找女朋友結(jié)婚的事情。蘇尾生便想掛了電話,他說他準備上班了,母親趕緊把千叮萬囑總結(jié),一句話剛說到一半,便聽到嘟嘟的聲音,她只好嘆息,朝蘇興國喊,你又干什么去了?蘇尾生掛了電話,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打開電腦玩起游戲,他并不擅長操作,猶豫著往游戲里充值過幾次幾百塊,也沒有讓他裝備升級、翅膀發(fā)光,在副本門口,他等了半個小時,也沒有人組隊,就去打小怪。打著打著好無趣,就打開網(wǎng)頁,看美劇,看了兩集《越獄》,他便困了,躺到床上睡覺。醒來后天色已黑,他看了時間,洗漱后去路邊小店吃一份燒鴨飯?;貋砝^續(xù)玩游戲,看美劇。等到晚上十二點鐘,他才去上班。

      蘇尾生在醫(yī)院工作,剛開始上班時,人們總是好奇地問他,為什么做一個男護士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讀書讀著讀著,高中填報志愿,只有醫(yī)學院的護理學院錄取他,認識的人都為他考上大學而高興,他也很高興。但護理學院學什么,他并不知道,去到學校后,看見班里女生多,男生人數(shù)稀少,兩個巴掌的手指頭都沒數(shù)完,同學老師都說他們是熊貓,是國寶。老師們不知道是為了鼓勵他們還是什么,每回上課時總是先夸男護士這行業(yè)的好,說男護士吃香得很呢,很好找工作。仿佛讀書就是為了找一份好工作。的確也是這樣,四年之后,蘇尾生順利地在北安市找到工作,那些一起來面試,成績比他好,各方面都比他優(yōu)秀的女同學,都過不了第一輪,蘇尾生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在人們的問題問得他很猶豫的時候,蘇興國對他說,工作嘛,學哪一行就做哪一行,哪有那么多挑三揀四的。慢慢地他適應(yīng)了醫(yī)院,習慣了三班倒,每天上班、下班,倒夜班反倒讓他擁有更多的時間,休息日的下午,他就帶上籃球,去單位附近的大學校園打球,球場上跑著大學生,年齡和他差不多,但是他總覺得離他們很遠了。他們正值青春,而他的青春所剩無幾。第二年,他買了電腦,安裝寬帶,就只待在出租房里玩游戲、看美劇了。下半年的時候,有一個小學的同學趙二才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到他,喝了一次酒后,他們很快找到少年時代殘存的友誼,玩到一起。趙二才從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在北安市奔波半年多,最終去到郊區(qū)的一個鎮(zhèn)上教體育課。他沒有退掉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那里還住著他從北方來的女朋友。他買了一輛摩托車,有空便返回北安市,聯(lián)系到蘇尾生后,他時不時喊他出去喝酒。他在北安市有很多朋友,坐滿燒烤攤拼接起來的四張油膩的木桌子還很擁擠。他們都是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豪氣沖天,趙二才挨個介紹蘇尾生,一人一杯啤酒,一輪下來,蘇尾生暗暗數(shù)了,最多的時候有二十三杯。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不是遺傳了父親,也是千杯不醉。大家敬他酒量厲害,喝到最后,總有幾個吐得滿地都是,幾個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師范生們也許是讀了太多書,這時候開始說理想的胡話,甚至是抱頭痛哭。他們流著眼淚,拍著蘇尾生的肩膀說心里話,他們都說,蘇尾生才是最好的那個,蘇尾生在北安市有一個在醫(yī)院的工作。

      有一些夜里,喝完酒,他們騎上摩托車去江邊抽煙,夜色中江水朦朧一片,只有水聲輕輕地撞擊著年輕的心,他們吞吐煙氣,煙頭的火光燒紅點點夜色,映著他們酒后茫然又興奮的臉。趙二才朝著江水大喊:“我還要寫小說呢!”同伴推開他,笑著也喊起來:“我要和劉梅結(jié)婚?!薄拔乙诒卑彩匈I房?!彼麄兒巴?,看見蘇尾生不言語,只微笑看著他們,便問他有什么理想,他想了想,大喊出來:“我不想上班?。 彼麄児笮?,又發(fā)動摩托車,在深夜的北安市游蕩。蘇尾生感覺到他們的不甘心,或者說他們都知道自己要找怎樣的工作,成為怎樣的人,所以痛苦。他默默地聽著他們談?wù)搶W校的事情、理想的事情、找工作的事情,他想到,也許,只是他們還沒有找到工作沒有上班吧。

      這樣的好日子維持了差不多一年,夜里坐在一起喝酒的人越來越少,他們左沖右撞,終于尋到更好的工作或去處,各奔東西了。有一天夜里,趙二才從鎮(zhèn)上回來,獨自在燒烤攤等到蘇尾生,他舉著酒瓶告訴他,他分手了,北方的女朋友終歸屬于北方,北安市只剩下他趙二才了,北安市卻從來不屬于趙二才,在北安市,現(xiàn)在只有蘇尾生陪他喝酒,陪著死皮賴臉留戀北安市的趙二才喝酒,他流了眼淚,他說:“去他媽的,我也要回去了,我要去參加公務(wù)員考試?!?/p>

      2

      夜里十一點,蘇尾生從城中村走出來。握手樓之間不時鳴響電車的喇叭聲,小燒烤店大排檔坐滿了人,便把桌子椅子搬到路邊,喝酒的人吆喝著猜碼,望著一輛蝸牛般移動的小車,它的闖入使得這條唯一通往北安市主干道的馬路像一個便秘的病人捂住肚子翻滾。進進出出的人們心懷目的,著急尋找自己的出口。馬路的左邊是一間接著一間的小商鋪,賣牛雜、米粉、雞柳、奶茶、河南大餅、燒烤之類的小吃,間或夾雜著手機修理店、小飾品店、女性內(nèi)衣店、服裝店、眼鏡店、雜貨店,應(yīng)有盡有。老板們對每個路過的人們吆喝,懶得吆喝的,也早早錄了音響,喇叭放在門口反復播放。另一邊是車載的臨時攤販,擺滿水果和酸嘢,炒飯攤和炒粉攤擺在一起,最是忙碌。晚歸的人都愿意停下來,等待兩三分鐘,看老板嫻熟地把雞蛋擱到鏟子上,鐵板冒出熱氣,豆芽一下子就蔫了,雞蛋和辣椒的香味混合著油煙,撲鼻而來。再抓一撮紅蘿卜絲,鏟子再三下五除二翻翻,眨眼的工夫,色香味俱全。老板花哨地動作,兩三鏟就裝到套有一次性塑料袋的碗中,等待的人伸手接過,蹲在攤邊的小板凳上吃。蘇尾生總是打包回到出租屋,就一瓶啤酒吃下。有一次,蘇尾生夜班回來,和趙二才在牛雜攤喝酒,看見兩個有說有笑的少年,奔跑著越過商鋪中間的一處欄桿,卻被絆倒,腦袋直直摔到地上,樂得兩人噴出啤酒。這熱鬧大約維持到凌晨兩三點鐘,人們才四散離開。蘇尾生在醫(yī)院的急診科輪轉(zhuǎn)時,還遇到這樣的事情,后半夜有人在這條路上被打劫,搶劫者搶了錢財,還把人打一頓,才慢悠悠地逃跑。被害人在凌晨骯臟空寂的街道上掙扎,哭著報警,被送到急診科驗傷。蘇尾生看他像祥林嫂一樣,反復地悲憤講述他的不幸遭遇,他跟在帶教老師后面,心里并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這個可憐的受傷的人。也有年輕的“村二代”“拆二代”,白天收完租金,喝了啤酒,為一個小弟小妹的愛情,提著砍刀,約架在這里,互相劃了幾刀,血淋淋、惡狠狠地去醫(yī)院,鬧著要救命,要殺人全家。這樣的事情在急診科經(jīng)常遇到。蘇尾生還聽到老同事說起城中村更多危險的事情,譬如走在握手樓之間、在北安市的大街上、廣場上,獨行的人被搶了手機、錢包、背包,還有脖子上的金項鏈,一把抓住,往死里扯,把女人的脖子扯開一個大傷口。更有白天撬開門窗,把出租屋里值錢的東西全部搬空。蘇尾生在醫(yī)院遭遇過幾個受害者,又聽同事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他覺得北安市沒有那么安全。喝酒時,他和趙二才聊起這些事情,趙二才告訴他,這是概率問題,這樣的事情在哪個地方都會發(fā)生,這世界不幸的事情多著呢,只是還沒有發(fā)生到自己身上——蘇尾生之所以感到危險,只是他在不幸的集中營——醫(yī)院工作。他在醫(yī)院怎么能逃避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呢?

      蘇尾生換上工作服,他就變了一個人,像一個程序被驅(qū)動,按照流程去做事。他們交完班后,蘇尾生照例去巡房,當他從一個病房出來時,一個男人突然攔住他,惡狠狠地說:“小子,我終于找到你了!”

      蘇尾生感覺到莫名其妙。上班時,他遇到很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他客氣地問道:“你有什么事嗎?”

      “什么事!什么事你不知道嗎?”男人好像被他的態(tài)度激起更大的憤怒,他突然一拳朝蘇尾生的臉面打來,蘇尾生躲避不及,他聽到男人喊了一句異常大聲的,“我操你媽的!”他眼前一片模糊,眼鏡不知道飛哪里去了,本能使他馬上撲上去,兩人扭打在一起。打鬧聲驚醒了睡夢中的一些病人,他們觀看著,并不作聲,幾個膽大的家屬大喊出來,來人啊,打架了!他們沖著扭打在一起的兩人喊,大半夜的,打什么架呢?好好說不行嗎?

      同事和保安聽到動靜跑過來,架住了他們。男人還是罵罵咧咧,嚷著說看見蘇尾生一次就打他一次,蘇尾生陷在不知所措的憤怒中。他不知道為什么,男人猝不及防的那一拳打中了他的鼻梁,眼鏡不知道被打飛到哪里去了,還劃傷了他的眼瞼,鮮血滲出來,他狼狽的樣子就像他遇見過的那些不幸的人。這樣的突發(fā)事件,醫(yī)院早就準備了預(yù)案,處理起來得心應(yīng)手,只一下工夫,科室領(lǐng)導、派出所的人都來了。

      他們分別被架在辦公室的兩邊,兩個警察站在男人身后,醫(yī)院的保安圍住蘇尾生。男人還在吵鬧,顯然他喝了酒,指著蘇尾生,一直說他認得某個領(lǐng)導,要讓蘇尾生后悔一輩子。蘇尾生瞪大眼睛,想記住他,可是丟了眼鏡,他眼前模糊,只看見人影晃動,看不清楚那張臉。

      警察無法說服男人,眼看著他拍了幾次桌子,指著一屋子人喊:“把你們院長找來,我讓你們好看!”警察只好架起他走了,他兇狠的目光一直盯著蘇尾生不放。

      “他會被關(guān)起來的!”同事氣鼓鼓地安慰蘇尾生,她幫忙查看傷口,“這個得縫幾針了?!彼⌒囊硪淼乜粗K尾生,拿起紗布包扎,蘇尾生毫無所動,呆若木雞。直到領(lǐng)導過來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蘇尾生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為什么。領(lǐng)導拍拍他的肩膀,說:“醫(yī)院肯定會為你伸張正義的?!彼才盘K尾生先去急診科拍片檢傷,然后再去派出所錄口供。急診科的人看見又是自己人莫名其妙被打,七嘴八舌地圍著他表達著憤怒。他們舉出例子,說上次是病房誰誰被打,上上次是門診誰誰被打,誰被抓住腦袋往墻上撞,誰被捅了幾刀子,仿佛說出這樣的事情越多,蘇尾生受到的傷害就越少一樣。蘇尾生早就聽說過這些事情,只是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

      蘇尾生坐在放射室門口等待X光結(jié)果。他望著急診室的方向,想到他在急診科輪轉(zhuǎn)時,半夜值班他多么惡心打架受傷的人,沒想到現(xiàn)在卻是他受傷出現(xiàn)在急診科。他看見一個頭部受傷的年輕人頭上纏著紗布,光著膀子走來走去,他摸索著短褲袋子,掏出煙盒低下頭用嘴巴叼住一根煙,他準備點火時,一個護士小跑過去提醒他,他不甘心地放下,指著護士罵罵咧咧地往出口走。蘇尾生看著看著,突然流下眼淚,他一拳打在墻壁上。

      拍片結(jié)果很快出來,腦震蕩,鼻骨骨折。急診醫(yī)生讓他躺到清創(chuàng)室,無菌治療巾鋪到臉上,蘇尾生看見醫(yī)生的影子,他閉上眼睛。醫(yī)生一邊消毒一邊問疼吧,蘇尾生不說話,碘伏接觸到傷口,他感覺到鉆心的疼痛,不由咬緊牙關(guān),有一股氣在胸腔里沖撞,仿佛沖出了一個小洞口。醫(yī)生開始注射麻藥,“我保證給你縫得漂漂亮亮的?!碧K尾生不由睜開眼,瞥見持針鉗龐大模糊的樣子,他還是閉上眼睛。醫(yī)生繼續(xù)說:“這樣的事情我也見過幾例了,我先給你開住院證,住院幾天吧,好好休息?!彼芸炜p完,拍拍蘇尾生坐起來,端詳著他縫好的傷口。他見蘇尾生一直咬著牙齒,又說道:“小蘇啊,放松點,往好處想,男人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碧K尾生還是不說話,護士推門進來,把醫(yī)生喊去處理別的病人,蘇尾生又直直躺到床上。好心的護士提醒他別睡手術(shù)床上,她可以找個床位給他,蘇尾生搖搖頭,徑自起來,他也不知道要干嗎。醫(yī)生又喊住他,蘇尾生接過住院證,走到病房時,天已經(jīng)微亮了。護士把他帶到病床,他倒頭躺下,天旋地轉(zhuǎn),傷口在隱隱地痛。他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翻了幾個身,終于要睡著時,電話響了,原來是警察詢問檢查結(jié)果,喊他去派出所做筆錄。這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蘇尾生離開病房,他去到科室,在門口徘徊了一陣,他走到醫(yī)院門口,又站了一會,走上一輛等待的出租車。那是蘇尾生第一次去派出所錄口供,警察面無表情地提問,他回答著,其間,他一直想詢問那個男人為什么打他,都沒有機會問。直到口供結(jié)束,警察允許他離開時,他趕緊問道:“我跟他有什么仇嗎?”

      警察回復他說:“你們的事情正在調(diào)查,你回去等結(jié)果就是了。”

      “那個男人呢?”

      “錄完口供,回家了吧!”

      蘇尾生不相信,他盯著警察,“你們沒把他關(guān)起來?”

      “我們憑什么關(guān)他?”

      “他無緣無故地打人呢!”蘇尾生很生氣,“他應(yīng)該坐牢的。”

      “你們是打架。”警察糾正蘇尾生,“你也打到他了,要不也把你抓起來,兩個一起關(guān)幾天?”他看見蘇尾生憤憤不平的樣子,又道,“我聯(lián)系你們醫(yī)院了,醫(yī)院會調(diào)解好,給你一個交代的。”

      蘇尾生只好回來,他去了住院的病房,護士正等他打針,他伸出手,馬上要進針時,他才想起,問打的是什么藥水,他看了一眼藥水的名字,扯下止血帶拒絕了。那些活血化瘀的藥對他沒有必要,他這樣的傷口,休息幾天也能自己愈合的。他感覺到胸腔里那個洞越來越大,就快吞噬他了,他只想躺下睡覺。他躺在病床上,閉上眼睛,周圍漂浮的嘈雜聲音游蕩過來,像釘子一樣釘進他的身體,落進胸腔的洞里,搖搖晃晃,叮當作響,嚇得他趕緊從一個淺淺的夢中醒來。他決定回自己的出租屋。

      3

      午夜時分,唐小花心神不寧,家里停電了,停電在山村是常有的事情,山民們不知道為什么停電,要停多久,家里一直備有煤油燈。唐小花掌著煤油燈,從剛剛搭建的棚子里走出來,棚子是新房子建好之前他們的臨時居住地。她跟在蘇興國后面,蘇興國握著手電筒走,兩人去發(fā)動舊屋后的柴油機發(fā)電。他們依靠這個柴油機,前兩個月挖了一座小山似的石頭,碾成碎石,打了五百方水泥磚頭,一排一排擺放,占據(jù)了屋后菜地的一半。蘇興國把手電筒尾巴咬在嘴里,拿起搖把搖動柴油機,“噔噔噔”的聲音伴隨著一股濃煙,柴油機發(fā)動了,燈泡亮起來,房屋里外燈火通明,照亮他們溝壑縱橫的臉和隱隱興奮、渾濁卻明亮的眼睛,對于他們來說,今晚是個大日子,良辰吉時一到,蘇興國就動工,一磚一瓦地拆掉老房子。

      唐小花回到棚里打開電視,她只相信電視上的時間。墻壁上掛的老鬧鐘,總是一天走得慢,一天走得快。她把道公給的吉時抄寫在一張字條上,中午接完兒子蘇尾生的電話,她拿出來確認過一次,現(xiàn)在,她又拿出來,靠近電視機再次確認,好像電視機才是唯一的光。電視機在播放一部電視劇,畫面晃動,她瞇著眼睛,抓住那幾個數(shù)字,當然是沒有錯的。蘇興國不知什么時候躺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這兩天他有些疲憊,拆房子的計劃在他腦海里過了無數(shù)次,他只等良辰吉時來臨開工。唐小花轉(zhuǎn)過頭,看到蘇興國躺下的樣子,她著急地沖他喊:“嘿,你這老頭子,你還躺得下來,還不去準備?”她隨著又問他,要從哪里拆起,如何拆呢?

      蘇興國隨便她問,女人的性子就是急,他才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但是他還是起身了,他朝墻上的掛鐘走去,看了一眼,梯子早早架在墻壁上了,唐小花跟上去,她回頭看了看掛鐘,又看了看電視,她說:“還有兩分鐘呢,你等著我看電視,電視上的時間才準確啊?!碧K興國還是不說話,他把梯子靠在泥土脫落的外墻上,往屋頂上爬。他首先要把房瓦拆下來,他站在梯子的高處,把手伸向一片瓦片,掛在一邊的電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唐小花踩著他的影子走過來,著急地喊他:“他爸啊,你干什么,你等等,我看著時間呢,時間還沒到!”蘇興國終于回答她:“以前沒有電視,沒有鐘,我們還不是一樣干活?”

      “你急什么嘛!”唐小花擔心地望著蘇興國,他還沒有摘下那塊瓦,她繼續(xù)說,“一分鐘都等不得嗎?我再去看眼電視?!彼苓M屋里,電視上戰(zhàn)爭還在打,左上角終于跳出了時間,她看到還差二十秒零點,等那時間跳動還剩十秒時,她才跑出來,說:“可以拆了?!碧K興國摘下一塊瓦片,疊在另一塊瓦片上,一疊五六塊這樣,只一下的工夫,他就摘出了一大片,留下空空的椽子,一排一排的。唐小花看著蘇興國動手,她心里那隱隱的不安才消失,變成一股力氣,她跟著爬上去。她干活也是厲害,兩個人很快拆完房子一邊的瓦片,他們再把瓦片放進籮筐,肩扛下來,堆放在地上,干完這些,唐小花對蘇興國說,睡覺去啦,明天再做。蘇興國蹲在屋頂上,他說,我把這幾根椽摘了就下來。

      第二天七點,蘇興國才醒過來,唐小花已經(jīng)煮了早飯,他們匆忙吃了兩碗,爬上屋頂干活。他們準備放下一根檁時,家里的電話響了,唐小花順著梯子爬下來,她接起電話,聽到那邊問,你是蘇尾生的家屬嗎?

      是啊。唐小花回答,對方標準的普通話讓她疑惑,是不是個騙子,她正要問,電話那頭告訴她,他是蘇尾生的領(lǐng)導,蘇尾生在上班的時候被人打了。

      唐小花嚇得不輕,她喊出來:“你說什么?他被打了?他怎么被打了?打到哪里了?”

      蘇興國聽到妻子的喊叫,從屋頂上急匆匆下來,他跑到唐小花身邊,對方正在道出事情原委,他告訴他們,現(xiàn)在醫(yī)院里找不到蘇尾生,希望家長幫忙聯(lián)系。

      對方客氣地掛了電話,蘇興國和妻子兩人面面相覷,唐小花撥打蘇尾生的電話,果然是關(guān)機了。他問丈夫,這孩子怎么了?怎么也不說一聲呢?

      蘇興國安慰妻子,他想了想,說:“興民不是還在磚廠嗎?我們讓他先去醫(yī)院看看。他去不了哪里的?!彼麄兇螂娫捊o蘇興民,囑托了一番,掛了電話,兩人再無心干活,唐小花望著拆了屋頂?shù)姆孔酉肫鹗裁此频?,她說:“我要去找老道看看?!崩系朗巧酱迨锇肃l(xiāng)的大道公,徒子徒孫據(jù)說有一百多人,干兒子更是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他掌握不為人知的力量,一看能看出過去未來和人的命運。每當家里出點什么事情,唐小花就翻兩座山去找他,尋求解救補救之道。蘇興國看著妻子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中,他爬上屋頂,一根一根掀起釘在梁上的檁。

      4

      蘇尾生這一覺睡得漫長,長到天亮到天黑,也許昨晚發(fā)生的一切使得他太累了。他陷在深深的睡眠中,城中村嘈雜的聲音沒有把他鬧醒,空虛的胃也沒有把他餓醒,膀胱里的尿也沒有把他憋醒,直到身體在夢中忘記了現(xiàn)實遭遇的疼痛,他才醒過來。醒來后他習慣性地摸了手機,開機看到幾十個未接電話,他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鼻梁的疼痛感使得他習慣地用手摸上去,他摸到了包扎的紗布,才想起自己的遭遇,憤怒又沖上他的腦門。他翻著手機,看著未接來電,他先是回撥給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話里有責怪他不懂事的意思,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還能睡一天,也只有他了。他小聲詢問事情的緣由,領(lǐng)導嘆了口氣,告訴他警察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那個男人是前天進來住院當天又出院的一個女病人的丈夫,說是蘇尾生給她打針,把她打哭了,還不道歉,還跟她吵架,男人作為丈夫,晚上喝了酒,聽了女人喋喋不休的哭訴,又花了幾百塊冤枉錢,就上醫(yī)院來找個說法。蘇尾生想起那個女人,據(jù)說那天在超市里偷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吵鬧中她被人推了一下,她摔在地上一口氣喘得停不下來,急診治療后要求住院。她以為住院就能得到更多的賠償,對方卻不肯出錢,她只好自己交了押金。住院后,她緩了下來,不再裝死,才發(fā)現(xiàn)還是自己吃虧了,她馬上在病房大吵大鬧,任誰也勸不動,嚷嚷交了這么多錢,也沒個醫(yī)生來看她,也沒個護士來給她打針。醫(yī)生馬上開好醫(yī)囑,蘇尾生推著治療車過去,給她輸液。她動來動去,并不配合,蘇尾生打了一針,打不上,低頭給她道歉,她不依不饒,大罵這是什么黑心醫(yī)院,她不住這么黑心的醫(yī)院,她要回家,醫(yī)生只好給她辦了出院。這事還上報到醫(yī)務(wù)科,誰知道才過兩天,她的男人來醫(yī)院鬧了幾次,沒想到這回直接到病房來報復了。

      蘇尾生哭笑不得,領(lǐng)導安慰他說:“小蘇啊,你放心,這個事情,我們醫(yī)院肯定為你做主的,你沒有錯,你一點錯都沒有,我肯定讓他來到醫(yī)院,當眾跟你道歉。”

      掛了電話,蘇尾生又躺回床上,他把頭蒙起來,電話又響了,他看也不想看,更不想接。鈴聲響完又響起,是母親唐小花,他只好接了,他聽到母親和父親在電話那頭焦慮的聲音,他安靜地告訴他們,我沒事呢。然后他掛了電話。他的腦海中不自主地閃現(xiàn)工作以來的各種遭遇,他的眼淚流下來。

      這時候,蘇興民帶著兩個工友來到城中村。他在電話中得知蘇尾生的遭遇,卸完磚后,叫上兩個工友,從郊區(qū)的磚廠騎上摩托車往北安市的城中村來看望受傷的侄子。他在村口打電話給蘇尾生,撥了三次號碼,蘇尾生才接他的電話。他詢問蘇尾生的傷情,是不是住院了?蘇尾生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他便把蘇尾生約出來吃夜宵,蘇尾生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了。他們?nèi)讼仍诼愤叺臒緮傋?,每人點了一份老友炒粉,又叫上一件啤酒,炒粉吃完了,還沒有看見蘇尾生來到,蘇興民對工友說:“這個卵仔,怎么還沒來呢?”

      蘇尾生出門時才想起眼鏡沒了。他靠近鏡子照看自己的臉,紗布突兀地蓋在他的大半個鼻子和右眼上,碘伏慢慢滲出黃色斑點。他試著把紗布揭下來,看著鏡子里縫了兩針的傷口和紫黑色的挫傷的皮膚,他找到藥水,用棉簽一根一根消毒,傷口接觸到酒精,疼得他直咧嘴。他小心翼翼覆蓋上紗布,又調(diào)整紗布的位置,盡量把它擺放漂亮,然后才貼上膠布。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他記得他買過一頂帽子,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他翻箱倒柜尋找也找不到,直到蘇興民再次打來電話,他才從尋找中解脫出來。他接了電話,又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才背上挎包出門。他記得城中村的路上有一家專門賣帽子的小店,趁著夜色,他急匆匆地趕到那里。一路上,蘇尾生擔心人們會用怪異的眼神打量他,一路上,才沒有人看著這個可憐人呢,連帽子店的老板都不多問一句,他埋頭在手機游戲里。蘇尾生付了錢,把帽檐壓低,才轉(zhuǎn)身去找蘇興民。

      蘇興民看著蘇尾生向他們走來,黑色帽子蓋住他的臉,他朝他喊:“尾生,在這里呢!”蘇尾生也不抬頭,他加快腳步,把椅子拉出來坐下,蘇興民盯著他臉上的紗布,繼續(xù)問:“嚴重不?”

      “縫了兩針。”蘇尾生說。一個工友給他倒了一杯啤酒。

      “沒傷到眼睛就好了。”蘇興民打量著他,繼續(xù)說,“那就好,上次我跟你爸在磚廠跟貴州佬打架,我頭上縫了十一針呢,你爸背上縫了五針還是多少。”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頭低下來,用手翻開蓬松的頭發(fā),“你看看,傷口在這呢?,F(xiàn)在不也長得好好的。”

      “興國打架也狠呢?!绷硪粋€工友說,“尾生你小子也要學學你爸,誰敢惹我們,就干死他?!彼纱笱劬?,把啤酒舉起來,“男人嘛,誰不打架呢?!?/p>

      蘇尾生跟他碰了杯,他想不到父親也曾打過架,他想聽聽他們講父親打架的事情。他們說的卻都是自己打架兇狠的故事,拿起磚頭就往人頭上身上拍,仿佛是驕傲的往事,哈哈笑著安慰年輕的蘇尾生,“要是心中還有氣,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干他全家都行?!币粋€工友站起來,盯著蘇尾生,仿佛是等他決定,“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他黝黑的臉色泛起兇狠,“你打一個電話就行了!”

      蘇尾生倒顯得懦弱了,他不知道怎么辦,蘇興民拉住工友坐下,又問蘇尾生事情解決了沒有。事情怎么才算解決,蘇尾生也不知道,他只好把領(lǐng)導的話告訴叔叔。蘇興民猛地喝下啤酒,說:“道歉有毛用呢,喊他賠錢,他要是不賠,干他就是了?!彼肓讼?,把啤酒倒上,又說:“你是有工作的,那還是先聽你領(lǐng)導的。領(lǐng)導解決不了,我們再解決?!?/p>

      他們把啤酒喝完,騎上摩托車,蘇興民轉(zhuǎn)頭對低頭的蘇尾生說:“卵仔,精神點,有事記得電話喊我,打架咱也不怕?!薄熬褪牵覀兝相l(xiāng)多著呢,招呼一下就過來,隨便弄他!”工友附和道,蘇尾生看著他們轟鳴摩托車,消失在夜色中,他抬頭看了一眼,失去眼鏡的眼睛,眼前燈紅酒綠模糊一片,像是被碰倒的顏料。

      5

      蘇尾生坐在燒烤攤邊,繼續(xù)喝酒。他打電話給趙二才,趙二才聽完他的遭遇,跨上摩托車從鎮(zhèn)上趕回北安市。他風塵仆仆地坐下,喝了一杯啤酒,長嘆著說醫(yī)院這么危險,不如跟他去報考公務(wù)員,每天喝點茶水,翻翻報紙。蘇尾生搖搖頭,他問中文系畢業(yè)的老師:“我們這么干活為了什么?”趙二才一愣,想了想,苦笑著說:“活著吧!”他又喝了一杯啤酒,“就是活著,活著就是一切。”他被蘇尾生問得悲壯,想到自己東奔西走,也只是為了找到一個看上去更好的工作機會,也是遙遙無期。他對少年的玩伴舉起酒杯,說:“來,喝酒,想那么多干嗎?我寫小說都不想這些呢!”塑料杯子碰在一起,廉價的安慰溢出來,他們身陷在發(fā)生的事情里,并不清楚事情會把他們帶到哪里。新聞報紙上的報道,現(xiàn)實中的人事,每一個故事發(fā)生的時候,我們都以為那是命運之神做出改變的時刻,都不知道命運早就注定了,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不過是加劇了命運,百孔變成千瘡。

      科室給了蘇尾生一周的病假,他也不去醫(yī)院住院,領(lǐng)導詢問過一次,之后就不再給他電話。病假讓蘇尾生無所事事,掉進時間空虛的深淵。白天他睡覺,晚上看電影,屌絲逆襲復仇的電影看得他眼淚直掉,然后打游戲,他在游戲里仍然沒有下副本的機會。他在地圖上晃蕩,去殺更小的小號,被人家在世界頻道罵,被大號堵在安全區(qū)出不來,他便往游戲里充錢。充了一千,又充一千,再充一千,整個游戲都是他砸裝備的信息,直到綁定的銀行卡空了,他又綁定了一張,才發(fā)現(xiàn)沒有錢了。他把自己銀行卡最后的五千塊錢都砸在游戲里,也沒有砸出好的裝備,一切讓人沮喪不堪,他只好把自己灌得爛醉,他睡了兩天兩夜。趙二才終于找上門來,蘇尾生一身酒氣,蓬頭垢面窩在床上。電腦上運行的國產(chǎn)2.8d仙劍游戲,一個穿鎧甲的戰(zhàn)士蹲在雪山中,音響里許巍在唱歌:“窗外陽光燦爛,我卻沒有溫暖……”趙二才直搖頭,他大罵蘇尾生,“你他媽的都這么過嗎?”

      這是蘇尾生生活的全部了,他對趙二才的鄙視并不在意,“還挺好玩的?!彼C在床上,“游戲里有NPC,只需點擊鼠標,走過去,接受任務(wù),打怪,完成任務(wù),升級,每天做都做不完呢。”

      趙二才坐到電腦前,他動了動鼠標,說:“這游戲有意思嗎?出去走走不好嗎?”蘇尾生不知道去哪里,偌大的北安市,工作第一年的時候,他還有興趣踩著自行車逛過許多地方,路上車水馬龍,高樓大廈,花花綠綠,蘇尾生看著、望著,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一樣,惹得滿身灰塵回家,真不如窩在出租房里打游戲、看電影好玩。趙二才大學時,班里的一個同學每天都在網(wǎng)吧待著,去網(wǎng)吧就像去上學一樣,堅持不懈,最后直接住在網(wǎng)吧里,靠吃泡面為生。趙二才在網(wǎng)吧里見到他,癱坐在電競椅上,手指連著鼠標鍵盤,和電腦融為一體。有同學笑稱他去網(wǎng)吧偶遇蟲洞,電腦可能是一種時空機器,他被穿越走了,不知何時能穿越回來。

      他們決定去江邊看看江水。蘇尾生的傷口結(jié)痂了,他不再使用紗布包裹,趙二才看他小心翼翼把墨鏡架上鼻梁,嘲笑道:“你這樣看起來像個黑社會老大呢!”

      蘇尾生朝鏡子的方向看自己的臉,他看見自己彎腰駝背,坐在床沿,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他抬起頭,傷口的黑線若隱若現(xiàn)。“操,你說像誰呢?”

      “應(yīng)該不像周潤發(fā)!”趙二才很認真,他突然想起初中時,他模仿那時候的語氣說。他們溜進街上的錄像廳,看香港電影,《英雄本色》《喋血雙雄》《古惑仔》等,從錄像廳出來,蘇尾生學著電影里周潤發(fā)的樣子,迫不及待地宣布:“看我像周潤發(fā)嗎?”大家哈哈大笑推搡他,沒有人承認他像周潤發(fā),只是嘲笑他。

      “你還記得那個,那個……”蘇尾生也想起了這段往事,他問趙二才,“就是臉上有疤的那個?”蘇尾生不知道為什么想起那個人,趙二才回答道:“得安?就是得安,我記起來了,就是在桌球室給人打得半死的?!?/p>

      回憶僅剩異常尖利的碎片,在刺痛時驚醒。他們說起少年時,得安挨了一頓打,臉上傷口愈合留下的疤痕倒是讓他在學校里橫行,一躍成為霸主,下課時他帶著黑壓壓的小弟站在樓梯間,朝女生尖叫,動手動腳。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曾拿起手電筒,照著得安的傷疤仔細地看,那是少年們引以為豪的驕傲。

      “他現(xiàn)在怎樣了?”

      “不知道呢?!?/p>

      他們騎上摩托車去到江邊,趙二才熟悉那些無人的灘涂,他們一邊走一邊看著江水浩瀚,遠處的高樓屹立在天空下,像一幅靜默的畫。蘇尾生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地往水里扔去,水流湍急,看不到水花濺起,他又撿了一塊似乎大一點的石頭,也是沒有水花。他彎下腰,掂量著地上的石頭,又扔了一塊,扔得沒那么遠了,他幾乎聽到“嘭”的一聲了,水濺過來,“?。 碧K尾生朝著江水大喊出來,他看見趙二才已經(jīng)裸著身體,如魚見水,一個猛子躍進江中。他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拍著水花,朝他招手。

      6

      唐小花陷入困境,她又一次感覺到為難,她這半生,總是隔三差五地去解決這些那些為難。每一次她總能想到辦法,她在心里盤算著,老道的話在她的耳朵邊像一群蚊子纏繞,她揮舞雙手也不能阻擋它們鉆進腦袋中嗡嗡叫。她想不到好辦法,她只好越走越快,絲毫不顧忌天黑路陡,她要趕緊把鉆進腦袋里的蚊子甩給蘇興國,讓蘇興國的腦袋一起嗡嗡叫。

      蘇興國在棚子里飲酒,一口酒下肚,他折騰一天的身體仿佛才被喚醒,重新充滿力量。他放下酒盅,看見唐小花像一陣風闖進來,她的風卷著沉重的灰塵,撲向他張開還沒來得及說話的嘴巴。她腦袋里嗡嗡響的蚊子們首先沖了出來,她變得空虛、難過,低低地說:“他爸啊,我們動工的時辰錯了!”

      蘇興國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妻子說了第二次,他才確信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去握住酒盅,他的手跟酒盅放在飯桌上,他又松開手,站起來:“老道不是都看好日子了嗎?怎么可能錯了!”

      唐小花這才說出原因。那老道聽完唐小花述說,把卜卦一翻,就知道他們犯了哪路鬼神。說是蘇尾生早上把錢寄回來,那房子他也就有份了,得把他的生辰八字算進去,老道之前沒想到這一步,導致不和諧,才讓蘇尾生在千里之外受了傷害。

      “那怎么辦?”蘇興國不問也是知道,老道會挑個良辰吉時上門,殺雞念經(jīng),請神幫忙,逆天改命,達到天地人的和諧。他聽到唐小花說:“可是尾生在北安市,怎么回來辦法事呢?”

      他們商量許久,才敢給兒子撥打電話,看看他能不能回家一趟。蘇尾生不接電話,他在高中時期就指出父母是在搞迷信活動了。他不是反對他們,這世界的事情總是模模糊糊猶在霧中,誰能知道真相呢。他們有個東西信仰也好,但是他們總是讓他也跟著相信,這使他生氣。倒是蘇興民打來電話,告訴他們蘇尾生的情況并無大礙,兩人才各懷心事躺下睡覺。第二天,唐小花又打了兩次電話,蘇尾生接了,把電話放在一邊,隨便母親說個不停,他沉溺在游戲里,帶著成為王者的幻想,唐小花很快發(fā)現(xiàn)兒子并未認真接聽電話,只好掛了。傍晚時分老道光臨,殺雞上香,點燈擺壇,念了兩個多小時的經(jīng),才坐下來吃飯。他一邊喝酒一邊講起類似的故事,十里八鄉(xiāng)的小災(zāi)小難,苦難都是類似的,也都是他們師徒化解的。他鄭重地說還要給蘇尾生做場法事,這事才算圓滿。蘇尾生遠在北安市,回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他們下去也不現(xiàn)實,老道便建議請北安市的道士。他多年前在北安市做法場時,結(jié)識當?shù)匾粋€瞎眼老八,那人也是厲害,手眼通天,兩人談了三天三夜,結(jié)拜兄弟。唐小花趕忙懇求幫忙。老道當場應(yīng)允了。他和蘇興國喝了五盅紅薯酒,搖晃著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中午,蘇興國還沒起床,他就來了電話,告訴唐小花,兩天后十月二十九是個好日子,他已經(jīng)通知老八,務(wù)必讓蘇尾生在十月二十九晚上戊時趕到三坡,老八在家等他。唐小花反問戊時是不是晚上七點,老道算了算,確是七點,他又囑咐唐小花準備一只雞、一條魚和一碗米,錢就看著給了,唐小花連連點頭。她掛了電話,把蘇興國拉起來,讓他記在本子上,她的煩惱又來了,蘇尾生今天干脆不接他們的電話。

      7

      人大概是一種莫名順從的動物吧。比如蘇尾生,他可以拒絕父親母親的電話,卻不敢錯過領(lǐng)導的一個電話,家里的未接來電都有十個了,他還是無動于衷,領(lǐng)導的一個未接來電,便讓他隱隱不安,趕緊回撥過去。電話一接通,問好之后他趕緊解釋錯過電話的原因。領(lǐng)導也不追究,象征性地詢問他傷口的事情,安慰他幾句之后,便詢問他下周是想去上班了還是繼續(xù)請病假?蘇尾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決定,領(lǐng)導便讓他想好了再回復他。掛了電話,蘇尾生不知道自己請這個病假算什么意思,可以上班又是什么。他編輯短信,詢問領(lǐng)導醫(yī)院對他這個傷害事件處理得怎樣了。領(lǐng)導說,醫(yī)院在處理呢,讓他放心。又告訴他繼續(xù)請病假是要扣錢的。他便答應(yīng)去上班了。

      家里的第十一個電話響的時候,蘇尾生盯著手機屏幕,莫名地生氣,鈴聲像最后的慘叫,蘇尾生終于伸出手,解救了母親父親的吶喊。他聽到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尾生,你下班了?”

      母親的電話總是這樣,不是問下班就是問吃飯了嗎,不是問女朋友談了嗎就是說要準備結(jié)婚了啊。蘇尾生沒好氣地回答她:“還住院呢?!狈路鹚€在住院這件事情說出來能讓唐小花和蘇興國不再打來電話一樣。他聽到母親在那頭沉默了。

      “還有什么事嗎?”蘇尾生又覺得不忍心。

      “前些天我去找老道看了?!碧菩』ǖ恼Z氣含著內(nèi)疚,兒子知道有老道這么個人,七歲時說他命中缺金,就拜了一塊大石頭,還認老道做干爹,每年過年還去老道家拜訪,“他說是因為新房動土的時辰不對,才有這么一劫的。”

      “哦?!碧K尾生不明白,任何事情,母親總能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

      “老道幫我們在三坡那里找了一個道士,也是很厲害,你在二十九,就是十一號晚上七點去他那里,讓他幫忙把身上的霉氣趕走?!碧菩』ㄚs緊說出來,他擔心兒子會拒絕她。果然,他聽到兒子不耐煩地說:“你們搞什么啊,嫌我事情不夠多嗎?”

      “尾生啊,你一定要去啊,”唐小花語氣沉重,“你從小到大,讀書上學、生病什么的,我們都請老道幫忙,你要信我們啊!”她聽到電話嘟嘟地響了,她感到自己無能為力,兒子大了,自己以前順手的事情,越來越難辦了。

      趙二才在玩蘇尾生的游戲,下了幾次副本后,他大概明白誘惑來自打BOSS掉落的裝備。打一個大BOSS,掉落金裝的概率可能有百分之零點一,就是這百分之零點一讓人欲罷不能,不斷地去刷BOSS,相信自己總會刷到金色裝備。他一邊點擊鼠標一邊側(cè)耳聽著蘇尾生的電話,大概聽出來是個什么事情了。他轉(zhuǎn)頭對一臉喪氣的蘇尾生說:“其實,我還是挺信這個的?!彼麄儚耐粋€地方來,從小到大,去找道士神婆的次數(shù)比去醫(yī)院的次數(shù)還多?!懊看挝乙鳇c什么,我媽都去找她相信的道士,讓他算算,指條明路?!彼D了一下,低下頭,說:“我這次去考公務(wù)員,我媽也去看了?!?/p>

      蘇尾生的注意力并不在唐小花需要他辦理的事情上,也不聽趙二才七拐八彎的勸說,他只是覺得徒勞,就像上班時,每次忙得不可開交,有同事就去廟里上香一樣。他拿起鏡子端詳自己的傷口,五天過去了,肉芽組織在形成疤痕,傷口愈合得不錯,但是看上去還是明顯的傷痕,想到兩天后又要去上班了,他就莫名地煩躁,他問趙二才:“要是你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怎么辦,你還去上班嗎?”

      “不知道。”趙二才回答,他有些生氣,“當時你該干死他就是了。我告訴你,遇上這種事,只要對方先出手,你就要朝他的要害打,打殘他,你受點傷,也沒那么難受了?!彼酒饋恚痉端蚣艿慕?jīng)驗,“我剛?cè)ユ?zhèn)上教書,有個家伙覺得我好欺負,推我,我一腳踹他肚子上,他半天起不來?!?/p>

      “我他媽的哪里反應(yīng)得過來,我眼鏡掉了??!什么都看不見!”蘇尾生很沮喪,他長得不算五大三粗,雖是一米七五,就是沒有打架的經(jīng)驗,“挨一拳我都懵逼了?!?/p>

      “我想起來了,初中時候也是,每次打架你都慢半拍,都是我拉著你跑,”趙二才說,“我們那時候怕過誰呢?”

      “是啊,那時候天天打架,天天想著打架?!碧K尾生也回到他模糊的少年時代,他們把板磚放在書包中,腰里別著每天偷偷打磨兩三次的小刀,“我們能活到今天,真他媽的幸運!”

      “感謝當年不殺之恩!”趙二才開起玩笑。他們隱約覺察到生命的某種自尊和羞辱,這些都和肉體的傷害有關(guān),當那層保護紗紙般的被現(xiàn)實捅破之后,裂痕里涌現(xiàn)的,才是脆弱的生命。

      8

      蘇尾生在菜市場買了一斤米,他猶豫著給唐小花打電話,詢問買活魚還是要殺好的,買活雞還是要殺好的?他到底是一個順從的人,加上趙二才一勸說,很快認為自己應(yīng)該去找瞎眼老八,要不這個事情就像一個疙瘩,堵在母親心里,堵在父親心里,堵在他心里,越堵越大,可能還會帶來別的結(jié)果。他想想反正明天也要上班了,便刮了胡子,去了理發(fā)店。理完頭發(fā)趙二才還沒有到,他又洗了一個頭,洗完頭趙二才還是沒到,他只好先去了菜市。當他按照母親的要求,倒抓著一只雞、一條魚從洶涌人群里出來時,趙二才終于按時在路邊等他。他看見蘇尾生像是換了一個人,便說:“不留胡子了?”

      “明天上班了呢。”蘇尾生變得不好意思。

      “這才精神嘛?!壁w二才盯著他左手的魚、右手的雞,問:“都要活的?”

      蘇尾生搖了搖塑料袋,魚沒有動,雞在他手里倒是掙扎了一下,“都要活的。”他說著跨上摩托車,趙二才油門一擰,兩人朝三坡奔去。

      瞎子老八的名氣在三坡無人不曉,口口相傳之后,北安市區(qū)的人們也慕名而去,一度擠滿庭院。老八面對越來越多的拜訪者,立下規(guī)矩,每天只接待十五個客人??赐晔鍌€人的命運,他就去三坡河釣魚。三坡河其實是一條臭水溝,當?shù)厝肆鱾髡f,老八就是為了釣魚,才要求訪客帶魚過來放生。

      三坡街上的人們,看見蘇尾生提著雞和魚,便知道他的目的了,他們指向老八的家,街尾的一棟三層民房,說:“他剛釣魚回家呢?!壁w二才一眼看過去,街道很長,相似結(jié)構(gòu)的紅磚房子,外墻都沒有裝修,街道兩邊是小商鋪,幾個三輪擺著水果,攤主緊盯他們問:“買點水果啦,又大又甜?!彼麄冊竭^他,搜尋著,終于來到了老八家。

      “來了!”老八聽見他們在門口詢問,聲如洪鐘地回答,蘇尾生看見一個老人戴著墨鏡,正在神臺前吃茶,神臺上供著佛像,幾支香在燃著,他們一前一后走進去。還沒開口介紹,老人又問:“東西都帶來了嗎?”

      “帶來了。”蘇尾生有些緊張,他不敢太靠近。

      “那邊有個盤子,把魚放進去吧?!崩习朔愿勒f,他看見另一樣,“雞還沒殺??!”他稍微提高了聲音,“小李,下來把雞殺了?!币粋€阿姨一邊應(yīng)和他,一邊從樓上下來。蘇尾生才走到盤子邊,猶豫怎么放下手中的雞,阿姨已經(jīng)來到身邊,接過雞,她驚訝地問:“你就這么提過來?不裝個袋子,紙盒也可以啊?!闭f著她提著雞徑自上樓去了,蘇尾生蹲下,把魚倒進水盆中,它動了一下。

      老八招呼他們坐下喝茶,他提起老道,緩解年輕人的尷尬,趙二才看他倒是和藹又健談,便和他說起見聞,兩人很快說開,蘇尾生不時插嘴幾句。不多時,阿姨煮好了雞端著下樓,在神臺擺上,又把蘇尾生帶來的米倒進碗中,她一邊倒一邊說:“哪個是小蘇呢,這個還要放錢上去?!?/p>

      蘇尾生趕緊站起來,唐小花早吩咐好了,他掏出準備好的一百八十八塊八毛錢,遞給她,她把錢折了三折,把三分之一塞進米中,又點了煤油燈,老八便站了起來。他中斷和趙二才的聊天,這讓趙二才難受,多年以后,趙二才還是認為他才是最好的聊天伙伴。蘇尾生見他仿佛嚴肅許多,他交代了蘇尾生一些配合的事情,阿姨又燃了香插上,法事便開始了。

      趙二才饒有興趣地觀看,他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他期待著有沒有像記憶中跨油鍋、噴火這些。老八只是念念有詞,聽不清他說的唱的是什么,他帶蘇尾生拜了三次,跪了三次,又抱著魚盆,跟他轉(zhuǎn)了三圈,轉(zhuǎn)完后喝了一杯桌上供的酒,蘇尾生才得停下來。老八繼續(xù)念唱,突然他提高聲音,不知從何處抽出菜刀,大喝一聲,往空氣中猛砍,蘇尾生都擔心他會砍到自己,不由得后退了幾步,看他跳來跳去地仿佛在戰(zhàn)斗一樣。這樣持續(xù)了幾個回合,老八坐下來,乘勝追擊一般,他加快了念唱,最后,又站起來,示意蘇尾生抱起魚盆,跟他轉(zhuǎn)了三圈,才停下來。他拿起酒杯,伸手進去,拿捏幾滴,灑到蘇尾生頭上,又灑進魚盆水中。

      法事總算結(jié)束了,趙二才看了看時間,一個半小時,差不多是看了一部枯燥的電影,他正要繼續(xù)和老八說點什么,老八卻頭也不回,虛脫一般,轉(zhuǎn)身上樓去了。阿姨一邊收拾,一邊吩咐蘇尾生把魚裝進塑料袋帶走,她說:“趕緊回去,回去把魚放到河里去?!?/p>

      兩人也不奇怪,他們自小就聽說這些人的故事,也不敢多問什么,便出門騎上摩托車,街上一片昏暗,只有幾戶人家亮著孤單的燈火。蘇尾生隱約記得來時路上有一座橋,挺長的橋,有橋就會有水,他想把魚從橋那里放生。正想著,摩托車已開到橋上,沒有一個行人,他喊住趙二才把車停在路邊,他往橋下看,昏暗的路燈照不見什么。

      “就在這上面放下去?!壁w二才有些疑惑。

      “我看看有多高?!碧K尾生左看右看,希望找一塊石頭扔下去。

      “應(yīng)該挺深的?!壁w二才說,他跨上摩托車,“我們到橋那頭看看?!?/p>

      橋頭有條小路,隱約通向橋下的河邊,他們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照亮,黑幽幽地照著樹木高大的枝干,趙二才走過去,他看見蘇尾生在猶豫,便問,“你打算把這條魚帶到北安市嗎?”

      “這太黑了,”蘇尾生猶豫著,“要不我從橋上扔它下去?”

      “你虔誠點,也不差這幾步路了?!壁w二才一邊說,一邊往前走。蘇尾生只好提著塑料袋跟上,黑暗中晃動兩個手機攝像頭的燈光,往三坡河靠近,他們聽見水流的聲音了。

      “小心一點?!彼麄兿嗷ヌ嵝阎?,終于走到河邊,蘇尾生打量著,選擇一個好地方,方便把魚放進水中,人工建筑的河堤阻擋他的想法,他只能把魚倒進水中。

      “這個高度應(yīng)該不會死了?!彼恢朗亲匝宰哉Z,還是詢問趙二才。

      “不會的?!壁w二才看著蘇尾生蹲下,他把手伸進塑料袋子中,魚仿佛知道自己大難不死,還入江河,就騰動身體,塑料袋一陣晃動,蘇尾生受到驚嚇,他說:“這魚還真不會死啊?!?/p>

      “趕緊放它下去了?!壁w二才說,“我肚子都餓了,我們等下去喝兩杯吧?!?/p>

      蘇尾生慢慢傾倒袋子,水先流出來,魚順著一滑,兩人聽到撲通一聲,便沒了聲音。蘇尾生探頭出去,“不會摔死了吧?!彼肫鹦W時,每個夏天,家鄉(xiāng)的河水瘋漲,他跟趙二才,還有其他同學,放晚學后,偷偷溜到河邊,也是這么高的河床,他們撲通撲通地往河里跳。他掙扎著,在淺水里撲騰,卻一直都學不會游泳,有一天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扯著蘇尾生的耳朵教訓:“你這樣跳水是要找死嗎?”

      “回去了?!壁w二才打斷他的回憶,他沿路往回走,蘇尾生只好跟上,他心里還想著也許多看兩眼,他會看到伴隨他一個下午和晚上的魚,他們似乎有了某種聯(lián)系,他不由得擔心它。他正想跟趙二才談?wù)勽~的命運,卻聽到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接著趙二才突然跑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喊:“偷車了,有人偷我們的車了?!?/p>

      蘇尾生還沒明白,他看見趙二才在黑暗中跑動,他的聲音氣喘吁吁地激動著,他不由得跟著跑起來。兩人離橋頭還遠,等跑上橋頭,果然不見摩托車了,空氣中散發(fā)淡淡的汽油的味道。趙二才繼續(xù)朝著大路追趕,蘇尾生緊跟在他后面跑,路燈昏暗的光線在他們身上晃動,直到他們跑不動了,路燈還是照著,昏暗地照著。

      【晨田,1984年生,有詩歌、小說發(fā)表于《廣西文學》《漢詩》《詩歌月刊》等,中篇小說《在我們消失的地方》被評為《廣西文學》2021年度優(yōu)秀作品。】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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