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葦人

周擁軍

隆冬時季的洞庭水波不興，一艘艘挖沙船像一幢幢高樓一樣聳立在湖面，這些因一紙禁采令賦閑的船，有巨大的力量無處發(fā)泄，只能無精打采地望著平靜的湖面發(fā)愣。

湖灘上，最精神的是一灘的蘆葦。蘆葦是在和一湖的水搏斗中生長的。春天一到，一湖的水，舒展手腳，不急不慢地漲，水中的蘆葦，放開了手腳，急如星火地長。浪涌來涌去，風(fēng)吹來吹去，魚游來游去，這些都不能遏制蘆葦，蘆葦知道，它唯一的希望就是超過水漲的速度，從水中露出頭來。如果水的漲速超過了蘆葦，蘆葦就不叫蘆葦了，叫腐草。幸運(yùn)的腐草，成了魚的食物，變成魚的一部分，不幸的腐草，被浪卷進(jìn)湖底的淤泥里，再也看不到陽光?，F(xiàn)在湖水退盡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灘成了蘆葦?shù)膹V場。沒有人干涉它的生長了，它們卻停止了生長，現(xiàn)在，它們的任務(wù)是開花，一灘的蘆葦一起開花的盛況，比得上一波不期而至的洪峰。它們趁著風(fēng)，把一朵朵葦花拋向天空，一直拋到它們向往的高度，就像洪峰激起的浪花一樣，讓寂寞、空曠的湖灘，重現(xiàn)洪波涌起的壯觀。

湖灘上，只有蘆葦在完全按照自己的個性生長。湖灘外的世界里，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模式化的生活。在最小、最簡陋的會議室里，我們都要擺上一張主席臺，主席臺下隔多遠(yuǎn)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塊牌子，都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蘆葦不管這些，沒有人給他們提要求，它們不需要主席臺，也不需要桌子、椅子、席位牌，只用一株一株疏密相間的蘆葦，就布置起一個氣勢磅礴的會場。會場里，有的地方密不通風(fēng)，有的地方稀稀疏疏，有的地方又空出一大塊，一根蘆葦都找不到。會場里沒有橫幅，沒有標(biāo)語，只有漫天飛絮般的蘆花在舞動，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蕩漾。

蘆葦?shù)臅鰶]有預(yù)留一條條橫的縱的路，到葦林深處的路需要用砍刀來開辟。記憶中，大漢叔的砍刀是專門為砍葦設(shè)計的。大漢叔的砍刀不是普通的砍刀，他的砍刀前端不是尖的，也不是方的、圓的，而是彎的。一把彎刀砍向哪里，哪里的蘆葦就躲無處躲，藏?zé)o處藏了，它們只能俯首聽命，由一根根立著的蘆葦變成一捆捆躺著的蘆葦。

大漢叔最喜歡蘆葦，他是為湖灘而生的。性格和蘆葦一樣喜歡自由的大漢叔，每年總是第一個報名進(jìn)湖灘砍蘆葦，離開了黃茅港的大漢叔再不受門口高音喇叭的限制，也不再受隊長那只鐵哨的限制，挑著一袋米、一些油鹽醬醋、一床破絮，操著一把彎刀的大漢叔在湖灘找到了他的位置，也找到了他的空間。他和伙伴們用彎刀砍出一條深入葦林的路，在葦林深處砍出碩大的庭院，再用砍下的蘆葦搭建他們的住房。一間密實點，作臥室；一間馬馬虎虎能遮風(fēng)擋雨，就作廚房。在臥室和廚房不遠(yuǎn)處，再搭建一間簡陋的廁所，建好這三間房子，這片湖灘就屬于他們了。在大漢叔的心中，世界上最好的房子無非就是這樣的三間：一間吃、一間睡、一間排泄。擁有三間這樣的房子，在湖灘上就是頭等的闊人了。擁有這三間房子，村莊就離大漢叔遠(yuǎn)了，遠(yuǎn)得像淡淡的霧，風(fēng)一吹就散得干干凈凈。

在湖灘上，吃，才真正考驗人。手巧的砍葦人，隨手一挖，就能從湖灘的淤泥里挖出一堆黃鱔、泥鰍；信手一甩，就能用一根釣線，鉤上一條活蹦亂跳的湖魚來。再不濟(jì)，也能用一只葦蔞，誘來一大盆螺螄。大漢叔的絕技不止這些，他的絕技是打甲魚，一根吊著鉛墜的釣絲甩出去，能不偏不斜地鉤上一只臉盆底一般大的甲魚來，這能耐，只有湖中最有經(jīng)驗的老漁民才能做到。

安頓下來的大漢叔，在湖灘上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他用彎刀排頭排腦地砍過去，蘆葦一片片倒下，倒成一片片的庭院，倒成他心中想要的任何形狀。隱在葦叢中的大漢叔，逆著陽光的方向起伏，擁擠的湖灘，在他的起伏中變得空曠而敞亮。起伏中，一片片放倒的蘆葦被扎成捆，又被碼成垛，再被裝上船，裝到湖灘上只剩下一片空地時，真正寒冷的天氣來了，年關(guān)也來了，大漢叔的伙伴們在寒風(fēng)中一哄而散，湖灘上只剩下大漢叔一個人。大漢叔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他還要為一個人完成一個冬天拉下的功夫。這個人就是大漢叔的爹。

大漢叔的爹也是標(biāo)準(zhǔn)的砍葦人。湖灘上沒有標(biāo)準(zhǔn)，除了一湖水按日月經(jīng)行的規(guī)律來了又去外，這片湖灘，再也找不到一種標(biāo)準(zhǔn)。像湖灘上的路，一頭很寬闊也很堅實，但走著走著就走到一灘沼澤里，越過沼澤后，它們分了家，分成一條條細(xì)細(xì)的岔，你再也分不清它們通向哪里，沿著這些路走，你就迷失在灘上的葦林里。大漢叔的爹的標(biāo)準(zhǔn)是砍葦人的標(biāo)準(zhǔn)。一天砍多少蘆葦，一個人扛多重的蘆垛，一頓吃多少碗米飯，照著大漢叔的爹做，你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砍葦人了。大漢叔的爹同樣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但他出身不好，屬于他的田地里有無盡的羈絆。大漢叔的爹每個冬天都選擇到湖灘來，避開那些羈絆。他來了，湖灘就開闊起來，也熱鬧起來。一片片的蘆葦?shù)瓜?，一群群的鳥跟著他的腳印起落，太陽也撲閃著翅膀鉆進(jìn)葦叢里。湖灘不管誰高誰矮、誰重誰輕，誰是地主、誰是貧農(nóng)，它只服能征服它的人。

大漢叔的爹的身影在葦叢中出沒，他的身后，一頭老牛不緊不慢地吃著剛露出頭的湖草。大漢叔的爹做夢都想不到，他死于這頭牛。首先是這頭牛老死了，然后，大漢叔領(lǐng)頭，鼓動砍葦人湊錢買下來，分吃了它。大漢叔的爹吃了一碗又一碗，把一個冬季的饑餓，把一年的委屈全補(bǔ)償在那頓牛肉晚餐里了。吃完后睡，他就再也沒有起來。

沒了爹的大漢叔沒了家，他只剩下湖灘和湖灘上的蘆葦了。他的家就在這里，只有在湖灘上，只有守著爹的足跡，他才能踏實。這里，年的氣息飄不過來，隊長的鐵哨聲也飄不過來，來來往往的只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鳥，有一些比麻雀還機(jī)靈，有一些比燕子還漂亮，它們在大漢叔的房間里飛進(jìn)飛出，在蘆葦屋頂上唱歌，唱得蘆葦蕩里滿是家的味道，也滿是愛的味道。

寂靜的湖灘，是大漢叔一年中最舒坦的時候。天下之大，再沒有比這幾天更自由自在的日子了，他砍了吃，吃了睡，睡了又砍。他跟站著躺著的蘆葦說話，跟廚房里吱吱叫著跑來跑去的老鼠說話，和遠(yuǎn)處一只振翅巡視的雁說話，也和湖中偶爾經(jīng)過的船說話，說一些只有砍葦人才聽得懂的事，說一些只有真正屬于湖灘的生物才聽得懂的事。大年夜，他沒有爆竹，就在湖灘上用蘆葦點燃一把沖天的火，在火上烤湖魚，把一個沒有團(tuán)聚的夜過得火氣十足……大漢叔覺得，他就是湖灘上最幸福的人。他比李白幸福，李白寫詩常找不到酒，而他有的是湖水，一湖的水既可當(dāng)茶，也可當(dāng)酒，渴得急了，一瓢湖水倒進(jìn)喉嚨，一天的累就全澆沒了。他比杜甫幸福，杜甫的草堂絕對比不上他的蘆葦屋。他的屋里不需要書，也不需要筆，他躺在葦垛上，用手寫寫畫畫，就能寫出比杜甫的絕句更美的詩來。他也比隊長幸福，隊長要聽大隊長的，要聽駐隊干部的，聽來聽去就不知道到底聽誰的了……在這片湖灘上，大漢叔只聽自己的，他和一灘的蘆葦一樣，無拘無束地生活……

離開湖灘的日子是大漢叔最失意的日子。開春了，雨來了。雨是一灘蘆葦?shù)耐ㄓ崋T。雨一來，停止生長的蘆葦就猛地醒過來了。一顆顆嫩芽從被鐮刀砍斷的根莖里冒出來，見風(fēng)就猛地一躥，一根新蘆葦就成形了。蘆林間的空地里布滿新生的蘆葦時，大漢叔知道，他該離開了。一年里，能有幾個月無拘無束的湖灘生活，大漢叔知足了，他感謝這片長滿蘆葦?shù)臑屗梢曰畹孟褚粋€詩人。他還要感謝的是，這片長滿了葦?shù)臑?，讓他結(jié)束了單身生活。有一年，他正準(zhǔn)備離開湖灘時，遇上了大風(fēng)大雨，湖灘上的路都淹沒了，他出不去。湖里的船也靠不了岸，只能就灘停靠。有一艘船沖灘時船底開了裂，船老大一家三口擠在他的蘆葦棚里待了三天，風(fēng)平浪靜后才想辦法離開，三天內(nèi)，大漢叔傾盡所有招待他們，船老大的女兒就在那幾天看上了大漢叔。

再踏上這片湖灘，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我是受大漢叔的委托特意來看一下洞庭大橋下這片湖灘的。不知哪一年起，大漢叔不再去這片湖灘砍葦了。也不知哪一年起，他高大挺拔的身子佝僂了。他如花似玉的老婆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自己也老了，再也揮不動彎刀了。他守在兒子的高樓里。高樓里沒有風(fēng)，沒有雨，也沒有天亮就響的鐵哨聲，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思支配一天中任何一段時光，但他再也提不起勁去打理日子了，在一個個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里，在高樓與高樓之間，他過得百無聊賴。他做夢都想回來，回到湖灘上。

在高高的洞庭大橋上看橋下的蘆葦灘，看不出那里是漫山遍野的蘆葦，更像是一層厚厚的毛毯覆蓋在湖灘上。一灘待割的葦，在秋風(fēng)中展示著強(qiáng)勁的生命力。在一路上若隱若現(xiàn)的塑料制品的引導(dǎo)下，我沿著砍葦人的足跡走入葦林，走近砍葦人的帳篷，他們正在開飯。吃永遠(yuǎn)是砍葦人的大事。新一代砍葦人吃的并非產(chǎn)自湖灘，鍋中煮的鰱魚、碗中盛的蔬菜、碟中裝的腌菜全來自岸上，連他們喝的水，也不是湖水，而是桶裝的純凈水，湖水早就不能飲用了。新一代砍葦人的帳篷，不用蘆葦，大多用塑料、帆布搭建或干脆就用現(xiàn)成的專用帳篷。他們的交通工具，不再是雙腳，而是一嘟一溜煙的摩托。休息時，他們躲在帳篷里，用手機(jī)收看岸上的節(jié)目，他們幾乎把岸直接搬到了湖灘上。他們聽命于岸上的人，按岸上的人的交代安排一天的工作。

湖灘上的蘆葦也不再是過去的蘆葦了，蘆葦必須按收葦人的意圖生長，哪個季節(jié)增肥，哪個季節(jié)防病，都有人來給他們定做方案。尿素、磷肥、鉀肥、豐產(chǎn)露……不管它們喜歡不喜歡，一股腦兒噴灑下去，吃過現(xiàn)代肥料的蘆葦就不再是過去原生態(tài)的蘆葦了，它們的根莖里長滿了現(xiàn)代的元素。在現(xiàn)代世界里，在這片湖灘生活了億萬斯年的蘆葦，第一次失去了生長的自由。

新一代的砍葦人，生活在湖灘，過的卻是岸上的日子，他們是無法體會大漢叔的心情的。一個不喝湖水的人，永遠(yuǎn)融入不了湖，也永遠(yuǎn)融入不了湖灘，融入不了葦。

我知道，大漢叔只能在自己的夢里堅守那灘葦，他再也回不去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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