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北斜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好長一段時間,卻成了我母親的名號。
我們那地塊的習(xí)俗挺怪異,村人不是以姓名稱呼嫁過來的女人,而是以女人娘家的村名。母親來自北斜村,在村里自然就被喚作“北斜”,而北斜嫁過來的女人也不只母親一個,之前或之后都有,如何區(qū)分那些不同的“北斜”們,似乎也成了一道難題,所以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那么有趣的一幕,一人在巷口高喊一聲“北斜”,不同的門樓會探出幾個人頭來。我小時候不太懂,一度還以為母親的姓名就叫“北斜”,還諱莫如深,沒敢說出口——父母的姓名尊貴,兒女們可不敢輕易叫喚。不過,把女人一輩子和各自的村莊拴綁在一起的做法,現(xiàn)在想來倒是挺新鮮,似乎還帶有某種隱喻。
如此一來,村里的嫲人便都有了各自的代號,她們來自不同村莊,被以不同的村名叫喚著,而她們的真實姓名,倒成了隱藏最深的秘密。久之,村人對嫲人們的姓名,就如同城里人不便詢問女人的年齡一樣,也有了慎重之意,未知的不便打聽,知道了,也會幫忙保守秘密,大人們知道了沒什么,要是一不小心讓孩子們知道了,尤其是嘴碎的孩子,那可就麻煩了。
這當然有特定的年代和地方作為背景——我是說我童年時期的那個年代,八〇年代末的粵東鄉(xiāng)下。那時我們的童年生活還是挺“原始”的,尤其是各種游戲,幾乎都充滿了集體智慧,需要集體配合才能完成,無論是丟烏橄欖籽、跳草繩、撬寸、丟石子(一般是女孩玩的)、指指點點、撒人仔、戽水摸魚、抱著一堆破甌爛碗過家家……無不是一幫子人才能玩得起來。玩是天天都在一起玩,架自然也沒少罵,孩子們的聯(lián)盟本來就不牢靠,稍有一句拌嘴,就得起陣,瞬間就會站成兩派——貌似不牢靠的外部,內(nèi)部的關(guān)系卻又挺頑韌。玩的時候誰都是朋友,隊伍一站立馬就敵我分明。一般而言,孩子之間的派別除了沾親帶故,剩下就是房頭之間的隔閡。不過,罵架可是一門體現(xiàn)水準的技術(shù)活,罵臟話、下詛咒是一回事,這誰都會,什么內(nèi)傷仔、半路死、吊大針輸大液、送去南塘五號房(南塘醫(yī)院的五號房是停尸間),我方會罵對方也會罵,比的只是聲音大小、架勢強弱,真要想罵出點獨家竅門,必須得劍走偏鋒,罵出一劍封喉的效果。喊對方父親的名字是一招,然而父親的名字在村里已然公開化,沒什么殺傷力;最有殺傷力的,當屬能出其不意地喊出對方母親的名字,便如同晴天霹靂,再嘈雜的鬧架現(xiàn)場也會瞬間寂靜下來,等著看連母親的名字都失守之人喪氣又激憤的樣子。敵我陣營瞬間也會改變,那個“秘密失守者”會被現(xiàn)場孤立起來,仿佛武俠片里“功力盡失”的倒霉蛋,不會再有盟友相助。
我不記得是哪一年知道母親的名字的,大概是小學(xué)五年級,那會我們村沒有完小,五年級開始得去隔壁的雙塘村上學(xué),學(xué)??赡苄枰顖笫裁促Y料,我意外地拿到了母親的身份證。身份證上的母親一點都不像她本人,我看著照片上那個顴骨很高、剪著齊耳短發(fā)的女人發(fā)了一會兒呆,盡管是黑白照片,模糊不清,卻也可以看出照片里的人比母親要年輕許多。母親生我時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在我的記憶里,她就沒有年輕過。這點我挺羨慕幾個年齡比我大得多的哥哥,他們肯定見過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據(jù)說,母親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她帶大兒子回北斜村做客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姐弟或者情人關(guān)系呢,并不相信是母子。那張藏匿在證件里的照片卻一點也看不出漂亮,反倒因為陌生,有一種硬生生的距離感。我端詳了半會兒,才想起身份證上還印有母親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母親的年齡我不感興趣,只有母親的名字讓我渾身突然一凜,像是與班里暗戀的女同學(xué)在學(xué)校走廊里狹路相逢。我終于認清了那三個字:蔡銀春。是的,那正是母親的姓名,它是那么的普通,又透著一股神秘感,像是一個從遙遠的地方來投奔我家的陌生親戚。它與母親的形象完全對應(yīng)不上,瞬間又能完美地契合。我很激動,以至于一直用手掌捂住身份證,不能讓第二個人看了去,包括弟弟——弟弟嘴碎話多,難免會說漏嘴。我仿佛懷揣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責(zé)任一下子變得十分重大。也就是說,從那天開始,村里如果有孩子知道了我母親的名字,那肯定就是我的個人過失,是我不小心把母親的名字透露出去了。我清醒時能保守秘密,睡著了呢?不敢保證就不會說夢話啊。這幾乎成了我童年時期的負擔(dān),我不應(yīng)該那么早獲知母親的姓名,反倒羨慕起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多好??!而我,一旦與同齡人發(fā)生爭吵,就會緊張得快要昏厥,時刻害怕“蔡銀春”三個字會從某人口中突然蹦出。
守住母親的姓名,成了我整個童年最為迫切的事情。
幸好,有驚無險,直到我上了中學(xué),隨著年歲的增長,知道如何正確看待一個人的姓名了,哪怕是母親的姓名,這事才算釋然。之前的緊張和負擔(dān)讓我感到可笑。至今,母親的名字仍是個村人無從知曉的秘密。不過也沒人在乎了,能直接叫母親“北斜”的同輩人基本上都過身(去世)了,剩下都得管母親叫阿姆阿嬸,“北斜”都很少有人叫了。在我的印象里,作為名號的“北斜”和北斜村似乎卻是一體的,它們都把一端的線索捆綁在母親身上,無論是聽到“北斜”,或是想起母親的娘家北斜村,自然而然地,就會扯出有關(guān)母親的記憶來。
二〇一一年,我寫了人生第一部中篇小說,取名為《迎春》。這個小說以母親的名字(諧音)命名,寫的就是北斜村的故事——除了湖村,我這輩子最為熟悉的村莊,大概就是北斜村了。我打小就宅,如若不是什么必須要做的事情,大多時候就留在村里,很少往周邊的村子走,之所以經(jīng)常去北斜村,還真是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比如跟隨母親去看望年邁的外婆,時頭過節(jié)還得送點物件。外婆在世時,母親去北斜的路走得很勤,幾乎每周不落,我自然次次都得跟著。那時也沒摩托車,有時會去仙公路口叫輛大鵬腳踏車——我們習(xí)慣叫它們“拗角仔”,就是后來城市地鐵口扎堆的摩的。更多的時候,我們步行去北斜村,沿著村后荔枝林遮蔽的小徑,往東走,過了八仙公廟,再穿進青寮村的荔枝林,繼續(xù)往東,再過新饒村。記憶中那兒還有一座古舊的石板橋,石板橋一過,遠遠就能望見北斜村了——即便是望見了,想要走進去,還得費不少時間,因為在新饒村和北斜村之間,橫亙著一大片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我們得順著田壆,橫穿過田野,才算到了北斜村的巷口。
北斜村的大,是年少的我所無法想象的,說是村,其實是鎮(zhèn)的規(guī)模。小孩向來缺乏宏觀的視角,再大的物件,在他們眼中,也只有目之所及的局部。從局部上看,北斜村和湖村也沒有太大區(qū)別。我所熟悉的,無非就是外婆家附近的幾條巷子。我的活動范圍老早就被母親限制住了,她比我更清楚一個大村落意味著什么。除了幾條巷子,另外再加上從外婆家到大舅家那段曲折的路程,期間的拐彎抹角,我永遠記不住,就像記不住課本上那些要求背誦的七律古詩——它們構(gòu)成了我對北斜村的全部印象。
外婆家位于村里的中巷邊上,所謂中巷,每個村子都有,一般就在村子中間,正對著巷口,相當于城市的主干道,無論是出工勞作,或去巷口買賣,人們都愿意走中巷,中巷寬敞啊,能走板車也能騎單車,就算純粹為了熱鬧,村人也愿意往中巷湊一湊,尤其是北斜村那樣的大村落,人口上萬,中巷便一天到晚都少不了人,橫巷墻角還不時有個小攤檔擺出來,賣點香料姜蒜、哆拉軟糖,或散裝的煙絲。我沒有到中巷去耍的勇氣,也不被允許,一般就站在厝角頭,像觀望風(fēng)景一樣看路過的行人。我嘗試過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根本數(shù)不過來,一度還很為生活在北斜村的人傷心,他們得記住那么多的同村人,以及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隨時隨地都能喊出名號來。后來更讓我傷心的是,原來村莊一大,就跟小村子不一樣了,他們根本無需認識所有人、記住所有人,也就是說,如果你在北斜村突然叫出某某人的父親或母親的姓名,人們會以為你們認識,而不會覺得你是在罵人家。
從外婆家的厝角頭望過去,巷子對面有個伯公廟,時有老人和嫲人舉著繚繞的香火,口中喃喃有詞。到了傍晚,外婆也要過去拜伯公,她那時腿腳已不是很方便,走路得拄根木拐杖,還要騰出一手拿香燭。這時她才會朝我喂一聲,“來幫阿嫲拿呀,勿靈勿精?!蔽疫B忙過去把香燭捧在胸前,隨在外婆身后,穿過中巷,到對面的伯公廟。我怕外婆再說我“勿靈勿精”,心里也樂意,站在廟門口回頭看外婆家的小巷口,竟晦暗狹小如貓狗的洞穴。伯公廟前是一大片空地,有兩座厝地那么寬吧,修修補補,都鋪了水泥,看著是個埕地,厝邊前后要曬個芝麻黃豆什么的,都會端到埕地上來;要是正月,埕地則又成為賭錢的地塊,一種我們當?shù)厝私凶鳌鞍当ぁ钡馁€局,賭徒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現(xiàn)場也確實像個“暗堡”。村子大,錢賭得也大,我大妗子就好賭,聽外婆和母親說的,有一回大妗子把給表哥娶親的錢都給輸光了。我不知道那時陣娶個老婆要多少錢,少說也得上千塊吧。
更多的時候,我在外婆家門前那面被雨水浸黑的墻壁上涂涂寫寫,在那上面,我畫過孫悟空,畫過李白,默寫過“鵝鵝鵝”,還寫過班上某個女生的名字。粉筆是我自己帶上的,彩色的,一般都舍不得用。母親時不時從屋里探出頭張望,叮囑我不要亂跑。外婆家門口左手邊放置著一口碓臼,應(yīng)該沒用了,老有半臼子水,浮著幾片類似金錢草的植物。母親一來,總得先把碓臼清洗干凈,她永遠容不得家里的物件長出野草來。之后,她還得幫外婆洗地擦桌椅擦咸櫥洗衣服洗甌碗洗眠床……做好這些,才開始在灶膛口坐下來燒柴煮飯。好在外婆家不大,物件也不多,就一間厝屋,中間隔了屏風(fēng),里屋是臥室,外屋既是廚房又是客廳。說是客廳,除了一個舊咸櫥,幾把木凳子,幾乎不見其他任何家具,連吃飯的桌子都是把平時洗衣物的木槽倒扣過來,飯菜往上一擱,再拉來幾把木凳子,就算齊全了。外婆話不多,是個嚴厲的人,眉毛斜著往上長,眼睛又大,眼皮又皺,即便是笑起來,看著也是不好惹的樣子。說實話,我有點怕外婆。不過每次吃飯,外婆總偷偷在我的飯碗里埋個煎雞蛋,這事我一直記得,我埋頭吃著,沒敢聲張,怕一聲張,外婆又不高興了,要不她怎么要偷偷的呢?
我去北斜村也不是每次都那么乖巧,也鬧出過事情。有一回,大概是悶得慌,膽子變大,隨著行人就往巷口的方向走,到了巷口,發(fā)現(xiàn)那兒的人更多,海鮮的檔口有幾大排,空氣中滿是沖鼻的咸腥味。一混跡在人群里,我就失去了方向感,往回走時,心里早已清楚,走錯了巷子,那壓根不是中巷,又彎曲又狹窄,沒一會兒,我就迷失在那錯綜復(fù)雜的拐彎抹角里,再也走不出來了。我以為北斜村再大,多轉(zhuǎn)幾圈,總會找到外婆家的。我還是低估了北斜村的大,重新轉(zhuǎn)回外婆家的幾率幾乎為零,因為我正在往相反的方向走,來到一棵巨大的榕樹下時,其實已經(jīng)到了村莊的邊緣,再往外走就是荔枝林了。我終于哭了起來,之前再慌張,只要還繼續(xù)走路,就不會被視為迷途者,只要一哭,所有的偽裝就都剝落了下來,一個迷途的外鄉(xiāng)人驚恐惶惑的面目便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開始有陌生人詢問,他們越問,我越哭得厲害,與其說我是因為走失而哭,不如說是因為被人識破了真面目……傍晚時候,我的表哥才把我領(lǐng)到母親面前,母親見我的第一句就是,“以后別來了。”
——還真是,直至外婆去世,我竟然也沒去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
那是九八年的事情,我努力回想,那時我在干什么呢?連外婆的葬禮都沒參加。外婆去世后,母親去北斜村的頻率就明顯減少了。外婆那間臨街的老厝后來是我表哥在住,人一死,生前留下的物件都得丟河里去,一件也不能留。我們那的風(fēng)俗還挺無情的。表哥連厝內(nèi)的灶頭櫥柜屏風(fēng)都清理一空,等于打通再裝修,再也沒了當年的影子。我的記憶力不算好,但有個特點,就是大事糊涂,某些細節(jié)卻記得很清楚,如在眼里,比如外婆厝里的布置,仿佛洗成膠片印在我的腦海里,稍一觸動就會畫面般浮現(xiàn):進門,有一層殘缺的臺階,門檻石粗糙不平,長年踩踏,地基不穩(wěn),竟還一邊高一邊低;右邊是灶臺,單灶,只能放一個大鼎,母親每次把大鼎扛出去,扣在地上,用一把鋤頭刨去背面的黑垢,吱吱吱的聲響聽著讓人怪難受,刨好大鼎,地上就會留下一個圓形的黑圈,太圓了,比老師在黑板上用圓規(guī)畫出來的都要圓;再往前,就是屏風(fēng)了,屏風(fēng)上雕的花草動物,我都能想出大概的樣式來,屏風(fēng)上有門,門進去,里面的空間只夠放一張舊式眠床,床頭一個大柜,柜子用鎖頭鎖著,說是藏有外婆的首飾,柜子邊上是一個木制的尿桶,雖蓋著木板,還是能聞到存久了的尿臭味……外婆去世后,大舅一家很難有安寧日子,主要是大妗子在鬧,和丈夫鬧,和她的幾個兒子鬧,為的也是外婆留下的那些不知值不值錢的物件。大妗子不但好賭,人還好勝,似乎誰也拿她沒辦法。我母親聽說了,只身前往北斜村,和大妗子大干了一場。那之后,還真是不打不相識,大妗子竟服服帖帖的,從此對我母親言聽計從。母親在處理家庭糾紛這類事情上的果斷和公正還真是有口皆碑,類似公親人的角色,在湖村就沒人不服的,后來北斜村也有人暗地里說母親是“狀元出在別人家”——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幾乎是最大的褒獎。
大舅一家,以及我那一生孤鰥的小舅,對他們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親一直很敬重。母親年輕時在北斜村就不是一個簡單人物,關(guān)于她的故事我在小說《迎春》里大致寫過。生產(chǎn)隊時,母親作為婦女隊長,連同大舅的民兵營長,在村里也算是蠻有威望的一家子。母親當年之所以下嫁湖村,用她的話說,實則是遭遇了一場“騙局”。當年托人說親的可不止父親一個,唯獨父親耍了小聰明,兩人約好時間去甲子鎮(zhèn)相看(相親)。所謂相看,其實就是約在某個地方相互看一眼,不用說話,好不好回家告知媒人即可。那陣時大家伙都是這么定終身的——母親坐在街上一家布鋪里頭,等著一個戴帽子的男子會從街上走過。她后來回憶說,其實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并不是我父親,之所以要戴帽子,也是詭計,那樣母親就看不太清楚,又是初次見面,也就不能確定當天街上看的到底是不是后來嫁的那一個了,好在母親留了心眼,她說街上那個至少比我父親要高半個頭。不過,既然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以母親豪爽的性情,即便人長得遜色一些,也無所謂了,用她的話說,自己命水要是好的話,嫁到哪、嫁給誰都差不到哪去。誰知,父親當年除了欺騙顏值,還隱瞞了病情。結(jié)婚沒多久,他舊病復(fù)發(fā),當時攜家?guī)Э谠诿缙粤謭霎敃?,差點死在異地,連家都回不了。后來“四清”運動,林場要查父親的賬目,母親挺身而出,把懷里的孩子丟給上門清查的人,說要清的話就把他兒子也清走吧,一個快死的人了,你們也好意思逼迫。清查的人都不敢動,掉頭走了。那年我大哥剛出生,他降生于僻遠的林場。
母親后來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然而,八十年代初,我四哥因為上馬路撿牛糞,被一輛汕頭鹽務(wù)局的公家車給軋斷了右腿,母親不甘心,又連續(x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弟。那時的村里,最先被人拿出來比的,就是兒子的多寡。母親為父親生了六個兒子,這在湖村已經(jīng)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男丁大戶了,賺足了面子不說,也讓病懨懨的父親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翹仔們不敢再小瞧,更不敢欺負,連各種運動的工作人員,也不怎么敢再往我家門口來了。計劃生育最嚴那會,他們也只是通知我父親,別生了吧。父親望著一屋子的小孩,跟個幼兒園似的,他心里一下有了底氣,跟來人大聲說,不生啰,再生你幫我養(yǎng)嗎?那會兒父親的病也好了。我們一家直至到今天,也鬧不明白父親當年究竟害了什么病,問過僮身,說是被女鬼纏上了,要招父親去當駙馬。母親聽了,差點沒笑出聲,她說就他那矮個子,長得又粗糙,還不愛洗澡,插秧回來能直接鉆床上呼呼大睡,竟然還有女鬼看得上?那女鬼不會瞎了眼吧。母親不信。父親也確實有病,而且一發(fā)作,還真如鬼上身,咬緊牙根,渾身亂顫,而后又哈哈大笑,學(xué)著戲臺上戲子的樣子,一手假裝端酒杯,一手用水袖擋住口鼻……著實把家人嚇得夠嗆,我沒能親眼見著,那時還沒出生,或者剛出生,還小——父親的病前前后后拖了十來年,那些年,我們家就靠母親一人操持,有人在背后議論,說我父親活不了的,只要父親一死,母親肯定會帶上幾個兒子回北斜村。不但是別人這么說,我那幾個叔叔也這么認為,他們的意思倒不是說母親無情,而是指母親背后有一個大北斜在撐腰,如若她真要把幾個兒子帶走,湖村人也奈何不了的啊。好在,父親的病終于還是好了,據(jù)說是八仙公治好的,也不知道真假,父親卻堅信不疑,他的后半生幾乎就是八仙公的仆人,沒事就往村后的廟宇跑。自那以后,父親的舊病再沒復(fù)發(fā)過。那時候,我上面的幾個哥哥都長成了青年,村人看到一個差點沒落的家庭開始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巷頭巷尾,那些在村里有頭臉的長輩,也得叫我母親一聲“北斜”,好像嫁來湖村的不僅是母親一人,連帶她的娘家北斜村也陪嫁過來了。人們之所以敬重母親,說白了,敬畏的還有其身后的村莊——這里頭涉及一件往事,多年前了,我二哥和村里一戶有權(quán)勢的孩子鬧矛盾,打了一架,事后鬧得挺大,兩家都各自回娘家請人助陣。當天夜里,大舅領(lǐng)了幾十名北斜村的壯丁埋伏在湖村四周,一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會散入湖村,助我家打場“硬仗”……也是幸好沒打成,對方的娘家路途遙遠,遠水解不了近渴,關(guān)鍵時刻認了慫。
母親后來經(jīng)常在我們面前提起那段往事,聽其語氣,她心里肯定很為自己是北斜村人而深感自豪——每有人叫她“北斜”,她總是應(yīng)得歡快。
當然,娘家再親,也會疏遠,也會陌生,一個村莊再大也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對于一個外嫁的女子,對娘家的依戀,說到底也是對親人的依戀。隨著外婆的去世,到二〇一三年,大舅也突發(fā)心梗去世了——大舅是個沉默寡言心中有大愛的人。我以大舅為原型寫過小說《雙眼微睜》,算是為他卑微卻有情有義的一生留下了點念想。大舅去世那年,北斜村在我看來已經(jīng)相當陌生了,至少有十幾年沒怎么去過,況且那時,北斜村因為制毒在周邊聲名狼藉,人們談毒色變,遇見北斜人都有躲著走的架勢。那些年,北斜村確實如同一個膨脹的氣球,誰都知道終有一天會爆炸,卻又阻擋不了繼續(xù)往里吹氣的快感?!袄做袆印边^后,我在深圳看到了報道,那么熟悉的村莊,突然鋪天蓋地出現(xiàn)在媒體上,一下子顯得十分陌生——因為北斜村名聲遠揚的是我們都不怎么提及的官名:博社。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沒能把媒體上的“博社”和記憶里的“北斜”聯(lián)系在一起,仿佛它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村莊,或者,我希望它們不是同一個村莊。我真是不敢想象,那些被印上報紙和屏幕的巷道和祠堂,就是我從小就熟悉并穿梭以及迷失過的場所。記得那年送大舅出山,我們沿著山道往海岬山的方向走,沿途的荔枝林和溝渠,堆滿了熬制過后的麻黃草渣,散發(fā)出濃烈的腐敗氣味——那時就能預(yù)感到北斜村該有的后果了。奇怪的是,當博社村幾乎國人盡知,甚至還成了影視上那個充滿罪惡的“塔寨”時,其實我又把早年的北斜村從后來的博社村中抽離了出來。我不知道這是否類似動物自斷身體的某一部分而脫身逃命的本領(lǐng),還有對一個地方承受著太多的解讀和誤解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以至于后來,當我得知北斜村又因為某種強大力量的介入而被打造成況味復(fù)雜的“標本”時,心頭仍是高興不起來,拉弓沒有回頭箭,北斜村算是再也回不去了。
北斜村“出名”后,有人曾勸我寫點什么,我卻遲遲不動筆,主要是不知道該怎么來定義。一年后,我倒是以小說的形式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六歌》,里面就有北斜村的影子。不過我把故事背景搬到了城鎮(zhèn),刻意模糊了一個村莊的印象和記憶。事實上,正因為北斜村的典型化,讓我識相地停止了對它的文學(xué)“虛構(gòu)”,看似不想蹭熱度,其實面對這么一個龐雜而盛大的主題,我并沒有做好心理和技藝上的儲備。
我的母親呢?她顯然不會有我這么復(fù)雜的情感糾纏。在她看來,制毒案件雖然重大,只要不涉及她娘家的親人,就與她無關(guān)。至今她都不能接受北斜村被叫成博社村,人名不能隨便改,村名更要始終如一,她可不想長期被人以“北斜”相稱的事實遭到質(zhì)疑和玷污——還有,她覺得北斜比博社好聽多了,也干凈多了。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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