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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涌大江流

      2022-03-16 09:36:36楊知寒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轉(zhuǎn)兒

      楊知寒

      勞動湖正午,陽光照得冰面發(fā)藍,起瑩。我將自行車停在橋下,朝湖上吹口哨,冰上一個旋轉(zhuǎn)的小黑點不再扭動,立定向我揮手。除李蕪?fù)?,滑冰不過三四人,都分散在圓弧的外側(cè),像一些個花瓣,拱著她這顆花心,也是她滑得最快,最招眼。十八歲的李蕪,穿件橙色長羽絨服,腳蹬黑龍牌白色花樣刀,利落的長馬尾隨身體旋轉(zhuǎn),整個人仿佛太陽落下的一束尾光,在冰上逡巡。越往湖心走,光越刺眼,我遮著頭,腳下咯吱咯吱,踩過一些積下還沒化的雪。繞過冰場,我停在岸邊小木屋前,那兒有供人換鞋的板凳,拿紅地毯包著凳面,屁股坐下時,還不涼。老板在門口順冰面扔過一副球刀來,他手上有準兒,不會拿冰刀像鐮刀一樣使,斷掉我的腳腕。我一腳踩住刀,坐上板凳,脫自己的鞋,再給腳套上一副毛襪子,然后穿刀,過長的鞋繩端端正正綁三環(huán),狠扎在腳后跟上。老板在一旁點煙,問預(yù)備玩幾個點兒?朝湖上看,李蕪朝我比出一個耶。我說,兩個吧,天暖和,許能多滑會兒。踏上冰,我向她滑去,先左再右,一下一下,看到遠處冰場外,幾只灰鳥朝地上啄食,和人一樣麻木又逍遙。

      對李蕪說,再過兩天,我就去北京了。小時候去過一次,我爺爺曾在那兒打拼些年頭,租了十七樓高的一個屋,我第一次坐那么高的電梯,第一次看到開電梯的人。爺爺曾在電話里許諾,等我去了,帶我到北京天文館、北京植物園玩。我一直幻想天文館,想知道它是不是最高的建筑物。李蕪圍我滑一圈,看我臉上做夢一樣的表情,問,后來你去了嗎?我說,沒去成。有回已經(jīng)在去的出租車上,他突然說心臟難受,車直接開向醫(yī)院。我爸媽后來也趕到北京去,走的時候,把我一塊帶回來了。李蕪覺得遺憾,但指定沒我當(dāng)時那么遺憾。我也不再說這些,只告訴她,以后我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再不用被誰帶著。我們手牽手,在冰上做漫長的滑行,偶爾說幾句話,大部分時候,任由身體被微風(fēng)蕩著。再過些時間,太陽落去到黃昏,到夜晚,冰冷逐漸替代閑適,我們都哆哆嗦嗦,和小時候我們在雪里度過的那些時光一樣,感覺回家是漫長的一程。李蕪的手逐漸變硬,被風(fēng)吹的,我自己也一樣,我們都不愛戴手套,也不愛戴帽子,嫌箍得慌。李蕪還有長發(fā),風(fēng)吹狠了的時候,她將馬尾解開,揉揉腦袋,讓頭發(fā)亂又蓬松,好包住她兩只邊緣發(fā)白的耳朵。我會在個溫暖避風(fēng)的地方,將她頭發(fā)重新捋順,看它們從指節(jié)里滑出,毛糙糙的,帶出零星的電。我覺得自己在和一個長久的夢告別,它曾載我在許多黑暗時刻,正如此刻,從冰上滑出,將我扔進溫暖的池塘。李蕪用手捧住我凍僵的臉,我倆離得很近,離冰場中央很遠,岸邊木屋頂上,已亮起紅紫相間的彩燈,入夜后,來滑冰的人明顯增多。都是些百無聊賴,又想鍛煉自己個兒的大人。我倆一次次將彼此嘴唇靠近,貼上,感覺發(fā)黏,總擔(dān)心多吻一會兒會將兩人給凍住,再分不干凈。她頭發(fā)早解開,又亂糟糟的,我費力捋著,感到正確的時機已到來,撩開她耳旁頭發(fā),對準她的接收器,說,開江后,我們再來這兒。到時月光彌散江面,水不翻涌,是光在涌,岸上,原野中空曠無聲,我們還將瞧見一條船。遠了看,它飄飄欲飛,橫渡過大江。

      擰掉煙,我壓下電腦,看字節(jié)最后跳動在過江上,決定再喝一杯酒。二〇二一年八月下旬,中元節(jié)過去的第二天,屋里還有前一晚燒給亡人的香灰味,我渾身酒氣,跌在廁所的瓷磚地上。這感覺不是第一回,比吐了后,那種搜腸刮肚的暈眩更難熬,是意識繃緊于一弦,稍放松了,人立刻昏死過去。我盡力不動,靠在馬桶座下,想著還能找誰,發(fā)去一個求援的信號。想到兒子,我們聯(lián)系尚算頻繁,一周一個電話,雖然多是我打給他。兒子也在杭州,打車來,不堵的話,四十分鐘能到,到了也沒什么用,四十分鐘我可能已進入下一階段。我大張嘴巴,令自己精神,掏手機找另一個號碼,假裝不知道對方是誰,虛弱地說,你好,不好意思。程曉說,在開會。我繼續(xù)說,是我,吳鯉。程曉說,知道,號兒沒刪。我說,開會就掛了吧,沒事。程曉說,你聲兒不對,又醉了?我說,快昏了。具體情況你經(jīng)歷過,你知道。電話掛斷,程曉是個可靠的人,這點我一直很清楚。我沒馬上閉過眼去,想再撐會兒,頭枕著堅硬的馬桶蓋,涼涼的,有點緩解。這種涼而堅硬,令我想起老家冬天里一汪湖上的冰。我也枕過,不敢久躺,腦仁兒會疼,被低溫拔的,整不好就感冒。這二年,我常會被周圍小事帶入回憶,一想一串,一串跟著一串凍結(jié),像東北入冬后樹枝上的冰掛,看著晶瑩剔透,引人暈眩,實則碰碰就掉,根本不盈一念。

      還有五天,到我五十歲生日。五年來,我基本每天在家,想將三十年前立下的志,趕在蒼老到來前完成,即寫出一部嘔心瀝血的長篇,做我一生的交代。手里存款還夠,可以繼續(xù)不事生產(chǎn)地負擔(dān)生活,最有保障的,是我無須再在生活里對誰負責(zé)任。父母在十年前先后過世,母親喪事辦完后不久,程曉提出離婚,兒子漸成大人,也不需再多關(guān)注。我過得自由極了,而酗酒,又讓生活的輕飄,成為不分晝夜的失重。我沒有在這個歲數(shù)上,老朋友們都要因之煩惱的那些問題,其實,也不剩什么老朋友。程曉有鑰匙,熟悉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了幾下,再扭頭看,今天她穿了件深藍色正裝,顯白,現(xiàn)在她品味很好。程曉說,這絕對是最后一次,吳鯉。我說,你要不來,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你再見不著我了。她蹲下看著我,說,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一步步給自己活成這個樣兒?我說,等會兒跟你討論這個,先幫我挪個位置。她問,挪哪兒?我說,沙發(fā)吧,想靠個軟乎東西。程曉兩手托住我腰,我攬她脖子,靠近了,能聞見她身上的新味道。香,同樣的香味兒大街上太多了。

      躺了會兒,出兩遍汗,程曉拿鏡子給我照,我看見自己臉色發(fā)白,知道酒勁快過,不會再吐了。期間程曉不是在這屋走,就是往那屋瞧,衣柜和冰箱門被她打開又關(guān)上,像個檢查我生活狀況的老母親。我瞇眼笑,回想共同生活的十來年間,每當(dāng)她這樣走進兒子臥室,將帶來的那些母子爭吵。每次我總充當(dāng)和事佬,內(nèi)心偏向兒子,覺得是程曉過于放縱自己。她似乎從未和女人天生的獨占欲發(fā)動過一次戰(zhàn)爭,她一直服從,也迷信它的正確性。其實不能責(zé)備她,我也服從天性,享受此刻的自由,并為先前違背內(nèi)心走進婚姻,成為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付出了不為人知的代價。我想,說到底,是我們都耽誤了彼此。程曉坐到我身邊說,吳鯉,想和你說個事兒。我問,剛才那個討論嗎?程曉問討論什么,我提醒她,討論我是怎么一步步活成這樣的,你困惑這個。程曉說,別瞎逗,沒意思。我說,好。她說,我要結(jié)婚了。你的心情我不在乎,跟你說,是想讓你做做兒子工作,他跟你關(guān)系還是好一點兒。別讓他因為這個恨我。我問,因為你再婚恨你?程曉說,覺得咱們離婚,是因為我想和別人在一起。別讓他恨我這個。我說,不會。她問為什么?我說因為兒子性格隨我,凡事看得開。端詳著眼前的程曉,我希望她是真找到了那個和她更契合的人,心情說不酸澀,太假,可也僅是酸澀。過半晌,她起身,站在玄關(guān)全身鏡前,做出門前的打扮。程曉捋著衣服上每個剛剛坐出的褶兒,再給掉色了的嘴唇重新涂紅,涂滿,手勢輕盈自在。一個程曉出現(xiàn)在鏡中,另一個程曉出現(xiàn)在我眼中,是我在伊犁寫游記的那一年,初見她的樣子。程曉曾在新疆做了八年的播音員,當(dāng)時我從顛簸一路了的面包車上走下,她和當(dāng)?shù)乜h長的手,同時伸出,我先握上了她的,鼻腔里同時吸滿,稀薄又讓人五臟沸騰的風(fēng)。過去程曉臉上還有高原紅,如今都被保養(yǎng)品遮蓋干凈,由于地理位置和生活內(nèi)容的雙重改換,她的頭腦也變了。

      她走后,身上具體哪疼我不知道,但疼的總是同一塊地方,我也很知道。癥狀有幾年了,都忘了自己多久沒進過一次醫(yī)院門,更別說去做一次體檢。我對有毛病毫不意外,所有不健康的生活嗜好,煙酒,熬夜,吃辣,少鍛煉,我門門功課一百,有時還能超綱發(fā)揮,和小年輕使出一樣的勁頭來,花樣禍禍自己。按住肋扇上一塊兒肉,我半彎著腰,開始在家收拾行李。小說還差最后一章,一萬來字,用一禮拜寫,對我來說,壓力挺大??上氲交乩霞业囊宦?,車程單調(diào),兩晚一天,時間可能會比在家時,還集中不少,心頭又替代成期待。車票訂好后,給兒子發(fā)條信息,說我出去玩了,你好好上班。跟程曉也需打聲招呼,卻不能現(xiàn)在說。說了,她難免會管一管,還會揣測,我是不是因為她再婚的消息受到刺激,才決定這趟遠行的。我決定在抵達后通知她,像她在抵達了人生下一座圍城門口時,也才通知了我。我從來喜歡和人做有來有往的計較。

      K3344載我從丘陵抵達平原,再接著穿行,無盡的平原。開春兩月有余,記憶中,老家還不會見綠色,窗外經(jīng)過的樹,果然也都禿著,一蓬蓬褐色草圈架在上頭,是老鴉們?nèi)杖张Γ暢鰜淼母C。我清楚,外面早已天寒地凍。山海關(guān)一過,地貌有了明顯變化,草色褪去,土色由紅轉(zhuǎn)黑,雪蓋常見,光滑極了,一個腳印兒也不見。白天我坐在窗邊看景,走廊上窄窄的半面桌板,被我用來放書和紙本,筆頭如快門,一天下來,常有記述和感想。晚上,躺回上鋪,我望著天花板,聽咣當(dāng)?shù)能囓壜曄駚碜援悋拇呙?,催人遺忘,更催人跟上召喚,歸來吧,歸來呦,遲來游子,故鄉(xiāng)的云。車廂里呼嚕聲此起彼伏,燈都熄了,窗外一閃而過的光,偶爾照亮頭頂,作為失眠者的保留節(jié)目,它們在墻上演出著過于倉促的皮影戲。

      車是硬臥,人員紛雜,上下站頻繁換面孔。鐵軌聲撞擊不休,等我爬下梯子,才聽見有人坐在白天里我坐的位置上,拿手勾啤酒拉環(huán)的動靜。是個和兒子年紀仿佛的男孩兒,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倒是不鬧,可精神亢奮,見著我,揚手示意,叔,不一塊兒喝點兒來?你在上頭翻騰,跟烤鐵板魷魚似的,看著都煩。我懷疑他怎么知道我沒睡著。原來從他視線看去,恰好能望見上鋪我的位置,我看皮影,他看我,他一直拿我的失眠下著酒。火車進隧道,我去上廁所,回來時甩著手上的水珠,不巧又落去他臉上。黑暗過后,男孩轉(zhuǎn)過頭,這回他揚給我的是一包解開綁繩的醬牛肉,還把剩的啤酒從包里掏出,姿態(tài)豪爽地讓給我一聽。我坐下來,聽他直言不諱道,今晚算我雇的你。拿這個,還有這個。他拍拍牛肉,又勾開酒。我問,雇啥,陪你消夜?他說,女的都睡了個屁的,就剩你了。我不挑。我說,你咋知道我也不挑?男孩笑,用手里小刀片了肉,刀尖一扎,旋進嘴之前,先在我鼻子下?lián)u了搖,這牛肉味兒,在哪你能聞著?我低頭沒說話,內(nèi)蒙牛,呼倫貝爾,差不了。瞧他一眼,男孩有張長條兒臉,眼睛細長,分得很開,不時藏一只在打了綹的長發(fā)里,有點像《功夫》里周星馳變身宗師后的樣子,不同的是,他頭發(fā)還根根透黑,油得過度。男孩笑起來有點兒挑釁,說,沒別的意思。長夜漫漫,坐火車喝夜酒,多有情調(diào)。你看這外頭月亮,天上云彩,哪兒就舍得睡?白天看你一直寫寫畫畫的,是科學(xué)家啊,還是工程師?我說自己是寫字兒的。肉挺香,我半閉上眼說,聞著冰糖沒少往里擱。

      肉給我切著,他眼珠發(fā)亮,叔,哪兒人呢?我說,猜猜吧。他說,北方?jīng)]跑了。我在南方四年,湖南湖北,重慶成都,廣州珠海,哪兒口音沒聽過。他們放東西都說放,說擱的少。我說,擱哪不是擱,都是一家。他上了勁頭,說那是,臺灣也他媽一家人。整急眼,白宮給它攻占了。我笑笑,這種舞舞玄玄的語境,也多少年沒聽過,男孩兒一出口,就覺有雪片兒不斷往我身上落,那是多年來,對于老家我最深刻的記憶。我說,這趟綠皮車還是第一次坐。他說,你是有錢的。平時咋來回,擱天上飛?我說,基本都靠飛。你怎么選這時候回來,不年不節(jié)。他咕嚕下一口酒,迅速跟個嗝,若無其事說,思鄉(xiāng)了。其實是我媽,說啥非喊我回來一趟。我說,年輕,多回來行。你多大?他說,九〇后。你看著,七五后?我說,七〇年八月的生日。他說,到底你們吃文化飯的,抗老。你看著比我爸年輕多了。寫什么的,盜墓,修仙?行業(yè)之間有壁壘,我不了解你這個。我想了下,告訴我可愛的小兄弟,我是寫詩的。他端酒來,我迎上,聽他說寫詩就知道杜甫,杜甫很忙,不是挨餓就是在下崗。我叫李夢齊,李夢齊斜眼看著我說,和別人一樣,你喊我齊哥吧。叫你什么好呢?我說,叫小名吧,轉(zhuǎn)兒。要是明早喝完這頓酒,你還認我,明早再見你就喊我轉(zhuǎn)兒。要是我不應(yīng),就是轉(zhuǎn)兒不值你結(jié)交。李夢齊說,挺好,喝酒不講輩分。我問,肉呢齊哥?就你這塊兒醬牛肉,不是吹,我二斤打底,今晚你就能吃著半斤的量。他說,文化人咋這能吃。我看著他切,肉上橫著一雙骨節(jié)突出,發(fā)力時透出青筋的細爪子。李夢齊從不把刀留在桌面上,每次想吃,就靠他來切。

      不記得聊到幾點,各自登床去睡,更不記得是誰給誰先送上梯子,乘警過來一回,提醒我們小聲,注意素質(zhì)。我倆臉對臉,告別前將手指抵在對方的嘴唇上,同時說,噓。晚安,齊哥,晚安,轉(zhuǎn)兒。轉(zhuǎn)兒一直沒停了轉(zhuǎn),我直轉(zhuǎn)到天色透亮,萬物皆白。夢的后半,終于看清所處的地方,是雪的汪洋,中心臥著一池冰凍了的湖水,我?guī)缀跏且煌信?,身體就飛起,展開雙臂,任雪花片兒輕盈地撒到臉上?;兄型疚掖悼谏?,想李蕪若能聽見哨聲,必會穿過茫芒大霧,直抵我懷抱。躺到我腿上的李蕪,正在數(shù)我的肋骨,數(shù)到五進行不下去,再往上摸,就是心臟。我俯下身,小鳥啄食般去碰她的嘴,被雪天凍得紅通通的少女的嘴和臉,和所有被凍壞了的皮膚一樣,一經(jīng)溫暖,反而滾燙酥癢,是潰爛的前兆。細端詳十八歲上的李蕪,現(xiàn)在不是她最好看的時候,兩眼腫得比平時厲害,矮塌塌的小鼻子,正在我面前極力壓抑,不去蹦出一個鼻涕泡兒。我摟著她單薄的小身體,放眼望去,似乎我們不是置身在冰湖,而是在一座從無人開辟建設(shè)過的荒島上。又想到,我倆曾做過許多關(guān)于此的討論。李蕪會在上課時突然轉(zhuǎn)回頭來,問我,如果要去荒島,讓你最多帶三樣?xùn)|西,你選什么?我壓低聲音問,島上會不會經(jīng)歷冬天?她想想說,會,挺北緯的一個島。想了想,趕在老師又一次轉(zhuǎn)身寫板書時,我碰她后背,給出回答:打火機,我需要溫暖。冰刀,我要探索出路,我不信賴海洋和一切會漂的玩意兒。還要帶上你的照片,我需要在探路過程里,身邊都有人伴隨。她付之一笑,等下個時機到來時再轉(zhuǎn)頭,說她的答案:我要帶上一船安眠藥。我心里反駁,誰允許你帶船的。

      李蕪的家庭非常復(fù)雜。她很少和我傾訴發(fā)生在她另一面里的故事,雖然在我面前,她幾乎是個完全的樣子了,即一切尚未覺醒,一切由我決定。我們認識很早,說青梅竹馬也不為過。從小到大,看到彼此,雙方總有莫名感覺,明明交流不多,眼神一旦交匯,卻會視對方為最親切的存在?;?,是我教會她的,后來她青出于藍,能做出我從沒教過的其他動作,體態(tài)優(yōu)美,速度更快,且天生平衡感出眾,旋轉(zhuǎn)對她來說如走平地一般自然,常看傻周圍人,懷疑這女孩兒要么做過特殊訓(xùn)練,要么就是做嬰兒時,被大人搖得太過厲害,導(dǎo)致不能將現(xiàn)實中的平地,視作真的平坦,只有不斷旋轉(zhuǎn),才能取得她概念里的平衡。這自然是種天賦。我勸她發(fā)揮這種天才,她完全可以走上更大的舞臺,成為一類明星。李蕪一概聽不見的樣子,揚著馬尾辮跑去別處。在我去到北京的頭兩年,每回做夢,也都是她和她的冰上旋。我會在醒來的第一時間,將電話打過去,聽她懶洋洋的哈欠聲。等我漸漸忘記這些時刻,又能在凌晨收到李蕪的信息。她最愛問的問題是,現(xiàn)在你去過植物園和天文館了嗎?我說了不止一次,沒有。北京車很堵,也沒太多時間。新鮮事兒來得多,我什么都想看。她絮絮回復(fù)說,這個冬天又下了幾場雪。雪后,冰場老板有了些新想法,現(xiàn)在的勞動湖上,有冰爬犁可以坐了,還建了雪坡,可以從上面滑雪圈下來玩兒了。你喜歡吃的山楂大板,今年也在紅果最頂端,開始加了黑棗。你還記得黑棗綿密的甜味兒嗎?我當(dāng)然記得,我很難忘記。和李蕪漸漸不聯(lián)系,她還會在每個新年問我平安,我也會回復(fù)說,祝你平安。她說她頭發(fā)如今枯得十分厲害。我的念頭鎖在一個“枯”字上,話再回不過去。

      聽說她后來到三廠上班,流水線的工作自然不允許李蕪旋轉(zhuǎn),不允許她離開哪怕一分鐘,她需要不斷把手放上傳送帶,同時保持腳底固定,好不落下一個從面前飛過的瓶蓋或紙箱。我在后來寫作時,常設(shè)想這個場景,想她為什么能留在同一個地方好多年。當(dāng)一個人不能再飛行的時候,或許喜歡周圍的東西,能繞著她去飛。傳送帶也行。它們能把李蕪箍在平面上,將她圍成不變的定點,旋轉(zhuǎn),環(huán)繞,單調(diào)可以實現(xiàn)某種永恒,也能實現(xiàn)關(guān)于此的誓言。反觀我往后三十年的生活,再沒像十八歲那年,做過那么多運動,跑過那么遠的距離,轉(zhuǎn)上那么多個轉(zhuǎn)兒。程曉和我,曾在戀愛時從牧場上各牽了匹溫順的馬,騎在胯下,靜靜走著,不敢驚動,連靠最近接吻的時候,我也不敢將她從另一匹馬上抱下來。兒子從不運動,我沒教過他什么,他以為我什么都不會,除了坐在一個地方上打字。我也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會,除了編造一個又一個故事,假裝活過了一生又一生。

      早上醒來,沒人喊我轉(zhuǎn)兒,車廂里也沒見一個和齊哥相似的人。我有點恍惚,頭疼是次要的,我更擔(dān)心,自己真是老了。洗漱過后,我坐回白天里的固定位置,看窗外天色瓦藍透亮,是在南方少見的無雨和清澈,偶爾經(jīng)過一些鐵軌邊上的建筑物,不是破爛的民居,就是停工不用的空廠房,碩大的廣告牌在臨近城市時變多,有些熱火朝天宣傳著招商信息,有些上面只寫四個字,虛位以待。行程還剩下一個半天,加一個晚上,翌日清晨火車到站。我還沒想好到了后去哪落腳,見什么人。幾個老哥們兒不斷試圖在手機里打聽我的行蹤,不能告訴他們我還在寫東西,就像不能告訴前妻我離開了杭州,告訴兒子我又喝了一夜的酒。世上總有許多事,是你不得不去騙一個人的。說實話不難,難的是考慮他人如何接受一件事,又如何看待一件事。我早明白個中道理,人是不能替任何人去原諒自己的。

      又下站幾個人,包括睡我下鋪的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和我并排睡上鋪的沉默寡言老頭。車廂里,空蕩得有點兒奢侈。我看見一個后腦勺在前方走廊上站著,那人剛從廁所出來,洗了頭發(fā),一腦袋濕毛。李夢齊原來沒走,看見他,我把本兒合上,想喊聲齊哥,叫不出口。李夢齊也看見我,過來坐下,他臉色比昨晚上看著好一些,和我也隔閡了一些。他問我,沒走呢?我說,明天一早到,你呢?他說,一樣。齊齊哈爾下。從第一眼見他,我就知道,我們可能比一對路人的關(guān)系更近。但我不想再細打聽了,不想知道什么緣故。他也有雙單眼皮,眼角上飛,加上瘦弱,男孩子的臉,女孩子的骨,神態(tài)總有媚氣。這樣的孩子大約會成長在沒太多情感撫慰的環(huán)境里,孤獨無靠,飽受凌辱,連他上學(xué)那幾年被揍得青頭腫臉的樣兒,都在我眼前勾畫出了,算是我一種職業(yè)病。我尤其不能克制自己去捕捉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想給他在小說里安下一個位置。李夢齊聲調(diào)陰沉,說他一早犯了鼻炎,每次回來都這樣,腦袋也亂糟糟的。本來計劃昨晚能醉,好一直睡到下午,挨過早上,沒成想后半夜被乘務(wù)員給叫起來,單查他的票。他看著憤憤不平,手放上桌,十根手指絞著繞著,水珠從他沒擦干的長發(fā)上掉下來,一滴滴打濕在布面夾克的兩個肩上,從他身上傳來股古怪的氣味兒。我勸他,不行一會兒再補一覺。昨晚你是喝了不少。他搖搖頭,睡不了。李夢齊說,我在火車上就是睡不實,我興奮。倒是在平地上走著走著,會困得不行,有時還要跌一跟頭。我笑了,人物已經(jīng)有點兒意思。他說,我媽說,這是因為她把我生在了冰場上。李夢齊用兩只爪子將頭發(fā)都抓到腦后,他有半張臉,映在了車窗上,下巴上還有胡子沒刮利索,顯著暗青,兩只眼圈經(jīng)光一照,也有同樣的顏色。估計他身體不好,多半是貧血,肝炎一類的毛病。當(dāng)他說到自己身世時,我感到雪又落下來了。真不再喝一點兒嗎?

      我們在端午節(jié)四點起身,相約到郊外割艾蒿,艾蒿拿到早市上賣,每束都扎好了李蕪捻的紅線繩。李蕪小臉兒凍得青森森的,入夏了,還是晝夜溫差極大,早上見著她時,她也咧開青森森的牙齒對我笑。我正站在她們那個家屬樓下頭,傻盯墻上的灰磚,她彈我的腦瓜崩時,像崩響一扇石門。我能聽見門洞里她和她母親的叫嚷,結(jié)束音是李蕪一連串跳臺階引起的回響,她直跳我面前,跳到了我的自行車后座上。李蕪母親在她家的二樓陽臺上,身影一閃而過,沒被燒傷的半面臉剛好對著我倆,摔下句,死外面吧!李蕪毫不示弱地回話,得令!她兩手緊抱我腰,叱令馬兒快跑,我也得令,心頭不免沉甸甸的。我見過她母親,在一個不該見面的晚上,嚇得我丟魂喪膽,叫不出聲。她母親的臉具體是怎么燒壞的,我試著問過李蕪一次,她卻讓我問她爸去。這是李蕪不想回答一件事的方式,我只得在隨后的荒煙蔓草間,什么也不問,默默陪她割草,在她哆嗦厲害時,獻上我沉默忠誠的懷抱。我們當(dāng)時都瘦得營養(yǎng)不良似的,無知無欲,沒有追求,都以為眼前天地,已是萬分廣闊,清晨徐來的風(fēng),更足夠我們漂流。李蕪基本不干活,給我唱歌聽,我想她一定想起了黃梅調(diào)一類的曲兒,我打水我澆園,我添柴我煮飯,我養(yǎng)家我糊口?;厣砜?,李蕪坐在一堆我擱下的青色艾蒿間,給自己攏出了一個窩,甜絲絲唱著小調(diào),紅繩繞在她的手指頭上,跟給小姑娘編辮兒似的,在草根上束緊,還給草頭打一打,讓它更蓬松。我清楚我們賣不了幾個錢的,一趟下來,不過是次悠閑的郊游。但李蕪喜歡這樣,喜歡證明她其實有過萬種千類生活的本事。

      細草微風(fēng)岸。艾葉香氣很重,多長在江邊,我很快割了快五斤,跟李蕪一起捆好,被她抱一大束在懷里,天微亮了,風(fēng)還是很涼。她抱著艾蒿往江邊跑,我追上,江邊淤泥多,容易陷腿,李蕪又是不管不顧的人,她不止一次跟我提議說,湖太小,等下個冬天,來江上滑野冰才痛快。李蕪穿著件洗掉色的條紋T恤衫,牛仔褲,頭發(fā)扎出馬尾,單薄地站在爛泥前頭,幾只野雁被驚動,大張大合著翅膀,向?qū)Π讹w去。江面有些干涸,是還沒好好下過幾場雨。她偎住我一側(cè)胳膊,我也扳她小小的腦袋瓜,收進懷里。外國電影、港臺小說里的浪漫離我們相距甚遠,但有跡可循,我們就是沉浸在一樣的浪漫和無知里頭,以為永遠一事,完全唾手可得。她問我,如果現(xiàn)在她陷進泥里了,我怎么辦?我說,你會伸手,我會把你手上的艾蒿拿走,還能賣上價兒。她再問,那你什么時候救我呢?我說,不救。她說,我爸不會救我,我弟不會救我,我媽會救我,但她可能會先哭上一陣兒。你什么時候救我呢?我來了脾氣,不太高興,你為什么總要人去救?她說,不為什么。我抱著她,手有點兒松懈,仍抱著,只是不想說話。我想象著其他情況,想她真沉進去了,我該如何如何在江邊號啕一陣,在每個中元和清明,來此祭奠一回。若干年后某一晚上,當(dāng)我也失去所有,獨自來到江畔,看孤月照大江,江水隨發(fā)亮的天色,結(jié)成發(fā)亮的冰面,李蕪到時也許會被浪花托舉出來,穿著她那雙白色花樣刀,仍葆年輕狀態(tài),于旋轉(zhuǎn)中伸手,儼然東北維納斯。那時或許我也會心甘情愿和她同生共死了,陪她雙雙把家還。

      不是你到底都寫些什么?李夢齊想拿我的本子看。我打他爪子,商業(yè)機密,隔行隔山,信不著你。他笑嘻嘻地說,愿意看故事。我說,看也行,說點兒你的事交換。你媽是滑冰運動員?他說,不是,我不想看了。我說,好啊,做人要有忍頭,得忍住自己想干的事兒。他說,你和昨晚不一樣了。我說,喝了酒腦子不清醒。他說,昨晚你親切一些。我說,昨晚你酷一些。像個單槍匹馬闖江湖的少年俠客。他甩下頭發(fā)說,現(xiàn)在呢?我說,現(xiàn)在你是我晚輩。他起身走,走著走著接起一個電話。我想,李夢齊該會后悔他沒今早一看見我,就喊轉(zhuǎn)兒。他錯失了那個時機,現(xiàn)在只能接受被現(xiàn)實打回原形。畢竟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小孩兒,他們毫不特別,還有點兒大幫哄似的特別,都以為自己個性強烈,背負血海深仇,世人辜負他們,也不配得到他們的善待。像這樣的女孩兒,我六歲時就認識一個了。李蕪,李蕪,看著李夢齊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和她走路的樣子,居然也特別像。也是溜肩,也是沒大氣質(zhì),也是外八,也是走著走著,非得舉一只手到身前,像拄著根隱形的拐棍一樣,得找個東西拖著舉著,撐著靠著。我按捺下很快會對他使出的輕蔑眼神,安慰自己,起碼我兒子不會是這樣。我兒子,乖順老實,身上有中規(guī)中矩的反叛意識,特立獨行也在特立獨行的尾巴梢上,槍打出頭鳥,從輪不上他挨彈子兒。這個時間他該在吃中午飯。兒子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事,午休一小時,二十分鐘吃飯,二十分鐘聊天,二十分鐘睡覺。他曾和我說,每次睡醒,總能看到手機上幾十條工作通知,一概不理,他會先點開廣告推送,領(lǐng)張優(yōu)惠券再說。上次兒子來電話是周五,下次也會在周五,今天周三,我能等。

      可我越來越煎熬。我寫不下去,寫不出來了。下午,一大半時間在看風(fēng)景,如果那稱得上風(fēng)景畫,在畫家念頭里,該布滿多長久的寂寞和虛無。一切改換,都相當(dāng)慢,像幾十年的時間全浸染在了起白霧的染缸,變出沒顏色的一種顏色。我整天沒吃飯,除了中午和李夢齊喝得沒意思的一點兒酒,胃里空落如初生。推銷大興安嶺藍莓和五大連池礦泉水的推銷員,一次次經(jīng)過面前,宣傳得落落寡歡。沒人舉手說買,他們推銷一陣,像講給空氣,由車廂里有限的氣流旋繞,再轉(zhuǎn)達給自己答案,當(dāng)真沒人需要。暮色四合,又一天過去,我身上發(fā)熱,有感冒前兆,知道該吃東西,再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覺。爬上床,我頭頂就是風(fēng)孔,一吹一涼,更想喝點兒酒。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喝酒就沒法好好度日的,程曉過去總?cè)虩o可忍,說她仇恨酒,比猶太人仇恨希特勒還厲害。我想那是因為她不是猶太人,她不過放大了對我的仇恨,而我又能做什么?我總會在酒精帶來的夢境中,想起一些女人,一些發(fā)生和沒發(fā)生過的精彩片段。奇怪的是,這些我全沒有寫進小說。我不怕她們的丈夫,更不怕程曉,我只是從不擅長,寫關(guān)于自己的事。幾十年來,我最得好評的作品,是個荒誕故事,一男一女,一個天文學(xué)家,一個植物學(xué)家,強強聯(lián)手在末日后的京城上空,在突然出現(xiàn)的懸浮陸地上,發(fā)現(xiàn)不少外星植物,發(fā)現(xiàn)它們都擁有人類似的情感和超乎人類能力的想象感知力。不少小孩兒追看,追著問我,所謂圣草,究竟何時生長,又到何時滅絕?七到十月,我早有答案在心,夏季,微風(fēng)岸。它其實就是一種端午時用來裝飾門面,帶香味的草啊。早市上買,兩塊錢一斤,能直擱到冬天才香氣散盡,變作干枯。

      程曉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在新疆時她就寫,我們結(jié)婚搬到杭州后,她從老家寄來的行李里,有一紙箱的筆記本。剛結(jié)婚那幾年,我總想找到那些本子看,令我失望的是,程曉不是藏得特別好,就是會刻意在能讓我找到的本子上,留下羞辱人的話。我曾試著讓她和我一起,喜歡上喝酒,喜歡上孩子睡去后,那種靜謐的只屬于兩人,雖相處窄小一室,卻天高海闊的萬古時空。想借此,套出女人更多心里話。夫妻間套來套去,沒有贏家,她開始有了深重的法令紋,眼珠漸變成黃色,我肚子上不可避免有了贅肉,手上有了褐色斑塊。我們都習(xí)慣了在每個送孩子上學(xué)去的早晨,出門時手臂上互拍一下,替代先前的吻別。我們都不感到心痛,以為人生概莫如此,我們不過在走它預(yù)留好的軌道。乖順,是我們和兒子一樣,要盡早學(xué)會的課程。兒子令人欣慰,從不會問出太多令我倆難堪的問題。程曉和我,也仍會在有限時間里,做有限的交談,但在做愛前后,我們再無討論。夜晚枕著彼此都有的呼嚕聲入眠,難說是誰在醒著,誰在裝困。意亂情迷時,我也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回過生命的澎湃,在外地某個酒會上,感受過眾望所歸,意氣風(fēng)發(fā)。我還感受過程曉在四十三歲流產(chǎn)我們第二個孩子時的無奈和麻木。感受過父親去世,清晨火葬場陰濕的雨水味兒。當(dāng)時我牽著兒子的手,看煙囪里冒出風(fēng)旋,程曉跟在后頭,不絕傳來蚊子樣的哭聲。親朋好友永遠是同一堆人,紅色里他們可見,白色里他們也來,有些還會在觥籌交錯間給我戴上神圣的花環(huán),引一眾徒子徒孫拜神一樣拜我,叫嚷道,這算祖師爺。

      燒起來了。周圍烈火,但我不太難受,反而輕盈一些,下梯子的腳,落不在根基上,人飄忽。我想找誰要來兩片兒感冒藥,會有人隨行帶在身上的,要沒有,就倒杯熱水喝。眼前卻是聽涼啤酒,酒瓶靠著打開來的醬牛肉,擺在走廊桌子上。李夢齊撐著腦袋,一副喝得精疲力盡的樣兒,燈什么時候關(guān)掉了,夜晚到來如此快。我不清楚自己睡了到底有多久,李夢齊抬頭看我,一張哭唧唧的臉,說這回可怎么辦啊,轉(zhuǎn)兒。我問他,帶藥了嗎?我難受。他說,我媽病了,我沒錢治。我說,齊哥,我有啊。他目不轉(zhuǎn)睛瞧著我,就在他準備把一雙手抱上我打哆嗦的手上時,我攔他說,先切肉。李夢齊小心翼翼給我切下許多片兒肉,看我費勁擱嘴里嚼著,一塊肉嚼幾十下,吞咽困難。他說,轉(zhuǎn)兒,你發(fā)燒,也別吃藥了,再喝酒容易直接給你送走。光喝吧,喝完踏實睡一覺。你不像我,顛著睡不著,你會睡得很香的。睡著前,你再告訴我一遍,這卡密碼是?他音量越來越小,緊著看四周,擦凈淚水后的兩只長眼睛,一時變得機警。我說,3344,3344。他說,好記倒是。轉(zhuǎn)兒,來日怎么找你?我說,我不差這些,差故事,你給我說說故事。李夢齊說,我九四年生,生在單親家庭。我說,說滑冰,說冰上生你的事兒。他說,那我不知道。想想也是,冰上生他,他當(dāng)然后來才知道,他母親才是個好笑的人,生孩子時,還在溜冰。我用蘸著牛油的手去碰他的臉,李夢齊先是躲,看在錢的面子上,咬牙忍了,說轉(zhuǎn)兒你就摸吧。我摸了摸,瞧著他說,像你這么大時,我曾希望每一列火車,都是往外開的。他不動,溫馴地聽我講??赡苣銒屢惨粯诱f過,火車一直開,冰上一直轉(zhuǎn),荒島一直在。我會在登島前,帶上火種,冰刀,老照片。這些她說過沒有?別說透,我喜歡猜。

      午夜再度到來,這是回家前最后一個晚上,我說不出自己的心情,竟有點兒和當(dāng)年離開時,相似的激動,慌張。深夜原野更為孤寂,窗外是哀沉的深藍色,經(jīng)過一些莊稼地,有人在生火,焚燒秸稈。風(fēng)把濃煙吹得很高,卻攆不上火車的速度,盡管在交通工具里,它已經(jīng)不算跑得特別快。李夢齊吸完煙回來,狀態(tài)不錯,他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我則還在病痛和心境的不安中沉浮,看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臉觾?,無法判斷人是真的輕松了,還是仍在裝給我看。他又打完一個電話,嘴唇張著,保留有話要說的態(tài)勢,從下午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糾纏我講了七八個故事。有關(guān)新疆的,西班牙的,撒哈拉沙漠的,有關(guān)我家里的。讓我感覺自己就像個被迫去取悅國王的山魯佐德,得講完一千零一夜。現(xiàn)實中,明明我才是債主,是需要被安慰的老人家??善妓喾?,讓我倆多少都模糊了自己的身份,更在酒醉中,忽略身份的意義。

      還沒說呢,你回來是為什么?李夢齊問。我告訴他,為處理一些老賬。這你就別打聽了,事兒沒意思。他像沒聽見,仍追問,為啥自己回來的?我把喝空的罐子擺成一豎,試著用手指彈動最前面一個,看它們能否個個倒地,沒成功,被李夢齊一個個收起來,按扁了,扔進腳下垃圾桶。他哄小孩似的說,還沒給我念你的詩呢。對詩我也不是不感興趣,你念了,興許我能懂。我說,誰跟你說我會寫詩的。他笑笑,你個老騙子。我想把一只手伸到他肩膀上,把他勾到我面前,好扶我一把,到床上去坐,后背上再能靠個軟和東西更好,我快撐不住了。李夢齊不過來,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反而躲著,像怕我喝多了打他。我音量放大,低喊,你來。他說,挺晚了,轉(zhuǎn)兒,要不你睡吧。我搖頭,不,這月亮,這大平原,濃濃夜色,誰舍得?他心軟,到底撐我起來,扶到下鋪床邊,自己靠里坐,讓我靠住他后背,坐在能看到窗外的角度上。我挺滿意,他知道我想看什么。李夢齊說,這回你可舒服了,我就不看了,我知道這月份外面晚上什么樣。一會兒就過江了,是好看,你看吧,等困了,我給你鋪床。我眼皮耷拉下來,后背靠在他硬朗的肩頭上,有點硌,但總比無依無靠好。這樣一來,我的確抬頭就能看見外面,記憶中熟悉的江水和寒風(fēng),都將撩動我的神經(jīng)。還沒到冰封的時候,江上還會有涌動的水波紋,李蕪曾對我說,等我再回來的時候,該是夏天。我們會在長滿艾蒿的江邊約會,夜里待到幾點都行,再不受人經(jīng)管,到那時,我們的天地就大了。可她從不知曉,這片天地其實是很小的,也可能她和我看到的,認識到的,從不是一個思維上的事。

      我不知道李夢齊到底是不是個特殊意義上的人,我有過同樣的感受,即你總?cè)粲兴硞€人某件事,其實是會發(fā)揮超出它本意的能量的,像個小小的陷阱,引誘你陷入更大的深淵,或助你登上更險的山峰。我信命運,很小就信,信我總能拋棄一切我早晚要沉迷其中的事。事實上,在我的人生的重大選擇里,李蕪從來就沒占據(jù)過什么分量,也從沒有任何人能坐穩(wěn)在我人生的關(guān)節(jié)上,對我發(fā)號施令。雖然,我不斷在制造故事,享受作為創(chuàng)世者的光環(huán),可漸漸,這個游戲再也不能讓我忽視它身為游戲的本來面目。畢竟在我瞧不起的那些路途上,也有好些人實打?qū)嵉刈吡诉^去,留下他們的腳印。我則始終輕飄飄蕩在外界的眼光里,最后更是為酒精包圍,落入了冰上旋的詛咒,無止無休,享受自由對我的囚禁。我慢慢打好這樣的腹稿,按說人不該在這個年紀上,還過于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但這段話總不能忘,它對我意義重大,似乎早已存在,只等我去發(fā)現(xiàn),哪怕用來當(dāng)墓志銘,也十分合適。李夢齊有些瞌睡了,他坐著打起呼嚕,周圍沒人經(jīng)過,只有我,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他,存在于當(dāng)下時空。我像是靠在自己小說里人物的后背上,對他既無限信任,更充滿注定隔膜著的遺憾之情。

      震動聲從李夢齊的腰間傳到我身上,我拿起他的電話,不假思索接聽。電話里是個女人的聲音,我不大聽得明白她說什么,雖是鄉(xiāng)音,我也好些年不這么說話了,加上酒醉和頭痛,聲音顯得聒噪?;疖嚴^續(xù)向北,開始穿越城市,燈火一簇簇鮮明起來。李夢齊完全倒下了,兩腿一伸一屈地放著,穿運動鞋的腳擱在我大腿上,鞋梆硬,碼不小,鞋底沾了厚厚一層灰。我脫下外套給他蓋上,同時應(yīng)付著電話里的女人,他睡了,嗯,別打了。我留心窗外即將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知道我會看見一架稍顯孤單的鐵制大橋,上頭會亮著同樣孤單幾盞燈,從橋面經(jīng)過的車輛不多,像一只只清楚目的地在哪的螢火蟲,各自勻速向前,駛過江岸。橋后就是江水了。我抓著電話,突然又想和人交流,和誰都行,這女人,男人,老人,孩子,全無所謂。站起來,我有點晃,身上再度熱得厲害,江初開,那些月亮照在水面上的波紋,對我形成極大的蠱惑。古人曾說,看到美景,是要心曠神怡,寵辱偕忘的。我正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極目望去,隨車輪不斷后移的江水和月照,更似人生的舊夢。似一頁我永遠也無法心知肚明的故事,酒醉時曾數(shù)度冥思苦想,五十年里,究竟我一直設(shè)法給自己安排的章節(jié),是否演完,演到了哪里?又是否未真正上演過?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記憶是否屬于自己。李蕪是男是女,是敵是友,是我遙遠的少年戀人,還是素不相識?她的長相太多了,圍繞她的故事也多。我唯一確定的是,我終生都在需要她,一如需要空氣和水,在荒島上,需要能生存下去的養(yǎng)料,一種類似于酒,又總也喝不完的東西。李蕪,是我永遠的神明和判官。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將逝去的流水,如夢如幻的月影,幾只看不清黑白的鳥兒打江上飛過,麻木又逍遙,而我大半生的驕傲與不甘,也都歸還此地。鳥兒飛回,刀在冰面上旋繞,循環(huán)往復(fù),如連聲的哨兒。

      燒最厲害的時候,雪在我身上堆得高高的。

      鑰匙她有,程曉在玄關(guān)鏡前換鞋,看了眼自己的狀態(tài)。她滿意,希望在生活里重生,不容忽視,摧枯拉朽。如今小碼的衣服她穿著也合身了,再聞見屋里濃郁酒氣的時候,她心頭不全是煩悶,能夠慢慢走,再細細看一圈,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環(huán)境。廚房里冷鍋冷灶,吳鯉自己在家時,從不做飯,多年如此,他怕天然氣,怕燒傷后的臉。她當(dāng)然知道,畢竟婆婆半面臉就是燒了的,到她去世后,人送進火化爐時,吳鯉臉上一閃而過的輕松神態(tài),程曉永遠不能忘記。書房門大開著,從前她不常去這個房間,連收拾屋子,也盡量回避這里。吳鯉書房里的一切都被煙酒熏染太久,形成堅固的壁壘,她覺得每回進去,都像猶太人進集中營,里頭毒氣漫天,充盈一股比兒子屋里,更濃郁的消沉氣息。她料定吳鯉此刻在房子里哪個地方睡著了,因此不著急找他,這趟來,她帶來了再婚的消息,如果他酒沒醒,那么見了也沒意義。她走進書房,看見電腦沒全合上,吳鯉從不像程曉,會認真對待個人隱私,其實她一直沒有告訴他,自己之所以對日記看管認真,是喜歡看他著急,沒別的。同樣情形,如果放她身上,程曉就不會犯急,二十年夫妻,說穿了她對吳鯉的精神世界全無興趣,更早之前,她就已經(jīng)看透他光鮮名頭下的幼稚和虛弱,看得見他在每次非得酒醉不可,才能亮出的男人氣魄下,實在的迷失。有人靠酒精迷醉自己,有人靠酒精掩蓋自己的迷醉,吳鯉無疑是后者。她掃了幾眼他沒寫完的小說,情節(jié)最后發(fā)生在一趟火車上,寫他認識了個打工仔,還是在一起喝酒,聊天。他到底能不能有點突破?程曉笑了下,吳鯉的生活經(jīng)歷貧瘠透頂,如果他能像自己一樣,也習(xí)慣于跑客戶和開會,應(yīng)酬,哪怕生過一次孩子,都不至于把每次談話,非安排在和陌生人的酒桌上不可,這么乏善可陳。想也奇怪,吳鯉這些年在外界標(biāo)榜的,明明是自由主義和走南闖北,可走來走去,似乎他惦念的還是巴掌大點兒的一本老賬。這就是精神世界的局限了。小說還寫到了冰面,她知道吳鯉會滑冰,他擅長的運動只此一項;還寫到他有幾段風(fēng)流韻事,這也值得記?月亮,江水,荒島,這些即便她不搞文學(xué),也心知肚明幾千年前便被文人慣用了的虛浮比喻,仍被拿來抒情。程曉深吸口氣,想起自己的確崇拜過他的才華,這種心情如此短暫,而他的天才假象,比這段崇拜存在的時間,還要更短一點兒。唯一令程曉心頭一動的,是近二十年夫妻,她第一回猜測,吳鯉的小名兒,可能是轉(zhuǎn)兒。

      吳鯉,你來一下。她抱胳膊站在原地,喊了聲。程曉知道,他會一直裝聽不見,等她過來找。他就是以此作為手段,一次次招來別人關(guān)注的。吳鯉得到的關(guān)注如今越來越少,他是真的不靈了。他始終沒有回答她。廁所堅硬的馬桶旁,耷拉著一顆愛計較的腦袋,程曉不知情的是,那顆她準備對著發(fā)表奚落和通知喜訊的腦袋,約在二十分鐘前,便登臺謝過了幕。如今它正搭上一條慢船,飄飄欲飛,橫渡過大江。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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