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旅行走到江西婺源,正是清明剛過:采茶的節(jié)氣。白天所見的山麓,漫山遍野都是采茶葉的女人。幾個村子廢棄的大祠堂,都有焙炒茶葉的爐灶和機器在那里轉(zhuǎn)動。我在經(jīng)過一個山村副食店時聽一個坐在店柜臺內(nèi)老眼昏花的老人在那里自言自語:“……每年到了這個節(jié)氣,天都要下個幾場雨的?!蔽覇査骸皩Σ枞~會不會有損害?”他望了望雨中迷漾的遠山,搖搖頭。傍晚時我淋著時而間歇的熱烘烘的小雨,仍舊回到那個山里的古鎮(zhèn),忽然聽到一陣笛子聲音。那時山里山外的油菜花都謝了,前一兩星期開的紅杜鵑,仍舊光彩照人,只是經(jīng)雨淋了,濕塌塌的也少有一些嬌艷的顏色。緊跟著村前村后的樹下、房舍四周,白色的野薔薇也開了,開得如此惆悵、灰暗,因為連日來的春雨在它潔白嬌嫩的花瓣上沖掉了香氣———但江西婺源一帶延綿的山區(qū),村里村外多種植一些古槐古樟樹。不知為什么,雨后的這些參天古木,香味更加濃郁,使得水稻田里那些濕鼓鼓的蛙鳴和細密的雨腳,聞起來都有一陣甜甜的香氣。我在這些古樟的香氣和細雨中聽到那陣陣奇異的笛聲,我循著聲音走近過去,卻發(fā)現(xiàn)吹笛人原來是在一街頭灰暗的店鋪里吹。那店鋪的門上有塊白牌子,上面用油漆書寫著“某某村莊稼醫(yī)院”幾個大字。我還第一次遇見這種醫(yī)院,因此毫不躊躇地就走進去看。照例是一排老式大戶人家的宅邸改建的廳堂,正中央放一排漆水顏色很深、發(fā)黑的、灰塵污垢處處的舊柜子,柜面一半是木板,一半玻璃做的。后者的底下墊板上陳列著三四只瓷盤盛的糠秕稻谷麥粒,大概是患了病的糧食種子,放在那里展示,隨時可以取一小撮來供“看病的”農(nóng)民參考,或者是我錯誤的猜測??傊?,大到三十平方米的店鋪,一面柜臺和三四盤糠秕,便是他———此地的店主僅有的財富和不動產(chǎn)了。店主正是那吹笛人。我走進去時,他仍若無其事,一管笛橫在嘴唇上,吹得正起勁———他吹的曲子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舊電影的插曲,先是《蘆笙戀歌》,繼而再吹《海島女民兵》,曲目談不上特別高雅經(jīng)典,但也不能說是平常,跟一般鄉(xiāng)村里流行的吹奏,要稍許古舊些,帶有———我以為———更多的個人記憶,可能跟吹笛人自己的年齡經(jīng)歷、童年的生活有關。兩支曲子,一前一后,都酷肖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古老的民歌,都高亢激昂,歌里都有愛情、理想、對歲月的追懷、大自然……在那個仲春的黃昏里,從一管偏僻鄉(xiāng)里的無名的笛孔里,以一種自然的激情流瀉出來,在屋宇房梁,乃至整個村落的上空飄蕩……我立即被這突如其來的笛聲迷住了。我平時湊巧喜歡那兩首中國曲子,也無事常在嘴里哼唱———我在雨天灰暗的光線中瞥了一眼那吹笛的男人,立即記住了他的模樣———我走出這家“莊稼醫(yī)院”———走到山村旅館里去,又半途折回來———在街口淋著雨———雨不大———側耳聆聽———邊聽邊在心里跟著哼———他吹了有十來分鐘———幾分鐘后,我干脆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重新走回鎮(zhèn)子上的舊街,到前面副食店去買包煙(煙其實在旅館的桌上),以便再經(jīng)過吹笛人所在的店鋪。我在街角一空地上,在雨中點燃香煙,蹲在那里屏息靜聽……
我回憶這些時忘了交代,那吹笛人的“醫(yī)院”門前當時還一左一右坐著兩個鄉(xiāng)下女人,坐在長凳上,一個是少婦模樣;一個看上去像個小姑娘,卻已在胸前抱了個嬰孩,成了鄉(xiāng)間常見的那種邋里邋遢的小母親。這位小母親長相卻很美,地道的山里人的苗條結實,一副亮晃晃的眼睛天真、多情,全無顧忌地望著你。我在店里前后逗留一分鐘,又從門前經(jīng)過,她都十分仔細地注意著我,一邊輕聲唱出笛子吹出來的曲調(diào)的歌詞。她的聲音淳美、溫暖、無憂無慮,跡近于快活天真,詞和曲子之間的配合漫不經(jīng)心,卻又天衣無縫———我在回憶這段美麗的鄉(xiāng)間笛聲時隱約能記得她的歌唱和嗓音(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唱和)———我記住她的眼睛在傍晚暮色中的那種亮:淳亮。
吹笛人卻躲在他灰暗的店鋪和柜臺后面,身手修長,面目清癯、蒼白,略帶一點鄉(xiāng)下人少有的優(yōu)雅矜持———后者是橫在他唇角的那管笛所天生帶給他的———看上去有一點傲慢和歡欣,興沖沖地,卻又顯得悵然若失,仿佛出家遁入空門的和尚,卻又忽然有了一些俗念,因此而———并非煩惱,但卻———憂心忡忡,或者說(他的笛聲里)……有某些憂心如焚的意味,卻又無知無覺,毫無來由。那管笛的音色很亮,昏暗中我來不及細看,是竹笛還是石笛———竹笛,又是什么樣子的竹笛?———石笛,古代婺源地區(qū),或古徽州一帶素有制作世所罕見的石笛的傳統(tǒng)工藝———莫非我親耳所聞,正是古書上常提到的玉笛———那種玉石制成的笛子———發(fā)出的聲音?
在笛聲悠揚之際,四野的寂靜卻仿佛漏開一眼天窗,豁然開朗。雨水沖刷過的灰黑泛自的村舍———那些舊祠堂的風火墻,層層疊疊的天井門罩雀替木雕,都紛紛有了些生氣。一縷唐朝(天寶年間)的光漏射進來,照進大梁上題詞的額匾(“忍涵喜骨”);照進那中間褪盡了的墨跡;照進中堂的字畫,村前大樹下潺潺的小河,門楣上書有“山清水秀”的漢字中……也照到門前兩塊青石制的抱鼓石上———那激越笛音的陽光,照到無名的鄉(xiāng)里如下一副對聯(lián)上:
看花尋徑遠,
聽鳥入林深。
清風明月本無價,
近水遠山皆有情。
或者:
漫研竹露裁唐句,
細嚼梅花讀漢書。
在笛聲悠揚之際,我所途經(jīng)的古鎮(zhèn)的街道更黑、更破,夜色也更加灰暗。人類的辛勞消失、沉積在其中。祖先的威儀和面孔,也更加無名、頹敗、黯然失色……
一管笛落入傍晚的水中
溪流激濺的
青山,飄滿炊煙,
猶如飛鳥掠過田疇;
鳥腹徒然遺落下一副空空的犁鏵。
那吹笛人臉是黑的,臉的另一半?yún)s是白的,仿佛徽派建筑的木雕里的人物,身子微微向前躬著,而且還有點生著病,像是木工手上的雕刻刀缺了一個角。黧黑的臉沐浴著四月的清露、田間的蛙鳴、田野之上秧雞的聲音、布谷鳥的啁啾、杜鵑花的嬌艷。他的神秘的笛音在古代歌唱現(xiàn)代的愛情,聲音自群山翠谷的喉嚨間流貫而出。那群山的喉嚨幽暗、深古,是任何收獲節(jié)氣的艷陽天亦不可———必須采用佛法的寬宏無度去———測度的,才可在鄉(xiāng)間居家的懸崖峭壁上冒險采擷,而且跟其他植物里的蕨類混同生長,最后由一個人的嘴唇去長長而輕悄地吹出……吹出那山里的春天、女子的戀愛、古代的吻、巖洞內(nèi)的石筍———吹出石頭喉嚨里的溫熱的古泉,雨中潺潺的溪流,古書上所記載的竹海,婺源的硯石,春心蕩漾的徽墨……一直吹到古代山中的驛道上辛勤吃苦的徽商背影(慢慢消失在山里,而且因為更便于記憶)以及木格花窗上的霜花。纖夫們在激流中用赤足抵住的船幫濺起的河床底里的砂礫……那神秘的笛音當空豎立,也是人類音樂史(聲音的史實)上座北朝南的一堵石頭圍墻:馬頭墻。其吹奏的微妙氣息,出自同一個造物主的腹腔,是群山中不可見的肺葉。吹笛人之詩吹笛人之詩是古代徽州的遼闊疆域中一個不可磨滅的地名(用當?shù)胤窖詠戆l(fā)音):
歙縣。
那吹笛子的人是婺源人———是我的記憶。
在人生的途中,我們每個人都會遇見這么一管笛。在這樣一個節(jié)氣———采茶葉季節(jié)或飛雪的冬天———這樣的一個黃昏:天上的顏色漸漸暗下來,暮色四合,蛙聲陣陣……在農(nóng)田里激起夜的聲浪———你的眼前又是一個無名———無名而偏僻———的村落。你的身旁久已沒有親人。而由于旅途困頓,你身上一部分對于歡樂的感知已十分遲鈍,已經(jīng)像一個失憶人的手,盲目、徒勞,那么緊張地向前摸索。是的,對于這樣的鄉(xiāng)間天籟,這樣一種明亮到晃眼的笛音,或許,我們的一生都是一小次荒山野嶺中日夜兼程的旅行(我不說流浪———)。我們的一生都是其內(nèi)在靈魂跌跌撞撞、孤寂地前行。我們要被某種光束所照射、尾隨。我們會在塵世的記憶和時日的污垢中袒露我們可憐的脊背———這正是偉大的俄國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所言:《脊柱橫笛》……是的,在我們命運的背上橫著這管黝黑的笛———黑暗中我們用手摸不著它(盡管很想)。由于長時間的熟稔以至于我們中間的很多人忘卻了它的存在———笛孔的冰涼、笛膜的脆薄、笛身的滑溜———直到有一天(像我遇見的采茶葉的節(jié)氣),有人在你耳邊吹響、吹醒它,悄悄———幾乎悄無聲息———吹出一個熟悉的曲調(diào),使你一驚,使你沉睡多年的靈魂為之悚然……人所有的反應,也只是動物的反應,只是自然界其他一切生物的反應———戰(zhàn)栗。黑暗中的戰(zhàn)栗———任何世俗的光亮也照射不進來的、無助的、無以名狀、也不可慰藉的戰(zhàn)栗———一管笛的笛孔和笛膜所引起的微小癥狀:歌唱、歡樂、遺憾、回憶、顧惜……以及———一管笛中的往昔(是時間在吹響,而非口中的氣流)。
是肉體的冰涼氣流和聽覺結合,猶如溪流和霜凍、和積雪、和巖石、和暑熱的山中向晚的斑駁日色;也是手與手在暗中相牽、勾連,用手指頭上的肉和紋路相互溫暖、問候。我所看見的吹笛人站在他的“莊稼醫(yī)院”里———黑乎乎的柜臺后面,也站在雨中,雨中廢棄了的祠堂跟前,他的門前坐著兩個鄉(xiāng)下女人,一個不久前還是姑娘,另一個剛做了母親(哦!田垅之上有多少被風吹拂的忘卻了的出嫁日!)可是她們?nèi)耘f是歡喜唱歌、歡喜聲音溫柔地夢著愛的,雖然漫不經(jīng)心———一切美,一切美德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美德———抑或,在我途經(jīng)那個古鎮(zhèn)的前幾分鐘,吹笛人剛剮經(jīng)受過她們爛漫的笑語中的調(diào)情和央告,用著慎思的手,從柜臺抽屜里取了一只木匣,那木匣上刻有精美的吉祥圖案。他打開木匣(這些我都看不見),試了試自己的嘴唇,要用唇際足夠的體溫濡濕孔上的笛膜,而后試奏,而后吹起來———空中有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是所有氣流中年齡最小、相貌最美的姊妹,現(xiàn)在被沉寂多年(至少在我的體內(nèi))的孔眼所窺見一于是,我從鎮(zhèn)上、從我自己的黑暗人生的另一頭,向這些聲音,這些美麗親切的笛音走來……翻山越嶺日夜兼程———
我的靈魂也在這樸素的鄉(xiāng)村,開始歌唱人類———或者不只是人類的———愛情:
阿哥阿妹情意長喲
就像那流水向東流……
那一年我在婺源的山里聽到一曲笛子,卻從此悟卻了鄉(xiāng)村的寂靜,和它所有遼闊深遠的疆域。我的耳朵在建筑物的陰影中張開,微微翕動,聽出了徽派民居里作為聲音的建筑藍圖的那一部分古奧的內(nèi)容。我聽到了人在庭院里清靜的走動,房屋中第的主人、子孫、親戚、家眷、傭仆、各式身份的來客和官員們不同出入的門廊和過道,按嚴格的等級制度所分派的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咳嗽聲……而作為過去年代殘剩的建筑物廢墟的,首先是不可修復的聲音的廢墟。某種程度上,一個“文革”中被搗毀的大祠堂、大貞節(jié)牌坊,當年所轟然倒地的,遠遠不止是它的精美的石料、石雕、石刻,而是中國人聲音中古老的空間———古代訓諭,乃至牌坊或祠堂主人幼年時瑯瑯的讀書嗓音———一種無可挽回的作為空間和聲音的古老夢想,也隨之而頹然墜地。這樣的一種聲音的廢墟里,布滿了斷裂的倫理的柱基、柱礎,美的石料,飲酒賦詩的木頭房梁,棄官從民的馬頭墻,道德的天井結構和戲曲的雀替———這樣的一種聲音史實,是作為木雕上的人物頭和臉被用粗暴的鐵鏟削除了的古代中國讀書人———也是老實巴交的種田人———的理想。在一些現(xiàn)存下來的舊的深宅大院里凝聚著祖先們瞭望星空時的屏息靜氣,他們幼稚而古樸,但卻不斷更新的天地觀———自然,一些過道和回廊是他們的呼吸,墻上的青磚是他們的心跳,所選建筑用的石料(自遙遠的深山里運來)是他們對家園深思熟慮的夢想,而房梁之間特有的陰涼空氣,是他們的血液……人們可以修復一幢精美宅邸的房檐、門洞和窗罩,但卻修復不了一種聲音,一種聲音的次序,一種寂靜。這聲音里包含了多少歷史上的中國人對水流、山巒、空氣和月夜的認識。對生命的沉思,對陽光和陰影,白晝和黑夜的清醒體驗———這一通過人類的建筑來表達的生命體驗是全面的、徹底的,也是原始的、自然的———如今,這自然已不復存在,或者至少:微乎其微……
聲音是難以修復的,正如沉寂———正如吹笛人的戛然而止。他的殘損面容,他的門前坐著兩個木訥而天真的女人。他的遙遠而黑暗的室內(nèi)一角,站著一個偶爾途經(jīng)的我———
赫德離開中國時,樂隊在北京車站列隊為他送行,演奏《可愛的家園》,這《可愛的家園》風光旖旎之旋律,也可以叫作《永康》。
方巖的山頂上,有海拔并不高的一條小街,名叫“天街”。店鋪十幾家,多售香火紙燭,面朝不遠處的“胡公殿”。終年香火繚繞。胡公名胡則,是一名古人,其名其殿,在永康歷史上營造出了一種南方山里特有的縹緲虛幻之境。進入永康,游人必游方巖;爬上方巖山頂,亦必步入“天街小雨潤如酥”的“天街”。我第一次上去是在1996年。我最近一次登臨是2015年的5月。
天街濕濕的,中午之前上山,山上露水很重。山如左右周折的屏風,被游人的驚奇嘆服,畫出各種輕松自在。
山上涼涼的風,頓時把新出的一身熱汗吹干。爬方巖不必出太多的汗,但不出,似乎也不可能。像郁達夫當年來永康,坐滑竿上山,畢竟不多見。今方巖山腳跟頭,鄉(xiāng)民的滑竿(轎抬)還在,但一個上午,也沒見幾樁生意。
方巖郁郁蔥蔥,如神奇駐顏的妙齡女子,一直不長大的,一直正當年。酥胸小蠻腰,而且后山的風景更是私密。整個山谷圍成一個突顯的喀斯特地貌,裸巖壁立之深谷,好像是用大的圍籃從直升機上懸吊下去的一個花園。人站在山頂往下望,簡直不可思議的美麗。江南的美,一時匯聚到這里神秘的谷底。天街,也蒙上了一層妙齡女子的婷婷面紗。好像兩個作曲家在室內(nèi)吵架,經(jīng)過的路人,卻只聽見了音樂。
古人游山玩水,不宜過累。因為全靠步行。永康的方巖風景,正適合此古風,因此從古至今,此地香火游人日眾。今天,外來客到方巖,沒準會氣惱不屑到把嘴巴撇開,會爭嫌此地方圓空間之逼窄。走走路,至多也就大半天,半天日程,前山后山,包括那個藏匿至深谷的古代書院,一口氣也就走完看盡了。再說,今天中國的南北,好玩景區(qū)太多了,像方巖這里,難免顯出了土舊,顯得過時和小氣也說不定??墒?,正如赫德———當年清政府的海關大員,臨離開中國聽的樂隊演奏———我本人所愛,正是這方巖在今日中國之小和舊。這山的本色,守舊過時,返璞歸真,也不很累,正是我所適意者。對我而言,去一趟方巖,就好像平常的散步,出了花園,到不遠處的農(nóng)田田野上悠游、轉(zhuǎn)悠了一番一樣。
也許我喜歡上了這里的胡公殿,山上純粹江南的佛教香火,又兼有點道家況味,又沾帶上一點永康名人陳亮和辛棄疾的君子之交,或者說,儒學的古舊味。我所說的這些,在方巖這里是日常流水,天天蹌得到游客眼睛里去的。
去方巖,等于重訪兒時的天井庭院,也不驚異,也不厭煩。也不緊,也不慢。山峰本身有的仙風道骨,一時籠罩在游人心底,不知不覺中,山道已崎嶇,人已漸入云端。同樣,這山峰亦像一壺初冬時辰微涼的黃酒,之前在爐火上溫熱了,燙過,端下來待客,等了時間稍長稍慢了,酒溫冷卻,但人的手掌掬抱住壺,一捂,還有微熱,尚漾余溫。捧啜,入口正好。
山也有老黃酒的本土味,并非土得快掉渣那種。酒味本身醇厚清淡,呷一口,滿口純真的土紹香。
鄭愁予有一次在溫嶺。天黑,八十好幾了,滿桌待客的名貴好酒。他獨返身上街,找那種燈光昏暗的小副食店,說是要買本鄉(xiāng)市民常喝的便宜黃酒,結果買到一種8元的“土紹”。用青瓷瓶裝,封口也頗考究,酒味,開出瓶口,頓時醉入心腑。鄭詩人一高興,買了好幾瓶,返酒店予眾人,我也分到幾杯,又私藏起一瓶,那故事,那勁道,那滋味,非永康方巖的上下方圓,青綠世界,嗟可觀照。
方巖已經(jīng)不名貴了。但也更罕有了。
起先,人們叫一方田疇謂“永康”,流經(jīng)本鄉(xiāng)本邑的那條河流叫“永康江”。千百年后,江上建起木頭廊橋六座,其中一座叫作“西津橋”。于是一個地方的人文時間,經(jīng)由一座古橋而凝固??纯茨亲股校龠捱扪窖降墓爬葮蛏系木抗に嚢?。那江水的工藝,千古水流常青,山水人物碧綠。橋上行人腳步聲嗡營,橋下一派水聲靜寂,仿佛深刻在大木料上的木工的銳創(chuàng)鑿刀。
江水悄無聲息,像一個人靜靜坐在房子里。黃昏永康江仍舊像是在清晨。而清晨的江面宛似深夜,如夜黑般的深沉,水面有一種人們做夢時想要去徒勞地挽留住身邊人的睡眼惺忪。兩岸的樹叢和廠房,遠看,亦和水流渾然成一體。廠房空地、建筑工地,樹叢垃圾,被機械切開的河灘和河床中央高出的青草灘也在流??罩械娘w鳥流逝,白云流逝。遠端的山巒,舊城新城的難分難解流逝。堵車的橋頭行車道交警橋上的電瓶車流逝。一個女人的美貌流逝,新近下車的女中學生,她手里、她胸前、她書包里的課文書頁流逝。她本能地在街頭佇立,遲疑一小會兒,用雙臂護住書包里書的重量———那重量也流逝。有一種不可見的水的力量介入此情此景。江水湯湯頓頓,像一餐美食中不停攪動的舌頭,根本無法歸趙,書寫它的文明史,至少,也只一人獨坐,獨坐在書齋,獨坐在古琴背面的徽上。街上的風流逝,形成五月江水般的水波紋。沒有多少人停下來聽一聽這浩蕩江聲,正如偏遠鄉(xiāng)村的葬禮上,沒有多少人真正注意到喪親的家人在號啕大哭。原因很簡單:極端的苦悶和絕望根本哭不出聲。正如這傍晚的永康江,你站在江邊什么也聽不到,一切悄無聲息。左右悄然無聲。你能聽見的只是枯蟬秋蟲、一陣風吹動一片樹葉,好像盛放到胡公殿上去的香火。好像廟里的簽據(j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江水流經(jīng)永康縣城,好像廟里的香灰被撣落,像舊式密紋唱片所保存下來的聲音的喑啞。淚水從一名盲人的瞎眼窩白白落淌,大致也如此吧。有時我感覺江面的某一段有某些冤屈;有時,它像今春踏青的景物深處少男少女的歡情。它在一棵樹下,像是在直升飛機的停機坪。它在濕漉漉樹叢里,像是在空中。它的落日宛似朝霞,它的晨曦又縹緲無常像金華城里的尼姑庵。像郭臺銘的企業(yè)。像國際知名的微觀史學或近代早期的伊拉斯謨(人文主義者),富有某種中世紀的騎士精神,富有靜謐的莊園主式的在其黃昏的領地踱步。有時,江水像獨自去往特洛布里安群島考察的波蘭籍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南極地平線上只身前往的白色科考。其境遇完全不被人注意。像一本古籍:《論基督徒》(漢斯·昆)。
在我酒店窗外的永康江靜靜地流。其安靜虛薄,足可以安放、置放一床古琴?!吧焦飧∷粒荷负畞?。”南北朝時期,公元494年春天的午后,金華太守、吳興人沈約乘拏泛舟,暢游此水域,在這條河上留下一臺時光放映機,一部僅可供文人反復觀摩的老電影:黑白無聲片。正如后來的彩色電影早已失去的電影單純的藝術功能或無聲而古老的感染力,江水,亦早已失去了它的青春。
這種文人放浪形骸的江水正在其本身的自然流向中不斷蕩漾而求諸內(nèi)心的現(xiàn)實圖景。水流本身亦像1970年代大街上跑片的膠卷?!坝嘧陨俨幌侧嵭l(wèi),獨愛琴聲,尤愛小流水曲。平生患難,南北奔馳,琴曲率皆廢忘,獨流水一曲夢寢不忘。今老矣,猶時時能作之。其他不過數(shù)小調(diào),弄足以自娛,琴曲不必多,學要以自適?!保W陽修:《三琴記》,外集,第十四篇,作于1062年)。窗前,我怎么覺得江面上,有1062這樣的數(shù)字圖形呢?
江水,一朵凋零的花,塵封在昏暗的大河兩岸,漸漸地枯萎?!皬椙儆诿苁抑小?。好像幾案上一部明刊本的傳奇;像一張古琴名“冰磬”。所謂“宮應商鳴,擊玉敲金,怡情養(yǎng)性,中和且平。”……一個一個的小篆,不斷自江面渦流中涌出。
“……越富于幻想者吻得越好?!保ㄎ譅柗?qū)·施萊德語)
江水向上流,向下流。蜿蜒過農(nóng)家的田疇。黃黃的土駁岸上青草茂盛,低低的茅屋水車,如今矗立起了高樓,似乎比古時農(nóng)家的茅棚更原始荒涼的樓盤。在自然界中,荒涼也有新舊之虞。今天的永康江兩岸,多見嶄新、簇新的荒涼,歐式高樓電梯房,有的過高,有的孤零零少有配套生活區(qū),似乎一個持戟英雄,一時間到了陌生地方,尚不能入鄉(xiāng)隨俗。明晃晃、傻愣愣地原地站著。江水可不理這一茬,照樣和照舊地渾濁湍急,不古不今,不生不死地流淌。風景一時新。時間將要證明,此地最時尚的元素,終究還屬這條蟒龍似的江水。站在酒店十九層,或十一樓,江水閃爍,鎮(zhèn)定。把古往今來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一切文章史實、一切變故驚奇,盡收眼底。大詩人辛棄疾的馬蹄聲得得。五峰書院落成當晚之盛況。殺人越貨的山里土匪們,向著村鎮(zhèn)上一座老宅蜂擁。月黑風高。深墻紅杏。吳興名士沈約,常熟人黃公望,山東來的李清照,一波波瘋狂激情,全隨江流遠逝,好像去年的冬天,留在行人記憶里的月白如霜。
月白色的江水,似乎不受自然界光照的影響,自成一個隱秘光源,自藏起一個發(fā)電廠,夜里看來,仍汩汩地噴涌。岸上多是大排檔、小吃店,吃龍蝦人,以短促無常,去蘸取溫涼的江風,博一時之人間喧囂。一座城市有一條江,橫貫兩岸,使這方鄉(xiāng)土頓時低伏逶迤起來,好像尋常百姓人家,有了寫字用的氈毯,有了筆墨紙硯。想起這里民國年間的書法大家:應均。江水仿佛通過一個應均的名字,想念問候另一個人。是的,一個人物背后,必定隱藏有另一個匿名者,一個更加寂寂無聞者,鄉(xiāng)間詩書耕讀者。在應均先生的上面,有于右任,有永康江;在他下面呢?有什么?
生逢亂世的江水,忽然揮毫蘸墨,寫起了狂草。水流炯炯、湯湯、突突。水流崆崆。似乎佳人自在高樓。似乎銅鉤鐵畫精微。不遺余力,然未能窺彭澤數(shù)紉也。
永康人應均(1874年—1941年)。初名萬春,字敷華,一字仲華,號曉村,別署師竹軒主,晚號松石山民,在鄉(xiāng)里開一家酒店,一生鐘情于書畫,勤勉不已。他留下的蘭花墨跡,如大風吹亂的樹枝。其書法造詣別開生面。他臨帖眾多,尤其對魏碑深下功夫。三伏天,盛夏酷暑,特喜練大字,說是人在大熱天里腕臂比平時壯健,便于伸展,練出來的字不易走失。
他練寫小楷多抄書,整本整卷地抄寫《東坡全集》,57歲那年(1931年),一年里春秋兩季去杭州的西泠印社,搜求拓本印譜?!安患床浑x任此身?!逼淞鱾鬣l(xiāng)里的遺墨遺作,雖書法亦聲情并茂,粗頭亂服中,似帶淚痕。
我去郊區(qū)一茶樓品茗,壁上赫然一巨幅應仲華字,頓覺口舌生津,滿室光輝。字與人俱在,穿墻逾壁。藹然一鄉(xiāng)里讀書人。目光炯炯,布衣長袍,不修邊幅。指頭,袖襟印有酒痕墨漬。滿屋子別人言語,我獨只聽聞他說話聲音很大,聲若洪鐘。一口口的永康鄉(xiāng)野方言,多數(shù)聽不大懂,獨書法無方言。書法要寫出中國之南北、江淮、東西,寫到方言口音的境界,不知道是什么?南方的帖,北方的碑,總還是條理分明罷。只見剛落座的仲華兄手一揮,根本不管行文表這一套。一杯熱茶下肚,即席吟詩一首:
逸性愛山居,煙霞共晨夕。
含馥香從風,抱潔體伴石。
淡泊少人知,清真甘自潔。
或為君子佩,亦登幽人席。
我剩墨一螺,聊寫山中客。
———應均:《己卯春》
無論書家、詩人、醉鬼、圓作匠、教書先生,今天的永康人已經(jīng)聽不到他們留存人間的聲音。唯一床月下的永康江水,散步者還能夠靜心一聆,或偶有所聞。歌賦華章,詩詞歌曲,多付一江春水?!盎驗榫优?,亦登幽人席”而已。
赫德在中國海關任職時,原本就喜歡音樂。私自擁有瓜達尼尼、斯特拉迪瓦里等名家制作的珍罕小提琴,1885年,他聽說一個在天津海關工作的洋人職員,會拉小提琴,能夠指揮樂隊,便萌生了組建一支樂隊的念頭。之后,穆志清等名手加入。這正是后來蜚聲海外的上海工部局樂隊的前身。梅百器、蕭友梅、阿倫·阿甫夏洛穆夫等名家,以及“夏令配克大戲院”(后為新華電影院)的由來。
如同方巖五峰山的由來:巨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分別是五座山峰的名字。
作者簡介:
龐培,本名王方,當代詩人,散文家。1962年12月出生在江蘇江陰。1985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1987年發(fā)表詩歌。1997年出版第一本書:詩文集《低語》。獲得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柔剛”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