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碰撞下的歷史追問與人性開掘
——論王安憶《一把刀，千個字》的敘事策略與審美價值

毛金燦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自20世紀70年代登上文壇以來，王安憶一直保持著高產(chǎn)且高質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長篇小說《長恨歌》以對上海文明精深細膩的刻畫著稱，但她顯然不耽于在單一的敘事空間游走，也不愿被特定的創(chuàng)作風格“標簽化”，她進行了多樣的小說實驗，形成了靈活多變的藝術風格。21世紀以來，王安憶先后創(chuàng)作出城市異鄉(xiāng)者題材的小說《富萍》《遍地梟雄》，去觸摸時代變遷中城市移民的故事；又將視點跨界到海外，以《向西，向西，向南》觀照海外移民的生活。此外，作者以“惜物”的敘事情結，為讀者貢獻了《天香》《考工記》等“人事與物事”交互更迭的日常生活傳奇。2020年，她的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在《收獲》上刊載，并于2021年出版單行本。該小說一經(jīng)問世，便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并榮登《當代》2021年度長篇五佳作品榜。王德威評價說：“在白描飲食男女的同時，作品回向歷史，思索革命和生命的意義?！盵1]王春林認為，作品呈現(xiàn)了“煙火人生中的尖銳歷史詰問”[2]，從而引導讀者進行深刻的歷史反思。不得不承認，雖已年過六十，但王安憶仍憑借精湛的敘事技巧，重新開辟了一方天地?！兑话训叮€字》明顯可分為上下兩部：上部接續(xù)呈現(xiàn)了海外移民的傳奇人生，費盡心力安排了一次世界場域中東西文化碰撞后的交流與反思；下部筆鋒陡轉，展現(xiàn)背負歷史枷鎖的家族回憶。小說兼具文化意蘊和歷史拷問的多重敘事圖景，體現(xiàn)出作者洞察復雜人性的自覺意識，更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獨到的敘事策略及由此呈現(xiàn)的審美價值。

一、文化碰撞：移民廚師的前世今生

小說上部以淮揚名廚陳誠的移民經(jīng)歷為敘事脈絡，故事發(fā)生在紐約著名的亞裔移民聚集地——法拉盛。法拉盛餐館的酒桌上，陳誠作為陪客，謙卑有禮，經(jīng)驗老道，已是廚藝高超、承接私人訂宴的大廚。作者聚焦陳誠的成長，以倒敘的方式敷演了一篇描寫移民成長過程的小說。讀者跟隨主人公的旅途，不由地驚覺那個乳名叫“兔子”的小男孩歷經(jīng)滄桑后的蛻變，也體味了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融合。

兔子年少時家生變故，跟隨上海的嬢嬢生活。他聽話乖順，少言寡語，有著聰慧的頭腦。他在老家揚州借住時遇到了走街辦宴的師傅和小伙伴黑皮，開始了學廚之旅?！八自捳f‘揚州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腳刀，這是頭一把。”[3]83從此“一把刀”成為兔子的一技之長，也是他征戰(zhàn)海外的武器。跟著師傅在高郵西北鄉(xiāng)走街串巷上白案，兔子肯下苦功，也明白寄人籬下的分寸，逐漸成為師傅家重要的幫工伙計，得到師傅的信任與關懷。王安憶不僅要寫主人公的成長故事，還意在呈現(xiàn)各地的民俗文化。在高郵鄉(xiāng)村，呈現(xiàn)了一個“喜喪”場景，當晚輩親屬高呼“老祖宗躲釘”時，師傅語重心長地感嘆：“這就是周公說的‘禮樂’！”[3]88多年后在法拉盛的餐桌上，賓客感嘆當下社會“禮失求諸野，如今，連‘野’都淪落了”[3]6，可見文化秩序的易變與衰落。“易變”并非全然喪失文化的活力，變中亦有不變的堅守，也有變化的新質。

告別第一任師傅，嬢嬢親自帶兔子找名廚單先生拜師。單先生傳授技藝以“品菜”為主，主張“菜式是吃出來的”“口味最忌刁鉆促狹……淮揚菜，好就好在大路朝天，一派正氣，肉是肉，魚是魚，不像廣幫，聽說有吃猴腦的！駭然變色，白了白：有靈性的活物萬不可食，犯天條的！”[3]139單先生對菜式的守正之氣頗為重視，言傳身教皆回歸食物本性，品菜時也不注重名品珍饈，而將眼光聚焦在家常菜，“越簡單越見功底[3]140，可見其對菜品本質的獨特見解。單先生不單固守一家菜式，還講究菜式的融匯，一句“上海是個灘”[3]141，便教兔子參悟了做菜要廣采博納、融會貫通的深意。做菜必須固守本心，如被雕蟲小技誘惑就會偏離菜式本質。單先生眼明心亮，無法正視那些憑微末伎倆贏得功名的庖廚。

跟從師傅學廚亦是兔子學做人的必經(jīng)之路。王安憶筆法細膩，將滬上淮揚菜的品性質樸、靈活融匯賦予了出師后的陳誠。陳誠遵循著單先生對飲食文化廣采博納的教導，憑一技之長，在名人餐桌上游刃有余，唯獨一道淮揚菜系不可缺少的“軟兜”(鱔魚)，讓他苦惱為難：美國濕地竟不生長這種魚。聽聞曼哈頓開了家上海本幫菜，有“清炒鱔糊”，陳誠與友人欣然前往。然而這家坐落在哈德遜河東岸的地價昂貴的餐館，為了迎合屬地商業(yè)化的審美品味，將象征著老上海的物件逐一鑲嵌在墻壁上，極盡裝修的現(xiàn)代化風格。菜式雖然舍得下料，但做法已有失方寸，“清炒鱔糊”的原材料亦是人工養(yǎng)殖的產(chǎn)物，失去了鮮嫩質感，成為消費主義文化影響下吸引城市小資的“符號化”商品。王安憶以上海本幫菜海納百川的風格為喻，將中西文化碰撞下的變化與危機一一擺列，供讀者分辨。如果只是像曼哈頓的上海菜館一般，專求“形似”而不顧“神似”，那只會失去特色飲食文化的內(nèi)在屬性，淪為消費主義的手段，雖標榜走高端路線，但其本質已是“越不像中國餐館越好”[3]12。中西文化的融匯需要不同的異質因素，取長補短，正如上海自開埠之后， “這新碼頭有度量，沒成見，所以才開得風氣之先。每一系菜式進上海灘， 都不變中有變”[3]12-13。作者借菜式與地域的關系，引出了對全球化時代東西方文化碰撞與融合的反思，其中的哲理與思辨力透紙背。

小說的敘事空間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越加開闊，其中所涉菜式不僅遍布中西，還貫通南北，給主要人物的活動與出場提供了廣闊的展示舞臺。小說下部將敘事重心轉移到未曾出場的母親身上，但仍以南北的菜品文化為背景，一定程度上凸顯了飲食文化的獨立意義。南北菜系因地理環(huán)境氣候的差異各有春秋，一“鮮”一“香”，都被陳誠容納進自創(chuàng)的菜式譜系之中。

王安憶集中筆力，精細地勾勒出飲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其實這不是作者第一次如此細致地描摹美食，如《向西，向西，向南》中飽含思鄉(xiāng)之意的小吃“貓耳朵”“青田炒飯”；《鄉(xiāng)關處處》中保姆月娥努力學習制作主人愛吃的“揪片”面食；《新加坡人》中在外多年的富商回滬，仍忘不了街頭巷尾的滬上風味。美食與人事緊密相連，美食不僅是必不可少的日常風物，也是文化與文明的外在形式，其中蘊含的色澤、味道、記憶直接與人的感官掛鉤。小說表情達意無需贅言，一道風味佳肴即是最好的安慰，無論是與父親、姐姐的團圓飯，還是與師師在海外的蝸居里抱團取暖，總少不了陳誠精心烹飪的過程。王安憶對飲食文化的選取，獨具慧眼。美食制作是主人公陳誠所傍身的生活技能，能調(diào)節(jié)敘事節(jié)奏，具有相對獨立的審美價值。更重要的是，與之前的小說相比，《一把刀，千個字》中的飲食文化具有特殊的敘事功能，它承載著厚重的歷史記憶，為矛盾與沖突提供了絕佳的展現(xiàn)場域。

二、歷史枷鎖：餐桌上的家族戰(zhàn)爭

小說中引人矚目的是一次次蘊藏著危機的家庭聚餐。每逢團圓，在餐桌前必有一番面紅耳赤的爭吵。激烈的家庭戰(zhàn)爭來源于陳誠一家人深藏的歷史枷鎖。在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陳誠的母親因敢于冒險、勇于說真話而被逮捕,受到迫害，后被槍斃，從此母親的缺位成為一家人難以言說的傷痛。小說上部，母親潛隱地存在于家庭爭吵中。當父親與友人高呼：“我這一生，庸庸碌碌，無所作為，勉強可稱道的唯兩樁事——父親說，革命和兒女。”[3]129姐姐卻毫不領情，立即出言挑釁“媽媽呢？媽媽在哪里呢？”[3]130

小說下部詳細講述了陳誠母親的革命故事。母親聰慧機敏，在歷次運動中敢于表明立場，在學校時便引人矚目，“反右”運動中也存在著“左”的激進思想，和丈夫楊帆的結合，明顯掌握著主動權。母親無需洗衣做飯，照顧家庭，而是一心在事業(yè)上忙忙碌碌。直到又一場運動到來，母親堅守著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化身為勇于革命的戰(zhàn)士，主動張貼長篇大字報，之后被捕入獄，不知所蹤。父女的激烈爭吵既是個人精神創(chuàng)傷的情緒轉移，也暗含了后革命時代家庭對親人遭遇的無奈與愧疚。姐姐質問父親：“偽君子！你和媽媽離婚，背叛革命，背叛兒女！”[3]131父親也不甘示弱：“你呢？你為什么和媽媽劃清界限！”[3]131其時，革命的迅猛激浪讓人無法看清真相，親人之間劃清界限，“大義滅親”的故事時有發(fā)生。因母親曾經(jīng)的舉動，父親的工作被調(diào)整，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姐姐再也不是意氣風發(fā)的紅小兵，被排擠在集體之外。弟弟小小年紀便被寄養(yǎng)在別處，承受家庭離散之苦。新時期后，母親被樹立為烈士，帶著光輝形象強勢回歸，卻難以彌補每個家人的傷痛。

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父女的爭吵與互相指責皆有所本，每個家庭成員都因為那個瘋狂的年代而患上了嚴重的革命后遺癥。父親引以為傲的兩樁事——革命和兒女，無不是其庸碌無能、無力保護妻子兒女的明證。在運動的風口浪尖，父親為了自保參加戰(zhàn)斗隊，在妻子想要有所作為時，以逃避的姿態(tài)拒絕談論政治，事態(tài)升級后選擇了離婚。時過境遷，父親卻一反常態(tài)，在美國與友人的讀書會上大談“革命”與“信仰”。恰如《叔叔的故事》中叔叔撫摸著傷痕，享受著后革命時代贈與的英雄光環(huán)，掩蓋曾經(jīng)軟弱和逃避的心理，并借此提高自身的價值。王安憶借父親的“偽善”，尖銳地批判了利用英雄立場自抬身價的行徑，深刻展現(xiàn)了歷史變動下人性的復雜與畸變。而對剛上小學就遭遇家庭變故的姐姐來說，失去母親的痛苦和所遭受的打擊更加強烈。姐姐一直以母親為學習榜樣，她積極參加紅小兵運動，常常與母親討論問題。從父親的指責和母親的一位同事口中可知，當年姐姐必是以決絕的姿態(tài)與母親劃清了界限，乃至母親沉冤昭雪后，家中也不再陳列和母親有關的任何物品。姐姐變得暴躁易怒，充滿戰(zhàn)斗氣息，對父親的行為不依不饒，常常主動挑起爭端。這種扭曲的、情緒化的指責，暴露了姐姐對自己過去行為的逃避、對母親的愧疚和自責，她嘗試以轉嫁痛苦的方式控訴曾經(jīng)的荒謬行為，殊不知更加劇了無奈與悲哀的家庭氛圍。正如父親后來認識到的，母親的存在像真理一樣的紀念碑，“他，他們，都是馱碑的龜”“在紀念碑巨石的壓力下，軀殼緩慢地迸裂開來，長出狗尾巴草”[3]291。

“餐桌戰(zhàn)爭”如此高密度地爆發(fā)，其背后隱匿著無數(shù)情感的裂縫，也承載著家庭遺留的揮之不去的歷史枷鎖，這些場景的安排和作家采取的特殊敘事策略密切相關。王安憶認為，好的作品“就像一座大房子”的“一扇主要的門”，“這扇門一旦打開，我們就會非常順利地走遍它所有的房間，并且發(fā)現(xiàn)所有的房間其實都是連成一體的”[4]268。在小說《一把刀，千個字》中，“一把刀”象征著陳誠的學廚經(jīng)歷，也串聯(lián)起移民背景中的多重文化碰撞。而如何敷演“千個字”，既需要與飲食文化相關，又能自然清晰地銜接進家族的歷史中，引出后革命時代家庭變動的敘事情境?！安妥缿?zhàn)爭”無疑是最合適的選擇，它是連接故事情節(jié)不可缺少的敘事線索，既能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預埋伏筆，也能自然流暢地展現(xiàn)家庭的內(nèi)在矛盾，暗示其中夾雜著各方的情緒與隱忍，醞釀著難以言說的復雜心情。這其中不僅是父女之間的戰(zhàn)爭常常被一點火星點燃，陳誠亦不能置身事外。

對陳誠來說，母親的缺位給他造成了童年的傷痛。事件發(fā)生后，年僅2歲的他在睡夢中被母親的女同學送到上海嬢嬢處。上海巷子間的流言總能提供新的信息，師師在和姐姐的爭吵中尖銳地喊：“誰，誰??？吃官司，坐班房！”[3]39早慧懂事的陳誠從此沒有問過母親的下落。然而越是要遺忘的，越是記憶深刻。每次父女的餐桌戰(zhàn)爭爆發(fā)，陳誠都是那個平衡結構的中間點，他先是想盡辦法烹飪一桌美味佳肴，當激烈的戰(zhàn)火燃起，又佯裝醉酒來平息戰(zhàn)爭，這一招失效后便只能重回廚事尋找一絲安寧。母親被樹立為烈士，其高尚光輝的形象不僅被社會追認，還被強加給傷痕累累的家人。那時陳誠16歲，因撫恤遺屬政策，他被推薦參加夏令營。當所有同行的伙伴表現(xiàn)出高度的熱情，當社會驚呼他是“母親的孩子”，當記者強烈發(fā)問“你難道不知道母親在監(jiān)獄遭受著什么！”[3]252有誰真正關心陳誠的遭遇，有誰能感同身受地為時代激蕩下破碎的家庭予以救贖，那些趕著上門的賓客、圍追截堵的記者們不正像《祝?！分袨橄榱稚┡闵涎蹨I順帶品頭論足一番的鄉(xiāng)鄰們嗎？

王安憶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這部小說雖然以六十年代母親參加革命的事件為核心，但是她更關注的仍是大歷史中的個人命運，“歷史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局部中，哪里能看見全局”[5]。所以小說中對歷史的追問，仍站在世俗生活的角度去觀照每一個人物的立場和選擇。面對歷史的變動，王安憶所堅持的小說歷史觀在于，著意賦予每個人物鮮活的個人生命史，其中既有追求精神理想的母親，有關注日常生活、追求平凡人生的女同學，也有背負沉重記憶的每個家庭成員。每一種選擇都是構成歷史的一部分，無需在敘事上刪繁就簡，按生活的本來面目鋪陳其事，自然會有不同的風貌。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家庭成員最終都移居國外，有研究者認識到，“出國看似順勢而為，卻也是逃避之心的內(nèi)在驅動與外部形勢相應和的結果”[6]。在異域中重新開始精神的冒險，在記憶中深藏著對故鄉(xiāng)人事的熱愛，也許會得到心的救贖。

三、細節(jié)與閑筆：回歸古典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

陳思和高度評價王安憶小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認為她善于通過細節(jié)推動敘事，“讀王安憶的短篇，是欣賞無數(shù)有趣味有意義的細節(jié)的美的享受，意義與趣味都是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直接提升出來，達到審美的境界”[7]。重視細節(jié)描寫是王安憶長篇小說的特點。對長篇小說而言，雖然讀者更加關注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化，但細節(jié)描寫不僅能增添小說涵蓋的信息，有利于真實生動地呈現(xiàn)故事發(fā)展的背景，還能使讀者有側重點地閱讀，通過小說的故事層面，“從細節(jié)出發(fā)向精神層面邁進”，從而達到“重返精神之塔”[8]的敘事目的。對《一把刀，千個字》而言，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依然保留著審美層面的意義，例如對不同地區(qū)飲食文化的比較與辨析，上海本幫菜、滬上淮揚菜、云南滇菜系、東北涼拌菜，甚至德克薩斯州的“芝士”、意大利的通心粉、《紅樓夢》中的茄鲞、法國的“拿破侖”，作者一一著墨，或探討其出處與特性，或分辨其烹飪過程與原理，可見作者對細節(jié)的提煉和描摹，筆力深厚。

重視細節(jié)描寫是明清小說的重要特點，也是王安憶所欣賞的《紅樓夢》的藝術特色之一。王安憶對寫作技巧——紀實與虛構的熟稔操作，得益于其對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傳統(tǒng)的繼承與轉換，特別是對《紅樓夢》中寫實與虛構的完美融合有著獨特的理解和認識。“在《紅樓夢》的前臺，人物關系和情節(jié)關系均呈自然經(jīng)營的狀態(tài)。在‘太虛幻境’的幕后主宰之下，自然狀態(tài)則顯現(xiàn)選擇的意義和作為。這個虛幻的后景，集合了前景孤立而瑣碎的細節(jié)，終與日常生活有了區(qū)別。”[4]263她強調(diào)小說有必不可少的三部分：由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構成現(xiàn)實前景，再經(jīng)由藝術家的想象、提煉上升至虛構的小說世界。豐富的細節(jié)起到催化作用，使得現(xiàn)實與虛構配合得天衣無縫，讓人難以分辨藝術真實與歷史真實的區(qū)別。在《一把刀，千個字》中常常出現(xiàn)《紅樓夢》的詞句與情節(jié)?！都t樓夢》是陳誠的啟蒙書，小說恰在陳誠翻看他早年的《紅樓夢》筆記后結束，不禁使人感嘆人生的起落與浮沉如煙似夢，在歲月匆匆中滑向結局。在運動高潮中，母親看著漫天紛揚的傳單，無意中想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3]211，也預示了一切表面浮華、熱鬧喧囂、喪失理性的運動終將隨著時代車輪的前進而成為歷史。小說明顯地借鑒了《紅樓夢》中“盛衰演變”的敘事框架，又繼承了它對生活細節(jié)的細密描摹，大量自然隨性、信手拈來的細節(jié)場景，使得整個故事得以完整地呈現(xiàn)。

除細節(jié)的描摹外，《一把刀，千個字》中閑筆的運用也是回歸古典小說敘事傳統(tǒng)的有效嘗試。閑筆是指逸出主要情節(jié)之外的枝節(jié)，與作品主題無緊密關聯(lián)。金圣嘆高度贊揚《水滸傳》的“向閑處設色”(第55回總評)，閑筆的合理使用，可以增強小說的趣味性，增強“閑情野趣”的美學效果。《一把刀，千個字》中，閑筆的形態(tài)主要表現(xiàn)為旁逸斜出的童謠和民間故事。兒童歌謠唱響，像舞臺上的背景音效，增強了小說的音樂美感，也構成了主人公循環(huán)往復的上海記憶。再如，對《聊齋志異》中《促織》[3]144故事的借用。陳誠跟隨單師傅學廚之余，做零工補貼家用，夏夜與小毛一行人去捉蟋蟀?；爻搪飞?，大家圍著講故事的上海爺叔，《促織》由此插入小說的主干中。人們關心那只小黑蟲的傳奇經(jīng)歷，雖然它“蠢若木雞，瑟縮而伏”，迎戰(zhàn)時卻能所向披靡，最終得號“卓異”。這異稟其實從人而得，“卓異”即家中幼兒因失手捏死促織，投井身亡幻化而成。民間故事的引入是游離于小說主題之外的閑筆，意在通過相對獨立的敘事情境，加強自由閑雅的審美效果。

作家張大春認為小說像“上不了臺面的米谷”[9]1，具有“小一號，次一等，差一截”[9]1的特點。所謂“小說如稗”的本意，即小說有敘事的自由，“因為它很野，很自由，在濕泥和粗礫上都能生長”[9]2。張大春非常關注小說中的細節(jié)與閑筆，認為敘述的閑情與野性非常重要。閑筆使得敘述結構看似松散無序，卻能自然地描寫現(xiàn)實生活的本來面貌，直接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書場的敘事特質。這與王安憶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異曲同工之處，豐富的細節(jié)與有意識的閑筆，構成了文本世界不可缺少的文化外殼，拓寬了小說自由延宕的意義空間。王安憶小說大量鋪排日常生活細節(jié)，難以琢磨的閑筆可能會讓讀者有冗余蕪雜的感受，但當讀者調(diào)整期待視野，用心深入文本，就能品味到其中蘊藏的審美價值。

四、結語

《一把刀，千個字》以移民廚師陳誠的前塵往事為基本線索，敘寫了承載歷史記憶的移民家庭的悲歡離合，其中既包括個人成長與家族關系的情感糾葛，又直指特定年代的風云變幻，對那個人性沉淪、理性喪失、喧囂瘋狂的時代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同時，小說描寫后革命時代社會文明的歷史后遺癥，體現(xiàn)了作家開掘人性深度的自覺意識，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啟發(fā)性。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以精湛的敘事技巧，將飲食文化和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展現(xiàn)出來，通過“餐桌戰(zhàn)爭”連綴起對家族革命故事的回憶。重視細節(jié)描寫和插入閑筆的敘事策略，是作家對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傳統(tǒng)的繼承與轉換?！霸掠持癯汕€字，霜高梅孕一身花。”[10]22王安憶在上海之外開辟了廣闊的敘事空間，于飲食文化切入，進一步觀照西方文化，在海外移民的漂泊命運中思考生命的價值，以細膩沉著的筆調(diào)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