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 宇
(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 視覺中國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浙江 杭州 310002)
在漢代銅鏡銘文中,有一類鏡銘因含有“上大山”辭句,而被稱為“上大山”銘鏡。其銘文的常見類型如下所示[1](P208-218):
(1)【外】上大山,見神人,食玉央(英),飲澧(醴)泉,駕蜚(飛)龍,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孫,樂未央,貴富昌?!緝?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浙江出土銅鏡[修訂本]》圖版一一)①本文引文中的“外”是指外圈銘文,“中”是指中圈銘文,“內(nèi)”是指內(nèi)圈銘文。括號外為隸定字,括號內(nèi)為通用字,“□”為殘泐字及未釋字。
(2)【外】上大山,鳳皇(凰)引,見神人,福祿兮,日以前,天道得,物自然,參(驂)駕蜚(飛)龍,乘浮云,白虎先?!緝?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洛陽燒溝漢墓》第166 頁圖七三:1)
(3)上大山,見神人,食玉英,飲澧(醴)泉,參(驂)駕蜚(飛)龍,乘浮云,長萬歲,宜子孫,日富貴,無憂。(《北方文物》1997年第3 期:封三,3)
(4)上大山,見神人,食玉英,飲澧(醴)泉,駕蜚(飛)龍,乘浮云,白虎引,直上天。(《中國古代銅鏡》第35 頁)
(5)【外】上大山,見神人,食玉央(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孫,壽萬年,貴富昌,樂未央?!緝?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小校經(jīng)閣金石文字》卷十五88b)
(6)【外】上大山,見神人,食玉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孫,貴富昌,樂未央?!緝?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東南文化》1994年第5 期:119)
(7)上大山,見神人,食玉央(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宜官,保子孫,長宜子孫去不羊(祥)。(《古鏡圖錄》卷中1b)
(8)【外】上大山,見神鮮(仙),食玉央(英)兮,飲澧(醴)泉,宜官秩,保子孫,得天道,物自然,貴富昌,樂未央載(哉)?!緝?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清華銘文鏡》圖61)
(9)【外】上大山,見仙人,食玉央(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白虎引,直上天,宜官秩,保子孫。【內(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陳介祺藏鏡》圖93)
(10)【外】上大山,見仙人,食玉央(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白虎引兮,直上天,受長命,壽萬年,宜官秩,保子孫。【內(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金石索》卷六第19 頁)
在上述所舉鏡銘中,雖然可以根據(jù)“見神人”“見神仙”“見仙人”而稍作區(qū)分,同時,“見神人”中又有“駕飛龍”與“駕蛟龍”的不同,但在實(shí)際表達(dá)的主旨上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
值得注意的是,“上大山”鏡銘還可以與“桼言”鏡銘、“尚方”鏡銘進(jìn)行套語組合而產(chǎn)生新的鏡銘。例如:
(11)【外】上大山,見寅(人),桼言之紀(jì)鏡先始,青龍居左虎在右,辟去不羊(祥)宜古(賈)市,長保二親利孫子,壽敝今(金)石先(西)王母?!局小孔映笠剿任缥瓷暧闲绾??!緝?nèi)】常宜官秩。(江蘇聚德2012 春季拍賣會圖冊:0695)
(12)【外】尚方作竟(鏡)佳栽(哉)□,巧工刻陋(鏤)成雕文,請備說之告諸君:上大山,見神人,驂駕交(蛟)龍,乘浮云,□□躬己,大風(fēng)廑,去名山,□昆侖,過玉闕,入金門,上玉堂,何□□,佳哉□,傳子孫?!緝?nèi)】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陳介祺藏鏡》圖87)
關(guān)于漢代鏡銘中“上大山”之“大山”的釋義,過去大多認(rèn)為是泛指,即高大雄偉之山;也有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應(yīng)指太(泰)山,但缺乏有效地論證。現(xiàn)在看來,漢代鏡銘中的“大山”,的確應(yīng)讀為“太山”或“泰山”,這里專指今天山東境內(nèi)的泰山,而非泛指高大之山。之所以如此判定,主要是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
首先,從漢字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大”“太”本一字之分化,這一點(diǎn)早已成為學(xué)界共識。在戰(zhàn)國時期的出土文獻(xiàn)中,將“太”寫作“大”隨處可見。如《郭店楚簡·太一生水》:“天地者,大(太)一之所生也?!薄渡虾2┪镳^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柬大王泊旱》中的“大(太)宰”、《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武王踐阼》中的“大(太)公望”、《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程寤》中的“大(太)姒”等,即是如此[2](P771-775)。到了秦漢時期,這種現(xiàn)象更為普遍。如睡虎地秦簡《秦律·倉律》《秦律·廄苑律》中的“太倉”、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中的“太宰”、《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的“太后”,分別寫作“大倉”“大宰”“大后”。更為直接的例證是:馬王堆帛書《黃帝十六經(jīng)·正亂》中的“太山”,便直接寫作“大山”[2](P771-775)。
在早期的傳世文獻(xiàn)中,“太”字也往往寫作“大”。如《史記·夏本紀(jì)》《漢書·地理志》中的“太行”,《尚書·禹貢》原寫作“大行”[3](P632-634)。
其次,“大”與“太”用為“泰”,在出土文獻(xiàn)與傳世文獻(xiàn)中都很常見。比如,《晏子春秋(四)》:“景公將伐宋,師過大(泰)山?!薄皫熯^大(泰)山而不用事,故大(泰)山之神怒。”[2](P775)齊國在今山東省東北部,宋國在其西邊,辭例中齊國軍隊(duì)所路過的山只能是泰山。又如,《禮記·禮器》:“齊人將有事于泰山?!标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泰’,或作‘大’。”《公羊傳·成公十七年》何休注引“泰山”作“大山”?!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登泰山。”《漢書·司馬相如傳》中“泰”作“大”[3](P632-634)。
在漢鏡這一類型的載體中,同樣不乏例證。比如,雒氏鏡鏡銘在描述銅鏡邊緣的太一圖像時,寫作“邊則太一”[1](P375);而在《巖窟藏鏡》第二集上第84 圖中遇到相同情況時,該鏡銘文則寫作“邊則泰一”[1](P435)。
再次,漢鏡本身有異文可作直接證據(jù)。比如,黃濬《尊古齋》中所錄漢鏡鏡銘云:“【外】福祿進(jìn)兮日以前,食玉英兮飲禮(澧)泉,駕蜚(飛)龍兮乘粰(?。┰?,白虎引兮上泰山,鳳凰集兮見神鮮(仙),葆(保)長命,壽萬年,傳子孫兮?!緝?nèi)】上泰山,見侯王,左龍右虎辟不羊(祥),昭(朱)爵(雀)玄武利陰陽,八子九孫治中央,法如天地而日月光,千秋萬歲,長樂未央。”[1](P218)此鏡鏡銘便是直接寫作“上泰山”。
又如,劉體智《小校經(jīng)閣金石文字》卷十五載有一件八乳博局紋銅鏡,其外圈銘文作:“漢有名銅出丹羊(陽),雜以銀錫清而明,朱爵(雀)玄武順陰陽,八子九孫治中央,東上太山見神人,食而玉央(英)飲澧(醴)泉,堂(長)宜官秩,保子孫?!盵1](P217)其中,“太山”之“太”字作“”形,與一般所見的“大”字區(qū)別明顯。顯然,該字既不能隸定為“大”字,也不能讀為“大(dà)”,而只能是視為“太”的異體。這種異體或許可以聯(lián)系“”(駘蕩宮壺)、“”(衡方碑)等字形,予以綜合考慮?!啊毙螛O有可能是來源于“”形,而字形下面的兩點(diǎn)則是用來表示對相同筆畫的簡省。《說文解字》云“”是“泰”字古文,同時,在辭例“東上太山”中,通過方位詞“東”對地理位置加以限定,因此,鏡銘所指之山應(yīng)為東岳泰山。
總的來看,“上大(泰)山”銘鏡的句式較為規(guī)整,不僅畫面感十足,而且前后邏輯十分清晰。時人之所以“上大(泰)山”,主要是為了“見神人/仙人/神仙”,以尋求長生不老升仙之道。鏡銘中的“食玉英,飲醴泉”“駕蛟龍/飛龍,乘浮云”“白虎引”“鳳凰集”等,也都與這個美好的愿景密切相關(guān)。
古代一向有食玉英、飲醴泉的說法。其中,玉英是指玉之精英,據(jù)說食玉英能夠長生。《楚辭·涉江》:“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唐代王灣《奉使登終南山》詩:“玉英時共飯,芝草為余拾?!滨啡?,是指甘甜的泉水?!抖Y記·禮運(yùn)》:“天降膏露,地出醴泉?!泵鞔鷱埓婕潯堆潘谆浴肪砥撸骸磅啡姓叮识嬛?,可愈痼疾?!盵4](P13962)此外,在道教術(shù)語中,金醴、玉英還可以代指唾液。《黃庭內(nèi)景經(jīng)·脾長章》:“含漱金醴吞玉英,遂至不饑三蟲亡?!眲?wù)成子注:“金醴、玉英,口中之津液?!盵4](P50)吞食金醴、玉英亦是長生、修仙的基礎(chǔ)功課之一。值得注意的是,“上大(泰)山”銘鏡中還含有“壽萬年”“宜官秩”“保子孫”“貴富昌”“樂未央”“去不祥”一類的套語,可見,銅鏡的主人在憧憬得道升仙的同時,也并未放棄對俗世生活的美好追求。而漢代的人們之所以選擇在泰山升仙,應(yīng)該與當(dāng)時的泰山信仰有密切關(guān)系。
如前所述,“上大山”銅鏡及銘文主要流行于西漢末期到東漢早期,它與漢代人的泰山信仰、升仙觀念均密切相關(guān)。值得注意的是,漢代民眾還流行著一種對泰山的信仰觀念——“泰山治鬼”。關(guān)于“泰山治鬼”觀念的起源時間,學(xué)界頗有爭議。我們認(rèn)為,“上大山”銅鏡銘文亦可為厘清“泰山治鬼”說的起源時間提供重要佐證。
在漢代的鎮(zhèn)墓文、鎮(zhèn)墓券中,經(jīng)??梢砸姷揭韵罗o例:
(1)……相聚苦。生人自屬西長安,死人自……(東漢中晚期墓出土鎮(zhèn)墓瓶文)[6](P12-13)
(2)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泰山。(《古器物識小錄》)[7](P285)
(3)……?鬼尸注,皆歸墓丘,太山君召……相念苦,勿相思,生屬長安,死屬太山,死生異處,不得相防(妨)……(劉伯平鎮(zhèn)墓文)[7](P142-143)
(4)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太山。(《貞松堂集古遺文》殘鎮(zhèn)墓券)[7](P141-142)
(5)上天倉倉,地下芒芒。死人歸陰,生人歸陽?!酢酢趵?,死人有鄉(xiāng)①這里疑為“生人有里,死人有鄉(xiāng)”。。生人屬西長安,死人屬東大山。樂無相□,□無相思。(《古器物識小錄》)[7](P127)
(6)熹平流年九月癸未朔廿四日丙午……生人西屬長安,死人東屬大山。生人屬陽,死屬陰……(《古器物識小錄》)[7](P128)
一般認(rèn)為,“死屬大(泰)山”的觀念源于當(dāng)時的“泰山治鬼”說,意即由泰山之神來掌管全國死人的亡魂。先秦時期,曾流行鬼神、魂魄之說。《列子·天瑞篇》:“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8](P7)之后,魂魄說、鬼神觀又與陰陽五行說結(jié)合在一起而逐漸流行。在其邏輯體系中,鬼與神,一為陰、一為陽,一在地、一在天,而皆有禍福生人之能力。同時,鬼神的歸宿亦有不同,神靈飛升上天,鬼魂歸入地下。
為了防止死者魂歸地下后受到欺辱,或重返陽間,煩擾生人,于是便產(chǎn)生了鎮(zhèn)墓文。鎮(zhèn)墓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隔絕生死交通、厭鎮(zhèn)亡魂及鬼神,其主要格式為:紀(jì)年月日;天帝使者告死者之家或丘丞墓伯,為死者解謫祛過,為生人解除殃咎;死生異路,告誡死人魂歸泰山,不得隨便回來干擾家人生活,有的還附有利于生人或后世子孫之類的吉語。
比較著名的有東漢熹平二年(173)殉葬瓦盆內(nèi)的鎮(zhèn)墓文:
熹平二年十二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天帝使者告張氏之家,三丘五墓、墓左墓右、中央墓主、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門亭長、冢中游擊等:敢告移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東冢侯、西冢伯、地下?lián)魻们洹⒍m里伍長等:今日吉良,非用他故,但以死人張叔敬薄命蚤死,當(dāng)來下歸丘墓。黃神生五岳,主死人錄,召魂召魄;主死人籍。生人筑高臺,死人歸,深自貍。眉須以落,下為土灰。今故上復(fù)除之藥,欲令后世無有死者。上黨人參九枚,欲持代生人,鉛人持代死人。黃豆瓜子,死人持給地下賦。立制牡厲,辟除土咎,欲令禍殃不行。傳到,約束地吏,勿復(fù)煩擾張氏之家。急急如律令。[9](P77)
清代學(xué)者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十中的“泰山治鬼”一條,曾論及“泰山治鬼”的起源時間:
嘗考泰山之故,仙論起于周末,鬼論起于漢末?!蹲笫稀贰秶Z》未有封禪之文,是三代以上無仙論也?!妒酚洝贰稘h書》未有考鬼之說,是元、成以上無鬼論也?!尔}鐵論》云:“古者庶人,魚寂之祭,士一廟,大夫三,以時有事于五祀,無出門之祭。今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椎牛擊鼓,戲倡舞像。”則出門進(jìn)香之俗已自西京而有之矣。自哀、平之際,而讖緯之書出,然后有如《遁甲開山圖》所云:“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薄恫┪镏尽匪疲骸疤┥揭辉惶鞂O。言為天帝之孫,主召人魂魄,知生命之長短者?!逼湟娪谑氛?,則《后漢書·方術(shù)傳》:“許峻自云:‘嘗篤病三年不愈,乃謁泰山請命?!薄稙趸競鳌罚骸八勒呱耢`歸赤山,赤山在遼東西北數(shù)千里,如中國人死者魂神歸泰山也。”《三國志·管輅傳》:“謂其弟辰曰:‘但恐至泰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而古辭《怨詩行》云:“齊度游四方,各系泰山錄。人間樂未央,忽然歸東岳?!标愃纪酢厄?qū)車篇》云:“魂神所系屬,逝者感斯征?!眲⒌潯顿浳骞僦欣蓪⒃姟吩疲骸俺?钟吾纷?,不復(fù)見故人?!睉?yīng)璩《百一詩》云:“年命在桑榆,東岳與我期?!比粍t鬼論之興,其在東京之世乎?[10](P1079)
可以看出,顧炎武在論述“泰山治鬼”時,對其起源時間的表達(dá)比較模糊,只是說“仙論起于周末,鬼論起于漢末”,并未明確此處所說的“漢”究竟是西漢,還是東漢,這就為后來的爭議埋下了伏筆。
清代學(xué)者趙翼在《陔余叢考》卷三十五“泰山治鬼”條的小注中補(bǔ)充道:“顧寧人云:哀、平之際,讖緯書出,有《遁甲開山圖》‘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知死’云云。謂泰山治鬼之說,蓋起于西漢末?!盵11](P751-752)在趙翼看來,顧炎武所說的“漢末”應(yīng)是西漢末。近世又有學(xué)者根據(jù)顧炎武所說的“然則鬼論之興,其在東京之世乎?”對趙翼之說進(jìn)行駁斥,認(rèn)為顧氏文中所說的“漢末”,應(yīng)是東漢之末[12](P27-33)。雙方各執(zhí)一詞,莫衷一是。
我們認(rèn)為,“上大(泰)山”銘鏡的大量出土,恰好為解決上述爭議提供了可能。
1953年,洛陽燒溝發(fā)掘了225 座漢代墓葬,其中,M1023 出土了一件四神博局鏡,其外圈銘文作:“福祿進(jìn)兮,日以前,天道得,物自然,參(驂)駕蜚(飛)龍,乘浮云,白虎先,上大(泰)山,鳳皇(凰)下,見神人?!盵13](P371)根據(jù)地層及該墓同出器物,專家判定該墓葬時間為東漢早期[14](P165-168)。
1986年12月,在南京市高淳縣古固城遺址東約100 米處,出土一面四神博局鏡,其外圈銘文作:“上大(泰)山,見神人,食玉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孫,貴富昌,樂未央?!币煌鐾恋倪€有“大泉五十”及“大布黃千”錢幣,整理者據(jù)此將該鏡時代定為新莽時期[15](P119)。
2006年4月,江蘇省徐州市鼓樓區(qū)劉樓村村民在后山開山采石時發(fā)現(xiàn)一座墓葬(編號M1),徐州博物館隨即對該墓進(jìn)行了搶救性發(fā)掘。該墓曾出土一件四神博局鏡,其銘文作:“上大(泰)山,見神人,食玉英,飲澧(醴)泉,駕交(蛟)龍,乘浮云,宜官秩,保子?!苯?jīng)專家對墓葬出土器物的分析研究,該墓為新莽時期墓葬[16](P33-45)。
據(jù)此可知,至遲到新莽時期,“上大(泰)山”銘鏡就已經(jīng)開始鑄造,不少銅鏡在東漢早期仍在使用。在形制與紋飾方面,“上大(泰)山”銘鏡以博局紋居多,除了四神之外,還經(jīng)常置有羽人、九尾狐、三足烏及各種瑞獸紋飾,書體則以懸針篆為主。這些特征常見于西漢末期至東漢早期的銅鏡,尤其以新莽時期最為流行,東漢中期以后則逐漸式微。因此,結(jié)合墓葬信息與銅鏡本身的各種特征,將“上大(泰)山”銘鏡的主要流行時間定在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是較為穩(wěn)妥的。
如前所述,“上大(泰)山”銅鏡銘文中不乏“食玉英,飲醴泉”“駕蛟龍,乘浮云”“得天道”“壽萬年”“宜官秩”“貴富昌”“樂未央”一類的習(xí)語,這顯然是針對生人而言的。因?yàn)樗廊藦娜ナ赖哪且豢?,便已喪失了“壽萬年”的可能,當(dāng)然也沒有必要再“福祿進(jìn)”“宜官秩”了。因此,從西漢末年到東漢初期,與泰山相關(guān)的信仰應(yīng)主要是生人求仙的“仙論”,而非魂歸泰山的“鬼論”。就此而言,趙翼所謂的“泰山治鬼之說,蓋起于西漢末”,便不攻自破了。
不過,這樣也存在一個問題。西漢時以長安為首都,長安作為帝國的政治、文化中心所在,統(tǒng)轄全國百姓戶籍稅賦,因此,人活著的時候稱之為“生屬長安”是沒有問題的。但東漢大部分時間都是定都洛陽(只有漢獻(xiàn)帝時受董卓脅迫曾短暫遷都長安),因此,對東漢時期的生人來說,應(yīng)該是“生屬洛陽”才對,為何東漢的鎮(zhèn)墓文、買地券屢稱“長安”而不稱“洛陽”呢?其實(shí),關(guān)于這一問題,前人已經(jīng)有所關(guān)注,并進(jìn)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吳榮曾認(rèn)為:“所謂‘生人屬長安’,當(dāng)是西漢時流傳下來的觀念?!盵17](P56-63)
1984年至1986年,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唐城隊(duì)在邙山腳下發(fā)掘了23 座漢墓。其中,西花壇M24 出土了一件延光元年(122)的朱書陶罐,編號為24:145。其銘文作:“延光元年□□十四日,生人之死別解。生自屬長安,死人自屬丘丞墓。汝□千日,生人食三谷,死入土,生上堂,死人深自臧。如律令?!盵18]王育成根據(jù)這一陶罐銘文,在吳榮曾論斷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了更為詳細(xì)的闡述:
值得注意的是,在延光元年朱書中,與“長安”句相對應(yīng)的不是“死人屬太山”或“東太山”,卻是“死人屬丘丞墓?!边@反映出泰山治鬼的迷信在此時或沒有產(chǎn)生或雖產(chǎn)生但還沒有進(jìn)入解除迷信中。現(xiàn)今所知最早的地下丞吏資料見于西漢前期,湖北江陵鳳凰山168 號漢墓木犢有“江陵丞敢告地下丞”文句。這里的“地下丞”顯系延光元年朱書“丘丞墓”的前身。很可能在西漢及東漢前、中期的迷信觀念中,死人是歸地下丞吏所管理的,故延光元年朱書以“死人自屬丘丞墓”與“生自屬長安”相對應(yīng)。當(dāng)東漢后期泰山治鬼迷信形成并進(jìn)入解除文后,地下丞吏開始從行文內(nèi)提升到文首,成為巫道人物發(fā)出解除文的行文對象,并且名目也逐漸繁雜起來。[19](P72)
王先生的分析切中肯綮。西漢時期已有活人為死人致信地下丞吏的先例,說明這種風(fēng)俗在西漢時已經(jīng)流行,因此,“生屬長安”的說法,是有其歷史淵源的,東漢只是承其余緒而已。至于東漢為何不改稱“生屬洛陽”,其中還有一層原因,是過去學(xué)者未曾談及的。其實(shí),“長安”除是地名外,本身還是吉語。漢代中有“長安”鏡,銘文中雖然僅有“長安”二字,卻是一語雙關(guān),既寓意國家長治久安,又期望自己身體康健,“居而必安毋憂患”[1](P496)。以諧音來寄托美好愿景的例子,在漢魏時期極為常見。如漢代畫像中常以射雀的圖像寓意“射爵”(“雀”“爵”通假),又往往在銅洗底部以羊形為飾,寓意“吉祥”(“羊”“祥”通假)。此外,唐代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百三十七·舟部上》“長安”條,援引《東方朔傳》云“武帝乘長安舟游洛水”,又引《江表傳》云“孫權(quán)有大舟名長安”。皆是以“長安”為吉語的例證。
需要說明的是,延光是東漢安帝的年號,屬于東漢中期。王育成認(rèn)為:“此時與‘長安’句相對應(yīng)的不是‘死人屬太山’或‘東太山’,卻是‘死人屬丘丞墓?!@反映出泰山治鬼的迷信在此時或沒有產(chǎn)生或雖產(chǎn)生但還沒有進(jìn)入解除迷信中?!边@也再次驗(yàn)證了顧炎武所說的“鬼論起于漢末”,是東漢末,而非西漢末。
據(jù)現(xiàn)有文獻(xiàn)來看,在東漢末年至三國時期,泰山極有可能還經(jīng)歷過一段既是求仙場所,又是眾鬼歸宿,兩種功能各有信眾的共存期。因此,曹操的《氣出唱·其一》才會自稱要“東到泰山”:“駕六龍,乘風(fēng)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歷登高山臨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東到泰山。仙人玉女,下來翱游。驂駕六龍飲玉漿?!耜I下,引見得入,赤松相對,四面顧望,視正焜煌?!瓊鞲鏌o窮閉其口,但當(dāng)愛氣壽萬年。……欲閉門坐自守,天與期氣。愿得神之人,乘駕云車,驂駕白鹿,上到天之門,來賜神之藥。跪受之,敬神齊。當(dāng)如此,道自來。”[20](P29-30)①此處的劃線詞語也是漢代鏡銘中的常見詞語或紋飾所繪之景。下同。曹植的《飛龍篇》才會自稱要“晨游泰山”:“晨游泰山,云霧窈窕。忽逢二童,顏色鮮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臺,金樓復(fù)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bǔ)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盵21](P287)三國劉禎的《贈五官中郎將詩·其二》也才會心生感慨:“??钟吾纷冢粡?fù)見故人?!盵22](P307)
漢魏之后,死者魂歸泰山的說法在社會上逐漸普及。各種記述泰山神東岳大帝管理陰曹地府的文獻(xiàn)不勝枚舉,如西晉皇甫謐《帝王世紀(jì)》中有“太山稽鬼”之說,東晉干寶《搜神記》中有泰山府君是陰間主宰、主管鬼簿的記錄。北宋張君房所編《云笈七簽·符圖部一·五岳真形圖序》亦稱:“東岳太山君,領(lǐng)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帥也,血食廟祀所宗者也?!盵23](P1136-1137)前人學(xué)者對此已論述頗多,此處便不再贅述了。